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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皆有职业,无游手好闲的人。宁夏遍地种烟,回教吸烟者万人中难有一人,这都是事实,我们不能不佩服。

    护军使衙门建筑很堂皇,里面的布置设备也富丽阔绰。城内有一条街,也全是马云亭的房产。回教人民,彼全皆以“老表”相呼,但似此众贫我富的现象,不免使人觉得碍眼。后来马仲英率部到宁夏,愤而将其使署及房产全部放火烧毁了。

    这时有清室端王住此,这人就是主张练义和团事者。义和团失败后他被充军至新疆,民国成立,仍不能回北平,即寄寓于此。这回我曾和他见面,已经很是衰弱了。

    宁夏地方富庶,原野多稻田,东南方面出碱,稍远处尚产盐,都是大青盐。宝藏无穷,只因交通不便,人民资本又太小,所以业务不发达。若政府能帮助人民,大规模地从事开采,运销全国,必可抵制外国碱而有余。此地又产“枸杞”,曾见北平、保定一带所产者,不过尺把高,粗只一指,这里的树却高达一二丈,小的亦有五六尺。此物行销西南各省,视为贵重的补品。西南一山之隔,为阿拉善旗。我特划为县治,希望能够在地方上筑民渠,以兴水利。若能像高善哲先生一样地认真办理,则蒙古平原,将有数万顷肥田出现,即不能成为农区,亦可成为牧区。那时西北荒原必大大改观。

    我在宁夏约住二十多天,十二月二十日早晨,即向平凉出发。在路上,汽油用完了,无处购买,后来设法买了一桶煤油,勉强对付,竟也支持了半天,唯烟太大。煤油能代汽油,这是第一次尝试。过宁安堡不远,汽车忽又坏了,我留下几个人看着修理汽车,自己换了一辆车赶路。后来知道那车损坏的原因,是因为夜间没把水箱里的水放出,那时雪夜寒天,水箱即被冻炸裂。用人真不是容易的事,这回一是坐车者不懂道理,二是开者没有责任心,不然哪会有这等乱子?

    越过固原,这是陕、甘、蒙、回交壤的重镇,清代设提督于此。民国九年地震,猛烈震动达五分钟之久,全城成为一片瓦砾,死伤至多。这回我所看见的固原城,还是到处断壁残垣,满目荒凉。我住在城西小客店中,同本地回回父老,谈了些从前左宗棠来此平回乱一些的事,大家还是很带情感。

    从宁夏到平凉,一路深沟绝壑,险势天成。马路为张兆甲等所筑,工程过于草率,高高低低很是难行,只算比没有强些。我沿途且走且修路,汽车行驶还得十分留心,否则必出危险。这一次曹浩森(日本陆大毕业,为国民军参谋及参谋长多年)他们坐的一辆车,便因车夫不慎,以致翻车,跌到二三丈深一个山沟中。曹先生受伤最重,在平凉医院住了很久,才慢慢痊愈。

    那时大雪之后,途中积雪已被扫除,但远山近野,仍是一片耀目的银白世界。汽车在积雪满枝、槎枒夹道的柳树中迎风疾驰,饶有一种意趣。那些柳树,都是昔年左宗棠在此地主持着栽种的,可惜现在无人保护,被居民砍作烧柴,沿途所见的,已经零落稀疏,行列不复整齐了。过了好长一条深山狭谷的险道,平凉便豁然在目。时冯治安部驻此,安树德(孙良诚部旅长)为此间镇守使,邓鉴三为道尹,他们都出城相迎。进城之后,住张兆甲宅,高楼大厦俨如皇宫。一镇守使,竟如此阔绰。坐定,冯治安和安树德等来报告当地军事政治各方面情形,知道有一军械库在此,便对他们说:

    “你们回去,把库里的枪械细细点查。凡能够用的,另外开一个清单拿来我看。”

    他们走了不大会儿工夫,忽然听得城里西北角上“轰通”一声,仿佛暴雷似的,室中门窗玻璃都震碎,屋上的瓦也跳得多高,全城为之震动。我们都不知道出了什么乱子。最初还以为是地震。我一面派人去查问原因,一面即和王铁老到门口探看究竟。一会儿一位外国牧师抱着头满脸流血,惊慌失色地跑了来,口里叫道:

    “了不得!一定发生了战事啦!”

    因为这天是圣诞节,他们正在做礼拜,忽然大响一声,一根木梁由屋顶打入礼拜堂里,把堂中打个乱七八糟,东西打坏不算,还有多人受伤。他们以为是我到了,战事又发动了。接着有许多父老,亦哭泣而来。其中有一商会会长,也是吓得口紫面乌,对我唉声叹气,问是不是发生了战事。我着实向他们安慰了一番。不久派去的人回来,据说是西北城角地洞里,原藏着大量火药,冯治安部有六个号兵,常在那一带练习吹号,看见那儿露出火药引线,有一小号兵玩火,不谨慎,竟把火药燃着,顿时爆发起来,造成这场不小的虚惊。话虽如此说,但我自己猜想,恐怕还是一个阴谋。因为张兆甲是平凉本地人,他这次被孙良诚打走,当有多少余党,残留在地方上,这事定是他们干的。不然何以恰在我来的时候爆发?何以如此之巧?假如我迟半个钟头进城,就正好碰着,这事完全是冯治安、安树德等疏于警戒所致。久战部队,往往容易如此大意。后来我和王铁老在街上往来散步数次,人民知道并无战事,方才放心。

    平凉这一带,地处西北边陲,风气闭塞。人民对于革命的道理,还十分有隔膜,又加张兆甲等多年盘踞,在地方有根深蒂固的势力,其党羽多受吴佩孚委任,潜伏各地,人民难免不受其影响,因而兴风作浪,为革命阻力。我一到这里,即看重此点,用种种方法,从事于民众工作。除文字及口头宣传而外,又开了多次军民联欢会,由政治部编出许多新戏,都以帝国主义必须打倒,军阀势力必须铲除,民众力量最为伟大,革命主义终必胜利等等的道理为主题。内容通俗,形式简单,每次演出,都很受观众的欢迎。经此一番宣传,收得不少的功效,不但使人民对革命日渐了解,且使军民打成一片,互相帮助,亲热得如同一家人一般。自民元以来,此地即少受政治的波动,这一回总算把革命的浪潮灌注了些进来,留给人民一些难以消灭的印象。

    在平凉接韩复榘从包头来的电报,报告张作霖调动军队,进扰我们后方,他留守包头,已经颇感威胁。我一面作必要布置,一面当即令其开拔。此时前前后后的部队,都在一种艰难的境遇之中,有的伤兵、病兵太多,无法处置;有的枪弹都缺,亟待补充;有的无衣无食,将濒绝境。要粮饷、要弹药的电报,如雪片一般飞来。每一封展开来,都使我神经感到紧张,心里感到苦痛。在我们前面,是一个每年百三十万元收入的穷陕西;在后面,是一个更为穷荒的甘肃。这种种难关,如何打破?搁在我肩上的重责,又如何担当?身处此境,不由我不心焦如火,眠食难安。一天我把文件批阅完毕,走到屋外练了一套柔术,手里拿着棍子,在廊檐下来回地转着,满口里唱着河南坠子,西皮、二簧和秦腔之类,藉以遣散积闷。小声儿唱了一两个钟头,觉得心头轻松了些。这时王铁老正在旁边坐着,对我说道:

    “事情有办法了!”

    我问何以知道。他说道:

    “平日只见你整天的愁眉皱眼,批阅着文件电稿,个个人都向你要东西,要饷项,把你弄在夹板缝里过日子,没法儿处理。长此下去,心身都受不了,假若病了,怎么得了!今天看见你能这样开脱排遣,事情就有办法了。你应当每日行之,这是一件重要的工作。”

    经铁老如此鼓励,我就天天在公余之暇,唱歌散步以资休息。如此精神方觉轻快,身体也少受损伤。一路来我们的生活极是简单,住宿是随遇而安,食则大锅菜:白菜、豆腐、粉条杂煮一起,名为“革命菜”。哪个吃,哪个自去盛一碗,无人照应。衣则随身一套,难得更换一次,以致弄得满身虱子,甚以为苦。

    过往的部队到了平凉,我都一一点名,骡马、枪支以及弹药,亦都按单点验,应当改编补充的一一予以改编补充,使之整整齐齐。凡部队开上前方,都要经过此间。经过此间,都要如此办理。又每天举行朝会,各军军长以及各路总指挥,也都一样地排班点名,点到谁,谁就立正答“有”。每次开会,王铁老总是站在我旁边参观,看见此种精神,于是夸奖说:

    “凭你的精神,张作霖、吴佩孚都打倒了。他们对于高级将领,是以赌博、妓女来联络;你却对他们点名,点到谁,谁就立正呼到,像对普通士兵一样。而他们也那样地严肃敬事,一丝不苟。拿这一点两两比较就可知道谁胜谁负了!”我答道:“我们现在八字还没见一撇儿,不要太说好了罢!我们实在还不够得很,我们还要多多地努力才行。”

    此时每天朝会,都由我亲自讲一段三民主义;出操之前,又讲一段革命史,或是总理遗教。每天都是如此,从不间断。有一夜我梦见孙总理,他和我拉手,十分亲热和蔼。他告诉我说:

    “唯有真正地爱护民众,方可实行三民主义;因为三民主义完全是为民众的。”

    那时我和铁老同住一屋,同睡一个热炕,一路行军,都是如此。醒来之后,我就喊着铁老,把梦谈给他听。铁老说:“你的心一天到晚放在革命上头,到处都挂着总理遗像,到处都讲总理的遗教和主义。朝于斯,夕于斯,口而诵,心而唯,你一定会做这梦的。孔子常常梦见周公,也是这一样的道理。”

    有一件事是最叫人伤心难过的,就是伤病的弟兄,长途行军来到平凉,有些人走不动,半途上搭便车。那时天气太冷,久坐不动,脚部都被冻得失了知觉,每到一个地方,找店投宿,就急得着火取暖。哪知脚部久冻,一触火气,立刻皮肉泛成乌紫,冻烂不可收拾。如此而冻断了脚,成为残废者,不下二三十人,这都是士兵缺乏卫生知识,官长又大意疏忽的缘故。我查悉这些情由,急着分派人员,拦前截后地去向各部队关照,令沿途注意此事,落店后,当先以冷布擦脚使暖,不可急于烤火。那些断脚的弟兄,遭此无妄之灾,真是可怜极了。

    这时刘定五先生从西安到平凉来看我。刘为陕西省长,新旧学问都有根底,为人正直耿介。民国十二年国务院开会,以索饷事,他与财政部长大吵一场,前面已有记述,可见其为人之一斑。这回见面,和我详谈西安被围八月的经过情形。那时城中军事首脑为杨虎、李虎二人,杨、李都和他同住一处。八月光景,未尝稍离,每至形势危迫,处境艰困时候,刘即为他们讲讲《史记》和《纲鉴》,把些历史上的英雄义烈的故事,讲得有声有色,以振杨、李之气,坚杨、李之心。又因被围太久,境状太难,弄到后来,军纪颇有懈怠的地方,亦赖刘先生极力向杨、李等申说民众必须爱护,父老必须敬重,军纪必须整饬的道理,使地方秩序得以维持。西安之围方解,杨、李极为颓丧,大有再也不当军人的意思。刘又再三劝勉,使之振作精神,继续为革命效力。西安被围八月,始终屹然不动,刘定五先生的功劳实在不可泯没。

    平凉附近有一位县长名王子元,陕西三原县人,原籍山东,为人很有学问,做事踏踏实实,又能勤劳耐苦。那时大军源源过境,由宁夏至平凉一路,粮草最为艰难,唯独王县长办得整整齐齐,使过往的大军,得到莫大的便利。王县长并没有三头六臂,何以能够办得特别好?其故即在于他能真正和人民打成一片。他的难处,人民都视如自己的难处。那时恰好大雪纷飞,粮草征集之后,运输方面更是困难,而王县长自己既能苦干实践,又得人民的切实帮助,难题终都迎刃而解。所以地方官若真能爱民亲民,什么事都好办,否则什么事也办不好。又平凉东北有名董子冈的地方,产粮最丰,相传其地一收,可供三年之用,普通地主之家,每家有屯粮达数千担者。粮都屯地窖中,因黄土极厚,非常干燥,故不湿不潮,不冷不热,可以久屯多年,不致败坏。那地方甚是宽大,地形也特殊之至,山沟往往阔达五、六、七、八里,人站两边,相呼可闻,然而下来一走,却是很远。这里粮食,每元可买三十斤,比别处便宜数倍,完全因为交通不便,故有这个现象。所以不收成灾,丰收亦成灾,有人提倡交通救国,恐怕不独此地为然。

    一天,圣诞节,大雪不止。我有点感冒,正在房里坐着,忽然我的顾问乌斯马诺夫派他的翻译送来一只大鸟,说是刚才打猎回来,把这个送我,作为圣诞节的礼物。那鸟周身白羽毛,展开翅膀,长达数尺,平常不大见过,据说名为“地鹏”,问及本地人,谓即所谓天鹅地鹏之鹏。我觉得他不该如此做,就和翻译说:“我请他来当顾问的,不曾请他来打猎。这是一种珍贵的鸟,把它打死,如何对得起我们国家?他以一个外国人,未得地方当局允许,就擅自行猎,我们的法律也不能容许。”

    于是我把邓道尹和县长请来,问其何以不管外国人在地方擅自行猎?请他们查出法令,去和乌斯马诺夫交涉,让他知道国有国法,军有军纪,不可随便玩忽的。乌斯马诺夫闻而十分惭愧,问怎样才是,我说:

    “第一,得认错;第二,不得命令不能自由行动。我们是革命军队,此等处万万不可大意。”

    许多朋友觉得我处置得太过分,使外国朋友失了面子。我说:

    “这个不然。我们是革命军人,不能因为给人留面子,就连国法军纪也不要。我们不能独外,他犯了错,我自必有纠正他的责任,若不然,我何以对国家与人民?这是大关键,不可丝毫放松。”我如此一说,有些朋友就觉得很对。我们一路行军,缺乏一架无线电,和两湖方面的国民革命军难得通消息,极感不便。我把此事和乌斯马诺夫谈及,请他设法办一架,无论买或租或借都可。可是一直没有下文,不知道是没有办成抑是他根本没有去办,至今尚觉纳罕。我平时看见他发一次电报,总要经过四五次的翻译。我问其是何道理,他说国际无线电人人都可以收,必须经过多次手脚,才可以保守秘密。我看见他用豆字代莫斯科一词,又以狗字代豆字,又用树字代狗字,又以土字代树字,如此一译再译,别人接此电文,莫名其妙。这种机密办法,已成一专门学问,比之我们随便雇一录事或书记任之者,不可同日而语了。

    我来到平凉,本想多住些日子,把后方部队彻底整理一番,而后再到西安去。因为此时于右任先生已在长安,一切事情都有他负责,我可以放心。谁知事有不然者,其时陕西在大乱之后,境况艰难,恢复秩序,真不容易。最成问题的,就是驻军很多,为了粮饷的问题,几个首脑闹着意见,亟待解决。第一,就是孙良诚对方振武不满,不许方军开向渭河以南,追击敌军,这前面已经述过;第二,就是刘汝明率部到了潼关,在地方上弄了点钱,给兵士办了些鞋袜之类,而孙良诚部出力最多,吃苦最大,却没得一点实惠,因而彼此之间,颇感不快;第三,各方军队急需粮秣,而陕西太穷,于右任先生无法应付。于先生和他们说:

    “当没有解围的时候,你们的部队,饿得没法,跑到孤儿院里去借粮,最后只剩一袋了,全院的孤儿,向他们跪求,他们才没有把那一袋借走。现在陕西的人民,也已经穷得和只剩一袋粮食的孤儿相同了,你们给他留下这最后的一袋粮吧!”

    军队方面听了这话,非常气愤,李虎就说:

    “谁是孤儿?我们的官兵才是孤儿!我们现在正是为绝粮的孤儿设法,使他们不致饿死!我们一直以来,热血拼命,从不后人,现在不能不顾我们死活!”

    他们争持不下,意见越闹越深,使得我再也不能在平凉停留下去。因此只好提早些赴西安,免得问题闹大。从平凉出发,取道泾川,沿途道路极坏,一边走着,一边修筑。到了泾川,看见人民捐献粮食,非常地踊跃。原因是这里得了一个大好丰年,也是因为交通不便,不能向外运销,故粮价出奇地便宜,麦价每元六十斤,白面每元五十斤,其他杂粮更是价贱。因此之故,兵站上收买征集粮食,便很容易。四乡人民运送的粮食,堆满了几座土房子,柴草也堆积如山。我和百姓谈话,他们都说:

    “今天最重要的是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的事,我们出些粮食,不算什么。”

    他们把粮食纷纷运到县政府里去,肩摩接踵、络绎不绝。中国的人民,真是可敬可佩,只要官吏军队真正为大众谋福利,他们实在是不惜牺牲一切以助之的。(也许因为这些粮食来得太容易,那天我去看屯粮的屋子,见麦子撒满地上,左右前后,随处都是,人们践踏,狼藉不堪。我看了十分难过,乃召集负责人员,大加申斥一顿。)

    从泾川到长武,是我民国二年时候走过的路,一路走着,如逢旧友一般,处处都觉得熟悉,处处都值得察看。到了长武,已入陕境,闻附近有古碑,有人约我去看。我因当时无比闲情,不曾去看,失掉机会,引为可惜。听说其中有褚遂良等所书者。这时此间有一班随随便便的部队,一会儿说是二军,一会儿说是三军,今日向地方要钱,明日向地方要粮,为非作歹,人民苦之。我令童玉振负责解决之。童旅长费了很大的麻烦,才把他们遣散改编,办得很是完善妥当。大乱之时,敌人为害人民者往往有限,反倒这些挂羊头卖狗肉的军队,更为可忧。

    由长武至邠县途中,宿在一家小小的村店中。因为我们随从简单,人民都不相识,这一晚旅途劳顿,我和王铁老睡得很早。刚刚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操着甘肃口音,连吵带骂。进入店中,立刻向店主大发威风,极是横蛮,使人家不知怎么办才好。我叫副官不要干涉他们,看他们究竟闹些什么出来。他们带着三匹马,自己闯入店中,那马拴在门口树上,就把树皮吃个干净。店中只有三间房,人已住得很挤,他们就和我同屋而住。他们渐已知道我是什么人,慢慢老实了起来。我找他们谈话,自称是二、三军的人,是为送信,经过此地。于是我对他们好言劝说起来,我说人民以血汗供养着我们,我们的责任就是保护人民,为人民谋幸福,谁要欺侮人民,我们就和谁拼命。我们为什么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就是因为他们苦害我们的人民的缘故。你们的父母兄弟姊妹是百姓,你们的亲戚、朋友、邻里也是百姓,你没有出来当兵的时候,也是百姓,我们怎么可以欺侮百姓呢?这样地和他们谈着,他们竟痛哭起来,由衷地表示了懊悔的意思。可见兵队都是好的,只因官长不负责任,使失教育,又加耳濡目染,养成恶劣习气,而不自知。只要把他们的良心加以揩拭,他们就立刻知所悔悟了。当日他们没有等到天明,就动身走了。

    第二天到达邠州,这就是历史上所谓太王居邠之邠。历史写周太王在此,羌人前来侵凌,太王事之以币、帛、犬、马,百般委屈退让,都不得免。后来知道他们所要的是他的土地,于是太王迁往歧山以避之。我觉得这是后人的附会。拿我的意思揣度,定是当时周太王势孤力弱,对羌人的侵略不能抵御,不得已被迫而走。后人为要替其所鼓吹的谦让的美德说教,乃故意将事实加以歪曲。所以尽信书不如无书,我们读书于此等处必不可失察。

    在邠洲我住县政府中,就近查看班房和监狱,看见内情的黑暗,令人寒心。监狱在县府旁边,牢子不许犯人躺坐,在地上泼些水,使之结成厚冰,又故意把窗户堵死,使气不能流通,黑暗如活的地狱,入其中者无不即病。班房即在县衙内,其中的囚犯,青年、老人都有。问他们犯的何罪,有的是因为官府征车,而自己无车;有的因为官府要草,而自己没有草,因此被扣。牢房是一种装着木栅的狭笼子,每房一丈见方,最多只容得二十个人,却囚着六十多个人互相挤着。人群中放一个大尿缸,大小便都在其中行之,桶中尿锈厚及数寸,臭气熏天,令人窒息。据一位曾坐过班房的告诉我,每至犯人无法受得了,若偷着就木隙门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牢子即以鞭对木栅狠打,骂着说: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老子们在这里吃啥?你发什么糊涂,还要呼吸新鲜空气!”

    犯人明白其意,有钱的给以十元钱,说:“你辛苦,这个请你吃茶。”牢子放开笑脸说:“你的好意思,我不能不受。”于是放他到外面来,那里桌上摆着茶碗和花生盘。犯人刚刚坐下,就听见嚷着说:“巡房!查班!”于是又急急地被拉入笼中。查班的走近看见,又是对着笼子一阵鞭子抽打,大骂一顿。牢子就和这犯人说:“只有我的不行,还得有他的一份。”于是再拿出十元。这些都是配好的一套。想呼一口新鲜空气,竟如此之难。我看见这种情形,心里痛如椎刺。我以为牢子们所以敢于如此,完全因为县官不去查看,并明明知道,而心照不宣。我把这位代理县长找来,问他何以掩耳盗铃,不加改革。他说积重难返,一时没有办法改革。我就把为我预备的县府中的几间上房让出,请那些犯人去住。同时请那个县长和我同去打扫牢房。我和他亲自把那几个缸抬出,叫他嗅嗅那臭味,问他如此凌虐人民,良心觉得惭愧否,并令趁早切实铲除积弊,不得再有怙恶不悛的事情。

    这种暗无天日的情形,不只邠州一地如此。我连着经过长武、永寿等数县,都是大同小异。有更可恶的一种,便是一个平白无辜的百姓,可以被衙役瞒着县长,任意拘押起来,从而加以讹诈,这是整个的吏治问题,原非临时整顿所可了事的。但身为县长苟能正直不欺,胜任尽责,则亦必能弊绝风清,收到局部改革之功。

    邠州以东有一个县份,县中设立县党部,负责人员从长安派去,都是些十七八岁的青年,空有热情,不明事理,对于革命主义,只是一知半解,而无切实具体的认识。他们以为革命一起,人民对于国家就可以解脱所有应尽的义务,不必再负什么责任。于是他们一到地方,就向人民宣传,叫人民不完粮、不纳税。有军队过境,要粮草,要车马,他们又向百姓宣传,反对摊派差役,反对征发军用物品。自以为如此才是为劳苦大众谋幸福。弄得过境军队吃喝无着,苦痛万状,于是酿成军队和党部两方面的冲突。结果那些党部青年,被驻在当地的二、三军大打一顿,被逐出境。我到邠州后,因为我是西北党部代表,他们两方都来我处告状,互相以反革命的罪名相骂。我以为军队擅自殴辱党员,固然不好,但因为那种幼稚错误的宣传,致陷军队于不利的现象,党员们亦不能辞其咎。当时党员中有年长老成者,约我前去讲话。我到那里召开一个规模很大的军民大会,向民众发问道:“军阀祸国殃民,应该不应该打倒?”答道:“应该打倒!”“帝国主义者侵略我们,压迫我们,使我们民族国家不能翻身,不能抬头,应该打倒吗?”“应该打倒!”“军阀和帝国主义必须打倒,究竟谁去打呢?”答:“主要还靠军队。”“军队没饭吃没衣穿,没有粮草马匹,可以打仗吗?”答道:“不能。”于是我说:“只靠军队,是无法完成革命工作的。必须人民与之合作协助,才可以完成,才可以成功。”这样的问答数次,又经详细地讲解,大家才恍然大悟似的明白了过来。那天到会的人很是踊跃,我站在一个戏台上大声讲话,把嗓子都说哑了。末后我问一个老人,我说的这番道理,究竟对是不对,比你们以往听的那番道理如何?他笑着回答道:“他们说的那个痛快。粮也不出、草也不出,也就不用革命了!”说得大家都笑起来。当时会场空气,极是融洽,事后军民之间的隔阂打破了,党与军之间的意见也化除了,一场风波,才算平息。我知道像这样的纠纷别地也同样存在,所以特意编出数十个问答,说明军民合作的必要,送请政治部采用,广为印发,俾使党政军民之间,不致再有冲突。因为这问答小册,体裁通俗,说理明白浅显,故颇收功效。

    和上述一事类似的,还有一件党政冲突的事。一天我接到刘郁芬呈请辞职的电报。我不明白什么原因,觉得奇怪,问他有何困难,何不说个明白。原来甘肃省党部负责人为宣侠父和延国符二位。他俩办有一个报纸,对政军各方首脑,滥加诋毁。五原誓师之后,大家多已正式入党,而他们还是皂白不分地谩骂。已经入党者,他们骂为投机分子;那些没有入党者,则骂为官僚军阀或反动分子。无论写文讲演,一律持这样的论调。刘郁芬每出席会议讲话,他俩总要起立辩驳谩骂,简直使刘无法自处。刘自己把他们的言论寄给我看,别人也纷电陈述他们的言行,指责为什么不把力量对付敌方,偏要在自己阵内捣乱?省党部负责人,岂可如此幼稚,如此荒唐!于是我即以西北党代表的资格,把延君(宣君已认过)自兰州押解了来,数日后才释放。其实两个人都是聪明有为的脚角,只是对于政治无具体认识,缺乏实际的磨炼,故不能顾大体、明大义,循走正确的道路。我想两位今日回想到当年的作为,自己亦必哑然失笑。

    由邠洲过来,到永寿县,经过一个大深沟,看见水源充足,而周围全是荒土。若能把那水流稍加变动,即可使附近荒土都成肥田。然而官吏不重民生,人民自己无水利知识,无兴办水利的能力,以致水源白白流出,大好土地亦都废弃无用了。我一路和王铁老谈论兴办水利的事,以为水利一事关系西北民命。第一得有钱,第二得有人,第三得有安定时间,少一件亦不易为力。谈着心里又是难过,又是兴奋。前行到了乾州,也和在邠州一样,参观班房和监狱。县中有一所模范监狱,表面上办得很是不坏,颇有一种崭新的气象。我在此停住数日,二军、三军都派有代表来,邓宝珊先生亦来,我一一接见谈话。问问他们的困苦,说说三民主义,又把如何整顿军纪,又如何爱护人民以及过去失败原因,今后使命的完成等等问题,切实加以讨论。连天聚晤,都是以这类迫切问题为谈话中心。

    时杨虎和于右任先生等连电催促,我们即动身赴西安。车过咸阳,田玉洁和麻老九等二、三军朋友来接。其时他们仍受吴佩孚、刘镇华的愚弄,没有完全断绝关系,我和他们谈话,处处予以暗示,希望他们知所改变,不要入于歧途。过渭河不远,于右任先生和许多朋友前来欢迎。其中有各界民众团体的代表,排着行列,极是整齐严肃,我一一握手,在街外坐着谈了一会儿,当即开车进了阔别多年的长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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