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新来的驻地行署助理是下午到的。行政长官沃伯顿先生接到报告,说助理坐的小帆船已经可以看见,他便戴上遮阳帽,朝码头上的栈桥走去。八名身材矮小的达雅族士兵组成的卫队见他过来,当即立正敬礼。看到这些卫兵颇有军人风范,一身军服整洁干净,枪身闪闪发亮,他感到非常满意。这些卫兵足可显出他的威风。他站在栈桥上望着河湾,小船很快就会绕过这个河湾靠岸。他身穿干净的帆布背带裤,脚蹬白皮鞋,显得很神气。他腋下还夹着一根镶金的马六甲手杖,那是霹雳州的苏丹送给他的。他等候着这位新来的助理,心里五味杂陈。他在这里要处理的公务相当繁重,一个人很难应付过来,他每次外出巡视自己管辖的地区时,总要将行署的公务交给当地的土著职员处理,实在不便。可是好久以来他都是这里唯一的白人,现在要面对另一个白人的到来,他不免有些顾虑。他已习惯了独来独往的生活节奏。战争爆发后,他有三年没有见到过一张英国人的面孔了。有一次他奉命接待一位林业官员,结果在那位陌生的英国人快到时,他竟然惊慌起来,安排好接待事宜后,留下一张纸条说自己有要事外出,就逃走了,一直在外面逗留到信使送来消息说他的客人已经离开后才回来。

    已经可以看见小帆船出现在宽阔的河道上。船上的桨手都是判了刑的达雅族囚犯,有两位监狱看守在栈桥上等候,他们要将这些囚犯押送回监狱。这些囚犯身强力壮,也都很熟悉这一带的河流,一个个奋力摇桨。帆船靠岸后,一个男子从船篷下走出来,上了岸。卫兵举枪致敬。

    “谢天谢地,总算到啦!这小船快憋死我了。我把你的信件捎来了。”

    他的语气中透着一股喜滋滋的快活劲儿,沃伯顿先生彬彬有礼地伸出手去。

    “我想你就是库珀先生对吗?”

    “对啊。难道你是在等别人?”

    他说这话原本是想开个玩笑,可是行政长官没有笑。

    “我是沃伯顿。我带你去看看你的住处。你的行李会有人帮你拿的。”

    他走在前头,从一条小道走进了一处院子,院子里有一座小平房。

    “我已叫人把这房子收拾得尽量可以住了,毕竟好多年都没有人在这里住了。”

    房子是建在柱子上的,里面有一间长长的起居室,起居室外面有一个宽大的露台,露台后面的通道两侧各有一间卧室。

    “我觉得已经挺好的啦。”库珀说。

    “我想你大概想洗个澡,换换衣服吧。要是今晚你可以跟我一起用餐,我很乐意奉陪。八点钟可以吗?”

    “你方便几点都行。”

    行政长官礼貌地笑了笑,他的笑容有些不自然,随后他转身离开,回到自己的寓所所在的“堡垒”。艾伦·库珀给他留下的印象并不那么好,但他不是个有偏见的人,他知道只见了一面就妄作判断是有失公允的。库珀约莫三十岁,瘦高个儿,脸色发黄,毫无血色,面部表情索然无味。他有一个很大的鹰钩鼻,一双蓝眼睛。他一走进平房就随手摘下遮阳帽,扔给了站在一旁伺候的男仆。这时沃伯顿留意到了他的脑壳很大,留着短短的褐色头发,这个大脑壳下面有一个缩进去的小下巴,显得很不相称。他穿一身脏乎乎的旧卡其布衬衫和短裤,他的遮阳帽皱巴巴的,应该好多天没有刷洗过了。沃伯顿先生想到了这个年轻人毕竟坐了一星期的轮船,最后还在小帆船里躺了四十八个小时。

    “看看他来吃晚饭时穿成什么样吧。”

    他走进了自己的房间,屋里的东西都摆得整整齐齐,好像有一位英国管家每天在打理似的。他脱掉衣服,走到楼下的洗澡间,用凉水冲了个澡。天气炎热,他不得不在穿戴上有所妥协,只穿了白色晚礼服上衣,没有穿西裤,其他则一样不缺:浆洗过的高领衬衫、丝袜和漆皮鞋,他穿戴得就像去伦敦蓓尔美尔街的俱乐部赴宴一样正式。他招待客人挺上心的,穿好衣服后便走进餐厅去看看餐桌是否已经布置妥当。他看到餐桌上摆了鲜艳的兰花,银餐具闪闪发光,餐巾折叠得非常漂亮,银烛台上点着蜡烛,发出柔和的光。沃伯顿先生满意地笑了笑,回到客厅里坐下,等候他的客人。客人很快就到了,他依然穿着刚上岸时穿的那身卡其布衬衫和短裤,还是那件旧外套。沃伯顿先生迎接客人时,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你好啊,你穿得好正式,”库珀说,“我不知道你会穿成这样。我差点儿穿着纱笼就来了。”

    “没关系。我想也许你的男仆都很忙吧。”

    “你真没必要为了我穿得这么正式。”

    “不是为了你。我吃晚饭总是穿正装的。”

    “哪怕一个人吃饭也这样?”

    “我一个人吃饭就更要穿得正式。”沃伯顿先生答道,目光冷峻地看着他。

    他看见库珀的眼睛眨了一下,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讪笑,顿时气得涨红了脸。沃伯顿先生是个脾气暴躁的人,这或许从他现在的模样就可以看出来。他满脸涨得通红,显出一副好斗的神情,一头红发已经有些花白,一双蓝眼睛平时冷冰冰的,此刻突然显得咄咄逼人。不过他又是个精于世故的人,总希望处事公道。他必须尽力跟这个年轻人好好相处。

    “我在伦敦生活的时候,在我交往的圈子里,要是不穿戴正式吃晚饭,那就像早上不洗澡一样荒唐。来到婆罗洲以后,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要改掉这个好习惯。战争爆发后,我已经整整三年都没见到过一个白人了。我只要不生病,每天来餐厅吃晚饭就绝不会穿得马马虎虎的。你到这个国家时间不长,相信我,你要保持应有的自尊,没有比这更好的做法。一个白人如果很容易被周围的环境改变,他很快就会失去自尊,一旦失去了自尊,这里的土著也就很快不尊重他了,这是一定的。”

    “可是,如果你指望我在这样的大热天穿上笔挺的硬领衬衫,恐怕你会失望的。”

    “如果你是在自己住的平房里用餐,你当然可以随便穿什么。可是既然你肯赏光跟我一起用餐,你或许会遵循一个规矩,总要穿上文明社会认同的服装才是礼貌的吧。”

    这时,有两个马来男仆走了进来,他们腰上围着纱笼,头戴无边圆帽,上身穿一件缀着铜纽扣的白色上衣。一个端着杜松子酒,另一个端着两盘橄榄和凤尾鱼。两个英国人开始用餐。沃伯顿先生得意地说他的华人厨师是全婆罗洲最好的,尽管当地条件艰苦,厨师总能费心做出最好吃的饭菜。他在挑选食材上可谓匠心独具。

    “你要看一下菜单吗?”他一边问,一边把菜单递给库珀。

    菜单是用法文写的,菜名都特别好听。这两名男仆负责上菜。餐厅另一侧还有两名男仆在挥舞着巨大的扇子,驱除屋里的闷热。晚餐非常丰盛,香槟是上好的。

    “你自己也每天都这样用餐吗?”库珀问。

    沃伯顿先生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菜单。

    “我没看出今天的晚餐跟平时的有什么两样啊,”他说,“我自己吃得不多,可我很重视每天的晚餐礼仪,这必须很周全。这样才能让厨师不荒废厨艺,也可以叫仆人懂得守规矩。”

    两人的交谈有些话不投机。沃伯顿先生竭尽待客之礼,或许是因为他发现自己这样做可以使他的客人很不自在,他就有些不怀好意地暗暗窃喜。库珀来到森布鲁才几个月,所以沃伯顿先生很快就向他打听完了他在瓜拉索洛的所有朋友,无话可聊了。

    “我顺便问一下,”他没话找话说道,“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叫亨纳利的小伙子?我想他应该是最近刚派来的。”

    “哦,见过,他在警察局干。是个臭名昭著的恶棍。”

    “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他的叔叔巴勒克洛夫勋爵是我的朋友。前几天我还收到勋爵夫人的一封信,请我关照他。”

    “我是听说他有个什么显赫的亲戚。我想他也就是靠这层关系才得到那个职位的吧。他念过伊顿和牛津,这个他逢人就说。”

    “这可真叫我吃惊了,”沃伯顿先生说,“他家祖祖辈辈都是念的伊顿和牛津,两百多年了,我以为他不会再这么当回事儿了。”

    “我觉得他是太自命不凡了。”

    “你上的是什么学校?”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在那里上的学。”

    “哦,原来如此。”

    沃伯顿先生在他简短的应答中透露出明显的不屑之意,库珀顿时涨红了脸。一时间,他没再说话。

    “我收到过从瓜拉索洛寄来的两三封信,”沃伯顿先生接着说,“从那些信里我得出的印象是,亨纳利这个年轻人很有出息。大家都说他有一流的运动才能。”

    “哦,是的,他人缘很好,他就是当地的人都喜欢的那种人。我个人并不认为一流的运动才能有什么用处,长远来说,一个会打高尔夫和网球的人就一定能比别人活得更好吗?谁会在意他能不能在台球桌上单杆打出七十五分呢?英国人就是太拿这些东西当一回事了。”

    “你是这么想的?可我有一个印象,有运动才能的人在战争中的表现一定不比别人差吧。”

    “哦,既然你说到了战争,那我还真的有话可说。我跟亨纳利是同一个部队的,实话告诉你,谁都讨厌他。”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就是其中的一员。”

    “哦,你没有得到军衔。”

    “我本来有很好的机会获得军衔。可我属于所谓的‘殖民地居民’。我没上过公学,没有家庭背景。该死的,我就始终只能当个大兵。”

    库珀额头紧蹙。他似乎控制不住要破口大骂了。沃伯顿先生注视着他,小小的蓝眼睛眯缝起来,一边注视一边在心里评价他。他换了个话题,同库珀谈起了他上任后的工作职责。时钟敲响了十点钟,沃伯顿先生站起身。

    “就这样吧,我不留你了。我想你一路劳顿,应该很累了。”

    两人握手道别。

    “哦,对了,”库珀说,“不知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男仆?我从瓜拉索洛出发时,我原来的男仆没有跟来。他把我的行李送到船上后就不见了踪影。船开出很远后,我才发现他溜了。”

    “我问一下我的管家。他肯定能帮你找一个。”

    “好的。叫他直接把人送过去就行,只要长得还可以,我就会用他的。”

    皎月当空,路上不需要打灯笼。库珀步行回到了自己的住处。

    “真不明白,他们怎么会派这么个人过来?”沃伯顿先生暗自思忖,“要是只有这样的人可以外派,我可不会看好的。”

    他溜达到自己的花园里。他住的官邸人称“堡垒”,建在一座小山顶上,花园一直延伸到河边。河岸上有一个凉亭,他习惯晚饭后到这个亭子里来抽支雪茄。亭子下面河水潺潺,他常常听到那里有人说话的声音,不知道是哪个胆小得不敢在白天露面的马来人在说话。有时会有几句轻轻地抱怨或责备飘进他的耳朵,好像是有人在悄声向他传递什么情报,或者给他什么有用的暗示。这些都是他在处理公务的时间里从来不会听到的。他重重地坐进一把长藤椅里。库珀!这是个满腹嫉妒、缺乏教养的家伙,他傲慢无礼、狂妄自大、贪图虚荣。可是这美好幽静的夜色渐渐消除了沃伯顿先生心中的恼怒。凉亭入口处的一棵树上鲜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沁人心脾的花香。萤火虫忽闪忽闪地发出轻盈飞舞的银光。月光在宽阔的河面上为湿婆神的新娘轻盈的脚步照出一条通道。在稍远处的河岸上,一排棕榈树在夜空下映出优美的剪影。沃伯顿先生满心祥和宁静。

    沃伯顿先生是个性情古怪的人,他的生活经历与众不同。在二十一岁那年,他继承了一笔十万英镑的巨额财产。离开牛津大学后,他马上过起了那个年代家境优裕的年轻人(沃伯顿先生现在五十四岁)所追求的放荡生活。他在蒙特街上有一处寓所,有私人马车,在沃里克郡有自己的狩猎屋。凡是名流聚会的场所,都有他的身影。他相貌英俊,性格风趣又慷慨大方。在十九世纪九十年代初的伦敦上流社会,他算得上是个人物,那时伦敦的上流社会还没有失去其独有的名声和光彩。没有人想到会发生布尔战争[1880—1902年英国人与布尔人为争夺南非殖民地而进行的两次战争。布尔人是指生活在南非的荷兰、葡萄牙、法国等白人殖民者的后裔形成的混合民族],动摇了上流社会的根基,而摧毁上流社会的第一次世界大战还只是某些悲观者的预言。在那个年代,做个阔绰的年轻人还是很逍遥快活的,每到社交季节,沃伯顿先生家里的壁炉架上就摆满了请帖,邀请他出席一个又一个重大的聚会,这些请帖他都得意扬扬地陈列出来。沃伯顿先生是个势利鬼。他不是那种胆怯的势利鬼,遇到比他更有头有脸的人还会多少自惭形秽,他也不是那种只会巴结政界红人或文坛名流的势利鬼,更不是见到有钱人就晕头转向的势利鬼。他就是个赤裸裸的、一成不变的、不折不扣的势利鬼,只会对贵族趋炎附势。他敏感多疑,脾气急躁,宁愿被身份高贵的人怒骂,也不愿被普通人恭维。他的名字并不显赫地出现在《伯克贵族名谱》[爱尔兰系谱学家约翰·伯克(1787—1848)编撰的英国贵族名录。1826年首次出版,此后定期更新再版]中。令人啧啧称奇的是,他总会在谈话中极为巧妙地提到与某个贵族家庭有转弯抹角的关系,却只字不提他母亲那个利物浦正直工厂主的家族,虽然他正是通过母亲(出嫁前叫葛宾斯小姐)的关系才继承了那笔巨额遗产。但他在考斯,也许是阿斯科特同某位世袭公爵夫人,甚至某位王子在一起的时候,如果有他母亲家族的哪位亲戚声称认识他,那对他的上流社会生活可真是一个恐怖的灾难了。

    他的衰落显而易见,所以很快就尽人皆知,不过他花钱大手大脚,才使他没有尽遭人白眼。他崇拜的达官贵人嘲笑他,但他们心里清楚他的崇敬之情是发自内心的。可怜的沃伯顿当然是个可恶的势利鬼,但他毕竟人不坏。他总是乐意对某个付不起账的贵族伸出援手,你若是陷入困境,总可以指望他会解囊相助,毫不吝啬地给你一百镑。他经常请人大吃大喝。他牌技不佳,但是只要牌友合他心意,他就从不计较输掉多少。他喜欢赌,但总是不走运,不过他是输得起的,一局牌输掉五百镑还能镇定自若,令人不得不钦佩。他对打牌怀有强烈的激情,不亚于他对贵族头衔的激情,这是导致他日渐衰落的根源。他生活奢靡,赌牌输掉的钱数额大得惊人。他在赌钱上越陷越深,先是赛马,接着又玩股市。他性格有些单纯,心怀歹意的人会发现他是个没有心计的猎物。我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他的那些精明的朋友都在背后耻笑他,不过我认为他有一个模糊的直觉,总觉得自己必须做出根本不在乎钱的样子。他就这样落到了放高利贷的人手中。到了三十四岁,他就彻底破产了。

    他在精神上深受上流阶层的影响,因而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下一步该怎么做。像他这种背景的人,一旦挥霍掉钱财,总会去殖民地生活。没有人听到沃伯顿先生抱怨过一声。他甚至没有埋怨一位贵族朋友把他拉进了灾难性的高利贷陷阱。他没有向欠他钱的人催债,自己想办法还清了高利贷债务(或许他并不知道,这时在他身上发挥作用的恰恰就是他鄙视的利物浦制造商)。他没有向任何人求助,虽然一生没有干过一点儿活儿,但他开始寻找谋生出路了。他依然开开心心,无忧无虑,风趣幽默。他不愿逢人就絮叨自己的不幸遭遇,免得别人听了不舒服。沃伯顿先生是个势利鬼,可他同时也是个绅士。

    多年来他与一些显贵的朋友交往频繁,但是他只有一次开口求助,请他们帮忙举荐一份工作。时任森布鲁苏丹的那位大能人录用了他。在动身前的那天晚上,他最后一次到俱乐部用餐。

    “我听说你要走了,沃伯顿?”赫希尔弗特老公爵问他。

    “是的,我要去婆罗洲了。”

    “我的天啊,你去那里做什么?”

    “哦,我是个穷光蛋了。”

    “真的?太遗憾了。你回来别忘了告诉我们啊。祝你快乐。”

    “好的。一块儿打猎哦。”

    公爵点点头走开了。几个小时后,沃伯顿先生望着英国的海岸线渐渐消逝在薄雾中,他告别了自己生活中曾经珍视的东西。

    二十年过去了。他一直同各种身份的贵族夫人保持着频繁的书信往来,他的信写得幽默风趣,像唠家常似的。他始终偏爱拥有贵族封号的人,总是细心关注《泰晤士报》上刊登的关于这些人物来去行踪的报道(虽然报纸要在出版后六个星期他才能收到),他也常常细读报纸上刊登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的分类广告,随时乐意发出贺信或吊唁函。这些图文并茂的报纸使他能看到相关人物的尊容,所以在他定期回英国时可以随时续上旧缘,就像一切都从未中断过一样,哪怕是社交圈里出现的新面孔他也都认识。想当年他是伦敦上流社会的风云人物,如今仍一样对这个圈子兴趣盎然。对他而言,这似乎是一生中唯一重要的事情。

    然而,一个新的兴趣不知不觉进入了他的生活。他现在担任的职务满足了他的虚荣心。他再也不需要阿谀奉承地去讨好那些大人物,现在他说的话就是法律了。每次看到达雅族卫队像仪仗队似的持枪对他立正敬礼,他心里可满意了。他喜欢替他的英国同胞主持公道,也乐于调解本地土著部落首领之间的争斗。曾经有些大猎户闹事,他亲自出马教训他们,为自己的作为深感自豪。他虚荣心太强,无法不表现出无所畏惧的勇气。据说他曾经单枪匹马冲进一个被围困的村寨,要求一个嗜血成性的海盗乖乖投降,此事传为佳话。他已成为一个干练的行政长官。他处事严格、公正、诚实。

    他渐渐地对当地的马来人产生了深深的喜爱,他们的风俗习惯使他感兴趣。他喜欢听他们聊天,他从不感到厌倦。他赞赏他们的美德,看到他们的不良行为,只是耸耸肩,一笑了之。

    “想当年,”他有时会这样说,“我同英国的一些最显赫的贵族关系非常密切,可是我现在才知道,那些贵族还不如这里的一些出身良好的马来人有绅士风度。同这些人交朋友,我感到自豪。”

    他欣赏马来人的礼节,喜欢他们举止得体、性情随和、待人热情。他凭本能就知道如何跟他们相处,发自内心地想要善待他们。但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自己是个英国绅士,他不能容忍白人被这里的土著风俗同化。他自己是绝不屈服的。当地有很多白人娶了土著女人为妻,但他绝不效仿,虽说这样的结合也算入乡随俗,是天经地义的,在他看来却不免骇人听闻,有失尊严。一个被阿尔伯特·爱德华王子亲切地以“乔治”相称的人,怎么可以同土著女人联姻呢?如今,每次从英国探亲回到婆罗洲后,他总会感觉如释重负。他在英国的朋友都和他一样不再年轻了,而在年轻一代的眼里,他就是个讨人嫌的老家伙。他觉得今天的英国已经失去了很多美好的东西,早已不是他年轻时热爱的英国了。可是婆罗洲却始终不变,这里已经成了他的家。他打算尽量在这个职位上多干几年,他内心的希望是在最终被迫退休前在职位上寿终正寝。他已在遗嘱中写明,不管他死在哪里,都要把他的遗体运回森布鲁,在一个能听到潺潺河水声的地方,同他热爱的马来人埋葬在一起。

    但是他一直将这份情感埋在心里,不让别人看出来。没有一个人会想得到,这位穿戴整洁、身材魁梧健壮、头发花白、刚毅的脸刮得干干净净的大汉,竟然在心里还怀有如此深沉的感情。

    他熟知行署公务该如何处理。在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用狐疑的眼光留意着这位新来的助理。他很快就发现这个人肯吃苦耐劳,也很能干。唯一让他感到不满的是,他对待本地土著有些粗暴。

    “马来人生性腼腆,又很敏感,”他对助理说,“我想,如果你能始终以礼貌、耐心、友善的态度对待他们,处事效果会好得多。”

    库珀短促而又刺耳地大笑了几声。

    “我出生在巴巴多斯,战争期间我在非洲服役。我想我对黑人是很了解的。”

    “我对黑人一无所知,”沃伯顿先生冷冷地说,“可我们谈的不是黑人。我们谈的是马来人。”

    “他们不是黑人吗?”

    “你太无知了。”沃伯顿先生驳斥道。

    库珀一言不发。

    库珀到任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沃伯顿邀请他共进晚餐。他安排得礼仪周到,虽然他们前一天还在办公室见过面,后来六点钟又在他的官邸“堡垒”的走廊上一起喝过杜松子酒,但他还是派男仆给库珀的住处送去一封彬彬有礼的请帖。库珀虽然很不情愿,但还是穿上了晚礼服,沃伯顿先生看到这个年轻人终于尊重了他的要求,颇感欣慰,但他注意到了他的衣服剪裁粗糙,衬衫也不合身。当晚,沃伯顿先生心情很好。

    “顺便说一句,”两人握手时,他对库珀说,“我已经跟我的管家说过了帮你找一个男仆,他推荐了他的侄子。我见过他,看上去是个机灵勤快的小伙子。你想见见他吗?”

    “那就见一见吧。”

    “他现在就等着呢。”

    沃伯顿先生叫来他的管家,吩咐他去把他侄子叫来。没过一会儿,一个又瘦又高的年轻人走了进来,他二十来岁,有一双很大的黑眼睛,相貌端正。围在腰上的纱笼十分整洁,上身穿一件白色短外套,头戴紫红色天鹅绒的无缨圆筒帽。他说自己叫阿巴斯。沃伯顿先生赞许地看着他,用流利地道的马来语同这个年轻人交谈起来,神态不知不觉地变得温和了。他平时对白人说话动不动就冷嘲热讽,而遇到马来人时,他往往乐呵呵地表现出居高临下却又相当和善的姿态。他相当于这里的苏丹。他十分清楚如何既保持自己的威严,又让土著岛民感到自在。

    “你觉得他行吗?”沃伯顿先生扭头问库珀。

    “可以,我觉得他不会比其他本地人更捣蛋吧。”

    沃伯顿先生告诉那个男仆他被录用了,随即打发他走了。

    “你能找到这样的男仆是很幸运的。”他对库珀说,“他的家世很好。他们家是一百年前从马六甲过来的。”

    “我只需要一个给我擦鞋、端茶倒水的仆人,我并不在乎他有没有贵族血统。我要求他听我的使唤,做事利索就行。”

    沃伯顿先生噘起嘴唇,没有作答。

    两人走进餐厅用餐。菜肴丰盛极了,酒也是上等的。他们喝了一小会儿就来了兴致,说话非但不像之前那样带刺儿,甚至像两个好朋友那样谈笑风生了。沃伯顿先生平时很讲究吃吃喝喝,星期天晚上就更要吃得好一些,这已是他的习惯。他开始觉得自己之前对待库珀不太公平。当然啦,这年轻人不是个绅士,可这也不是他的过错,跟他熟了之后,可能还会发现他其实人挺好的。要说有什么缺点的话,也许就是举止不够得体。他工作相当出色,动作快,态度认真,从不丢三落四。等到开始吃甜点时,沃伯顿先生已经满心喜悦地觉得全天下都是好人了。

    “今天是你到这里后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要给你品尝一杯特别上等的波特酒。我这里也只剩二十几瓶了,留着特殊场合才拿出来。”

    他吩咐男仆去拿酒,不一会儿,酒拿来了。沃伯顿先生看着男仆开了酒瓶。

    “这瓶波特酒是我的老朋友查尔斯·霍林顿送给我的,他珍藏了四十年,在我这里又藏了好多年了。他的酒窖在全英国最有名啦!”

    “他是卖酒的?”

    “不完全是,”沃伯顿先生微笑着说,“我说的是卡斯尔雷的霍林顿勋爵。他算得上是全英国最有钱的贵族了。是我相识很久的老朋友。我和他弟弟是伊顿的同窗。”

    这是沃伯顿先生绝不肯放过的好机会,他讲起了一件逸事,唯一的目的好像就是想说他认识一个伯爵。这波特酒果然是好酒,他喝完了一杯,接着又喝第二杯。此前的戒心一扫而光。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跟一个白人聊过天了。他开始讲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为了表现自己当年在上流社会的风光。听他讲这些故事,你会认为英国的政府部门由哪些人组成,制定什么决策,都是因为他在某位公爵夫人的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或者在晚餐桌上提了个建议,君主的机要顾问才如获至宝、依计行事的。从前在阿斯科特、古德伍德和考斯度过的美好时光,此刻又在他心里复活了。再喝下一杯波特酒。他便聊起了曾经每年去约克郡和苏格兰参加的盛大家宴。

    “那时我有个大管家,我管他叫‘领班’,是我用过的最好的管家。你猜猜他后来为什么不干了?你也知道,在管家的餐厅里,贵族夫人的侍女和先生的男仆都是按照各自主人的身份等级入座的。他对我说,他实在不想再跟我去参加一场又一场的宴会了,因为在那些宴会上我是唯一没有贵族封号的,这意味着他总是只能坐在末座,每盘菜还没传到他跟前,好吃的就都被一抢而空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希尔弗特老公爵,他听了哈哈大笑。‘老天爷,’他说,‘如果我是英国国王,就为了给你的管家一个机会,我也会赏你个子爵封号。’‘要不您收下他吧,公爵大人,’我说,‘他是我用过的最好的管家。’‘那也好,沃伯顿,’他说,‘如果他在你那里干得好,那在我这里也会干得好的。把他送过来吧。’”

    接下来讲的是在赌城蒙特卡洛的故事,有一次沃伯顿先生和费奥多大公搭档玩牌,一晚上就把庄家的钱全赢了。还有在马里昂巴德,沃伯顿先生曾和爱德华七世一起玩百家乐。

    “当然啦,那时他还只是威尔士王子。我还记得他对我说:‘乔治,如果你掷出一个五点的话,就会连衬衫都输掉啦。’他说得太对了。我认为这是他一辈子说过的最真实的话。他是个了不起的人。我一直说,他是欧洲最伟大的外交家。可我那时候太年轻,傻乎乎的,没有听从他的忠告。要是我当时没有掷出五点的话,我今天也不会在这里了。”

    库珀注视着他。他的一双褐色眼睛深深陷在眼窝里,眼神冷峻而高傲,嘴角上挂着一丝嘲讽的微笑。他在瓜拉索洛听说过不少有关沃伯顿先生的传言,他的名声不坏,大家都说他治理辖区的事务井井有条,只是,老天爷,他太势利了!大家嘻嘻哈哈地拿他打趣,没有任何恶意,因为谁也不可能讨厌一个如此慷慨善良的人。他和威尔士亲王玩百家乐的故事,库珀早就听说过了,不过他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他说着。他从一开始就很不喜欢这位行政长官的做派。他生性敏感,听得出沃伯顿先生对他不失礼貌的冷嘲热讽,心里苦恼不堪。沃伯顿先生有一个特别的本领,只要听到他不赞同的意见就爱答不理,沉默得令人不安。库珀没怎么在英国生活过,但对英国人有一种莫名的反感。他尤其讨厌早年在私立学校就读的人,总是害怕这样的人会对他居高临下。他很怕别人在他面前摆架子,为了先发制人,他就故意摆出一副架势,让别人以为他高傲自大,叫人受不了。

    “嗯,不管怎么说,战争总算为我们做了件好事,”他最后这样说,“摧毁了贵族的势力。布尔战争开了个头,1914年大局锁定。”

    “英国的名门望族遭遇了灭顶之灾。”沃伯顿先生用悲壮的口吻说道,很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流亡者对路易十五王朝念念不忘。“他们再也不能居住在宏伟的宫殿里,那些王公贵胄的奢华筵席也很快就会变成一个记忆了。”

    “依我看,这可真是大快人心的好事。”

    “可怜的库珀,你哪里知道‘昨日希腊的荣光和往昔罗马的辉煌[源出爱伦·坡的诗《致海伦》]’?”

    沃伯顿先生用手势比画了一下。一瞬间,他的眼睛迷糊起来,仿佛眼前呈现出往昔的辉煌景象。

    “好啦,相信我,那些腐朽的东西我们早就受够了。我们需要的是一个由商人管理的商人政府。我出生在一个英国直辖殖民地,我实际上一辈子都生活在殖民地。什么贵族不贵族的,我根本不在乎。英国人的问题就是太势利。要说有什么样的人最惹我恼火的话,那就是势利鬼。”

    势利鬼!沃伯顿脸上红一阵紫一阵,眼里燃烧着怒火。这个词儿跟随了他一辈子。他年轻时混迹于上流社会,那些贵妇人倒也不觉得被他追捧有什么不好的,但是就连贵妇人有时也是会大发脾气的,沃伯顿先生不止一次在心里咬牙切齿地用这个难听的词儿骂她们。他也知道,他不可能不知道,有些讨厌的家伙在背后骂他势利鬼。多么不公平啊!要知道,他可一直就觉得没有什么比势利更令人憎恶的。说到底,他只是喜欢同自己这个阶层的人交往,只有跟这样的人交往他才感到自在,我的老天!这怎么能说是势利呢?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罢了。

    “我非常同意你的看法。”沃伯顿答道,“所谓势利鬼,就是因为别人的社会地位比自己高就巴结或鄙视别人。这是我们英国中产阶级最粗俗的堕落。”

    他看见库珀眼睛里闪过一丝讪笑。库珀举起一只手想要捂住嘴角上浮现出的笑容,结果却使得这笑容更明显了。沃伯顿先生双手微微颤抖。

    库珀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他已经严重得罪了自己的上司。库珀自己是个敏感的人,可奇怪的是,他对别人的感受却很不敏感。

    因工作关系,他们在白天总要时不时地见几分钟面,傍晚六点还会在沃伯顿先生住处的露台上一起喝会儿酒。这是沃伯顿先生绝不肯打破的英国旧习俗。不过他们不在一起吃饭了,库珀在他住的平房里吃,沃伯顿先生则在他住的“堡垒”里吃。忙完公务后,他们会散步到暮色降临,但两人各走各的。这片乡村里只有一两条小路,丛林紧挨着村庄的种植园,沃伯顿先生每次看到他的助理大步溜达过来时,总会故意绕个圈子避开他。他已经对库珀的举止不够得体、性格自负孤僻感到很不舒服了。至于这位行政长官为什么会由不喜欢这个人演变成对他恨得牙痒痒,那就得说说库珀到任两三个月后发生的一件事了。

    有一次,沃伯顿先生要外出巡视,他比以前更放心地把公务交给库珀处理,因为这时他已经认定库珀是一个能干的人。他唯一不喜欢他的地方就是这人办事过于拘泥。他为人诚实公正,也能吃苦,只是对当地岛民缺乏同情心。有一个观察到的情况让沃伯顿先生感到啼笑皆非,那就是这个人既认为自己不比任何人差,同时又相信这么多人都不如他。他态度严厉,没有耐心去倾听当地岛民的想法,甚至有点儿蛮横。沃伯顿先生很快发现岛上的马来人不喜欢他,也害怕他。对此,他倒没有感到完全不满意。如果他的助理人缘好,或许会有损他自己的口碑,他才会很不开心。沃伯顿先生做了周密的安排后,便动身去视察了。三个星期后,他回来了。那时,邮件也已经寄到了。他走进客厅后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大摞摊开的报纸。当时库珀同他见了面,他们是一起走进客厅的。沃伯顿先生转身面对一位留守...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