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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一位留守在家的仆人,严厉质问他那些打开的报纸是怎么回事。库珀赶紧解释。

    “我想看看有没有伍尔夫汉普顿谋杀案的新闻,就把你的《泰晤士报》借过来看了看。我看完就都放回来了,我知道你不会介意的。”

    沃伯顿先生转身看着他,气得满脸煞白。

    “可是我介意。我非常介意。”

    “非常抱歉,”库珀说,神情十分镇定,“说真的,我只是等不及你回来再看了。”

    “你不会连我的私人信件也打开看了吧。”

    库珀还是那样镇定自若,面露微笑看着这位怒气冲冲的上司。

    “哦,这可不是一码事。不管怎么说吧,我真的没有想到你会介意我看你的报纸。那又没有什么隐私的。”

    “我很不喜欢别人在我之前看我的报纸。”他走到那摞报纸前,差不多有三十期,“你这样做太无礼了。你把报纸都弄乱了。”

    “很容易整理好的。”库珀说着,走过去同他一起站在桌边。

    “别碰我的报纸!”沃伯顿大叫道。

    “为这么点小事就大喊大叫的,未免有点儿孩子气。”

    “你竟敢这么跟我说话?”

    “噢,见鬼去吧!”库珀说罢,转身冲了出去。

    沃伯顿先生气得浑身发抖,独自一人怔怔地看着他的报纸,陷入了沉思。他生活中最大的乐趣被那双残忍冷酷的手摧毁了。大多数远离家乡的人都会一收到邮件就急不可耐地撕开包装,拿起最新日期的报纸,赶紧浏览来自家乡的最新消息。沃伯顿先生却不是这样。他特别吩咐过给他发送报纸的人在外包装上写明每一份报纸的派发日期,收到一大卷报纸后,沃伯顿先生会看一遍日期,然后用蓝色的铅笔标上编号。他的管家奉命每天早上给他送来早茶时,放一份报纸在露台的桌子上。他特别享受一边喝茶,一边撕开包装纸读晨报的乐趣。这样他会感觉自己仿佛还生活在故乡。每个星期一早上,他读一个半月前的星期一《泰晤士报》,整个星期每天按此类推。星期日他会读《观察家报》。就像他吃晚饭习惯穿上正装一样,这是他与文明世界保持联系的纽带。他引以为豪的是,不论有多么惊人的新闻,他都不会屈服于诱惑在指定的时间之前打开报纸。在战争爆发后,有时悬念太让人难以忍受了。有一天,他读到了军队开始推进的消息,就经历过迫切想要知道进展的悬念煎熬。其实,要消除这份悬念再简单不过了,只需要翻开后面一天的报纸便能解救自己,而那些报纸就摆在报架上等待着他去读。那是他经受过的最严峻的考验,但是他战胜了诱惑。现在倒好,包装得好好的报纸被这个大蠢货拆得乱七八糟,就因为他想知道某个烂女人是否谋杀了她的浑蛋老公。

    沃伯顿先生唤来管家,叫他去拿来包装纸。他尽可能将报纸折叠整齐,每一份都包起来,编上号。可是这件事他干得很忧伤。

    “我永远不会原谅他,”他说,“永远不会。”

    当然,他是带着管家去巡视的,他每次外出都要带上管家,因为管家知道他的一切喜好,而沃伯顿先生不是那种在丛林中旅行就愿意放弃舒适享受的人。可是这次巡视回来后,管家老跑到仆人的住处去嚼舌头。他知道库珀同他的仆人合不来。所有的仆人都走了,只有那个叫阿巴斯的小伙子还没走。阿巴斯也很想离开,只是他叔叔奉行政长官的命令将他安排在库珀身边,没有他叔叔的许可,他不敢擅自走人。

    “我夸他干得不错,老爷。”管家说。“可他还是很不高兴。他说在这里干得不开心,他想知道他可不可以同其他人一样不干了。”

    “不行,他不能走。库珀先生必须有仆人伺候。走掉的那些都补上了吗?”

    “没有,老爷,没人愿意去他那里。”

    沃伯顿先生皱起了眉头。库珀是一个狂妄的蠢货,但他毕竟是个官员,必须配备合适的仆人。如果他的住处没有人收拾,总是说不过去的。

    “走了的那些仆人都去哪里了?”

    “他们回村里了,老爷。”

    “你今晚去见他们,告诉他们,我要他们明天一早就回到库珀老爷的住处。”

    “他们说不想去,老爷。”

    “我的命令也不听?”

    这个管家已经跟了沃伯顿先生十五年,他听得出主人说话的语气。他并不是怕他,他们一起经历过太多的风风雨雨。有一回在丛林里,行政长官救过管家一命;还有一回,他们在急流中翻了船,要不是管家救他,他可能早就淹死了。但是,管家还是知道什么时候这位行政长官的命令必须无条件服从。

    “我会去村里走一趟的。”他说。

    沃伯顿先生原以为他的助理会马上找机会为自己的粗鲁行径向他道歉,没想到库珀实在像个没有教养的人,根本不会表达歉意。第二天上午他们在办公室见面时,他完全忘了这件事。由于沃伯顿先生外出了三个星期,他们需要较长时间谈一谈工作。谈完工作后,沃伯顿先生就打发他走了。

    “我想没有什么别的事了,谢谢你。”库珀转身就走,但是沃伯顿先生叫住了他。“我听说你跟仆人有些麻烦。”

    库珀放声大笑。

    “他们想敲诈我。他们还好意思说走,只有那个不中用的阿巴斯还算识相——他知道在哪儿过得好——可我就是不中他们的圈套。现在他们又乖乖地回来啦。”

    “你是什么意思?”

    “今天一大早这帮人都回来干活儿啦,厨子也回来了。看看他们一个个若无其事的模样,就像他们是这里的主人。我猜想他们是终于弄明白了,我不是那么好糊弄的。”

    “不是这么回事。是我命令他们立刻回来的。”

    库珀的脸涨红了。

    “我能不能请你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他们可不是你的私事。你的仆人逃跑会让你显得很可笑。你想出丑,随你的便,可我不能容许你成为笑料。你的住所不配备合适的人员是很不妥当的。所以,我听说你的仆人都跑了后,马上派人去命令他们天一亮就回来干活儿。我的话是管用的。”

    沃伯顿先生点了点头,表示谈话已结束。库珀没有理会。

    “你想知道我做了什么吗?我把这帮家伙都叫了过来,一个不留全炒了鱿鱼。我限他们十分钟内滚出院子。”

    沃伯顿先生耸了耸肩。

    “你凭什么认为还能找到别人?”

    “我已经叫我自己的办事员去找了。”

    沃伯顿先生沉思了片刻。

    “我认为你的行为很愚蠢。以后你最好记住了,有好的主人才会有好的仆人。”

    “你还有何指教?”

    “我倒很想教教你怎么为人处世,但那恐怕会很费劲,我没有这么多时间可以浪费。就等着看看你能不能找到人吧。”

    “请你不必太操心我的事。我自己能找到的。”

    沃伯顿先生露出苦笑。他看得出库珀讨厌他,就像他也讨厌库珀一样。他也知道,没有什么事情要比接受一个自己讨厌的人的恩惠更令人难堪的了。

    “我还要提醒你一句,你现在要在这里找到马来人来干活儿,不会比找一个英国管家或法国厨师的机会更大。没有我的命令,没有人会来。你要我下个命令吗?”

    “不要。”

    “随你的便。再见。”

    沃伯顿先生没好气地关注着事态的发展。库珀的办事员未能说服马来人、达雅族人到这样一个主人的寓所来工作。阿巴斯依然对他忠心耿耿,但他只会做当地的饭菜。库珀习惯了粗茶淡饭,可是每顿都吃米饭实在让他很反胃。没有挑水的伙计,天气这么热,他每天都得洗好几次澡。他责骂阿巴斯,但是阿巴斯总以沉默抗争,只做他愿意做的事。这家伙之所以留下来,只是因为行政长官坚持叫他别走,库珀知道了这个真相后感到特别别扭。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星期,然后有一天早上,他发现先前被他赶走的那些仆人又回到了他的住处。他突然大怒,但是这次他学乖了点儿,没有说话,让他们留了下来。他咽下了这口气,虽然他本来对沃伯顿先生的怪诞行为感到不屑,不肯忍耐,现在却转化为默默地憎恨了:行政长官恶意作梗,让他沦为当地所有土著岛民的笑柄。

    眼下这两个人互不理睬了。以前,虽然两人彼此互不喜欢,但还是会在每天下午六点钟一起同那会儿碰巧在行署里的白人喝喝酒,现在连这个由来已久的习惯也打破了。他们各自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就像另一人不存在似的。库珀已经熟悉业务,所以他们在办公室也就没有多少需要交流的了。如果有什么必须要传达给助理的消息,沃伯顿先生会派传令兵去传话,他的工作指令则通过正式公函通知。他们不可避免地经常会见面,但是两人一星期说的话也不会超过五句。他们彼此躲不开,总还得见面,这使两人心里都非常不安。他们耿耿于怀,总也摆脱不掉这种针尖对麦芒的感觉,为此郁郁不乐。沃伯顿先生每天散步时,满脑子想的就是自己多么憎恨这个助理。

    可怕的是,这种彼此如死敌一般对峙的局面极有可能要持续到沃伯顿先生离任的那一天。或许还要等上三年。他没有理由向总部提出申诉,因为库珀工作是出色的,何况眼下人手不容易找。的确,他隐隐约约也听到过一些抱怨,有人暗示说库珀对待土著岛民过于粗暴。本地人已经产生了不满情绪,这是可以肯定的。但是沃伯顿先生着手调查了一些具体案情后发现,事实真相无非就是,在一些原本可以处理得更温和些的事件中,库珀处理得有些严厉,在一些换作他自己或许会表现出同情的事件中,库珀做得不讲情面。他做的这些事都还不足以受到处分。不过沃伯顿先生决定继续观察他。仇恨往往能使人变得目光犀利,他似乎看出了库珀在使唤土著岛民干活儿时毫无体恤之心,但又没有超越法律许可的界限,也许他觉得这样做可以激怒他的上司。总有一天,他会做得太过分。没有人比沃伯顿先生更清楚,这持续的酷热天气会让人变得多么烦躁,如果一夜难以入眠,白天要保持自我控制会有多么困难。他暗自淡然一笑。迟早有一天,库珀会落到他的手里。

    机会终于来了,沃伯顿先生大声笑了。库珀负责监管囚犯干活儿,铺路啦,修建房屋啦,有任务时还要到船上摇桨;他们还负责镇上的清洁工作,此外也会做一些其他能派上用场的事。要是表现得好,他们还有机会被选中去当家仆。库珀对他们很严厉。他喜欢看他们干活儿。他很享受想出各种各样的任务安排囚犯去干的乐趣。没过多久,这些囚犯便发现他总是使唤他们去干一些毫无用处的活,他们就不肯好好干了。他惩罚这些囚犯延长劳动时间。这是违反规定的,沃伯顿先生了解到这个情况后,没有把这件事交给库珀自己去处理,而是立刻下令按原定的劳动时间收工。库珀出去散步时,发现囚犯们都溜达着回牢房去了,他大为惊讶。他下过命令,不到天黑是不许收工的。他问值班看守是怎么回事儿,看守告诉他这是行政长官的命令。

    库珀气得脸都白了,他大步朝“堡垒”走去。沃伯顿先生身着一尘不染洁白的帆布工装,头戴干净的遮阳帽,拿着手杖,牵着狗,正要出去散步。他刚才是看着库珀出去的,知道他是到河边去散步了。库珀跳上台阶,径直冲到行政长官面前。

    “我要你解释一下,你为什么撤销我的命令,让囚犯不到六点就收工!”他暴跳如雷地大叫道。

    沃伯顿先生瞪大了他那双冷冷的蓝眼睛,露出极为惊讶的神情。

    “你疯了吗?你都不知道怎么跟你的上司说话了吗?”

    “去你的。犯人归我管,你无权干涉。你管好你的事,我管好我的事,井水不犯河水。我想知道你这样让我出丑究竟是什么意思。这里每个人都会知道是你撤销了我的命令。”

    沃伯顿先生十分镇静。

    “你没有权力下达这样的命令。我撤销是因为这个命令过于苛刻,很不仁慈。实话告诉你,我没有让你出丑,是你自己在出洋相。”

    “我一到这里,你就看不上我。你想方设法让我在这里过不下去,就因为我不愿拍你的马屁。因为我不愿奉承你,你就处处跟我过不去。”

    库珀气得语无伦次,简直要发狂了,而沃伯顿先生的目光突然显得更冷静,更犀利。

    “你错了。我是认为你是个无赖,但我对你的工作没有一丝不满。”

    “你这个势利鬼,该死的势利鬼!你认为我是个无赖,只不过因为我没有上过伊顿公学。是啊,我在瓜拉索洛时就有人提醒过我,大家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哼,难道你不知道你丢人已经丢到家了吗?你跟我讲那个谁都听说过的威尔士王子的故事时,我简直要狂笑出来了。我的上帝啊,大家都在俱乐部里讲你的这个故事呢,都要笑疯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我宁可做我这样的无赖,也不愿做你那样的势利鬼。”

    他戳到了沃伯顿先生的痛处。

    “你给我马上滚出去,要不然我就揍扁了你。”他怒吼道。

    库珀反而朝他凑了过去,差点儿就要脸贴着脸了。

    “来啊,来啊,”他说,“老天在上,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揍我。想听我再说一遍吗?势利鬼。势利鬼!”

    库珀比沃伯顿先生高出三英寸,而且年轻力壮,肌肉发达。沃伯顿先生已经五十四岁,身体肥胖。他捏紧拳头抡了过去。库珀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推开。

    “别犯傻啦!你可别忘了我不是什么绅士。我知道怎么打架。”

    他吹了一声口哨,白皙瘦削的尖脸上堆满了狞笑,转身跳下台阶走了。沃伯顿先生气得心怦怦直跳,乏力地跌坐到椅子上。他感到浑身刺痛,好像生了痱子一样。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悲哀得快要哭出来了。不过他猛然意识到他的管家在露台上,立刻本能地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管家走上前来,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沃伯顿先生一言不发,接过酒杯一口喝干了。

    “你有什么事要跟我说?”沃伯顿先生问道,抽搐的嘴角上硬挤出一丝笑容。

    “老爷,库珀先生不是好人。阿巴斯想要离开他。”

    “让他再等等。我要给瓜拉索洛写信,请他们把库珀先生调走。”

    “库珀先生对马来人不好。”

    “你先下去吧。”

    管家悄悄退下了。沃伯顿先生独自陷入了沉思。他的眼前仿佛浮现出这么一幕:在瓜拉索洛的俱乐部里,一群身穿法兰绒衬衫的男人打完了高尔夫和网球,伴着暮色围坐在窗前的桌子边,喝着威士忌和杜松子酒,说说笑笑地讲着说着他和威尔士王子在马里昂巴德玩牌的那个人尽皆知的故事。他臊得面红耳赤,内心痛苦不堪。势利鬼!大家都觉得他是个势利鬼。可他一直把他们当成好人,一直用绅士的姿态对待他们,丝毫不因为他们的身份低下而歧视他们。想到这,他开始憎恨这些人了。但他对这些人的痛恨,同他对库珀的憎恨相比是微不足道的。要是他们俩真的拳脚相向的话,库珀肯定会把自己打得稀里哗啦。羞辱的泪水顺着他涨红了的胖脸蛋儿流了下来。他在那里呆坐了几个小时,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恨不得死掉算了。

    最后,管家又来了,问他要不要换衣服用晚餐。当然要!他总是穿正装用晚餐的。他疲惫地从椅子里站了起来,穿上浆洗过的衬衫,系上高领,在装饰漂亮的餐桌前坐下。跟往常一样,有两个男仆侍候他用餐,另有两个男仆在一旁挥动着大扇子。在两百码开外的那所平房里,库珀也在吃晚饭,他的饭菜十分粗糙,他身上只围着纱笼,穿着汗衫,光着脚。他很可能一边吃饭,一边读侦探小说。饭后,沃伯顿先生坐下来写信。苏丹不在,他是以私人身份给苏丹的代表写了一封密信。库珀工作出色,他写道,问题是他们两人合不来。彼此都深感苦恼,若能将库珀调任别的职位,他将不胜感激。

    次日早晨,他派专人将信送走了。两星期后,回信和当月的邮件一起寄到了。那是一封私人便笺,全文如下:

    <em>    亲爱的沃伯顿:

    我不想用公函给你回信,所以我以个人名义给你聊复几句。当然,如果你坚持的话,我可以将此事转呈给苏丹大人,但是我劝你最好放弃这个想法。我了解库珀,他还需要雕琢,但他有能力,在战争中又吃过不少苦,我认为应该多给他机会。我认为你未免过于看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了。你要知道,时代已经变了。当然,一个人能成为绅士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他有能力又勤奋,那就更好。我想如果你多宽容一些,一定会和库珀相处融洽的。

    你真诚的

    理查德·坦普尔

    </em>

    信从沃伯顿先生的手中滑落。字里行间的意思非常明显。理查德·坦普尔是他认识了二十年的熟人,这个出身于殷实的乡绅家族的理查德·坦普尔,竟然也认为他是个势利鬼,因此拒不接受他的请求。沃伯顿先生突然感到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风光一时的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而未来属于更平庸的一代人。库珀就是这代人的代表,他对库珀简直恨之入骨了。他伸手要倒酒,他的管家见到这个动作,立刻走上前来。

    “我不知道你还在这里。”

    管家捡起那封公函。哦,这就是他留在这里的原因。

    “库珀先生会走吗,老爷?”

    “不会。”

    “那可要出大事了。”

    一时间,他因疲惫而没有听出管家的话外之音。但只是转眼间,他便猛地在椅子上坐直了,直勾勾地盯着管家,全神贯注。

    “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库珀老爷对阿巴斯不好。”

    沃伯顿先生耸了耸肩。库珀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如何对待仆人呢?沃伯顿先生了解这种人:前一分钟跟他们打得火热,后一分钟就粗暴虐待。

    “让阿巴斯回家吧。”

    “库珀先生拖欠他的工资,所以他走不成。他已经三个月没付他工钱了。我叫阿巴斯耐心点儿。可他很生气,他听不进道理。如果库珀先生还是这样虐待他,一定会出事的。”

    “你告诉我这件事,做得很对。”

    这个蠢货!难道他这么不了解马来人,以为自己可以随便欺负他们吗?要是他后背挨上一刀,那就活该啦。挨上一刀!沃伯顿先生的心脏似乎突然停跳了一下。他只需要顺其自然,总有一天可以摆脱掉库珀的。他的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说法——以不变应万变——他脸上露出淡淡的笑容,顿时心跳加快了,仿佛看见了这个自己憎恨的家伙脸朝下趴在丛林的小径上,背脊上插着一把匕首。这个盛气凌人的无赖自寻死路。沃伯顿先生叹了口气。他有责任警告他,当然,他必须这么做。他给库珀写了一个简短而又正式的便条,要他马上来“堡垒”见他。

    十分钟后,库珀站在他的面前了。从沃伯顿先生差点儿同他打起来的那天起,他们没有再说过话。此刻,他也没有请库珀坐下。

    “你要见我?”库珀问。

    他的衣服邋里邋遢,身上也很不干净。脸上和手上都是被蚊子叮咬的小红包,被他挠出了血。瘦削的长脸上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

    “我听说你又跟仆人闹矛盾了。我的管家的侄子阿巴斯说你拖欠了他三个月的工钱。我认为你这样做太专横了。这孩子现在想要离开你,我当然不能责备他。我要求你把他该得的工钱立刻付给他。”

    “我又没有要他离开。我扣下他的工钱,只是为了保证他好好干。”

    “你不了解马来人的性格。他们格外不能容忍遭受欺负和嘲弄。他们容易冲动,报复心很强。我有责任警告你,如果你把这孩子逼过了头,你会非常危险的。”

    库珀轻蔑地笑了一声。

    “你觉得他会把我怎么样?”

    “我觉得他会杀了你。”

    “你为什么要操这份心呢?”

    “哦,我才不操这份心呢,”沃伯顿先生淡淡一笑,回答道,“我有坚强的毅力忍辱负重。但我职责在身,有义务给你忠告。”

    “你以为我会怕他?”

    “这就一点儿都不关我的事了。”

    “行,我可以告诉你,我知道怎么保护好自己。那阿巴斯是个偷鸡摸狗的浑小子,他要是敢跟我玩儿什么把戏,老天爷,我会咔嚓拧断他的脖子。”

    “那我就没什么要说的了,”沃伯顿先生说,“再见。”

    库珀涨红了脸,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只好转身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沃伯顿先生望着他离开,嘴角挂着冰冷的笑容。他已经尽到了责任。可是如果他知道库珀从他这里出去后发生了什么,他又会作何感想呢?库珀一声不吭、郁郁不乐地走回自己住的平房,一头扑到床上,心里感到无比孤独和悲苦,突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胸膛起伏,痛苦地抽泣起来,大颗的泪珠从他瘦削的脸上扑簌簌滚落下来。

    打那以后,沃伯顿先生很少见到库珀,也从不跟他说话。他还是每天早上读《泰晤士报》,白天在办公室处理公务,下午锻炼身体,然后穿上正装用晚餐,饭后到河边抽支雪茄。如果碰巧遇上库珀,他就假装没看见。尽管两人都知道对方就在身旁,却总是做出对方根本不存在的样子。时间丝毫没有缓解两人之间的敌意。他们观察着对方的举动,谁都知道另一个人在做什么。虽然沃伯顿先生年轻时喜欢打猎,枪法很准,但随着年龄增长,他对猎杀丛林里的野兽已经不感兴趣。可是每逢星期天或者节假日,库珀总会带上猎枪出门。要是打到了猎物,他总会在沃伯顿先生面前耀武扬威;如果他空手而归,沃伯顿先生就会耸耸肩,扑哧一笑。这种小伙计也想做猎手!圣诞节对两人来说都不好受:他们在自己的住处独自用餐,故意喝得烂醉。在方圆两百英里内,只有他们这两个白人,他们的住处那么近,喊一嗓子彼此就能听见。新年刚开始,库珀发起了高烧,等沃伯顿先生再次见到他时,他大吃一惊,没想到他变得那么枯瘦,看上去病恹恹的,非常虚弱。他受不了这样的孤独,由于这份孤独原本是毫无必要的,所以格外折磨人。沃伯顿先生也不好受,他常常彻夜难眠。他躺在床上睡不着,东想西想。库珀终日喝酒,眼看快要崩溃了。但是他在对付本地村民时,还是很小心地避免做出任何可能会被他上司责难的事。他们在默默地进行一场殊死搏斗。这是忍耐力的考验。几个月过去了,双方都没有示弱。他们就像两个生活在永恒黑夜里的人,知道黎明永远不会降临,因而心灵备受煎熬。仿佛他们的生命将永远笼罩在这单调持续着的深仇大恨中。

    当最后不可避免的厄运终于降临时,沃伯顿先生大为震惊,似乎完全没有想到。库珀指控男仆阿巴斯偷了他的几件衣服,阿巴斯不承认,库珀揪住他的后颈,一脚将他踢下了平房的台阶。阿巴斯要他付工钱,库珀劈头盖脸痛骂了他一顿,还扬言要是一个小时内他还不滚,就要把他押送到警察局去。第二天早上,在库珀去办公室的路上,阿巴斯拦住了他,再次要他付工钱。库珀握紧拳头朝他脸上打去。阿巴斯倒在地上,他爬起来时,鼻孔里流血了。

    库珀扭头走了,到办公室后准备开始工作。但是他无法安下心来。那一拳稍稍平息了他的火气,但他知道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他有些担心。他感到不安,又难过又灰心。沃伯顿先生就坐在隔壁的办公室里,库珀有一种冲动,想要立刻过去告诉他刚才发生的事。他在椅子上挪动了一下,可他知道沃伯顿听了他说的经过后一定会狠狠地挖苦他。库珀仿佛看见了他得意扬扬的笑脸。有那么一会儿,他感到恐惧不安,担心阿巴斯会做出什么来。沃伯顿警告过自己,看来他说的是有道理的。他叹了口气。他真是太傻了!但是他不耐烦地耸了耸肩。他不在乎,他活着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一切都是沃伯顿的错。要不是他老跟自己过不去,也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沃伯顿从一开始就把他的生活搅得一团糟。这个势利鬼!哪里都有这样的人,说来说去就因为他是殖民地的居民。他在部队没有获得军衔,真是奇耻大辱;他的表现不比任何人逊色。这些人都是可恶的势利鬼。他要是现在低头讨饶,那也太丢人啦!当然,沃伯顿肯定知道这件事,什么事都逃不过这个老东西的眼睛。他才不怕呢。他不怕婆罗洲的任何马来人,让沃伯顿见鬼去吧。

    他猜得没错,沃伯顿先生知道了这件事。他去吃午饭时,他的管家告诉了他。

    “你侄儿现在去哪儿了?”

    “我不知道,老爷。他已经走了。”

    沃伯顿先生未置一词。吃完午饭后,他照例要睡一会儿,可是今天他发现自己无法入睡。他的眼睛禁不住老望着那所平房,库珀正在那里休息。

    这个白痴!沃伯顿先生的脑子里有些犹豫。这家伙知道自己的处境多么危险吗?他觉得应该叫他过来。可是每次他试图跟库珀讲讲道理时,库珀总会羞辱他。沃伯顿先生的心中突然涌起一阵愤怒,不可遏制的愤怒,只见他太阳穴上青筋暴起,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已经警告过这个无赖了。现在就让他自食其果吧。这已不关他的事了,即使发生了什么意外,也不是他的过错了。说不定瓜拉索洛那边还会后悔没有听从他的忠告把库珀调走呢。

    那天夜里,他感到格外心神不宁。晚餐后,他在露台上来回踱步。当管家要回到自己的宿舍去时,沃伯顿先生问他有没有见到阿巴斯。

    “没有,老爷,我想他可能是去他舅舅的村子了。”

    沃伯顿先生用犀利的目光看了他一眼,管家低下了头,不敢看沃伯顿先生的眼睛。沃伯顿先生走到了河边,坐在凉亭里。但是他心里平静不下来。河水静静流淌,有种不祥的征兆,仿佛那河流是一条巨大的毒蛇在懒洋洋地滑向大海。河面上的树丛一片阴森森的死寂,令人喘不过气来。没有鸟叫。没有微风窸窸窣窣吹拂肉桂树叶的声音。他周围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着什么事情降临。

    他穿过花园走到了路边。从那里可以完整地看到库珀住的平房。他的起居室里亮着一盏灯,路对面飘过来雷格泰姆爵士乐声——是库珀在放他的留声机。沃伯顿先生打了个寒战,他一直克服不了对这种音乐声的本能厌恶。要不是这个原因,他是会过去同库珀说说话的。他转身回到了自己的住处。那晚他看书到深夜,最后睡着了。可是他睡了没多大一会儿,就做起了噩梦,后来他好像是被一声叫喊惊醒了。当然,那肯定也是在梦中,因为在他的卧室里是听不到叫喊声的——譬如从库珀的平房传来的叫喊声。他直到天亮也没有睡着。随后,他听到了急促的脚步声和说话声,他的管家闯进了他的卧室,连帽子也没戴,沃伯顿先生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上。

    “老爷!老爷!”

    沃伯顿先生从床上跳了下来。

    “我马上就来。”

    他套上拖鞋,穿着纱笼和睡衣急匆匆穿过院子,走进了库珀的住处。库珀躺在床上,嘴巴张着,一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心脏。他死在睡梦中。沃伯顿先生吃了一惊,但不是因为他没有料到会看见眼前这个场面,而是因为他感到自己心里竟然涌起一阵狂喜。他肩上的一副重担终于卸下了。

    库珀已经浑身冰冷。沃伯顿先生把匕首从他心口拔了出来,匕首刺得很深,他费了好大劲儿才拔出来。他看了一番匕首。他认出来了。几个星期前有个贩子要卖给他这把匕首,他知道后来库珀买下了。

    “阿巴斯在哪儿?”他厉声问道。

    “阿巴斯在他舅舅的村子里。”

    当地警署的警官站在床边。

    “带上两个人到村里去,把他抓回来。”

    沃伯顿先生当即采取必要的行动。他板起脸下达命令,他的命令简短有力,斩钉截铁。然后他回到了“堡垒”,刮了脸,洗了澡,穿戴好后,走进了餐厅。他的餐盘边上摆着尚未拆封的《泰晤士报》,等着他开启。他吃了点水果。管家给他倒上茶,另一名男仆给他端上一碟鸡蛋。沃伯顿先生吃得胃口大开。管家在一旁等候。

    “你有什么事?”沃伯顿先生问道。

    “老爷,我的侄子阿巴斯昨晚一直在他舅舅家。有人可以证明。他的舅舅发誓说,他一步都没离开过村子。”

    沃伯顿先生转身看着他,皱起了眉头。

    “库珀先生是阿巴斯杀的。你和我一样清楚得很。正义必须伸张。”

    “老爷,你不会绞死他吧?”

    沃伯顿先生犹豫了片刻,虽然他的语气还是那么坚定严厉,但他的眼神有了变化。他眨了一下眼睛,这个马来管家立刻捕捉到了,他露出了心领神会的眼神。

    “他犯下了大罪。阿巴斯会判刑坐牢的。”沃伯顿先生停顿了一下,吃了点儿果酱,“等他在监狱里服刑一段时间后,我会把他带到我这里来做男仆。你可以负责培训他。我相信他在库珀先生那里没有染上坏习惯吧。”

    “阿巴斯应该去投案自首吗,老爷?”

    “那应该是个明智的做法。”

    管家退下了。沃伯顿先生拿起他的《泰晤士报》,细心撕开包装。他喜欢在摊开那一大摞报纸时发出的沙沙作响的声音。早晨的空气那么清新凉爽,温馨悦人,他不由得朝花园外面望去,他的眼神非常友好。他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地了。他将报纸翻到公布出生、死亡和婚姻的栏目。那总是他最先浏览的内容。一个名字引起了他的注意。奥姆斯柯克夫人终于生了个儿子。天哪,这位老贵妇该有多高兴啊!他要在下一趟邮船出发前写一封贺信。

    阿巴斯会成为一个非常好的管家。

    库珀这个笨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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