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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当阿申顿被派到X市去执行任务时,他左思右想,只觉得自己的处境有些说不清道不明。X市是一个重要交战国的首都,只是这个国家出现了分裂,有一个势力庞大的政党反对战争,革命随时可能发生,虽说并非迫在眉睫。阿申顿接受的任务是去实地了解一下,在当前的局势下可能采取的最佳对策是什么,并且提出可行方案,如果他的方案获得派他去执行任务的那些要人的批准,他还要去付诸实施。他可动用的资金数额巨大。英美两国的大使都得到了指示,要尽一切可能为他提供便利,不过上头私下关照阿申顿要自己行动。他不能向这两个大国的官方代表透露任何可能不便让他们知道的消息,以免使他们陷入困境,而由于他或许有必要在暗中支持一个与执政党剑拔弩张的政党,而美英两国又同这个执政党关系极为密切,因此阿申顿还是不动声色地见机行事为好。派他执行任务的政要们不想让两国的大使发现当局派出了一名特工来做与他们背道而驰的工作,这会让他们难堪。从另一方面来说,在反对阵营中有一个代表也是有利的,万一形势突变,这个人有足够的资金可以动用,也可以赢得这个国家新上任的领导人的信任。

    可是大使都是很讲究尊严的人,他们的嗅觉特别灵敏,能随时发现自己的权威受到侵犯的任何蛛丝马迹。阿申顿一到X市就立刻去拜见了英国大使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他受到了合乎常规礼仪的接待,但是那场面冷淡得足以让一头北极熊后脊背发凉。赫伯特爵士是个职业外交官,早已养成了一副令人肃然起敬的职业姿态。他对阿申顿要执行的任务只字未问,因为他知道问了也是白问,阿申顿一定会闪烁其词的,但是他刻意让阿申顿明白他是在执行一个愚蠢的任务。他用酸溜溜的、容忍的语气谈到了派阿申顿到X市来的那些要人。他告诉阿申顿,自己已接到指令要尽力帮助他完成任务,尽可能满足他提出的一切需求,还明确地说,如果阿申顿任何时候想要见他,只要说一声就可以。

    “我已经收到了那个特殊要求,要我帮你用密码发电报,据我所知,那套密码已经给你了。另外,我收到发给你的密码电报后,也要转交给你。”

    “我希望电报不会太多,大使阁下。”阿申顿答道,“我知道处理密码是特别烦人的事情。”

    赫伯特爵士沉默了片刻。或许这不是他所期待的回答。他站起身来。

    “麻烦你来一下领事处,我介绍你认识一下这里的参赞和秘书,你可以把电报拿给他们发。”

    阿申顿跟着他走出了房间,大使把他交给参赞后,轻轻地跟阿申顿握了握手。

    “希望很快能有幸再跟你见面。”他说完,微微点了点头,就走了。

    这次会晤过程中,阿申顿始终保持镇定。他的职责要求他低调行事,他不想引起任何官方部门的人的注意。不过当天下午他给美国大使馆打去电话时,才发现了为什么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会对他这么冷淡。美国大使是威尔伯·沙费尔先生,他来自堪萨斯城,还在很少有人想到战争即将爆发的时候,他就因服务政坛有功而获得了这个职位。他身材高大粗壮,满头白发,所以看上去不年轻了,但是身体保养得很好,精力充沛。他的脸方方正正的,面色红润,鼻头很短,下巴显得很坚毅。他脸上的表情很活泼,不停地做出各种逗人发笑的怪脸,看上去这张脸活像是用作热水瓶的红色橡胶捏出来似的。他热情地接待了阿申顿。看来他是个性格开朗的人。

    “我想你已经见过赫伯特爵士了吧。看来你一定把他惹恼了。你想想,华盛顿和伦敦的人这么做是什么意思嘛,我们连内容都不知道就要求我们帮你发密码电报?你知道吗,他们根本没有权力这么做。”

    “哦,大使阁下,我想这只是为了节省时间,减少麻烦而已。”阿申顿说。

    “行吧,那你到底在执行什么任务呢?”

    这个问题当然不是阿申顿准备好要回答的,但是他觉得如实说出来会并不明智,所以决定给他一个不会透露太多内情的含糊回答。从他对这位大使的观察中他已经看出,沙费尔先生无疑具有影响总统大选民意的才能,但他似乎并没有担当大使所需要的那种机敏,至少表面上还看不出来。他给人的印象是个喜欢鼓励的和善的人。如果跟他玩儿扑克,阿申顿或许会对他有所提防,可是就眼下面对的事情而言,他感到自己相当安全。他开始东拉西扯地谈起了世界大局,而且及时找机会询问大使对当下的局势有何见解。就像战马听到了出征的号角似的,沙费尔先生立刻发表了一通演讲,一口气说了二十五分钟,等他终于筋疲力尽地讲完后,阿申顿连连感谢他的热情接待,随即告辞。

    他决定跟这两位大使都保持一定的距离,便埋头做起了自己的事,很快就谋划好了自己的行动方案。不过,一个偶然的机会使他可以帮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一个忙,所以又跟他有了联系。他了解到沙费尔先生与其说是个外交家,倒不如说是个政客,他的见解之所以值得重视,原因在于他的职位而不在他的人格。他把自己荣登高位看作享受优越生活的机会,他处事过于热情,甚至达到了超越自己职权范围的地步。他对外交事务的无知使他在一切问题上都难以做出有价值的判断,不过他频频出席协约国大使的会议,常常开会到昏昏欲睡,根本无法做出任何判断。众所周知,他拜倒在一位瑞士美女的石榴裙下,不过从一个特工的眼光来看,这个女人的来历有些可疑。她同德国有些特殊的关系,她对协约国的支持就显得很可疑。沙费尔先生每天都跟她见面,当然受她的影响不小。最近有迹象表明,时不时地有非常机密的情报泄露出去,已经有人猜疑是不是沙费尔先生在每天同美女见面时不经意地说了什么,随即被传送到敌国的情报总部去了。谁都不会怀疑沙费尔先生的诚实和爱国,但是没有人能确信他的谨慎。这是一件不好处理的事,但无论是华盛顿还是伦敦和巴黎,都认为此事关系重大,所以阿申顿接到了指令去处理此事。当然,他被派到X市去执行这个任务并不是没有人协助的,他的助手中有一位精明强干、性格坚定的波兰加利西亚人,名叫赫伯图斯。他同此人联络后,发生了一件机缘巧合的事————这种巧事在特工部门偶尔发生:这位瑞士女人家里有个女仆生病了,这位女伯爵(她确有此身份)很幸运地从克拉科夫本地物色到了一位很受人尊敬的人来顶替这个女仆。事实上,此人在战前是给一位大名鼎鼎的科学家做秘书的,所以她去做一名女仆无疑游刃有余。

    这个安排的结果是,阿申顿每隔两三天就会收到一份报告:详细记录这位迷人的贵妇家里发生的事情。虽然他并未了解到任何事实可以确认最近出现的那些猜疑,但他却了解到了其他一些也很重要的事情。从女伯爵与大使在她家里舒适地共进晚餐时的交谈中似乎可以知道,这位美国大使好像对他的英国同行颇为不满,他发牢骚说他只能跟赫伯特爵士刻意保持纯粹公事公办的关系。他甚至直言不讳地说他烦死了这个该死的英国佬装腔作势的德行。他是个堂堂的男人,一个纯粹的美国人,压根儿就用不着讲究繁文缛节。他们为什么不能像两个平常的伙伴一样交交心?毕竟血浓于水啊,他常说,要是他们能脱下正装,坐下来喝一瓶黑啤酒,把心里的想法都说出来,那要比整天一本正经地满嘴外交辞令更有助于赢得战争的胜利。两位大使之间关系不够和睦显然不是一件好事,所以阿申顿认为还是要问问赫伯特爵士能不能去拜见他。

    他被领进了赫伯特爵士的书房。

    “你好,阿申顿先生,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我希望你对一切都满意。据我所知,你发电报够忙的。”

    阿申顿坐下时看了大使一眼。只见他瘦瘦的身上穿着一件裁剪十分合身的燕尾服,黑色丝绸领带上缀着一颗很漂亮的珍珠;灰色裤子上有一条笔挺的直线,裤子上的条纹素雅而又鲜明,一双锃亮的尖头皮鞋好像从来没有穿过似的。很难想象他会穿着衬衫坐下来喝威士忌。他身材瘦高,简直是现代服装的标准模特儿,他直挺挺地坐在椅子上,像是坐在那里让人画官方肖像似的。他尽管神情冷淡,看上去挺无趣的,但其实是个挺英俊的人。他的灰白头发很整齐,在一侧分开,白皙的脸刮得很干净,直挺挺的鼻梁,灰白的眉毛下面有一双灰色的眼睛,他年轻的时候嘴形应该很好看,甚至有些性感,不过现在这张嘴上挂着一副坚毅的嘲讽表情,嘴唇苍白。从这样的一张脸上可以看到传承了几个世纪的良好教养,但看不出情感的流露变化。你永远不要指望这张脸上会突然迸发大笑,顶多只会稍纵即逝地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阿申顿感到格外紧张不安。

    “我怕你会认为我是在多管闲事,阁下,我准备好了你会叫我管好自己的事。”

    “先说来听听吧。”

    阿申顿说了他心里的想法,大使专心听着。他那双冷冷的灰色眼睛一直盯着阿申顿的脸,阿申顿可以看出他明显感到尴尬了。

    “这些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有途径获得一些有时有用的情报。”

    “我明白了。”

    赫伯特爵士还是那样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脸,不过阿申顿惊奇地看到他那双刚毅的眼睛里突然流露出了一丝笑意。这张严峻而傲慢的脸瞬间变得非常迷人了。

    “还有一件事或许要请你费心告诉我。一个人要怎么做才能同别人正常交往?”

    “恐怕什么也做不了,阁下。”阿申顿答道,“我认为这是老天的恩赐。”

    赫伯特爵士眼睛里的那道光消逝了,不过他的神态要比阿申顿刚进屋时显得略微客气了些。他起身,伸出手去。

    “你来告诉我这些,做得很好,阿申顿先生。是我太疏忽了。冒犯那位毫无恶意的先生是我不可原谅的失误。不过我会尽力弥补我的过失。我今天下午就给美国使馆打电话。”

    “不过也不必太着急,阁下,恕我斗胆提个建议。”

    大使的眼睛眨了几下。阿申顿开始感觉到他似乎有了几分人味儿。

    “我只会照章办事,认真处理公务,阿申顿先生。这是我性格中的一个弱点。”后来,在阿申顿要告辞时,他又说了句,“哦,顺便问一句,不知道你明晚能不能光临跟我一起吃饭。黑领带。八点一刻。”

    他想当然地认为阿申顿一定会接受这个邀请,没有等他同意便对他点点头,送走了他,然后坐回到他那张巨大的写字台前。

    阿申顿想到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邀请他去赴宴,不禁有些忧虑。系黑领带说明赴宴的人数不会多,说不定只有大使的妻子安妮夫人(阿申顿尚未见过),再有一两名年轻秘书。可以想见,此次晚宴应该不会很热闹。有可能饭后会打桥牌,不过阿申顿知道,职业外交家一般牌技都不精:大致原因可能是,这样的大人物总是胸怀大志,他们不屑于浪费精力去玩这种琐碎的客厅游戏。从另一方面来讲,他又非常想见识一下这位大使在不那么正式的场合是什么风采。因为显而易见,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绝非常人。他的外貌和气度无疑是他这个阶层的人所特有的,而有幸结识典型的名流总是妙趣横生。人们心中想象的大使就是他这样的人。他的品行要是稍有夸张,就会变得像漫画中的人物那样。他离可笑只差毫厘,你看着他时会不由得屏息凝神,仿佛在观赏一位走钢丝的演员在高空展示令人目眩的绝技。他肯定是一位有个性的人。他在外交界平步青云,虽说他的升迁无疑得益于他与名门望族的联姻关系,但主要还是凭着自己的本事。他总能适逢其时地知道必须坚定时就坚定,通融为宜时便能通融。他的仪表风度无可挑剔。他懂六七种语言,能说得流畅而准确;他头脑清晰,很有逻辑。他从不怕把什么事情都想得很透彻,但付诸行动时却又很善于审时度势,酌情权宜。他在五十三岁的年纪就早早登上了驻X国大使这个高位,而在战争及国内的党派之争所造成的极端困难局势下,他仍能应付自如,有手段、有自信,至少有一次还很有勇气。话说有一回发生了暴乱,一批革命党人闯进了英国大使馆,赫伯特爵士面对向他挥舞的手枪而临危不惧,站在楼梯口与他们舌战,成功劝说这些人都乖乖回家去了。显而易见,他会在巴黎走完仕途。他是一个你不得不佩服的人,但也是你不容易喜欢的。他属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外交家类型,往往堪当重任,而又自行其是,虽说有时不得不承认他有些高傲自负,但就办事成效而论,这也无可厚非。

    当阿申顿驱车抵达大使馆的门前时,门顿时大开,有一位体格健壮、神情庄重的英国管家和三名男仆在门口迎接他。他被引到一道壮观的大楼梯上————前面刚说过的那件惊心动魄的事就发生在这道楼梯上,上了楼梯后,他又被领进一间巨大的客厅,厅内罩着的灯发出暗淡的光线,可他入门第一眼就看见了大厅里的家具都很气派,壁炉的上方悬挂着英王乔治四世身着加冕礼服的巨幅画像,壁炉内火光熊熊,他要拜访的主人坐在壁炉旁的大沙发上,听到管家通报了来客的姓名后,缓缓站了起来。赫伯特爵士朝他走来时,神态优雅极了,他穿着简便的晚宴外套,穿这种服装要显得气派庄重是极不容易的,但他照样气宇轩昂。

    “我太太听音乐会去了,她一会儿就回来,她很想认识你。我没有请别人。我只想同你一人好好聊聊。”

    阿申顿喃喃地说了几句客气话,心里却咯噔一沉。他不知道自己将如何度过这至少会历时两个钟头的单独会晤:他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人面前,他感到极不自在。

    门又打开了,那位管家和一名男仆端着很沉的银餐盘进来。

    “我总会在晚餐前喝一杯雪利酒。”大使说道,“不过倘若你已经养成了喝鸡尾酒的恶习,我也可以请你喝一杯似乎叫作干马蒂尼的饮料。”

    尽管阿申顿此刻感到很不好意思,但他仍不甘心在这种事情上也表现得言听计从。

    “我是与时俱进的。”他答道,“既然能喝上干马蒂尼,却还要选雪利酒,那就像能坐上东方快车,却还要去坐马车了。”

    就这样寒暄了一阵后,两道大门又被推开了,中断了他们的谈话,只听一声通报:大使阁下的晚宴开始!他们便步入餐厅。餐厅极大,六十人在此用餐也不会拥挤,不过此刻只摆了一张不大的圆桌,所以赫伯特爵士和阿申顿当即入座。边上有一个巨大的红木餐柜,上面摆放着一大堆金银餐具,餐柜的上方,正对着阿申顿,挂着一幅卡纳尔[吉奥瓦尼·安东尼奥·卡纳尔(1697——1768),意大利画家,在英语国家通称为卡纳莱托。画作以描绘十八世纪的威尼斯风光知名。]的精美画作。壁炉上方则挂着一幅维多利亚女王少女时代的四分之三画像,头戴一顶小小的金王冠。在晚餐桌上服务的还是那位胖管家和三名高个子男仆。阿申顿有一个印象,觉得这位大使喜欢让人感觉到他很有教养,故意不张扬自己的奢华生活。他们仿佛是在英国的某一栋乡间大宅里用餐,仆人礼仪周全,菜肴丰盛而不铺张,因为一切都做得符合惯例,倒也不至于让人感觉烦琐得可笑。但是,这一经历却给阿申顿带来一番别样的滋味,因为他此刻脑子里难以摆脱一个念头:就在这大使馆墙外,生活在动荡不安中的民众随时可能发动流血的革命,而在不到两百英里远的战壕里,士兵正躲在猫耳洞里躲避着刺骨的寒风和无情的炮火。

    阿申顿根本无须担心他们的谈话会进行得不太顺利,而他原本以为这位赫伯特爵士可能会盘问他的秘密使命的顾虑也很快驱散了。大使阁下对他的态度不冷不热,好像他是一个拿了介绍信来求见的普通英国游客,他只想以礼相待而已。没有人会想到一场大战正在蔓延,因为他几乎没有提到这个话题,偶尔提及也只是为了表明他不是在故意回避这个令人心烦的话题。他大谈文学艺术,有意无意地证明自己读书勤奋,兴趣广泛,而当阿申顿谈到一些同他有个人交情而赫伯特爵士只是通过其作品才知道的作家时,他也会摆出一副纡尊降贵的友好姿态注意听他说,世上的所有大人物一般都是这样看待艺术家的。(不过,大人物偶尔也会画一幅画或写一本书,这时艺术家也就可以对他们以牙还牙。)他还顺便提到了阿申顿写的一部小说中的一个人物,故意不提坐在他眼前的这位客人就是那本书的作者。阿申顿钦佩他的礼貌涵养。阿申顿不喜欢有人同他讨论他的作品,因为作品一旦写成,他就真的没有多少兴趣再去谈论了,不论是当面夸奖他还是指责他,都一样会使他感到不安。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恰如其分地表达了自己读过他的作品,以此满足他的自尊心,同时又只字不谈对自己读过的作品有何看法,免去了可能给他带来的不适。他还谈到了一些他在外交生涯中曾被派驻过的国家,以及在伦敦和别的地方他和阿申顿共同认识的人。他谈吐不俗,时不时穿插一些善意的讥嘲,算得上是风趣幽默了,也显得机智聪明。阿申顿觉得晚餐席间并不沉闷,但也不怎么有趣。要是这位大使不是那样无论谈到什么话题都只说一些正确的、明智的、不痛不痒的话,阿申顿肯定会更有兴趣。他感到老跟着这样一个严丝合缝的精致脑袋转,实在太费劲了,巴望能快点进入脱去上装随便聊聊的阶段,最好能把脚也跷到桌子上去!看来这根本指望不上了。不止一次,他发现自己在琢磨吃完饭后如何尽快体面告辞。他约了十一点在巴黎酒店同赫巴图斯见面。

    晚餐结束了,咖啡端来了。赫伯特爵士很懂佳肴美酒,阿申顿不得不承认这顿饭吃得很好。上咖啡时也端来了利口酒,阿申顿喝了一杯白兰地。

    “我有些多年陈的法国廊酒,你想尝尝吗?”

    “不瞒您说,我认为只有白兰地值得一喝。”

    “我也许同意你说的。不过这样的话,我得给你喝点儿更好的。”

    他对管家吩咐了一句,不一会儿,管家拿来了一瓶还挂着蜘蛛网的酒和两只特大酒杯。

    “我不是吹嘘,”大使一边看着管家把那金黄色的酒斟入阿申顿的酒杯,一边说道,“不过我敢斗胆说一句,既然你喜欢白兰地,你就一定会喜欢这个酒。这还是我在巴黎短期担任参赞时弄来的。”

    “这么说来,我最近是在跟你的一位继任打交道啦。”

    “贝尔灵?”

    “是的。”

    “你觉得这白兰地如何?”

    “我觉得特棒。”

    “那你觉得贝尔灵怎样?”

    这问题接着上面的那个问题问得很怪,听起来有点儿滑稽。

    “哦,我觉得他是个该死的傻瓜。”

    赫伯特爵士靠到了椅子背上,用双手捧起那只巨大的酒杯,闻了闻酒香,然后缓缓地在这间庄重宽敞的客厅里环顾了一周。桌上多余的东西都已撤去,在阿申顿与大使之间摆了一瓶玫瑰。仆人走出去时顺手将电灯也关掉了,室内只有桌上的烛光和壁炉的火光。客厅虽然特别宽敞,但还是在肃穆中显得很舒适。此刻,大使的目光盯住了壁炉上方挂着的气度不凡的维多利亚女王画像。

    “我说不上来。”他终于说了一句。

    “看来他是要离开外交界了。”

    “恐怕是吧。”

    阿申顿用探询的目光快速瞟了他一眼。他应该是最不可能同情贝尔灵的人了。

    “从目前的情形来看,”他接着说道,“我想他离开外交界是难以避免的了。我为他感到惋惜。他是个能干的人,会有人想念他的。我觉得他还很有前途。”

    “是的,这样的话我也听到过。还有人跟我说过,外交部的人对他评价很高。”

    “他有不少才能在这个枯燥乏味的行业中很有用武之地。”大使说道,还是露着那淡淡的微笑,神态冷淡而审慎,“他长得很英俊,是位儒雅绅士,彬彬有礼,法语说得很好,头脑也很灵活。他要是不走本来会干得很出色的。”

    “很可惜,他浪费了这么好的机会。”

    “据我所知,战争结束后他要去从事酿酒行业。说来也真巧,他要去的就是我买到这种白兰地的那家酿酒公司。”

    赫伯特爵士把酒杯端到鼻尖,使劲吸了一下白兰地的浓香。然后他又抬眼看着阿申顿。每当他心里另有所思的时候,他看别人的样子就会显得很古怪,仿佛他眼睛里看到的是一些奇特而又令他厌恶的昆虫而已。

    “你见过那个女人吗?”

    “我同她和贝尔灵在拉鲁饭店吃过饭。”

    “有意思。她长什么样?”

    “很迷人。”

    阿申顿想要给大使描述一番这个女人,但是他的另一半心思在同时回想着当初在饭店里贝尔灵介绍他认识这个女人时他产生的印象。他当时也很有兴趣结识一位闻名已久的女人。她自称名叫露西·奥本,而她的真实姓名却很少有人知晓。她刚到巴黎时是一个舞蹈团的成员,那个舞蹈团名叫“快乐女郎”,在红磨坊歌舞厅演出。她惊为天人的美貌很快引起了关注,一位富裕的法国制造商爱上了她,送给她一栋住宅,还送给她满身的珠宝首饰,可是没过多久便满足不了她与日俱增的物质欲求了。她走马灯似的换了一个又一个情人,迅速成了全法国最红的交际花。她的开销大得让人难以置信,她满不在乎地把她的仰慕者一个个弄得破产潦倒,还在心里讥笑他们。再富有的人最后也都应付不了她的穷奢极侈。战前阿申顿曾在蒙特卡洛赌场看到她一落座便输掉了十八万法郎,这在当时可是一笔天大的数目。只见她坐在那张大赌台前,身边围着一群好奇的看客,把一沓一沓的千元法郎掷了出去,神色镇定自若,要是她输的是自己的钱,这气派着实令人钦佩。

    阿申顿结识她的时候,她已经过了十二三年这种放荡的生活,每晚彻夜狂舞豪赌,下午通常骑马散心,所以她其实已不很年轻,但却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她的额头上没有一丝皱纹,那双水灵灵的圆眼睛周围几乎看不见一道鱼尾纹。最令人惊诧的是,尽管她日复一日地过着这种毫无节制的放浪生活,可她居然还保持着处女般的清纯气息。当然这是她精心保养的成果。她生就一副亭亭玉立的苗条身材,锦缎罗裙无数,每一条都裁剪得特别简单而合身。一头棕色秀发不加任何复杂装饰,加上她的鹅蛋脸、俊俏的小鼻子和蓝色的大眼睛,俨然就是安东尼·特罗洛普[安东尼·特罗洛普(1815——1882),英国维多利亚时代最出色的小说家之一。代表作有《巴塞特郡纪事》等。]小说里令人销魂的女主角。她就像珍藏版的纪念品一样,美得让人窒息。她肤若凝脂,白里透红,十分动人,她若涂脂抹粉,那也不是因为需要,而是为了肆意放纵。她身上散发着朝露般的纯真气息,既令人意想不到,又十分迷人。

    阿申顿当然听说过,早在一年多前贝尔灵就成了她的情人。她早已名声在外,凡是跟她有染的男人都必会成为公众关注的焦点,不过这次的艳闻引起的议论比往常更多,因为贝尔灵没什么钱,而外界也从没听说过露西·奥本会青睐任何一个不是腰缠万贯的人。难道是她对这个男人动了真情?这似乎难以置信,可是还能有别的什么解释吗?说起来,贝尔灵倒也是任何女人都可能会倾慕的那种年轻男子。他三十出头,身材高挑,相貌英俊,举止优雅,有一股独特的魅力;总之,他的外表十分出众,走在路上也会引来行人频频回头多看他几眼。不过,跟多数英俊男子不同的是,他对自己引起的注目竟浑然不觉。当人们得知他是这位交际花的amant de cur[法语,意为心上人](这个词要比我们英语中的fancy man[意为情夫]好听得多)时,他成了众多女人倾慕的对象,同时也引来了很多男人的嫉妒。不久,谣言四起,说他要跟这个女人结婚,这使他的朋友们惊愕不已,也遭来了众人戏谑的嘲笑。后来又有消息传开,说贝尔灵的上级问过他传闻是否属实,他承认了。他很快遇到了压力,上头责令他打消这个不会有好下场的打算。有人向他指出,外交官的妻子肩负各种社会义务,而露西·奥本不能承担这样的义务。贝尔灵回答说,他早已做好随时离职的准备,一旦时机合适他就会提出辞呈。什么劝告他都不听,同他争辩他也不理;他已打定主意要结婚了。

    阿申顿初次见到贝尔灵时,他对这个人没有多少好感,觉得他有些孤傲。但由于在工作中接触多了,他渐渐发现他的疏离态度只是性格羞涩所致,对他有了更多了解之后,他反倒被他天性中的一种不多见的温和所迷住。不过他们之间的交往仍局限于工作关系,所以当有一天贝尔灵请他一起吃饭,认识一下奥本小姐时,他感到有些出乎意料,不由得纳闷儿是不是周边的人都已经冷落他了。去了之后他才发现,原来这次邀请纯出于那个女人的好奇。在那天的晚餐席间,阿申顿还颇为吃惊地了解到这个女人竟然有闲工夫读过他写的两三本小说(似乎还挺赞赏),而当晚让他感到惊奇的还不止这一件事。由于他一直过着平静而勤奋的写作生活,他从来没有机会接触高级妓女的圈子,所有时下当红的交际花他也只是知道名字而已。同样让阿申顿感到吃惊的是,他发现露西·奥本在神情举止和气度上与伦敦梅菲尔区的那种时髦女子没有什么区别,而那类女人他多少有些了解,为了写书也同几个走得挺亲近。相比之下,她或许略显得更急于取悦别人(的确她的性情中有一个表现很讨人喜欢,那就是她无论同谁交谈,总会对对方表现出很大兴趣),但她不像那些女人那么做作,她的谈吐也颇显智慧。在她身上见不到社交界近来沾染上的粗俗。或许她只是本能地感到自己的口中不该随便吐出脏话;或许她只是内心深处还保留着一点儿固执。看得出来她与贝尔灵在热恋之中。他们彼此的真情流露的确很感人。阿申顿同他俩告别时同她握了握手(她握住了他的手没有马上松开,那双晶莹的蓝眼睛盯着他的双眼),她说:

    “等我们在伦敦住下来后,请你来做客,你会来的吧?你知道吗,我们要结婚了。”

    “衷心祝福你。”阿申顿说。

    “还有他吧?”她笑道,那是天使般的笑容,有着黎明的清新和南方春天的柔情。

    “你从来没有在镜子里看自己吗?”

    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聚精会神地听着阿申顿描述那天晚餐的经过(阿申顿觉得自己的描述不无幽默)。他的冷峻目光中没有一丝笑意。

    “你觉得他们的婚姻会成功吗?”他突然问道。

    “不会。”

    “为什么不会?”

    这个问题把阿申顿吓了一跳。

    “一个男人结婚不仅只是娶了个妻子,同时还娶了她的朋友。你有没有想过往后贝尔灵不得不同什么样的人打交道?声名狼藉、涂脂抹粉的女人,在社会上落魄的男人,一些吃软饭的和冒险家?当然他们会很有钱,她的那些珠宝就得值十几万英镑,他们当然可以在伦敦的波希米亚区大出风头。你知道所谓的攀高枝儿吗?一个品行不良的女人一旦结婚,就可以在她的圈子里赢得钦羡,她巧施计谋攀上一个男人,为自己赢得了尊贵。可是她嫁的那个男人呢,只会落得被人嘲笑的下场。她身边的朋友,那些老丑妇和她们养的小白脸,那些靠给生意人牵线搭桥而抽取一成佣金勉强度日的下三烂,就连这种人都不会把他放在眼里。他成了冤大头。相信我,一个人如果在这种处境下还能从容应付,那就不是品行格外高尚,就是特别厚颜无耻。再说,你认为这样的关系能长久吗?一个过惯了烟花生涯的女人将来能安于居家生活吗?用不了多久她就会厌烦,变得不安分起来。爱情能持续多久?你想想,如果有一天贝尔灵不再爱她了,他不会为自己走错了这一步而感到懊悔苦恼吗?”

    惠瑟斯朋又呷了一口他的陈年白兰地,然后抬头用好奇的眼神看着阿申顿。

    “我说不清一个人如果一心只顾埋头去做他特别想做的事,不去考虑什么后果,算不算是个明智的人。”

    “如果能当上大使,那肯定也算称心如意了吧。”阿申顿应道。

    赫伯特爵士淡淡一笑。

    “贝尔灵让我想起了当年我在外交部做小职员时认识的一个朋友。我不想告诉你他的名字,因为他现在可以说赫赫有名了,也很受人尊敬。他的仕途非常成功,可是成功的路上也经常有些荒谬的经历。”

    他的话让阿申顿微微抬起了眉毛,他没想到从赫伯特·惠瑟斯朋爵士的嘴里会说出这样的话,不过他什么也没说。

    “他是我的同事,聪明绝顶,这一点我相信没有人会否认,谁都从一开始就断言他会有大好前途。我也敢说他具备做外交官的所有条件。他家世代都是军人和海员,虽不算特别显赫,但也是很有名望的。他很懂得在上流社会中如何行事,既不莽撞也不胆怯。他读书很多,对绘画感兴趣。我甚至认为他的表现多少有点儿可笑,他想要紧跟潮流,急于追赶现代时尚,那时高更和塞尚还不怎么出名,可他已对他们的画作如醉如痴。虽然他的态度中有些势利的意味,渴望惊世骇俗,可他内心对艺术的热爱是完全真诚的。他太喜欢巴黎了,一有机会就跑到那里去,在拉丁区找个小旅馆住下来,想要接触到画家和作家。按照当时这类文人雅士的习惯,他们也能稍稍放下架子跟他有所接触,因为他毕竟也不过是个外交官而已,另外也会时不时地笑话他,因为他显然总端着一副绅士架子。但是他们又喜欢他,因为他随时乐意聆听他们的高论,每当他赞颂他们的作品时,他们甚至愿意承认他虽说是凡夫俗子一个,但骨子里还是有些货真价实的天赋的。”

    阿申顿听出了他言语中的嘲讽,对他揶揄自己的行业付之一笑。只是他不明白他这一大通描述究竟有什么目的。大使一直绕来绕去不说清楚,一半是因为他喜欢这么吊人胃口,同时也因为他不知为何总有些不太愿意进入正题。

    “可我的这位同事很谦虚。他总是对一切都很满意,当那些年轻的新秀画家和不知名的蹩脚作家纷纷抨击声名显赫的艺术大家,兴致勃勃地谈论一些唐宁街头脑冷静而又有文化的秘书们从未听说过的人物时,他总是张大了嘴巴认真听着。他心里知道这些人不过是一批平庸的二流角色,所以每次返回伦敦工作时他并不感到遗憾,只是当成自己刚刚观看了一场荒唐的闹剧,现在大幕已经落下,他也就理应回家了。我还没告诉你,他其实也是雄心勃勃的。他知道他的亲友都指望他有大成就,他也不想让他们失望。他对自己的能力心里完全有数。他一心想要成就一番事业。可不幸的是,他没有什么钱财,每年也就几百镑的收入,而他父母已双亡,他既无兄弟也无姐妹。同时他深知,没有亲属羁绊的自由对他来说倒也是一笔财富。他有无限的机会可以结交各类对他有用的人。你这样听下来是否觉得这个年轻人挺叫人讨厌的?”

    “没有。”阿申顿这样回答这个有些突兀的问题,“多数聪明的年轻人都知道自己聪明。他们在盘算自己的前途时通常也肯定会有一些世俗的考虑。年轻人当然应该有志向。”

    “那我接着说吧,有一次去巴黎时,我的这位朋友结识了一位很有才气的爱尔兰画家,名叫欧麦利。他后来当上了宫廷画家,为一些王宫贵族和内阁大臣画像,报酬很高。不知道你是否见过他为我妻子画的一幅肖像,一两年前展出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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