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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此屋。

    这时候,曹锟和段芝泉在直隶扮演那幕武剧——直皖战争,已告结束。初,曹令吴佩孚攻打保定,段派段芝贵率队自涿州向南抵拒,两方接触,左起天津,右至紫荆关,皆是战线。段芝贵所统的是新成立的西北军及边防军,完全新兵新器械,其军械即用西原借款办的,军中自顾问以至军需军医亦皆用的日本人。这明是皖系打仗,实际显然即是日本帝国主义者提线的傀儡戏。战事起后,自涿州至定兴一线最为激烈。直军器械窳败,处境甚苦,但士气极盛,很能鏖战。皖军处于优裕之境,恃着有日本为后台,反不大肯打。段芝贵在前线指挥,专车中老带着女妓,喝酒打牌,恣意行乐。到高碑店时,直军一个冲锋直打到车站,段芝贵还在车上搂着妓女打牌,竟被直军活捉而去,俘获妓女达四五十名之多。在廊坊,皖军尚有两整旅未及编队的炮队,亦被悉数缴获。至此,皖军终成瓦解,战事即告一段落。

    段先生的惨败,绝不是偶然的。第一,他不当以日本帝国主义为靠山,受日本帝国主义之唆使;第二,他不当轻听安福系卖国官僚挑拨离间的话;第三,他不当重用段芝贵这种荒唐鬼。因此国人都痛恨他,反对他,而同情直军。全国民气亦是盼望着皖军败,直军胜。实在的,民意之所向,即胜败之所系。这道理一点都不玄奥。因为士兵是百姓出身,士兵父母兄弟皆是百姓,百姓人人对他切齿痛恨,军队哪能有士气作战?武器纵然精良,处境纵然优势,也是枉然的了。

    段先生被打倒之后,当逃入外国使馆的时候,扔下了一个打破了的迷梦。吴佩孚赶快把这个梦拾到手里,自此在中国政治舞台上横冲直撞,直到民国十三年坍台方罢。这个迷梦是什么?就是“武力统一”四个字。

    我们部队驻在谌家矶,没人理会,到后来弄得吃的都成问题。我几次致电陆军部交涉饷项,先是不理,到后来令我们移驻信阳驻防。

    我于十一月初旬率队到信阳,住车站东首,也是临时搭盖帐篷,还是住不下,韩复榘一部分人即分驻确山。在信阳,又令李炘办一工厂,收容所有的退伍兵卒学习手艺。另外又办一教导团仍分官长头目两班,以鹿钟麟为团长,继续加紧官长士兵的教育。办得很有成绩,真是越穷越有精神。信阳有一个很大的沙滩,可容全旅官兵操练。向来在信阳的驻军,与百姓都有意见。我为纠正此项缺点,常常约请百姓看操、谈话,弄得彼此成为一家,与地方上发生很好的感情。

    此时信阳道尹及县长都姓杨,他们出门时坐着绿呢大轿,打着官伞,完全满清的官派。民众被赵倜他们压迫得如同死灰,社会上到处都保留着封建意味,毫无一点民国的气象,有几处大宅,封建气味更为浓厚。其中最大是袁乃宽的宅子,叫着袁家大楼。堂皇富丽,巍立于小小的街道上,极惹人目。那院落非常敞大,层层楼房恍如宫殿。花园里的牡丹花之类,到冬天用火烘暖,在朔风大雪的时候,还能凌寒开放。可是主人长年躲在租界里,并不来住。往来的军队随时占据着,门窗户扇都被折毁,糟蹋得不成样子。袁乃宽为袁世凯的军需,管过数十师的军饷,又做过财政次长,想着他刮过多少人民的脂膏,到处浪费,究是什么心思!

    我们军队领不着饷,是什么缘故呢?原来自皖系兵败失势,直派军阀取而代之,即忙着扩充自己的势力。仍是走的皖系的旧路,但手段更厉害,意气更骄横了。吴佩孚一下就扩充了六师人(第二十一至二十六师),招新兵,办军械,国家财政罗掘净尽。那时的所谓中央,事实上完全抓在直派之手。总统徐世昌,一光杆儿的傀儡,什么家也不能当。总理兼陆军部长靳云鹏,本是皖系大弟子,段先生的亲信,但此时已投降直系,倒过来与段作对了。他满处搜刮,尽力供给直派军阀扩张势力,以维持自己的地位。因此除了奉军而外,各省军队管各省给养,凡所谓中央直辖的军队,中央已经一概不管,听他自生自灭。时驻保定及河间一带的第十一师发生兵变,中央只说要严办官长,而不知实以官兵无饭吃,逼到如此地步。自民国九年六月到十三年冬间,真是黑暗时代中的最黑暗时代,可以说完完全全是吴佩孚一人造成的。

    我们几个月领不到饷,向中央交涉中央不管,和河南督军赵倜商量,赵督军自然也不过问。处此艰难窘困之境,我实在再无办法可想。一天,有人告诉我一个消息,说那天晚间经过信阳的火车中,有铁路收入的三十万元解送北京。我想,好了,中央既然不管我们,我们难道眼睁睁地饿死?反正是国家的钱,与其给他们吃得脑满肠肥,何不截些下来为我们官兵填填饿瘪的肚子。因于当日打一电报给中央,我说国家军队自当严守纪律,但中央已不把我们当国家军队看待,我们将尽为饿殍,无法枵腹等死矣云云。什么难听的话我都说了。大总统没有回电,但路款毕竟截下十万。然后,我决定到保定去见曹仲三。

    此时曹锟为直鲁豫巡阅使,吴佩孚为副使,凡事曹都是听吴的。中央被所谓保派、洛派团团保卫。——曹是保定人,吴驻洛阳——吴佩孚恃着直皖战争之功,意气骄盈,咄咄逼人。这,处处都表现出来。

    我到保定的那天,曹锟请我们在巡阅使署吃饭。在席的有何春甫(何丰林)、王承斌、吴佩孚、孙岳、曹四、曹七等。何丰林原为前江苏督军李纯的参谋长,李纯新近死去,齐燮元继为苏督,何即为齐之代表。关于李纯的死,因其过于突然,当时有种种传说。一说李是自杀,原因不明。一说李有一四姨太太与马弁有奸,李平时不大去,一日忽然去了,打门不开,叱令开门,那马弁无可躲藏,情急之下,即开门将李打死。一说齐燮元急于要得苏督之位,特设计以毒药杀之。这类说法很多,究亦不能判断孰是孰非。这次我们在席上正吃着饭,吴佩孚就声色俱厉地问何丰林道:

    “李督军到底是怎么死的?你一定知道。”

    何丰林答道:“也不大清楚,只知道确是自杀的。”

    吴追问道:“为什么缘故自杀?”

    何说:“不知道。”

    吴佩孚即沉下脸,瞪出两颗眼珠,说:“我要在书上写一笔:某年月日,直皖赣巡阅副使齐燮元杀其长官李纯于南京。还要添一句,其参谋长何某预谋其事!”

    何丰林红着脸说:“那不行,那当不起,副使的话说得太重了。”

    吴说:“怎么不可以?我这春秋之笔,我一定这样写!”

    何丰林弄得无法下台,神色异常狼狈。曹仲三看见这情形,连忙解围道:“吃菜!吃菜!”一席饭终于不欢而散。

    从这一件事,可以看出那时吴佩孚骄横自恃、目中无人的情形。李纯固然死得可疑,但有什么凭据一口咬定是齐燮元所杀?又有何凭据一口咬定何丰林预谋此事?更怎么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地挟逼人家,不顾人家难堪?其骄横放恣若此!

    此时曹仲三正忙着在保定西南城角修筑花园(后改为公园),楼台亭榭,栽花植树,他每天带着工,悠闲自得。但一方面李星阁的第十一师,仍在天天闹着兵变,在民间抢掠,抢后逃散。一方面有许多中央直辖的部队都在饿着饭,岌岌不可终日。我想,他难道在睡着觉吗,怎么还有这些闲情逸致呢?

    在保定数日,交涉饷项的事毫无结果,我乃又到北京。先谒见徐总统,挂了号,传早晨四点钟见面,我打着灯到总统府,他已在那儿。徐虽在政府中做着泥胎,什么事也不能做主,但早起见客“早朝宴罢”的意思是真有的,我两次见他,都是如此。我们谈了几句,就提到军队无饷事上来。我说:

    “现在国家行的恐怕是兵变政策。这个政策是真的快成功了。

    但百姓可也不能活了!”徐总统听了愕然,问我什么意思。我说:“许多军队,中央都不发饷,饿得无法维持,只有兵变。兵一变,中央即可将这部队一笔勾掉,这些军队就都可以消灭了。将领们想,总统的政策成功之日,即是他们被杀处罪之日。百姓门也想,总统的政策达到之时,即是他们妻离子散破家荡产之时。总统今日是坐在一大堆干柴上面,洋油也倒好了,只要一点燃,就是满天大火,那时大家都同归于尽!”

    他听了很动容,沉吟了半晌,才说:“竟是这样的情形吗?……”我说:“实际比这还厉害。总统不知道,简直是在油锅里呢!”他深长地叹息道:“我在北京住惯了。倒不大感觉这样的危险似的。”我说:“恐怕是总统没有看见军队的缘故吧!”谈话就是这样情形,徐总统装呆装傻,滑头滑脑,任我怎么说,他也不生气。对于饷项的事,始终不说一句确切解决的话。

    我又去找总理兼代理陆军部长靳云鹏,他在他家里会见我。我先被差人引到一个客厅里,满屋摆的都是古董。停一会儿,又引我到第二客厅,也是古瓷古玩,琳琅满目。后来又到第三个客厅,仍是数不清看不完的古董。也不知道他家里有多少客厅,更不知他搜罗了多少古董。我想一定是他放了口风,说你们若求我弄官,快给我多多送古董来。不然,哪来的这许多破铜烂铁?我想,这个屋子的主人,就是中国负军政重任的总理兼代理陆军部长,看他成天玩着这些,心里究竟想些什么?越想越叫我痛心。好容易他才出来了,眼斜嘴歪的样儿很是猥琐。我谈了几句,即说要饷的话,他却装着没有听见,笑着说道:

    “我打算明天请你吃饭。”我说:“总理,我们弟兄都没有饭吃了呢!”他说:“是呀!我们找个清静的小馆儿,大家叙一叙。”

    这样地支吾着,使我什么话也是白说。他为什么这样?他的意思就是说,我什么事也不能做主,你不必和我说,你去找保定洛阳交涉吧。

    从靳云鹏公馆出来,特去拜访了萨镇冰先生。萨时为海军部长。我在常德时,萨即致电中山先生,说我对时局态度如何,我的军队又如何好,若赵恒惕等攻湘,万不可犯冯旅长云云。我和萨先生素不相识,蒙他如此知遇,甚觉可感。所以这次到北京特去看他,表示谢意。萨那时刚从海军部回家,穿着军服,神采奕奕,态度可亲。谈到那次的事,他非常谦虚,说那是他分内的事,他应当做的。

    第二天靳云鹏果然在一家饭馆请客。但他自己回避不到,找了个代表,那代表就是后来做财政总长的潘复。到席的二十多人,就叫来二十多个妓女。那些妓女一进门粥粥地拥上潘复跟前,有的扭住他的耳朵,有的“吧嗒!吧嗒!”连着打他耳光。潘复哈哈地笑着,一手抱住一个,妓女即躺在他的怀里,揪他胡须,叫他喊妈,他即喊妈,叫他喊娘,他即喊娘。我看着:“真是什么王八蛋的玩意儿!”招呼也不打,我就起身走了。

    北京的情形就是如此,无怪乎徐总统说住惯了,即不觉得危险。真是天翻地覆,黑暗得使人透不过气来了。

    在北京数日,毫无头绪,可是我虽没领着饷,那时为旅长的张宗昌却把饷领到了手。我听说后,心里很纳闷,便向我的副官长宋良仲说:

    “张宗昌就领了饷,我们六、七、八,三个月的饷,怎么一文也领不着呢?这其中必有什么缘故。”

    宋说:“人家领着饷,是这样的,具十万元的领票,实际只领四万,咱们要全数领,所以一文也领不出来了。”

    “十万元领票,只领四万,那六万做什么呢?”

    “那就算做敬仪了。”

    我沉吟了一会儿,说:“我们总不能等着饿死。你去一趟吧,咱们也那么办。”

    宋去了一整天,回来非常高兴,说:“有门路。”说可具十万领字,实领七万,扣三万。但到晚间去具领时,忽然又变了卦。因为听说是第十六混成旅,即不肯发,回说:

    “你们领下了饷,回头你旅长打一个通电,宣布我们如何如何,那我们怎么办。你们都是一批革命狗,说咬就都咬起来了!”于是这几成的饷,又成为泡影。一天,一位朋友在东兴楼请客,我坐洋车去,张宗昌是坐汽车去的。散席之后,张宗昌坚要拉我坐他的汽车。我坐在汽车里心想,他是旅长,我也是旅长,为什么他能领着饷,又能坐汽车呢?走了一会儿,张又拉我同到西华门韩千古那儿去坐,我推辞不了,只得去了。韩千古那时是京津一带赫赫闻名的人物,曾为冯国璋做谋士,现又为张宗昌的谋士。他教张宗昌贩卖烟土,替张宗昌出种种歪主意,张便每月送他三四千元,叫做“敬贤费”。我想这种无耻政客,比军阀还该杀。军阀想作恶,智尚有所不逮,经过无耻政客一教唆,什么祸国殃民的事也干出来了。

    过了几天,无意中又遇着张宗昌。那天张低着脑袋无精打采,我问他什么事,他说:“再不要谈起,昨天晚上我把一旅人的饷款都输光了!”“怎么输那么多呢?”“只许人家赢,我只能打背牌,怎么不输光呢?”“你为什么只能打背牌呢?”“不打背牌,还能领着陆军部的饷吗?”真是闻所未闻的事,我想这一定也是韩千古替他出的主意。一天,宋良仲和我说,咱们领东西的公事,陆军部老没批下来。

    我问他什么缘故,他说,若要他们批,必得请他们吃饭,吃完饭,同到窑子里打牌,等到玩得尽量了,趁机会把公事拿出来请批,那时才能够得到批。

    从这种种事上,我恍然明白那些败坏的军队如何反倒能够日事扩张的道理。想到我们全体官兵,平日殷勤训练,努力不懈,没一事不着意,没一事不认真,而北京却天天玩这样的一套。要逼得我们消灭,要治得个个都和他们一样,那时全国弄成整个的粪坑,他们就得其所哉了。看着这些魍魉们的跳舞,想着国家的前途,不由我恨得牙痒痒的。

    我从北京一无所获地回到保定。此时曹仲三、王承斌等正多方面策动驱逐豫督赵倜。他们说,驻河南的队伍没有饷,是赵倜把持之故,如把赵倜驱逐走,你们的饷项问题就可以迎刃而解了。

    那时驻河南的有程慎一师。程慎原是很好的将领,当时听信了他们的话,便发动了部队,通电驱赵。但电刚发出,吴佩孚忽来一电,申责他以下犯上之非是,说了许多冠冕堂皇的官话。张之江此时被形势所迫,亦与赵部发生冲突。等到赵倜溃败,吴佩孚却又将程慎驱逐,回头又来对付我们的部队,指责我们胡乱动作,我气愤地说道:

    “你们若定要这样说,那我就把保定会议的情形完全宣告国人!”

    我算更深一层地体味了军阀翻云覆雨的鬼蜮伎俩。我把队伍撤回信阳,在饥困线上徘徊着。此时不但全旅官兵饷项无着,连吃食的也十分艰难了。官兵每日两餐,只用盐水佐食着杂粮与粗粝。他们虽然都没有怨言,但我心里的痛苦为如何?此时期我曾经愤然辞职,然终以全旅官兵的挽留,与中山先生来书的勉励,仍不能不勉强担起重任,在困苦中继续挣扎奋斗。

    军中功课和操练,仍照常进行着。此时我编了十六混成旅《练兵纪实》一书,共分训练、装械、校阅、比赛、讲演、考绩、奖惩、抚恤、教导队、军佐队、官佐体操团、读书、运动会、售品所、目兵存款办法、青年会、新剧团、工厂、学校、规则等二十卷,把我们多年来训练教育的一些实况与成绩忠实地记载出来,以问国人。军工筑路的事也推行着,信阳的街道多泥土,崎岖难行,我令士兵把它翻修一下,从河滩里运来沙子铺垫,垫的二寸多厚。道旁栽植许多柳树,冬季下土,到春季便都已抽芽发叶,后来有人告诉我说那些树多已长大成林,百姓们名为“冯公柳”。信阳有几处教会,有名的牧师为朱浩然,热心公益,长于讲演,并开着商店,生意颇好,也有外国牧师,我们常常往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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