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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我知道这个故事有些怪异,我自己都理解不了。我把它白纸黑字写下来,只不过是我多少希望,等我写完后或许可以有更清楚的认识,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希望有哪位读者比我更能洞悉人性之复杂,可以不吝提出高见,使我可以理解这个故事。当然,我最先想到的是,这个故事可能会同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有些关系。我读过不少弗洛伊德的书,也读过一些他的追随者的著作。为了写这个故事,我最近又浏览了一遍“现代文库”版的《弗洛伊德文集》。读他的东西真是一桩苦差,因为他的行文枯燥而又啰唆,还动辄言之凿凿地声称自己开创了某某理论,这也无非暴露了作者的虚荣心和他对同行的嫉妒。这种态度表现在一个科学家身上多少是不相称的。不过我还是相信他是个心地善良、和蔼可亲的老人。我们也知道,一个人的为人与其笔下的表现还是有很大差别的。有的人可能行文尖酸刻薄,而在实际生活中却谦和温顺,甚至胆小得见了鹅都要躲开。不过这话扯远了,不说也罢。我重读了弗洛伊德的著作后也还是一无所获,未能解开我心中的疑惑。因此我只能在这里如实写下事情的来龙去脉而已。

    首先我要说清楚,这不是我自己经历的故事,而且跟这故事有关的人我也一个都不认识。故事是我的一个朋友奈德·普雷斯顿有一天晚上讲给我听的,他给我讲这个故事的原因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应对他所遇到的难题,同时他也以为我能给他出出主意,帮他解决难题,不过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了。在前面一篇故事里,我已经向读者介绍过奈德·普雷斯顿,现在我只需要补充一些细节。我的这位朋友是沃姆·伍德·斯克拉比斯监狱的一名探访员。他对待自己的职责非常认真,处处为囚犯着想。当时我们在皇家咖啡馆用餐。餐厅又长又矮,四周挂着一些荒诞又吸引人的装饰,也就是画家很喜欢画的老皇家咖啡馆的唯一遗迹了。我们坐在那里喝咖啡和餐后酒,奈德则不顾医生的忠告,抽着长长的上等哈瓦那雪茄。

    “我在斯克拉比斯监狱遇到了个有趣的家伙。”他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打死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他。”

    “他是因为什么坐牢的?”

    “他离开了妻子,法院责令他每星期支付一定数额的生活费,他断然拒绝。我跟他讲道理,最后差点儿被他气疯。我告诉他,犯不着一时意气用事,到头来自讨苦吃。他说他一个子儿也不会付,宁可一辈子坐牢。我对他说,总不能让他妻子挨饿吧,他只说了一句:‘为啥不能?’他行为正常,不惹是生非,干活儿也勤快,整天开开心心的,只要想到他妻子日子过得很惨,他就乐得不行。”

    “他为什么这么恨妻子?”

    “因为她砸烂了他的风筝。”

    “她做了什么?”我惊讶地问。

    “就是我说的。他妻子砸烂了他的风筝。他说到死的那一天都不会原谅她。”

    “他肯定是疯了。”

    “不,他没疯,他是个非常通情达理的人,也很聪明,体体面面的。”

    他名叫赫伯特·桑伯里,他的母亲特别有教养,从来不准别人叫他的小名赫勃或伯迪,只能称呼他赫伯特;她也从不叫自己丈夫的小名山姆,只叫他塞缪尔。桑伯里太太的名字叫贝娅特丽丝,她同桑伯里先生订婚后,先生斗胆叫了她一声贝娅,她气得直跺脚。

    “我受洗的名字是贝娅特丽丝,”她说,“我过去和将来永远都是贝娅特丽丝,对你也好,对我最亲近的人也好,都一样。”

    她个头儿不高,但人长得结实,显得活跃又干练,她的皮肤微黄,五官端正,脸上的线条清晰,一双小眼睛像珠子似的滴溜溜转。她的头发总是梳得一丝不乱,只是这个年纪头发还这么乌黑未免令人生疑。她的发型跟维多利亚女王的公主一样,自打她小时候自己会梳头的时候起,她就留起了这个发型,直到现在从未想过要改变。她可能为保住头发原本的颜色费过不少周折,如果确实如此,这便是她对轻浮之举的唯一妥协了。要知道她可是一辈子都没有在鼻子上扑过粉的,涂胭脂、抹口红就更是想都不会想。她从来都只穿上好面料的黑色衣裙,从不追随时尚,只求耐穿合身(都是街角上一位小个子女裁缝做的)。她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一条细细的金项链,上面吊着一个很小的金十字架。

    塞缪尔·桑伯里个儿也不高。他跟妻子一样精干,只不过他的头发是浅黄色的,已经非常稀疏了,所以他把脑袋一侧的头发留得很长,小心地梳到另一侧,才可以遮住头顶的一大片光秃。他有一双淡蓝色的眼睛,脸色苍白。他是一家律师事务所的文书,他从办公室勤杂工一路干到现在这个还算体面的职位。他的雇主称呼他桑伯里先生,有时还请他接待一些不太重要的客户。整整二十四年,除了星期天和每年两星期的海滨度假,塞缪尔·桑伯里每天早上乘坐同一趟火车到市中心上班,每天傍晚又乘坐同一趟火车返回郊区的家中。他衣着整洁,上班时穿素净的灰色裤子和黑色外套,头戴圆顶硬礼帽。回到家里,他便换上拖鞋和一件磨得光光的不能在办公室穿的黑色旧外套。不过星期天他们夫妇去礼拜堂时,他会穿上礼服,戴上硬礼帽。他以这样的方式表达对休息日的敬意,同时也对那些不敬仰上帝的人表示抗议——这些人要么大清早骑着自行车锻炼身体,要么在街上逛来逛去等着酒馆开门。原则上,桑伯里夫妇是绝对的禁酒主义者,不过到了星期天,为了补偿塞缪尔每天不变的节俭午餐——也就是烤饼和黄油,再加一杯牛奶。贝娅特丽丝会给他准备一顿丰盛的晚餐,有烤牛肉和约克郡布丁,为了他的健康,她也乐意让他喝一杯啤酒。由于她绝对不许在家里放烈性酒,塞缪尔总会在早上做完礼拜后拿上一个大水杯,溜到街角的小酒馆里买一夸脱烈酒。可是他无论如何不肯自己一个人喝酒,所以,为了社交应酬,桑伯里太太也会喝上一杯。

    赫伯特是上帝赐予他们的唯一的孩子,这当然不是他们夫妇有意节制的结果。天意如此。夫妻俩对儿子很宠爱。他生下来就是个漂亮的婴儿,后来也长得很帅气。桑伯里太太对他的教养很用心,教他在饭桌上要坐得挺直腰板,不能把胳膊肘放到桌上,教他像个小绅士一样使用刀叉,还教他端茶杯喝茶时要把小指头伸直,当他问妈妈为什么要这么做时,她说:

    “你别管为什么,就得这么做。这就是规矩。”

    不知不觉,赫伯特到了上学的年龄。桑伯里太太有些担心了,因为她从来没有让儿子跟街上的孩子们一起玩过。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说,“我从不跟别人交往,以后也不会跟别人交往。”

    虽然他们夫妇从结婚时起就一直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但是她始终刻意跟邻居保持距离。

    “在伦敦,你永远都不知道会碰上什么人。”她说,“事情一桩接一桩发生,你还没闹明白怎么回事,就已经跟一帮混混儿搅在一起,想脱身也来不及了。”

    她不喜欢把赫伯特扔到本地的公立学校里跟一帮野孩子去混在一起,所以她对儿子说:

    “听着,赫伯特,现在你要学我的样,做好自己的事,尽一切可能少跟别人交往。”

    可是赫伯特在学校跟同学处得很好。他聪明好学,成绩优异。看得出来,他在数字方面很有天赋。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塞缪尔·桑伯里说,“他不如以后就做个会计吧,好的会计不愁找不到好工作。”

    事情就这么定下了,赫伯特将来要当会计。他个子长高了。

    “哇,赫伯特,”他妈妈说,“你很快就要跟你爸爸一样高啦。”

    等到从学校毕业时,他又长高了两英寸。最后他的身高定型在五英尺十英寸[1]。

    “这身高正合适,”他妈妈说,“不高也不矮。”

    他相貌英俊,遗传了母亲端正的五官和黑色头发,同时也遗传了父亲的蓝色眼睛,他虽然肤色苍白,但他光滑细腻。塞缪尔·桑伯里将他送进了一家会计师事务所,这家事务所每年两次为他自己工作的律师事务所做账。赫伯特二十一岁时,已经能够每星期给妈妈带回一笔不小的工资收入。妈妈给他三枚半克朗的硬币买午餐用,另给十先令零花钱,剩下的钱她替儿子存进储蓄银行,以备不时之需。

    在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的那天晚上,桑伯里夫妇上床睡觉——我顺便说一句,桑伯里太太从不说“上床”,她只说“就寝”。而桑伯里先生不像妻子那么有教养,他总是说:“我钻被窝儿喽。”桑伯里夫妇睡到床上时,妻子说:

    “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感谢上帝,我是知道的。谁家的儿子都比不上我们的赫伯特。他从小到大几乎没有生过一天病,也从没让我操过心。这说明一个道理,孩子从小有教养,长大了就能给父母争光。想想他都二十一岁了,简直不敢相信啊。”

    “是啊,我看不等我们弄明白,他就要结婚成家,离开我们啦。”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呢?”桑伯里太太厉声问道,“他不是已经有一个这么温馨的家了吗?塞缪尔,你可不要把这种愚蠢的念头灌输到他脑袋里去,不然我可不会放过你。你也知道这是我最不想看到的。还真结婚成家啊!他是有脑子的。他知道怎么过好日子。他明白着呢,赫伯特不傻。”

    桑伯里先生不说话了。他早就学乖了,知道跟贝娅特丽丝顶嘴是没好下场的。

    “我不赞成男人在有自己的主见之前就急着结婚。”她继续说,“而男人总要到三十岁或三十五岁才会有自己的主见。”

    “他很喜欢他的生日礼物。”桑伯里先生故意岔开话题。

    “他当然喜欢啦。”桑伯里太太依然不开心。

    他的生日礼物也的确挺丰厚的。桑伯里先生送了他一块夜光指针的银手表,桑伯里太太送了他一只风筝。这当然不是她送给儿子的第一只风筝了。第一次送给他风筝时,他才七岁,事情是这样的:他们家附近有一个公园,碰到星期六下午天气好的时候,桑伯里太太会带丈夫和儿子去那里散步。她说塞缪尔整天闷在办公室里,出去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对他有好处。可是公园里总是有很多人,桑伯里太太不喜欢跟别人交往,所以尽量躲开那里的人。

    “快看它们风筝,妈妈。”有一天赫伯特突然说。

    那天微风习习,天空中飘着好多风筝,有大的,有小的。

    “你要说‘那些风筝’,赫伯特,不是‘它们风筝’。”桑伯里太太告诉他。

    “你想不想去看看风筝是从哪儿飞上天的,赫伯特?”爸爸问他。

    “啊,想看,爸爸!”

    公园中央有一个高坡,他们走近时,看到一些男孩子和女孩子,还有几个成年男人,飞快地从高坡上冲下来,让风筝吃住风飞上天去。有时风筝飞不起来,掉落到了地上,可是一旦吃住了风,放风筝的人就会一圈一圈地放开风筝线,风筝就会越飞越高。赫伯特看得入迷了。

    “妈妈,我能要个风筝吗?”他大喊道。

    他早已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东西,最好先跟妈妈开口。

    “要风筝干什么?”她问。

    “放呀,妈妈。”

    “你这么聪明,不会自己做一个嘛。”妈妈说。

    桑伯里夫妇越过儿子的头顶会意地相视一笑。想想看,他都想要放风筝了!真长成个小男子汉了呢。

    “你要是做个好孩子,每天早上不用我告诉你就刷牙的话,圣诞老人一定会在圣诞节给你送个风筝来的。”

    圣诞节很快到了,圣诞老人果然给赫伯特送来了他的第一个风筝。起先,他笨手笨脚放不好,桑伯里先生只好自己奔下高坡帮他把风筝放起来。那是一只很小的风筝,可是当赫伯特看着风筝在空中游弋,手中感受到风筝线的牵动时,他兴奋极了。此后,每个星期六下午,等他爸爸下班回来,他就缠着父母要去公园。他很快就学会了放风筝的技巧,桑伯里夫妇看着他从高坡上飞奔下去,等风筝吃住风后一圈圈地松开手中的线圈,他们的心中充满了自豪。

    赫伯特迷上了风筝。随着他渐渐长大,妈妈给他买的风筝越来越大,他放风筝的手法也越来越巧妙,他很善于把握风向,能让风筝飞出各种意想不到的花样。公园里还有其他人在放风筝,有小孩儿,也有成年人,共同的爱好最容易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虽然桑伯里太太不喜欢跟别人交往,但她很快就发现,不光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还有她自己,都开始跟身边的随便什么人交谈起来了。他们会相互比较各自的风筝,吹嘘自己的风筝如何了不起。那时赫伯特已经十六岁,他有时会向另一个放风筝的人发起挑战。对方应战后,他会操纵风筝飘向对手的风筝,同时放线去缠住它,然后猛地一拉,将对手的风筝拽下来。不过早在那之前,桑伯里先生已经被儿子的热情深深感染,他经常会自己放一次过过瘾。看到他穿着条纹裤子和黑色上衣、头戴硬礼帽从山坡上飞奔下来,一定会感觉特别滑稽。桑伯里太太会不慌不忙地跟在他身后一路小跑,等到风筝飞起来后,她会伸手去拉住丈夫手中的风筝线,看着风筝飘上天空。星期六下午成了一家人最开心的时间。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早上出门去坐火车进城时,一定不会忘记首先抬头望望天空,看看天气是否适合放风筝。他们最喜欢刮大风的日子,风向不定才能给他们最好的机会一显身手。整整一个星期,他们每天晚上都会谈论风筝。别人的风筝比他们的小,他们嗤之以鼻;比他们的大,则羡慕不已。他们评论其他人放风筝的表现,就像拳击手或足球运动员谈论对手一样激烈,也一样不屑一顾。他们的雄心是做一只比任何人的风筝都更大,也飞得最高的风筝。他们早就放弃了一般的风筝线圈,因为夫妻俩在赫伯特二十一岁生日时送给他的风筝足足有七英尺高,他们是用钢琴丝绕在一个鼓上来放这个风筝的。但是赫伯特并未就此满足。他不知从哪里听说有人发明了一种箱形风筝,立刻心动不已。他觉得自己也可以设计出这样的风筝,因为他画画还不错,便立即着手画起了设计图。他做出了一个较小的模型,一天下午拿出去试放,没有成功。他很固执,不肯轻易认输。既然设计有问题,那么他就得去把它改好。

    接着,事情就有些不太对劲了。赫伯特开始吃过晚饭后就出去。桑伯里太太挺不高兴的,但是桑伯里先生跟她讲道理。毕竟,儿子已经二十二岁了。整天待在家里肯定会感到无聊。他想出去走走,或者看场电影,也没有什么不对的。赫伯特恋爱了!一个星期六,一家人在公园开开心心地放了一下午风筝,吃晚饭时,儿子出乎意料地说:

    “妈妈,我邀请了一个姑娘明天来家里喝茶,可以吗?”

    “你邀了啥?”桑伯里太太急忙问,一时顾不上语法了。

    “你已经听到了,妈妈。”

    “我能不能问问她是谁,你是怎么认识她的?”

    “她叫贝文,贝蒂·贝文,我是在电影院认识她的,那是一个下雨的星期六下午。完全是凑巧。她就坐在我旁边,她的包掉到了地上,我帮她捡了起来,她说谢谢,我们就很自然地聊了起来。”

    “你是要告诉我,你中了这么老掉牙的圈套?还真的是包掉地上了!”

    “你说得不对,妈妈。她是个好姑娘,真的,她受过很好的教育。”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三个月前。”

    “噢,你三个月前见过她,明天就请她来家里喝茶了?”

    “后来我们当然也见过面的啊。第一次见面那天,看完电影后,我问她下星期二晚上能不能跟我一起看电影,她说她也不知道,也许可以,也许不可以。但她还是来了。”

    “她怎么会不来呢?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从那以后,我们大概每星期都会一起看两次电影。”

    “这就是你最近经常出去的原因?”

    “是的。可是你听我说,我不想强迫你接受她,如果你不同意她来喝茶,我可以说您头痛,带她出去玩好了。”

    “你妈妈当然会同意请她来喝茶的。”桑伯里先生赶紧插嘴说道,“对吧,亲爱的?只是你妈妈不喜欢见陌生人。她从来不喜欢见人。”

    “我不喜欢跟别人交往。”桑伯里太太阴沉着脸说,“她是做什么的?”

    “她在城里一家打字行上班,住在家里,不过那可能也算不上是个家。是这样的,她妈妈死了,她爸爸又结婚了,还生了三个孩子,她跟后妈合不来。用她的话说,整天唠叨个没完。”

    桑伯里太太精心安排茶点。她收拾了客厅里一个平时从来不用的小桌子,把上面乱七八糟的玩意儿拿走,铺上了一块桌布,又把一套也从来没有用过的茶具和一个电镀茶壶摆了出来。她做了烤饼,烤了蛋糕,又切了几片薄薄的面包,涂上黄油。

    “我要让她看到我们可不是寻常人家。”她告诉她的塞缪尔。

    赫伯特去接贝文小姐,桑伯里先生特意守在门口迎候,以免赫伯特把她带到他们平常吃饭兼休息的餐厅里去。赫伯特领着姑娘走进客厅,惊讶地看了一眼茶桌。

    “这是贝蒂,妈妈。”他介绍说。

    “是贝文小姐吧。”桑伯里太太说。

    “对的,不过您叫我贝蒂就行。”

    “刚刚认识就这么称呼不大得体。”桑伯里太太优雅地笑着说,“请坐吧,贝文小姐。”

    说怪也怪,说不怪或许也一点儿都不怪,贝蒂·贝文跟桑伯里太太年轻时长得很像。她也一样脸上线条分明,一样像珠子似的滴溜溜转的小眼睛,不过她的嘴唇涂得血红,脸上也抹了淡淡的胭脂,又黑又短的头发是自来卷。桑伯里太太只瞥了一眼就把这些都看得一清二楚,她也分厘不差地精确估算出了她穿的那条人造丝裙子、那双扎眼的高跟鞋,还有头上戴着的那顶酱色帽子的价钱。她的裙摆很短,露出了一大截肉色丝袜。桑伯里太太看不惯她的化妆和衣着,马上心里就不喜欢这个姑娘了,但是她打定主意要表现得像个贵妇人。倘若连她都不知道如何表现得像个贵妇人,那天底下就没有人知道了。因此,开场戏还是挺顺利的。她斟好了茶,叫赫伯特端一杯给他的朋友。

    “问问贝文小姐想不想吃一点儿黄油面包或者烤饼,亲爱的塞缪尔。”

    “两样都来点儿吧。”塞缪尔说着,笨拙地把两只盘子递过去,“我就喜欢看别人吃得开心。”

    贝蒂战战兢兢地取了一片黄油面包和一块烤饼放在自己的盘子里。桑伯里太太和颜悦色地谈论着天气。看着贝蒂越来越局促不安,她感到非常满意。接着,她切开蛋糕,硬给了客人很大一块。贝蒂咬了一口,再把蛋糕放回到盘子里时,一哆嗦就掉到了地上。

    “啊,对不起。”姑娘说着,弯腰把蛋糕捡了起来。

    “哦,没关系的,我再给你切一块。”桑伯里太太说。

    “别麻烦了,我没那么讲究的。地板很干净。”

    “希望是干净的。”桑伯里太太说,面露尖酸的笑容,“可是我怎么会让你吃一块掉到地上的蛋糕呢?拿过来吧,赫伯特,我再给贝文小姐切一块。”

    “我不想吃了,桑伯里太太,真的吃不下了。”

    “真遗憾,你不喜欢我烤的蛋糕。我可是特意为你烤的。”她自己咬了一口,“我觉得挺好吃的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桑伯里太太,蛋糕很好吃,只是我一点儿都不饿。”

    她不愿意再添茶,桑伯里太太看到她很庆幸自己终于把茶几上的那杯茶喝完了。“我估摸他们家平时准是在厨房里吃饭的。”她暗自思忖。这时,赫伯特点起了一支香烟。

    “给我一支,赫勃。”贝蒂说,“我也憋不住要抽一口了。”

    桑伯里太太看不惯女人抽烟,但她只是微微蹙了下眉头。

    “我们更喜欢叫他赫伯特,贝文小姐。”她说。

    贝蒂并不傻,她也看得出桑伯里太太在想方设法让她难堪,现在她终于找到了反击的机会。

    “我知道,”她说,“那会儿我听到他说他叫赫伯特,我差点儿忍不住笑喷了。平常哪有叫赫伯特的。多累得慌啊!”

    “很遗憾,你不喜欢我儿子受洗时取的名字。我认为这个名字非常好。当然了,这也要分对什么阶层的人来说。”

    赫伯特插话救场了。

    “在办公室大家都叫我伯迪,妈妈。”

    “那我只能说,他们都是些平庸的人。”

    桑伯里太太摆出威严的神情,不说话了。这有一搭没一搭的交谈只能由桑伯里先生和赫伯特撑下去了。桑伯里太太觉察到贝蒂被惹得很狼狈,心里不由得一阵得意。她也看出这姑娘想要走了,却不知道怎么开口。她拿定主意不去帮她。最后还是赫伯特把这个难题接了过去。

    “我看,贝蒂,我们该走了。”他说,“我送你回去。”

    “这就要走了吗?”桑伯里太太说着,站起身来,“你的光临让我们很荣幸,真的。”

    “这孩子挺漂亮的。”两个年轻人出门后,桑伯里先生试探性地搭话。

    “漂亮个鬼,瞧那满脸涂的。你瞧着吧,她要是洗了脸,不烫头发的话,简直就没法看了。她太普通了,就这么回事,普通得一无是处。”

    一小时后,赫伯特回来了。他有些生气。

    “我说,妈妈,你这样对待一个可怜的姑娘是什么意思啊?我为你感到害臊。”

    “不许这样对你妈妈说话,赫伯特。”她勃然大怒,“你原本就不该把这样的女人带到家里来。太普通了,她,普通得一无是处。”

    桑伯里太太一生气就顾不上语法,口齿也不太清楚了。赫伯特没理会她说的话。

    “她说她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羞辱。我好说歹说才哄好了她。”

    “哼,她再也别想到这里来了,我把话说明白了。”

    “这只是你的想法。我要跟她订婚,你自己看着办吧。”

    桑伯里太太倒抽了一口气。

    “你不会真同她订婚吧?”

    “我会的。我想了很长时间了,正好今晚她心情不好,我很心疼她,所以就正式向她求婚了,我费了半天口舌她才同意了,我就这么告诉你吧。”

    “你个傻蛋!”桑伯里太太尖叫起来,“真是个蠢东西!”

    接下去便吵开了。桑伯里太太和儿子吵得不可开交,可怜的塞缪尔想插话劝和,母子俩都粗暴地叫他闭嘴。最后,赫伯特冲出家门走了,桑伯里太太气得痛哭流涕。

    第二天,谁也没有再提昨天发生的事。桑伯里太太对赫伯特客气冷淡,赫伯特闷闷不乐,一言不发。他吃过晚饭就出去了。到了星期六,他告诉父母说下午有事,不能跟他们一起去公园了。

    “你不去我们也能对付的。”桑伯里太太板着脸说。

    快要到每年去海滨度假两星期的日子了。他们家一向都是去赫恩海湾度假,因为桑伯里太太总说去那里度假的都是上流人士,他们好多年一直都住在同一家酒店。有一天晚上,赫伯特用尽量漫不经心的口气说:

    “对了,妈妈,你最好写信告诉他们,今年不用订我的房间了。我和贝蒂准备结婚,我们要去索森德度蜜月。”

    房内顿时一片死寂。

    “这有点儿太突然了吧,赫伯特?”桑伯里先生不安地说。

    “是这么回事,贝蒂的打字行生意不好,她失业了,我们觉得不如马上结婚算了。我们在达布尼街上租了两个房间,我们打算用我的银行存款添置一些家具。”

    桑伯里太太一言不发。她面色煞白,泪水从她瘦削的双颊滚落下来。

    “别这样,妈妈,”赫伯特说,“人总是要结婚的。要是爸爸当年没有娶你,现在也就没有我了吧?”

    桑伯里太太不耐烦地用手抹去泪水。

    “不是你爸爸娶了我,而是我嫁给了他。我知道他很稳重,品行端正。我知道他会做一个好丈夫,好父亲。我从来没有理由后悔,你爸爸更没有理由后悔了。我说得对吧,塞缪尔?”

    “这哪会错,贝娅特丽丝。”桑伯里先生赶忙说。

    “你知道吗,等你了解了贝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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