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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里,那些个马来女人都长一个样儿,你知道吧。”普雷斯先生答道,“当然,她一点儿都不年轻啦,你也知道那些本地人都是啥样子的,肥得吓人。”

    “肥?”

    这个词儿用得够损的,哈姆林太太听了感到特别沮丧。

    “加拉格尔先生是个从来不肯亏待自己的人,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吧?”

    听到他说起女人的胖,哈姆林太太立即恢复了常人之心。她对自己有些生气,因为有那么一瞬间,她似乎差点儿就以为这个小矮个儿伦敦人在暗示她胖。

    “你说得太荒谬了,普雷斯先生。再胖的女人也不可能在几千里之外给人施魔法的。说实在的,胖女人本来也活得够难啦。”

    “你可以觉得好笑,小姐,但要是不赶快想想法子,那就等着瞧吧,加拉格尔先生没救了。药救不了他的命,白人的药对他没用。”

    “别这么丧气,普雷斯先生。这个胖女人对加拉格尔先生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吧。照东方人的做法,他对这个女人够好啦。她为什么要害他呢?”

    “我们搞不懂她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可以告诉你,你觉得一个男人在那儿同一个本地女人一起生活二十年,他就能知道那个黑心肠的女人心里在想些什么吗?他不知道的!”

    虽然这个伦敦人说得有些夸张,但是她笑不出来,他的语气真挚感人。而且她知道——谁不知道呢?——男人的心思都是不可捉摸的。

    “可是,就算那女人生他的气,就算她恨他,想要害死他,她又能怎么做呢?”奇怪的是,哈姆林太太在提出这些问题的时候,心里已经无意识地在说服自己相信他说的都是真的,“没有什么毒药可以在六七天后才开始发作的啊。”

    “我可没说是毒药。”

    “对不起,普雷斯先生。”她微笑着说,“我可不会相信有什么巫术的,你知道吗?”

    “你在东方生活过吗?”

    “断断续续生活了二十年吧。”

    “好吧,要是你说得清他们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那我甘拜下风。”他突然攥紧了拳头,狂怒地猛砸在栏杆上,“我受够了这个该死的国家。这个鬼地方总让人不得安宁。我们白人不是他们的对手,这是事实。抱歉,我该走了,我得去好好喝一杯。我心里七上八下的。”

    他冷不丁地点了点头,转身离开。哈姆林太太看着这个身穿破旧卡其布外套的敦实矮子踢踢踏踏地快步走下船舱升降口,低头钻进了二等舱酒吧间。她不知道这个人为什么要跟她说这些,这使她隐隐感到不安。她脑子里摆脱不掉一幅图景:一个不再年轻的胖女人,身穿纱笼,外套彩色上衣,戴着金首饰,坐在平房门前的台阶上,望着眼前空荡荡的道路。她的胖脸上涂了脂粉,那双大眼睛里没有眼泪,也没有表情。坐在车里的男人仿佛放假回家的学生。加拉格尔如释重负般长舒一口气。清晨,在晴朗的天空下,他感到心情欢畅。未来就像一条洒满阳光的大道,蜿蜒穿梭在广袤无垠、树木葱茏的原野上。

    当天晚些时候,哈姆林太太向医生打听了加拉格尔先生的情况。医生摇摇头。

    “我尽力了。我已经无计可施了。”他愁闷地皱起眉头,“真是倒霉,遇上了这种病。在国内这种病都不好治,更何况在船上……”

    医生是个爱丁堡人,最近刚获得从医资格,这次远航度假后,他就准备安顿下来行医了。他心里感觉冤得慌。本想玩得开开心心的,却遇上这种怪病,他心里着急死了。当然他经验还不足,但他已经竭尽全力了,最让他恼火的是,他怀疑船上的乘客都认为他是个无知的傻瓜。

    “你有没有听听普雷斯先生的想法?”哈姆林太太问医生。

    “我从不听这种胡言乱语。我跟船长说了,他很不高兴。他希望大家不要议论这种事,免得在乘客中引起不安。”

    “我一个字都不会说。”

    医生目光犀利地瞪了她一眼。

    “你总不会相信这种胡说八道的东西吧?”他问。

    “当然不会。”她望了望平静湛蓝、波光潋滟的海面,“我在东方生活了很久啦。”她接着又说,“那里总会发生一些古怪事情的。”

    “真让人心烦。”医生说。

    他们身旁有两个日本少年在甲板上玩掷圈游戏。他们穿着整洁干净的网球衫、白裤子和帆布鞋,看上去很像欧洲人,甚至报分数也用的是英语。可是不知为什么,哈姆林太太此刻看着他们,心里总隐约感觉有些不安。因为这些人很会伪装,他们身上总有些让人感觉邪恶的东西。她的神经快要崩溃了。

    很快,加拉格尔中了邪的说法在船上不胫而走,没有人知道是怎么传开的。女士们坐在甲板椅上一边缝制圣诞化装舞会要穿的服装,一边交头接耳;男人则在吸烟室里一边喝着鸡尾酒,一边议论纷纷。不少乘客都在东方生活了很长时间,他们从自己模模糊糊的记忆中搜寻出一个个稀奇古怪、不可思议的故事。当然啦,要是当真以为加拉格尔先生是中了魔法,那也太荒唐了,这种事是不可能的。然而,桩桩件件都是实有其事,谁都无法解释清楚啊。医生不得不承认他也说不清加拉格尔的病因,他能给出一个生理学上的解释,但是病人为什么会突然发作,他什么也说不出来。他隐约感觉自己会受到指责,所以竭力为自己辩护。

    “这种病例可能行医一辈子都遇不到。”他说,“只能说是倒了大霉。”

    他通过无线电跟往来的航船沟通,收到了各种治疗意见。

    “他们说的方法我都试了。”他有些生气地说,“日本船上的医生建议用肾上腺素。在这茫茫大海上,我能到哪儿去弄肾上腺素?”

    想到这艘轮船加速航行在茫茫大海上,各种看不见的信息从四面八方传来,着实令人惊叹。此刻,她仿佛与世隔绝,而又俨然成为世界中心。诊疗室里躺着那个饱受病痛折磨的人,气息奄奄。随后,乘客觉察到轮船改变了航向,他们听说船长已经决定在亚丁湾靠岸,要在那里把加拉格尔送到医院去,接受船上无法提供的治疗。轮机长接到命令,开足马力全速前进。这艘船已经陈旧,加大了马力引擎就抖得很厉害。乘客虽然已经习惯了船上马达轰鸣和震动,不过现在震动突然加大,还是立刻唤醒了他们几近麻木的神经。这样的马达震动每个人都不可能意识不到,而且不停地击打着他们的神经,使船上的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切身的忧虑。浩瀚的海面上依然没有任何过往的船只,他们似乎穿行在一个空空的世界。不安的情绪早已降临到这艘船上,只不过谁都不愿意承认,现在它已经实实在在地让人感到不适。乘客都变得焦躁起来,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不休,若是在平时,大家都会觉得这些事根本算不上什么。杰弗森领事还讲他那些老掉牙的笑话,但是再也没有人听后报以微笑了。林赛尔两口子吵架了,有人听见林赛尔太太大半夜跟丈夫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她压低了声音不停地数落丈夫。一天晚上,有人在吸烟室里玩桥牌时大打出手,后来的和解结果是所有人都酩酊大醉。大家很少提起加拉格尔,但是这个人又时刻出现在他们的思绪中,挥之不去。他们仔细查看航线图。医生说加拉格尔最多还能活三四天,大家便激烈讨论最快什么时间能抵达亚丁湾。他下船后的命运如何,则不关他们的事,他们就是不想让他死在船上。

    哈姆林太太每天都去看加拉格尔。就像春天在热带地区下过一场雨后,你会突然看到香草仿佛就在你的眼前长出来一样,她眼见着加拉格尔突然病得不成人样了。他的皮肤松松地耷拉在骨架上,原先的双下巴看上去像是火鸡脖子上那一团皱巴巴的赘肉,双颊深陷。现在你可以看出他的骨架有多大了,一眼望去,你会以为那床单下躺着的是一具远古巨兽的骷髅。因为注射了吗啡,他多数时间都闭着眼睛无精打采地躺在那里,只是身体还会不时地剧烈抽搐。他偶尔睁开眼睛时,两只眼珠大得出奇,深陷在只剩骨头的眼眶里,茫然地看着你,眼神中充满了困惑和不安。不过,他从昏迷中苏醒过来时,当即认出了哈姆林太太,便努力抽动嘴唇,挤出一副豁达的笑容来。

    “你怎么样,加拉格尔先生?”她问。

    “还好,还好。离开这闷热的鬼地方我就会好起来的。天哪,我多想跳进大西洋里去泡一泡。我就想痛痛快快游个泳。我多么想念戈尔韦冷冷的海水拍打我胸膛的感觉。”

    说到这里,他又不停打起嗝来,从头顶到脚底浑身颤抖。普雷斯先生和一名女船员轮番照顾他。这个小个子伦敦人的脸上再也见不到原先那无所顾忌的欢快神情了,只剩下满脸的闷闷不乐。

    “船长昨天把我叫去好好教训了一顿。”他们身边没有别人时,普雷斯先生悄悄对哈姆林太太说。

    “说什么了?”

    “他说他不想再听到这些乱七八糟的传言。他说船上的乘客都吓坏了,叫我管住自己的嘴,否则他就要找我算账。可这不是我干的。除了你和医生,我可对谁都没说过一个字。”

    “现在船上都传遍了。”

    “我也知道传遍了。可你以为只有我一个人在说吗?那些个印度水手,还有华人船员,他们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儿。你觉得这些人是能管得住的吗?他们都知道他得的不是平常的病。”

    哈姆林太太没再说话。她从一些乘客身边的女佣嘴里得知,船上除了白人之外,所有人都深信不疑,加拉格尔抛弃的那个女人正在遥远的马来联邦南区施魔咒要他的命。没有人不相信,一旦见到阿拉伯岛的岩礁,他的灵魂就会离开他的肉体。

    “船长说,要是他再听说我在捣鬼,他就要把我关在船舱里,船到岸前再也不放我出来了。”普雷斯说,他那张皱巴巴的脸上突然眉头紧锁,满面愁容。

    “你说的捣鬼是什么意思?”

    他凶巴巴地瞪了她一会儿,好像要把他对船长的怒火发泄到她的身上。

    “医生把他知道的什么法子都试过了,他还到处发无线电求助,有什么用呢?给我说出个道道来啊。难道他看不出这个人快死了吗?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救得了他。”

    “什么办法?”

    “要他命的是巫术,也就只有巫术可以救他。噢,你可别说这是做不到的。我亲眼见过!”他提高了嗓门,显得气急败坏,声嘶力竭,“我见过一个人就这样逃过了鬼门关,大家都会这么说的吧。他们请来了一位‘巴旺’,就是我们这里的巫医,他施了几个小法术。实话告诉你,我是亲眼看见的。”

    哈姆林太太没有说话。普雷斯用探寻的目光看着她。

    “船上有个印度水手就是巫医,跟我们在马来联邦请的‘巴旺’是一样的。他说他能做。只是他需要一只活的动物。一只公鸡就行。”

    “要活的动物做什么用?”哈姆林太太略蹙眉头问道。

    这个伦敦人用狐疑的目光快速扫了她一眼。

    “你要是听我一句劝,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一定要救我的主人,决不罢休。要是船长知道了,把我关进船舱,就让他关好了。”

    这在这当儿,林赛尔太太走了过来,普雷斯用怪怪的姿势敬了个礼,便走开了。林赛尔太太想要哈姆林太太帮她试试她为化装舞会缝制的服装,在她们一起走下船舱的路上,她神情焦急地对哈姆林太太说,加拉格尔先生可能会死在圣诞节那天。要是真的这样,他们就办不成舞会了。她跟医生说了,要是真的发生这种事,她就永远不再理他了,医生信誓旦旦地向她保证,他会尽量想办法让加拉格尔活过圣诞节的。

    “这对他也是好事啊。”林赛尔太太说。

    “对谁?”哈姆林太太问。

    “可怜的加拉格尔先生。没有人会愿意死在圣诞节的吧?”

    “我还真不知道。”哈姆林太太说。

    那天夜里,哈姆林太太睡着了一会儿后,又哭醒了过来。她感到很懊恼,自己怎么会在睡梦中哭哭啼啼呢?她感觉自己的肉体好像已经虚弱得支撑不住,她的意志也要垮掉了,她似乎无力抵抗不断袭上心头的悲伤。跟她从前经常做的一样,她在脑子里反复回想着这件给她造成巨大痛苦的不幸事情的每一个细节,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她与丈夫之间的对话,后悔自己当时为什么这样说,责备自己怎么没有那样说。她满心希望自己当初要是对丈夫的一时荒唐坦然处之,佯装什么都不知道就好了。她问自己,那时知道事情真相后收起自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是不是更明智呢?她是个精于世故的女人,她当然知道得很清楚,离开她的丈夫她会失去的远不只是丈夫的爱。她失去了殷实的家业和既有的身份,富足的生活来源和家世背景的支持。她认识不少跟丈夫离婚的妻子,她们靠微薄的收入聊以度日,不用说,她们的朋友很快就会嫌她们厌烦。现在她感到孤单,就像这艘在茫茫大海上颠簸航行的轮船一样孤单,也像那个奄奄一息躺在船舱里的举目无亲的病人一样孤单。哈姆林太太知道现在她已摆脱不掉心头的愁绪,只怕很难入睡了。她的船舱里太热了。她看了看时间,还不到四点半,她还得再忍受两个小时的煎熬,才能等到天亮,白天终究还能安心一些。

    她披上一身日本睡衣,走上了甲板。夜色仍浓,天空虽然无云,但也看不见星星。这条开足马力的老船喘着粗气,颤颤巍巍地在黑暗中隆隆向前。甲板上的安静让人感觉有点儿诡异。哈姆林太太光着脚,在空无一人的甲板上慢慢往前走。

    四周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见。她走到上层甲板的尽头,靠在栏杆上。她突然吃了一惊,凝神望去,只见下层甲板上有一团忽明忽暗的亮光。她小心地探出身去看了看。原来那是一团火光,她只看见了亮光,是因为有一群光着膀子的男人围成一圈蹲坐在地上,把燃烧的火焰挡住了。她不用看就能猜到,在这一圈人的边上有一个穿着睡衣的矮个子壮汉。其余的都是本地人,只有他一个欧洲人。肯定是普雷斯!她当即猜到了这些人正在举行一个神秘的驱魔仪式。她竖起耳朵听了一下,听到了一个低沉的声音在念念有词地说一串听不懂的咒语。她浑身颤抖起来。她知道这些人正全神贯注地做他们自己的事,不会想到有人在暗中看着他们,但她还是不敢动一下。突然,一声公鸡的啼叫划破了沉闷宁静的夜空,就像有人猛地将一块丝绸撕成了两片。哈姆林太太差点儿尖叫出来。普雷斯先生正在祭祀不知什么奇怪的东方神灵,想要救他主人的性命。念叨咒语的声音还在继续,低沉而执着。接着,那黑乎乎的一圈人影中有了一些动静,她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到耳边传来公鸡愤怒而惊恐的咯咯叫声,紧接着又听见一声难以形容的怪异声音;那巫医在割断公鸡的喉咙。随后是一片寂静;模模糊糊地又有人做了一些事情,但她看不清楚。过了一小会儿,好像有人踩灭了火。她隐约看到这些人影消失在夜色中,甲板上瞬间恢复了平静。她又只听到轮船马达“突、突、突”的单调震动声。

    哈姆林太太惊骇不已,怔怔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朝甲板中间慢慢走去。她找到一把甲板椅,躺了下去,身体还在不停颤抖。刚才发生的事她只能猜出个大概。她不知道自己在椅子上躺了多久。黎明渐渐临近,天还没大亮,但是夜已过去。在黑暗的天空下,她已能看清轮船的栏杆。这时,她看到有个人影朝她走来。是个男人,穿着睡衣。

    “谁?”她紧张地喊道。

    “是我,医生。”一个友善的声音答道。

    “啊!这么早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刚从加拉格尔那里出来。”他在她身旁坐下,点了支香烟,“我给他打了一针强力镇静剂,他现在总算安静了。”

    “他情况不好吗?”

    “我看他快要神志不清了。刚才我一直在看着他,他突然从床上猛地坐了起来,说起了马来语。我当然一个字也听不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说着一个词。”

    “或许是个名字,是个女人的名字。”

    “他想要下床。这该死的,都病成这样了还那么有劲儿。老天爷,可把我累坏了。我担心他会跳船。看他的样子像是有人在呼唤他。”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哈姆林太太慢吞吞地问道。

    “四点多,不到四点半吧。怎么啦?”

    “没怎么。”她打了个冷战。

    那天上午,当船上的生活又进入常态后,哈姆林太太在甲板上遇见了普雷斯,但他只是简短打了个招呼,就迅速移开目光,径直向前走去。他看上去疲惫不堪,神情焦虑。哈姆林太太又想起了那个胖女人,一头浓密的黑发上戴着金首饰,坐在那已经无人居住的平房前的台阶上,望着那条蜿蜒穿过茂密橡胶林的大路。

    天气热得怕人。现在她知道了为什么昨晚的夜色那么阴沉。天空不再是湛蓝的,而是变成了一片死气沉沉的苍白,竟然看不到一丝云彩,热气像一块棺材布似的罩在半空中。没有风,大海也跟天空一样苍茫无色,平滑闪亮的海面像是染缸里的染料。船上的乘客都无精打采。他们在甲板上走上一圈,就会气喘吁吁,额头上渗出豆大的汗珠。大家都压低嗓门说话。船上笼罩着一种诡异而令人不安的气氛,弄得谁也笑不出声来。他们的心里升起了一股愤愤不平的怨气;每个人都活得好好的,可就在他们的身旁,有个人快要死了,这让他们非常气恼。这件事本来根本不是他们所关心的,可是不知有什么神秘的原因,使得人人都不得安宁。在吸烟室里,有个种植园主喝下一杯杜松子酒后,粗暴地把大家心里都感受到了却不肯承认的话说了出来。

    “活见鬼,他要是当真要蹬腿,”他说,“那就不如痛痛快快地一了百了。这样子真叫人瘆得慌。”

    白天的时间过得很慢。哈姆林太太庆幸终于到了吃晚餐的时间。不管怎么说,漫长的一天好歹又熬过去了。她跟医生坐在一桌。

    “我们什么时候到亚丁湾?”她问。

    “明天吧。船长说,明天早上五六点钟我们就能看到陆地了。”

    她目光锐利地瞪了医生一眼。医生注目看了她一会儿,随即垂下眼睛,涨红了脸。他想起了那个女人,那个坐在平房门前台阶上的胖女人,曾经说过加拉格尔见到陆地前就会死。哈姆林太太心里在想,这个不信邪、只相信事实的年轻医生,是否也终于动摇了。他皱了皱眉头,然后,好像要打起精神的样子,他又抬起眼睛看着她。

    “我可以实话告诉你,我挺愿意将病人移交给亚丁湾的医院的。”他说。

    第二天是圣诞节前夕。哈姆林太太夜里没睡好,醒来时天已放亮。她从舷窗往外看去,只见晴朗的天空洁白如银,夜晚的雾气已经散去,清晨的景色美丽壮观。她心情轻松地走上甲板,一直走到船头。在天边的海平线上,一颗夜晚残留的星星闪烁着暗淡的光。海面上泛起一片粼粼的波光,仿佛是一阵微风伸出调皮的手指轻轻拂过海面。波光格外柔软,犹如春天刚绽露的细芽一般娇嫩,又晶莹剔透,让人想起山间的潺潺溪流。她转过脸去看那红彤彤的旭日从东方冉冉升起,却看见医生朝她走来。他穿着白大褂,整夜都没有合眼,头发凌乱,走路时弓着肩膀,看上去精疲力竭。她立刻知道,加拉格尔死了。当医生走到她跟前时,她看到他在流泪。这会儿他显得那么年轻,她不禁对他产生了同情之心。她抓住了他的手。

    “可怜的孩子,”她说,“你累坏了。”

    “能做的我都做了。”他说,“我真的很想救他。”

    他的声音颤抖,她看到他几乎要发狂了。

    “什么时候死的?”她问。

    他闭上眼睛,竭力控制自己,嘴唇颤抖着。

    “几分钟前。”

    哈姆林太太叹了口气。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凝视的目光扫过平静的海面,大海显得无动于衷,永恒地翻涌不息,犹如人类的忧愁一样茫茫无际。突然,她的目光停住了,就在他们前方的海平线上出现了一样东西,远远望去像是一堆高低起伏的云团,但是轮廓非常清晰,不可能是云团。她碰了碰医生的胳膊。

    “那是什么?”

    他定睛望了一会儿,哈姆林太太看到他被太阳晒黑了的脸色发白了。

    “是陆地。”

    哈姆林太太再次想起了那个静静坐在加拉格尔的平房门前台阶上的马来胖女人。这一切,她都知道吗?

    太阳高高升起后,他们在船上为加拉格尔举行了葬礼。一等舱和二等舱的乘客、白人乘务员、欧洲船员,都站在下层甲板和舱口盖上。传教士诵读祭文:

    <em>    出来如花,又被割下;

    飞去如影,不能存留。[出自《圣经·约伯记》14:2。——编者注]

    </em>

    普雷斯眉头紧锁,低头看着甲板,牙齿咬得紧紧的。他并不感到伤心,因为他心里充满愤怒。医生和领事并排站着。领事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流露着官员惯有的哀悼神情,而医生这会儿刮干净了脸,身穿干净的新制服,佩戴了金色饰带,脸色苍白憔悴。哈姆林太太的目光移到了林赛尔太太身上,她看到林赛尔太太紧紧靠在丈夫身上,啜泣着,她的丈夫则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不知为何,这幕情景让哈姆林太太格外有感触。在这个悲伤的时刻,这个小女人感到心烦意乱,便本能地去寻求丈夫的保护和支持了。但是哈姆林太太蓦然感到全身一阵战栗,随即把目光移开,直直地盯着甲板上的接缝,因为她不想看到接下去会出现什么情景。诵读祭文的声音停顿了一下。人群中出现了一阵骚动。一位高级船员发出一道命令。传教士继续诵读祭文:

    <em>    我们亲爱的兄弟将在此与我们永别,愿万能的上帝以伟大的仁慈宽恕他的灵魂,我们将

    他的身体沉入海底,祈求永恒的大海为他带来灵魂永生。

    </em>

    哈姆林太太感觉到热泪从自己的脸颊上滚落下来,在地上溅起无声的水花。传教士的诵读声还在继续。

    葬礼结束后,乘客纷纷散去。二等舱的乘客刚回到自己的船舱,便听到铃声响起,告诉他们吃午饭的时间到了。不过头等舱的乘客仍在顶层甲板上漫无目的地游荡。多数男乘客去了吸烟室,他们要喝点儿威士忌和杜松子酒提提精神。可是领事在餐厅外面的告示板上张贴了一个通知,召集乘客都去开会。多数人都知道开这个会的目的,所以到了约定时间都来开会了。大家一个星期没有这么开心了,彼此交谈甚欢,只是出于必要的理解而有所克制。领事戴着单片眼镜,他向大家宣布召集开会的目的是讨论明天要举行的化装舞会。他知道大家都对加拉格尔先生深怀同情,他本想提议大家联名给逝者家属写一封吊唁函。但是,经客轮事务长检查逝者的证件,没能找到他的任何亲友的联系方式。看来已故的加拉格尔先生在这个世上是孑然一身的。同时,他(领事)提议对医生表示感谢,因为他确信医生在这样的情况下已经尽力了。

    “同意,同意!”乘客纷纷表示。

    领事接着往下说,大家都度过了一段非常艰难的时光,有人建议,为了表示对死者的尊重,最好将化装舞会推迟到新年前夜举办。但是他坦诚告诉大家,这并不是他的想法,而且他相信,加拉格尔先生本人如果活着也不会希望这样的。当然,这个问题还要看大多数人怎么决定。

    医生站起身,对领事和所有乘客的善意表示感谢,这段时间对大家来说的确都不易,但是他得到了船长的授权在这里告诉大家,船长明确表示他希望所有庆祝活动都在圣诞节如期举行,就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医生)还向大家私下透露说,船长认为所有乘客最近都生活在死气沉沉的阴影中,好好过个圣诞节乐一乐,对大家都有好处。接着,传教士的妻子站起来发言,她说大家不应该只想着自己,娱乐委员会已经安排好,在头等舱的晚宴结束后立刻为孩子们做圣诞树,孩子们还盼着见到大家都穿上化装舞服,大家可千万不要让他们失望。她跟船上的每一个人一样都为逝者深感悲哀,如果有人在这个时候因过于悲伤而无心跳舞,她也深表理解。她自己也心情非常沉重,但她认为一味放纵悲伤之情对任何人都没有好处,无异于自私而已。大家还是多为孩子们想想吧。这一席话深深地打动了所有乘客。他们想要忘掉这么多天来一直笼罩在轮船上的骇人气氛,他们都还活着,他们要尽情享受快乐;但是他们心中又有所不安,觉得总该表现出一些悲伤才较为得体。当然,如果他们可以出于无私的动机而做自己想做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领事请大家举手表决,除了哈姆林太太和一位患风湿病的老太婆之外,所有人都急切地举起了手。

    “赞成票占多数。”领事宣布,“那我就祝贺本次会议达成了明智的决议。”

    就在要散会的时候,一位种植园主站起身说他要提一个建议。照现在的情形,难道大家不觉得也应该邀请二等舱的乘客一起来参加舞会吗?早上他们还一起出席了葬礼呢。传教士一跃而起表示赞成。他说,最近几天发生的事情已经把大家拉到一起了,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嘛。领事再次宣布:这个问题已经在此前的会议上讨论过,那次会议达成了决议,大家一致认为让二等舱的乘客自己举办晚会更能自得其乐,只是事情有了变化,现在他直觉认为应该推翻那个决定。

    “同意,同意!”乘客纷纷表示。

    大家沉浸在一阵民主的热潮中,一致喝彩通过这个提议。散会时他们个个心情轻松,感觉自己都做了成人之美的善事。在吸烟室里,大家都相互请对方喝酒。

    就这样,第二天傍晚,哈姆林太太换上了化装舞会的裙子。她本没有心情去参加这场开心热闹的舞会,有一会儿,她甚至想装病,但她又知道没有人会相信,怕别人说她感情脆弱。她打扮成了卡门的样子,她抵挡不住把自己打扮得楚楚动人的虚荣心。她描黑了睫毛,在脸上抹了胭脂,裙子挺合身。舞会的号声响起,她款款走进了舞厅,引起大家一片赞叹。领事(他总是很幽默)打扮成了一个芭蕾舞女郎,逗得大家哄堂大笑。传教士夫妇扮成中国的清朝贵族,他们虽显得有些拘谨,但还是很满意这样的装束。林赛尔太太扮成喜剧角色科隆比纳,尽量露出她的一双美腿。她的丈夫扮成阿拉伯酋长,医生则扮成马来苏丹。

    大家凑钱买了晚宴的香槟,晚宴气氛热闹。轮船公司提供了彩包拉炮,拉开后出现了各种形状的纸帽子,这些帽子都戴在乘客的头上。还有纸彩带,他们互相把彩带抛给别人;船舱里还有很多小气球,大家你一下我一下把气球拍到各处。他们喊着,笑着,快乐极了。没有一个人可以说自己玩得不开心。晚餐一结束,大家就走进了舞厅,那里已经布置好了点着蜡烛的圣诞树。孩子们也来了,他们兴奋地大声尖叫,领到了各种礼物。很快,舞会开始了。二等舱的乘客羞怯地站在甲板上的舞池周围,偶尔有人结伴跳起了舞。

    “我觉得把他们也叫来一起参与是挺好的。”领事一边跟哈姆林太太跳舞一边说,“我是主张民主的,不过我认为他们也做得很有自知之明,只跟自己舱里的人跳舞。”

    但是哈姆林太太没有看到普雷斯,就找了个机会向一位二等舱乘客打听他的下落。

    “醉得不省人事了。”那人回答说,“下午我们就把他抬到了床上,锁在船舱里了。”

    领事邀请她再跳一曲。他太油腔滑调了。突然,哈姆林太太觉得这里的一切她都无法忍受了:业余乐队吵吵闹闹的演奏,领事说的无聊笑话,舞池中人们的欢声笑语。她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这些人大晚上在船上欢闹不休,而四周的大海又显得如此孤寂,这样的情景突然使她感到恐惧。趁领事没再缠着她,她赶紧在别人的眼皮底下悄悄地溜走,登上升降梯,来到了上层甲板。这里一片漆黑,她轻手轻脚走到一个她相信不会有人打搅的地方。可是她忽然听到了一声轻笑,随即在一个隐蔽的角落里看见了一个科隆比纳和一个马来苏丹。原来是林赛尔太太和医生,他们因加拉格尔的死安分了一天半天,现在又开始打情骂俏了。

    所有这些人都多少有些狠心地全然忘记了他们中间有个可怜的人刚刚离奇地死去。他们对他没有同情,反而心生怨恨,因为就是他把大家弄得心神不宁。他们尽情地及时行乐,他们大开玩笑,打情骂俏,传播流言蜚语。哈姆林太太想起了领事说过的话,在加拉格尔的所有证件里找不到一个联系方式,也没有找到一个亲友的名字可以通知到他的死讯,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件事会让自己感到悲哀难忍。一个人竟能如此孤寂地度过一生,不免令人感觉有些神秘。她想起仅仅就在几天前,这个人在新加坡上船时还身强力壮,精力充沛,对未来充满信心,此情此景,历历在目,令她百感交集。想起葬礼上的祭文,她心生敬畏:“出来如花,又被割下;飞去如影,不能存留。”年复一年,他规划着自己的未来,他多么渴望活下去,他有那么多的人生追求,可是就在他刚刚伸出手——噢,这太悲哀了!面对这样的悲哀,世界上的一切苦难都显得微不足道。唯有死亡,充满神秘的死亡,才是决定一切的。哈姆林太太从栏杆上探身出去,望着满天星空。人为什么要让自己不快乐呢?让他们去为自己心爱之人的离世而伤心落泪吧,死亡总是可怕的,可是除了死亡的可怕之外,其他那些事也都是值得的吗?有什么事值得我们痛不欲生,心怀恶意,虚荣计较,丧失善心?她又想到了自己和她的丈夫,还有那个她丈夫莫名其妙爱上的女人。他自己也说过,我们的快乐生活很短暂,死亡却是漫长的。她久久深思,突然间,仿佛夏日的闪电划破黑沉沉的夜空,她猛然发现自己内心已不再怨恨丈夫,也不再嫉妒情敌了,她对此无比惊讶。在她的意识深处的某个角落,一个念头如朝阳般在地平线上冉冉升起,给她的灵魂注满温和、幸福的光芒。从这个默默无名的爱尔兰人的死亡悲剧中,她获得了做出一个不顾一切的决定所需的可贵勇气。她心跳加快,迫不及待地要将这个决定付诸实施。她心中涌起了做出自我牺牲的激情。

    音乐已停,舞会结束了。多数乘客上床睡觉了,没睡觉的都在吸烟室里。她走下甲板回到了自己的船舱里,路上没有遇到一个人。她拿出信纸,给丈夫写了一封信:

    <em>亲爱的,今天是圣诞节,我想告诉你,我的内心充满了对你们两人的美好祝愿。前一阵是我太意气用事,不讲道理。现在我认为,我们都应该容忍自己心爱的人按他们自己的意愿去追求幸福的行为,我们应当给他们更多的关爱,而不要耿耿于怀,使大家都难受。我想让你知道,对于你生活中突然出现的快乐我已不计较了。我不再嫉妒,不再伤心,不再怨恨。不要担心我会不幸福,会孤独。如果有一天你觉得需要我了,就来找我,我会满心喜悦地迎接你,不会责备你,也不会对你耿耿于怀。我万分感谢你这些年给我带来的幸福和对我的温柔,我也要用真诚的情意来回报你,对此我无所索求,我也希望这份情意是完全没有私心的。不要再记恨我。祝你幸福,永远幸福!</em>

    她签上名,将信装进信封。尽管这封信要到塞得港才能寄出,她还是立刻把它投进了邮筒。做完这些事后,她更衣就寝,同时照了照镜子。她看到自己的双眼闪闪发光,抹了胭脂的脸上依然容光焕发。未来不再悲凉,而是闪耀着希望之光。她钻进了被窝,立刻沉沉入睡,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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