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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养病,也没什么事可做。时间上完全看你方便就好。”

    他能感觉到夫妇俩互相递了一个满意的眼神,似乎还看到凯普尔太太那双蓝眼睛里闪过一道黑亮的光。

    “当然还是要当生意来谈才好。”凯普尔说,“我太太能挣点儿零用钱也没什么不好的。你看一小时十法郎多吗?”

    “不多。”阿申顿马上接口说,“这个价钱能请到一位一流的教师,实在太幸运了。”

    “你说呢,亲爱的?你每天抽出一个小时应该没问题的,就算是帮这位先生的忙吧。也可以让他看到,德国人也不都是英国人想象中的魔鬼。”

    凯普尔太太的眉头皱了起来,阿申顿想到从此就要跟这个女人每天上一小时会话课,不禁忧心忡忡。天晓得他得怎样绞尽脑汁去找话题来同这个粗壮而沉闷的女人交谈啊!此刻,明显看得出她也下了很大的决心。

    “那我就答应给索莫维尔先生上课吧。”

    “恭喜你,索莫维尔先生。”凯普尔大声嚷道,“你遇上好事了。你们什么时候开始呢,明天十一点?”

    “我没问题,就看凯普尔太太是否合适。”

    “可以。什么时间都一样。”

    阿申顿告辞了,留下他们夫妇去享受他们的外交成果。第二天上午十一点,他准时听到了敲门声(他们约好了凯普尔太太来他的房间上课),他去开门时却不由得有些战战兢兢。要去面对一个足够聪明而又冲劲十足的德国女人,他不得不表现得坦率,不那么慎重,而又要提防几分。凯普尔太太脸色阴沉沉的。显然她很不喜欢跟他打交道。他们坐下后,她开始上课了,态度多少有几分蛮横,她问了他几个关于德国文学的问题。她准确地纠正他说错的地方,对他提出的一些难懂的德文结构,她也解释得既清楚又准确。看得出来,她虽然不喜欢给他上课,但还是教得很认真。看来她不仅擅长而且也热爱教学,一小时课时慢慢过去,她越讲越认真了。她要使劲提醒自己才能不忘记对方是个野蛮的英国人。阿申顿留意到了她的内心挣扎,感到非常有趣。所以那天午后凯普尔问起他对上课的感觉如何时,他说的还真的是实情:他说他满意极了;凯普尔太太是一位出色的老师,也是个特别有趣的人。

    “我跟你说过啊,她是我知道的最了不起的女人。”

    阿申顿觉得,凯普尔发自内心笑呵呵地说出这句话时,他头一次说的完全是真心话。

    过了一两天,阿申顿猜想凯普尔太太给他上课只是为了使她丈夫可以同他走得更亲近些,因为她上课时严格把话题局限于文学、音乐和绘画领域。阿申顿试探过一次,故意把话题引到战争上去,她立刻挡住了他的话头。

    “我想这个话题我们还是少谈为妙,索莫维尔先生。”

    她继续给他上课,讲得详尽透彻,他的学费花得值了,只是她每天来上课时总是摆出一副阴沉的脸色。出于教书的职责她才把讨厌他的本能情绪暂时抛诸脑后。阿申顿一一使出他的所有招数:讨好、天真、谦卑、感激、奉承、单纯、胆怯,但是徒劳无功。她始终摆出一副冷冷的敌视态度。她的内心是狂热的。她的爱国情绪咄咄逼人,却又不是出于个人私利的。她偏执地认为,德国人的一切都是优越的,因而对英国怀有深仇大恨,因为她觉得英国是传扬德国精神的主要障碍。她的理想是建立一个德意志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国家都统一服从一个比古罗马帝国更伟大的政权体系,受惠于德国科学、德国艺术、德国文化的滋润。这个宏伟的观念中暴露出肆无忌惮的异想天开,只能让阿申顿感到滑稽好笑。她并不愚蠢。她读书不少,而且读过好几种语言写的书,对读过的书也能说出些独到的见地。她关于近代绘画和音乐的知识相当丰富,使阿申顿颇为钦佩。令人感到有趣的是,有一天午饭前她弹奏了德彪西的一首轻快的小曲。她是以蔑视的态度弹奏的,因为这是法国曲子,而且太云淡风轻了。但是她又不得不怀着怨气赞叹曲子的优雅和欢快。当阿申顿夸奖她的弹奏时,她只是耸了耸肩。

    “一个颓废民族的颓废音乐而已。”她说道,随即用她有力的双手弹起了一支贝多芬奏鸣曲的雄浑的开篇和弦,可是很快停下了,“我弹不下去了,很久没练了,你们英国人,你们懂音乐吗?从珀塞尔之后,你们就再没出现过一名作曲家。”

    “你觉得她说得对吗?”阿申顿问站在旁边的凯普尔。

    “我承认这话不假。我的音乐知识都是我太太教给我的。你要是能听听她练琴时弹的曲子就好了。”说着,他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搭在妻子的肩上,那手指头又粗又短,“她可以把曲子弹得那么纯美,扣人心弦。”

    “你这傻瓜。[原文为德语]”她轻声说了句,接着又用英语说了一遍,“傻瓜!”阿申顿看到她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她马上恢复了平静,“你们英国人,你们不懂绘画,不会雕塑,也不会作曲。”

    “可我们还是有几个人有时能写出几句好诗的。”阿申顿和声细语地说,因为他的任务不是要跟人怄气。不知为什么,有两行诗句突然涌到了他的嘴边,他脱口吟诵起来:

    <em>“你要去何方,哦壮丽的海船!你白帆鼓荡,依偎在急切奔向西方的大海胸膛。[英国十九世纪诗人罗伯特·布里吉斯的诗作《过客》的开头两行。]”</em>

    “是的。”凯普尔太太说着,做了一个奇怪的手势,“你们能写诗。我也不懂为什么。”

    让阿申顿大为吃惊的是,她居然用她僵硬的英语把这首诗的后面两行背了出来。

    “走吧,格兰特里,该吃午饭[原文为德语]了,我们去餐厅吧。”

    他们留下了阿申顿独自陷入沉思。

    阿申顿欣赏善行却并不疾恶。有时他在别人眼里有些冷酷无情,因为他对别人往往只是感兴趣而已,很少会跟他们亲近,而即使是少数几个跟他算是有些亲近的人,他们的优点和缺点也都一样逃不过他的眼睛。当他对人产生好感时,那也不是因为他看不到这些人的缺陷,而只是不在乎罢了,他通常会宽容地耸耸肩就不当一回事了,或者因为他把一些他们并不具备的长处加到了他们身上。也正因为他很公正坦率地看待他的朋友,所以他的朋友也不会让他失望,他也很少会失去朋友。他从不对别人提出过分的要求。他能够不带偏见也不掺杂任何个人情感地去研究凯普尔夫妇。他觉得凯普尔太太更表里如一,因而也是这两口子中更容易看透的一个。她显然很讨厌他,虽然面子上不得不做到不失礼貌,但还是因过于反感而免不了时不时地表现出粗鲁的态度;如果她能不冒任何危险地杀死他,她必然会毫不犹豫地这么做。不过,从凯普尔那只胖手按住他妻子的肩膀,以及她嘴唇的微微颤抖中,阿申顿看出了这个其貌不扬的女人同那个肥胖恶劣的男人之间倒是因真心相爱而结合的。这还挺感人的。阿申顿把他最近这几天观察到的事情串起来想了想,一些他曾留意到但并未从中看出什么意义的细节重新浮现在他的脑海中。在他看来,凯普尔太太之所以爱她的丈夫,是因为她的性格比丈夫更坚强,因为她感受到了她丈夫对她的依赖;她也因为丈夫对她的崇拜而爱他——不难想见,在遇上他之前,这个其貌不扬的矮胖女人,虽然头脑不错,却生性呆板,毫无幽默感,不可能得到过男人的崇拜。她欣赏这个男人嘻嘻哈哈的性格,他开的吵吵闹闹的玩笑,他的兴致高昂搅动了她呆滞的血液;他则是个活蹦乱跳讨人喜欢的大孩子,不可能再变了,她感觉自己在他面前就像一个母亲一样;她一手将他打造成现在这个样子,他是她的男人,而她是他的女人。她爱他,哪怕他有弱点(凭着她清醒的头脑,她肯定一直都心知肚明的),她爱他,哦,老天,就像伊索尔德爱特里斯坦[源出十二世纪在欧洲流传的一个浪漫爱情悲剧,讲述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与敌对国的康沃尔郡骑士特里斯坦之间曲折的爱情故事。德国作曲家瓦格纳于1865年根据这个故事创作的著名歌剧《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被誉为现代音乐的开山之作。]。可是这里又牵扯到间谍的问题啊。尽管阿申顿总能容忍人性的各种弱点,他也只能认为,为了金钱而不惜出卖自己的国家绝非光彩的行为。她当然是知道内幕的,说不定还就是通过她才有人招纳了凯普尔;没有她的怂恿,他绝不会同意干这样的事。她爱他,而她又是个诚实正直的女人。她究竟是用了什么七拐八绕的手段才说服了自己去逼迫丈夫干起了如此为人不耻的卑劣营生呢?阿申顿试图揣测这个女人的心理活动,可他陷入了思绪的迷宫。

    格兰特里·凯普尔则又要另当别论了。此人毫无值得欣赏之处,不过眼下阿申顿也并不是要找欣赏的对象。但是这个粗鄙庸俗的人身上却也有不少独特的东西,不少令人意想不到的东西。阿申顿想起了这个间谍如何故作斯文地引诱自己入套的情景,不禁感到有趣。那是在他上完第一次德语课的一两天后,刚吃过晚饭,凯普尔太太上楼了,凯普尔走过来一屁股坐到了阿申顿身旁的椅子上。他的忠实猎犬弗利兹扑到他身前,用它戴着长长口套的黑鼻子嗅着他的膝头。

    “它没脑子。”凯普尔说,“可是有一颗金子般的心。看看那双粉红的小眼睛。你见过还有什么比它更蠢的吗?长得多丑啊,可又这么可爱!”

    “你养了好久了吧?”阿申顿问。

    “是在一九一四年战争爆发前不久开始养的。顺便问一下,你对今天报上的新闻有什么看法?当然我跟我妻子从不谈论战争的事。你可能想不到,能有一个本国同胞可以说说心里话,我有多欣慰啊!”

    他递给阿申顿一支廉价的瑞士雪茄,因职责在身,他只好勉为其难地接受了。

    “他们当然没有机会的,那些德国人。”凯普尔说,“一丁点儿机会都没有。我知道,只要我们的部队打过来,他们马上就败了。”

    他的神态认真而诚恳,仿佛是在推心置腹。阿申顿不痛不痒地回应了几句。

    “由于我妻子的国籍,我不能上战场去尽一份力,这简直是我生平最大的痛苦了。战争爆发的当天我就要应征入伍,可是他们不收我,说我超龄了。可我不瞒你说,如果这战争一直打下去,那就不管老婆不老婆的,我一定要去做点儿什么。就凭我会几国语言,我应该能在稽查局效劳的。你就是在那里工作的,对吧?”

    原来这就是他瞄准的靶子,为了应对他精心谋划好的问题,阿申顿向他透露了一些提前准备好的信息。凯普尔把他的椅子往阿申顿身边挪近了些,声音也低了下来。

    “我相信你也不会告诉我不能让别人知道的事,毕竟这些个瑞士人都是绝对亲德的,所以我们说的话不能让任何人有偷听到的机会。”

    接着他话头一转,告诉了阿申顿几件有点儿秘密的事情。

    “这些事我不会告诉任何人的,你知道吗,我有几个朋友身居要职,他们都很信任我。”

    阿申顿受到了鼓励,也就故意多说了几句,所以他们分手时,两人都感到满意。阿申顿不难猜到,第二天早上凯普尔的打字机准会忙个不停,而在伯尔尼的那位精力过人的少校很快会收到一份很有意思的报告。

    一天晚上,阿申顿吃过晚饭上了楼,他走过一间开着门的浴室,一眼看见了凯普尔夫妇。

    “进来吧。”凯普尔还是那样亲切地说,“我们在给弗利兹洗澡。”

    这条小猎犬经常把自己弄得很脏,而凯普尔最得意的就是看到它一身雪白,干干净净的。阿申顿走进了浴室。只见凯普尔太太卷起袖子,系着一条白色的大围裙,站在澡盆的一边,而凯普尔身穿长裤和背心,露着满是斑点的胖膀子,在给那倒霉的狗打着肥皂。

    “我们只能晚上给它洗澡,”他说,“因为菲茨杰拉德夫妇也用这个澡盆。如果知道我们在这里给狗洗澡,他们会发火的。我们等他们睡下后才来的。过来,弗利兹,让这位先生看看我给你刷脸时你有多乖。”

    这可怜的畜生,愁容满面,却还在轻轻摇着尾巴,好像是在说,不管它遭受的是多么恶劣的大刑,它也不会记恨这位给它施刑的主人。它站在只有六寸深的洗澡水里,浑身打满了肥皂,而凯普尔一边说着话,一边在用他肥胖的双手给它洗头。

    “啊,等我把它洗得一身雪白后,它该多漂亮啊!它的主人带上它出去溜达时简直就太威风啦!所有的小雌狗见了它都会惊呼:天哪,这帅气潇洒的贵族是谁啊?瞧它那大摇大摆的派头,就像整个瑞士都是它的!现在站好别动,我要给你洗洗耳朵。你耳朵这么脏,简直像个淘气的瑞士小学生,这样怎么可以上街呢?得有个贵族样儿[原文为法语]!再洗一下你的黑鼻子。别闹,要是肥皂水进了你粉红的小眼睛里,会很疼的。”

    凯普尔太太听着他的胡言乱语,她平平无奇的宽脸庞上露出呆滞的和蔼笑容。很快,她神情严肃地拿起了一条毛巾。

    “现在它要翻跟头了。来吧。”

    凯普尔抓住它的前腿,把它往水盆里滚了一圈,又滚了一圈。它挣扎了几下,一个劲地扑腾,溅起了很多水花。凯普尔把它抱出了浴盆。

    “上你妈那儿去吧,她会把你擦干的。”

    凯普尔太太坐下,用她强壮的双腿夹住狗使劲把它擦干,直到她的额头上冒出了汗珠。弗利兹呢,瑟瑟颤抖着,气都快喘不上来了,不过庆幸总算受刑完毕,它站了起来,浑身白净闪亮,那张傻乎乎的脸上有了几分可爱。

    “这就是血统啊。”凯普尔兴奋地欢声嚷道,“它心里至少知道六十四代祖先的名字,都是名门出身。”

    阿申顿听了心里不是滋味,他接着走上楼去,浑身打着冷战。

    几天后的一个周日,凯普尔对他说,他们夫妇准备出去郊游,午饭就在山上的一家小饭馆吃,邀请阿申顿一起去,费用均摊。阿申顿觉得自己已在琉森休养了三周,应该有力气出去游玩了。他们一早就出发了。凯普尔太太一身登山装束,脚穿登山靴,头戴窄檐呢帽,手提登山杖;凯普尔则穿着长筒袜和加长马裤,典型的英国人打扮。这两口子的模样让阿申顿看了忍俊不禁,他预感这一天应该挺好玩的,不过他也提醒自己要睁大眼睛小心行事,他们夫妇也不是没有可能已经发现了他的真实身份,自己千万不能走到悬崖边上去,凯普尔太太会毫不犹豫地推他一把,而凯普尔,尽管平时嘻嘻哈哈,却也恐非善类。但是从表面上看,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影响阿申顿享受这阳光灿烂的早晨的美好心情。空气芬芳。凯普尔一路说个不停。他讲了不少好笑的故事。他兴高采烈。汗水从他那红润的胖脸上滚落下来,他也自嘲太胖了。让阿申顿吃惊的是,他熟知山上的各种野花。有一次他看到远处有一株花,跑了一段路过去摘了回来,献给他妻子。他温柔地看着这株花。

    “这花多美啊!”他叫道,他那双平时闪烁不定的灰绿色眼睛一时间竟显得像一个孩童一样天真无邪,“简直就像沃尔特·萨维奇·兰多[沃尔特·萨维奇·兰多(1775—1864),英国诗人,以热爱大自然著称。]写的诗一样。”

    “植物学是我丈夫最爱的学科。”凯普尔太太说道,“有时我也笑话他。他就喜欢花。很多时候我们连买菜的钱都快没了,可他还是把口袋里的钱都掏出来给我买回来一束玫瑰。”

    “谁让家漂亮也能让心美好。[原文为法语]”格兰特里·凯普尔说。

    阿申顿有几次看到凯普尔从外面散步回来时,会送给菲茨杰拉德太太一束山花,他像一头大象似的彬彬有礼献花的样子倒也不完全让人反感,而他现在看到的情景也给凯普尔献花的行为增添了一些意义。这说明他爱花是真心的,他送花给那位爱尔兰老太太时,的确是在送他自己所珍爱的东西。这个行为表现出了他内心真诚的善良。阿申顿一向认为植物学是一门乏味的学科,而在他们一路走着时,凯普尔兴致勃勃地谈论着植物学,他能给植物学赋予生命和生趣。他肯定是下过一番功夫认真研究过的。

    “我从没写过书。”他说,“出版的书已经太多了,我想要写点儿东西的欲望可以通过别的方式满足:给哪家日报写一篇让人看过就忘的短篇文章,来钱更快。不过我要是在这里长久住下去,我倒是有心写一本书讲讲瑞士漫山遍野的花。嘿,你要是早点儿来这里就好啦!这里的花太美了。不过也许只有诗人才能赞美花,可我只是个给报纸写写稿子的人。”

    看着他竟能用这样的真情实感来表达虚假的事实,实在耐人寻味。

    他们来到了山上的那家小饭馆,从这里可以望到群山和湖水,景色很美。阿申顿看到他咕咚咕咚灌下了一瓶冰镇啤酒后如此心满意足的模样,他也为之欣慰。对于一个能从简单的事情中获得这么大乐趣的人,恐怕也只能给予同情了。他们吃了一顿美味的午餐,有炒鸡蛋和山鳟鱼。这家小饭馆坐落在一个景色宜人的乡村,犹如十九世纪初期的游记插图上常见的瑞士小木屋,就连凯普尔太太也被这里的优美环境打动了,她竟也异乎寻常地表现出一副温婉的神情,对阿申顿少了些平常的敌意。他们刚走进饭馆时,她不禁脱口用德语大声称赞这里太美了,此刻她或许是因为酒足饭饱了,人也变得温柔了,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的美景,热泪盈眶。她伸出了一只手。

    “想想真的令人害怕,我感到羞愧,现在是惨无人道的战争时期,可此时此刻我的内心居然只能感受到幸福和感激。”

    凯普尔抓住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一边用德语——他平时极少说德语——对她柔声细语,叫着她的各种昵称。很滑稽,但也很动人。阿申顿走开了,留他们尽情互诉衷肠,他穿过花园,坐到了供游客休息的长椅上。这里的景色自然是很美的,动人心魄,仿佛是一支华而不实的乐曲,可眼下听到,竟能动摇你的自制力。

    就在阿申顿悠闲坐在花园长椅上的这会儿工夫,他反复琢磨了一番格兰特里·凯普尔耍弄的诡计有何不可思议的地方。如果说他对行径怪异的人不乏兴趣的话,那么他现在见到的是一个怪异得难以置信的人。只有傻子才会否认他性情温和。他的快乐也不是装出来的,他就是个开心快活的人,不需要做作,他确有善良的天性。他随时乐意为别人做好事。阿申顿经常看到他同那对爱尔兰老上校夫妇在一起,那老两口是旅馆里除了他们之外仅有的住客;他会和颜悦色地倾听那老头讲述乏味的埃及战争故事,对那老太太也总是笑容可掬。现在阿申顿已经跟他有些熟悉,他竟然发现自己对此人并不那么反感,反倒多了几分好奇。他已不再认为他当间谍只是为了金钱;他对生活本来就没有很高的要求,何况有这么一位持家有方的太太,他在航运公司挣的收入肯定足以度日了;再说,自从宣战以来,过了参军年龄的男人要找一份收入不错的工作,机会是很多的。他走上这条路或许另有原因,很可能他属于这样一种人,不喜欢走直道,偏要绕几个圈儿,以故弄玄虚地愚弄身边的人而暗自得意;他成为间谍,很可能既不是因为他的国家曾把他投入监狱而怀恨在心,甚至也不是出于对其妻子的爱,而是想要捉弄一下那些有头有脸的人物,尽管这些人根本就不知道他的存在。也可能他只是虚荣心作祟,感到自己的才华没有得到应有的承认,或者仅仅只是出于一种调皮捣蛋的恶作剧心理。他无疑是个骗子。诚然,他有两次因欺骗行为而被抓个正着,但可想而知,既有过两次,也完全有可能他曾多次作奸犯科,只是没有被抓住罢了。凯普尔太太对此有何想法呢?这两口子如此恩爱,她不可能毫不知情。既然她的正直不容置疑,那么她是否为此感到羞愧呢?或者她知道自己所爱的这个男人本性如此而予以默认了?她尽其所能阻止过他这样做呢,还是她无可奈何而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呢?

    如果世界上的人都是非黑即白,那该多好啊!生活会容易得多,跟人相处也会简单得多!凯普尔究竟是一个作恶的好人,还是一个行善的坏人?如此水火不容的品质怎么可能相安无事地并存在同一个人的心灵之中?有一点是肯定的:凯普尔从不会感到良心不安,他饶有兴致地做着令人不齿的卑鄙勾当。他在自己的叛变行为中享受到了快乐。虽然阿申顿一生都在认真地研究人性,但现在看来,已到中年的他对人性的了解并不比他小时候知道的多到哪儿去。当然了,R准会对他说:你干吗要浪费时间去想这些无谓的事?这人是个危险的间谍,你要做的就是把他送入大牢。

    这话当然很对。阿申顿已经断定,在凯普尔身上耗费再多心思也是徒劳无益的。虽然这个人无疑不会对出卖自己的雇主感到一丝歉疚,但至少他肯定是不可信任的。他的妻子对他影响太大了。再说了,不管他嘴上对阿申顿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深信同盟国会在战争中获胜,而他一心想要站到胜者一边。这么说来,凯普尔必须得下大牢,可是如何能做到呢,阿申顿没什么头绪。就在这时,他突然听到了说话声。

    “你在这儿啊,我们还在纳闷儿,不知道你躲到哪儿去了。”

    他扭头看去,只见凯普尔夫妇正朝他走来。两人手拉着手。

    “原来你是在默默欣赏这里的风光啊。”凯普尔望着周围的景色说道,“好美啊!”

    凯普尔太太攥紧了双手。

    “天哪,太美了[原文为德语]”她惊呼,“太美啦![原文为德语]一看到这蓝蓝的湖水和山上的白雪,我禁不住要,就像歌德笔下的浮士德那样,只想对瞬息不停的时光大喊一声:停一下吧!”

    “要比在英国好吧?那里硝烟四起,处处警报,不是吗?”凯普尔说道。

    “好多了。”阿申顿应道。

    “顺便问一句,你从英国出来时遇到过什么麻烦吗?”

    “没有,一丁点儿都没有。”

    “我听说现在过境会遇到很多麻烦。”

    “我过境时没有遇到任何麻烦。我觉得他们都不太检查英国人的。我看他们检查护照也是敷衍了事。”

    凯普尔和他妻子迅速互递了个眼色。阿申顿不明白他们的眼神是什么意思。如果就在阿申顿正在思考有无可能让凯普尔回英国的这当儿,凯普尔的脑子里正好也在琢磨这件事,那可真的是无巧不成书了。过了会儿,凯普尔太太提议该回去了。他们便一起沿着树荫下的山间小径下山了。

    阿申顿很警觉,可是眼下他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无可作为的感觉使他很恼火),他只好等待时机出现时能及时抓住。两三天后发生了一件事,使他确信自己的猜疑不是空穴来风。那天上午凯普尔太太在上课时突然说道:

    “我丈夫今天去日内瓦了,他在那儿有些事要办。”

    “是吗,要去好多天吗?”阿申顿问。

    “不,只去两天。”

    撒谎这种事不是每个人都擅长的。不知道为什么,阿申顿能感觉到凯普尔太太此时在说谎。如果她只是提到了一件跟阿申顿没啥关系的事,她的神态应该显得更无动于衷。阿申顿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凯普尔该不是被召到伯尔尼去见他那位心狠手辣的德国情报头子了吧?随后他找了个机会随口对女侍者说了一句:

    “你这些日子可以少干点活儿了吧,小姐[原文为德语],我听说凯普尔先生去伯尔尼了。”

    “是的。可他明天就回来了。”

    这证明不了什么,但多少也算一条可以顺藤摸瓜的线索。阿申顿在琉森认识一个瑞士人,乐意帮别人临时跑个腿办点急事,他便找到了此人,托他捎一封信到伯尔尼去。说不定那里的眼线可以盯上凯普尔,看看他到底在干什么。第二天凯普尔又同他的妻子在晚餐桌上露面了,但他见了阿申顿连个招呼都没打,两口子吃完饭就直接上楼了。他们看上去心事重重。平时精神十足的凯普尔,此时却耷拉着双肩,头也不抬,目不斜视。第二天阿申顿收到了伯尔尼送来的回信:凯普尔是去见了冯·P少校。至于少校对凯普尔说了些什么,应该是不难猜测的。阿申顿太知道他是个多么难对付的人了:这家伙蛮横凶残,脑子聪明,不择手段,说话从不留情。他们可能再也不能容忍凯普尔整天在琉森游山玩水,什么正事都不干了。他该回英国去了。纯属猜测吗?当然是猜测,可是干这一行不就是这样吗?给你一块动物的颚骨,你就得推断出是什么动物。阿申顿从古斯塔夫的话里听出来了,德国人想要派一个人到英国去活动。他深深吸了口气;如果是凯普尔去,那他现在就要开始忙活起来了。

    凯普尔太太又来给他上课时,显得无精打采,心神不宁。她一脸倦容,双唇紧闭,说不出话来。阿申顿立刻想到,这两口子大概整夜都在说话。他巴不得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她是催促他去呢,还是劝说他不要去?吃午饭时阿申顿又观察了他们一番。事情确有蹊跷。他们几乎没怎么交谈,而平时他们彼此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早早吃完就离开了,等阿申顿吃完走进大厅时,他发现凯普尔独自一人坐在那里。

    “你好。”他乐呵呵地招呼阿申顿,但他明显是故作热情,“你挺好的吧?我去了趟日内瓦。”

    “我听说了。”阿申顿应道。

    “过来跟我一块儿喝杯咖啡吧。我太太头疼。我叫她去躺会儿。”这时他那闪烁不定的绿眼睛里出现了一种神情,阿申顿不解其意,“她其实是有些担忧。可怜的女人,我想要回英国去了。”

    阿申顿的心猛地怦怦直跳,但他脸上仍不动声色。

    “噢,要去很长时间吗?我们会想你的。”

    “不瞒你说,我这样无所事事的,实在有些受不了啦。战争看来还要持续几年,我不能一直闲在这里没事干。再说,我也闲不起啊,我得挣钱养活自己。不错,我是娶了个德国老婆,可我终究还是个英国人嘛,去他的,我要尽我的一份力。如果我泡在这里苟且偷生,等到战争结束也没有为自己的国家出一份力,以后我怎么回去面对我的朋友?当然我太太是站在德国人的立场看问题的,我不妨跟你直说,她有些心烦意乱。你也知道女人都是怎样的。”

    阿申顿这下终于知道他刚才在凯普尔的眼神里看到的是什么了:是恐惧。他面临灾难了。凯普尔不想去英国,他只想安然待在瑞士。同时,阿申顿也知道了凯普尔去伯尔尼见到少校时,少校都对他说了什么。他必须去,否则他就拿不到薪水了。当他告诉了妻子事情的经过时,他妻子说了什么?他希望妻子能再三要求他别去,但显而易见,她没有那么做;或许他也不敢告诉妻子他心里有多害怕,因为在她眼里,她的丈夫总是开开心心的,有魄力,敢于冒险,天不怕地不怕,只是这个被自己的谎言束缚住手脚的男人,眼下却没有勇气承认自己其实只是个卑劣猥琐的懦夫而已。

    “你会带妻子一起走吗?”

    “不,她还留在这里。”

    看来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了。凯普尔太太会留下来接收他的密信,再把信中的情报转发给伯尔尼。

    “我离开英国太久了,都不知道该如何参与到战争的工作中去了。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我也不知道。你想做什么样的工作?”

    “嗯,我是这么想的,或许我也能干你这一行。不知你是否可以帮我给稽查局的什么人写一封介绍信。”

    阿申顿几乎要惊叫出声,做出慌张的动作,就差那么一丁点儿才没有露馅儿,这只能说是个奇迹!不过,他大吃一惊并非因为凯普尔的请求,而是因为他自己在这一瞬间突然领悟到的一件事。他真是太蠢了!他一直都在苦恼,认为自己是在琉森浪费时间,无所作为,现在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凯普尔终于要去英国了,可事实上这又绝不是因为他的什么聪明才智。对于这样的结果他是无功可邀的。此刻他才恍然大悟,为什么他会被派到琉森来,按上头吩咐的介绍自己的背景,适当提供一些情报,到头来该发生的自然会发生。德国情报部门能在稽查局安插一名特工是多么美妙的事,而格兰特里·凯普尔,派这人去做卧底再合适不过了,天赐良机,他又认识了一个在稽查局工作的人。真是太幸运了!冯·P少校是个有文化修养的人,他一定会搓着双手,念念有词地说:Atultum facit fortuna quem bult perdere.[拉丁语,古希腊名言,意为命运欲灭之,必先令其发狂。]这是阴险的R设下的一个圈套,而在伯尔尼的那位冷酷的少校落入了圈套。阿申顿只是坐在那里什么也没做却大功告成。他想到R竟把他当傻瓜耍弄,差点儿要笑出声来。

    “我跟我部门的头儿关系挺好的,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写一张便条给他。”

    “这正是我想要的。”

    “不过我只能照实情写。我必须说我是在这里认识你的,只认识你两个星期。”

    “当然。不过你会替我美言几句的吧?”

    “没问题。”

    “我还不知道我能不能得到签证。据说还挺麻烦的。”

    “我不明白为什么。如果有一天我要回国,他们不给我签证,我可会大怒的。”

    “我该去看看我太太怎么样了。”凯普尔突然站了起来,“我什么时候能拿到你的介绍信?”

    “随你方便吧。你马上要走吗?”

    “越快越好。”

    凯普尔上楼去了。阿申顿故意又在大厅里继续坐了一刻钟,以便让自己显得从容自在,然后上楼去写了两封密信。一封写给R,通知他凯普尔即将去英国,另一封是要伯尔尼那边做出安排,在凯普尔去办理签证时立即签发给他,不要多问。这两封密信他立即发出了。晚上他下楼去吃晚饭时,交给了凯普尔一封言辞恳切的介绍信。

    隔了一天,凯普尔离开了琉森。

    阿申顿耐心等待。他继续每天上一小时德语课,由于凯普尔太太教得很认真,他现在德语说得相当流畅了。他们经常谈论歌德和温克尔曼,谈论艺术、人生和旅行。弗利兹静静地蹲在她的椅子边。

    “这狗想它的主人了。”她说着,扯了一下它的耳朵,“它只跟他亲,它还能忍受我,也只是因为我是他的人。”

    每天上完课,他都会去库克旅行社看看有没有寄给他的信——所有发给他的信件都是寄到这里的。在接到新的指示之前他不能擅自行动,不过他相信R肯定不会让他闲在这里没事干的;眼下暂时只能耐心等待。很快他收到了驻日内瓦领事的来信,信中说凯普尔已在那里办了签证,并已动身去法国了。看完这封信后,阿申顿便到湖边去溜达了一圈,在回来的路上碰巧看见凯普尔太太从库克旅行社出来。他猜想她的信件也都寄到这里。他走上前去。

    “收到凯普尔先生的信了?”

    “没有。”她说,“我想还不会这么快就能来信吧。”

    他走在她旁边。她显得有些失望,但还不算焦虑;她知道战争时期邮件总是不太准时的。可是第二天上课时他明显看出她心不在焉,一心只想早点下课。邮件是中午十二点送到,差五分钟时她看了看手表,又看了他一眼。虽然阿申顿知道她根本不会收到信,但他还是不忍心让她的心老这么悬着。

    “要不今天就上到这里吧,我知道你要去库克。”阿申顿说。

    “谢谢。你真好心。”

    过了会儿阿申顿也去了库克旅行社,他看到凯普尔太太站在旅行社的办公室中央,满脸愁容。她一见到阿申顿就气急败坏地嚷了起来。

    “我丈夫答应过一到巴黎就给我写信。我可以肯定有寄给我的信,可那些愚蠢的家伙竟说没有。他们办事太马虎了,真不像话!”

    阿申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当办事员在一大捆邮件中查看有没有寄给阿申顿的信时,她再次走到了柜台前。

    “请问下一批从法国来的邮件什么时间到?”

    “通常五点左右会有信送来。”

    “那我到时候再来。”

    说罢,她转身急匆匆地出去了。弗利兹夹着尾巴跟在她身后。毫无疑问,她已经预感到出事了,心里害怕极了。第二天上午她脸色特别难看,应该一夜都没合眼。课上到一半时,她猛地站了起来。

    “务必请你原谅,索莫维尔先生,我今天不能给你上课了。我不舒服。”

    没等阿申顿说话,她已经慌慌张张地跑出房间去了。当天晚上他收到了她写的一张便条,说她很抱歉无法继续给他上课了。她没有说原因。此后他就没怎么见到她。她也不再去餐厅吃饭了;除了中午和下午去库克旅行社之外,显然她一整天都待在房间里。阿申顿可以想象到她是怎样一连好几个小时坐在房间里,满心焦灼带着惊恐。谁能不对她产生恻隐之心呢?他自己也有大把的时间不好打发。他看了不少书,也写了一点儿东西。他还租了个独木舟,到湖上去悠闲荡桨。终于,在一天上午,库克旅行社的办事员递给了他一封信。信是R寄来的。表面上就是一封普通的商业信函,但是他从字里行间读出了很多内容。

    信是这么开始的:

    <em>尊敬的先生。您自琉森发出的物品及所附来信均已送达。您迅速地执行了我们的指示,不胜感激。</em>

    信的后面大致都是这样的内容。R的语气中透着狂喜。阿申顿由此猜想,凯普尔已经被捕,因其所犯的罪而受到了惩罚。他不禁打了个冷战。他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令人惊恐的画面:清晨。一个阴冷昏暗的清晨,细雨绵绵,一个蒙着眼睛的男子靠墙站着,一个脸色苍白的军官一声令下,一阵排射,射击队中有个士兵转过身去,用枪柄撑住身子,使劲呕吐起来。那名军官脸色更苍白了,而阿申顿吓得快要晕过去了。凯普尔该会多害怕啊!泪水从他的脸上流下来的模样真是惨不忍睹。阿申顿哆嗦了一下。他按信中的指令去售票处买了一张去日内瓦的车票。

    在他等着找零钱的时候,凯普尔太太走了进来。阿申顿看到她的模样大吃一惊。她浑身邋遢,头发蓬乱,眼圈红肿,面如死灰。她摇摇晃晃地走到柜台前,问有没有她的信。办事员摇了摇头。

    “对不起,女士,还是没有。”

    “可你再找找,再找找,你肯定没有吗?请你再找一找。”

    她的说话声悲哀得让人心碎。办事员耸了耸肩,把所有的信件全取出来,又翻检了一遍。

    “没有,真的没有,女士。”

    她嗓音沙哑地发出一声绝望的喊叫,她的脸痛苦得扭成了一团。

    “哦,老天爷,哦,老天爷!”她呜咽道。

    她转过身来,泪水从她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夺眶而出,在那一刻,她突然像个盲人一样站在那里摸索着,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就在这时,一件惊人的事发生了。那条小猎犬弗利兹突然蹲到地上,昂起头,发出了一声很长、很长的哀号。凯普尔太太惊恐地瞪着它,她的眼珠子看上去就像真的要蹦出来了似的。这几天的可怕悬念,一直在揪着她的心的疑惑,此刻已不再是疑惑了。她瞬间明白出了什么事。她像个瞎子似的跌跌撞撞走到了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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