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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阿尔班和安妮的运气真不错,头等船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带了很多东西,阿尔班有手提箱和大旅行袋,安妮带着化妆盒和帽盒,还有两个大箱子在行李车厢,里面装的是他们的日用品。阿尔班把其余的行李都交给一个代理人保管,让这个代理人把行李运到伦敦并存起来,等他们决定好接下来怎么办再做处理。他们有很多东西:画和书,阿尔班在东方收集的古玩,以及他的枪和马鞍。他们这次离开桑都拉就不会再回去了。阿尔班照例给了搬运工丰厚的小费,然后去书摊买了几份报纸。他买了《新政治家周刊》《国家》《闲谈者》和《素描》,以及最新一期的《伦敦水星》。他回到车厢,把报纸扔在座位上。

    “一个小时就到了。”安妮说。

    “我知道,但我想买。我很久没看过报纸了。明天早上我们就能看到当天的《泰晤士报》,还能看到《快报》和《邮报》,想想就兴奋啊。”

    她没有回答,他转过身,看见有两个人向他们走来。来人是一对夫妇,也是从新加坡来的,与他们同路。

    “通关没问题吧?”他高兴地对他们大声说道。

    那个男人似乎没听见,只是一直往前走,但妻子回答了他。

    “没问题,他们没发现香烟。”

    她看见了安妮,友好地朝她微微一笑,随即走开。安妮脸色一红。

    “我刚才还担心他们会来这里。”阿尔班说,“但愿头等舱里只有我们两个。”

    她用怪异的眼神看着他。

    “我想你不必担心。”她答,“不会有人来的。”

    他点了一支香烟,在船舱门口徘徊。他脸上带着幸福的笑容。他们一路上经过红海,又在苏伊世运河上忍受了刺骨的寒风。安妮看惯了男人们穿白色西装,打扮得体面整洁,而现在很多男人都换上了保暖衣服。见到这些人有了这么大的变化,她觉得非常惊讶。他们看起来糟透了:领带十分难看,衬衫也是不伦不类。他们要么穿着脏兮兮的法兰绒裤子和破旧的高尔夫外套,一看就知道是买的成衣,要么就穿着出自乡下裁缝之手的蓝色哔叽套装。大部分乘客都在马赛下船,但有十来个人还在船上,他们要么是因为在东方待久了,觉得乘船过海湾对自己有好处;要么和他们一样,为了省钱,会一直坐到蒂尔伯里[英国港口]现在有几个人在甲板上散步。他们有的戴着太阳帽或双边毡帽,穿着厚重的大衣;有的戴着没有形状的呢帽或圆顶礼帽,那些帽子不仅太小,还需要好好刷一刷。看到他们,真令人震惊。他们看上去土里土气的,全都不入流。但阿尔班已颇具伦敦气派。他那件时髦的大衣上没有一粒灰尘,他那顶黑色的汉堡帽看上去也是崭新的。你绝对想不到他有三年没回家了。他的衣领紧紧地贴合着脖子,软薄绸领带系得整整齐齐。安妮看着他,不由自主地觉得他英俊不凡。他身高将近六英尺,体格匀称,穿着得体,而且他的衣服都剪裁合身。他有一头依然浓密的金黄色头发,眼睛是蓝色的,皮肤有些发黄,年轻时皮肤白里透红的人上了年纪后就会有这种肤色。他两颊毫无血色,脑袋的形状十分好看,脖子修长,喉结有点儿凸出,但给你印象最深的是他的与众不同,而不是他英俊的样貌。他五官端正,鼻子挺直,额头宽阔,所以非常上相。的确,看照片你会认为他长得帅气至极。可他其实谈不上英俊,也许是因为他的眉毛和睫毛都很浅,嘴唇很薄,但他看上去很聪明,也很彬彬有礼,仿佛有一种能打动人的灵性。诗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当安妮和他订婚时,她告诉那些向她打听他的女朋友,他长得像雪莱。这会儿,他转向她,蓝眼睛里带着一丝笑意。他的笑容很迷人。

    “要到英国了,多么完美的一天!”

    现在是十月。他们从灰色的海面上驶过海峡,头顶上是一片灰蒙的天空。连一丝风都没有。渔船似乎停在了平静的水面上,仿佛大自然彻底忘记了它们过去的敌意:海岸一片翠绿,看起来明亮舒适,与东方丛林那种浓郁葱茏的青翠截然不同。他们不时经过的红色城镇看起来极为温馨,像家一样。它们似乎带着友好的微笑欢迎游子。船只驶进泰晤士河口,他们看到了埃塞克斯郡那富饶的平原,不久,肯特郡岸边的乔克教堂就出现在了视野中,它孤零零地矗立在饱经风吹雨打的树林中,教堂后面是科布哈姆的树林。红红的太阳挂在空中,地面上薄雾弥漫,阳光落在沼泽上,然后,夜幕降临。下船后,他们换乘火车。车站里的弧光灯发出一道亮光,在黑暗中投射出又冷又硬的光斑。穿着肮脏制服的搬运工在吃力地忙碌,肥胖的站长戴着圆顶硬礼帽,很有派头,此情此景,见了就让人开心。站长吹了一声口哨,挥了挥手。阿尔班走进车厢,坐在安妮对面的角落里。火车启动了。

    “六点十分到伦敦。”阿尔班说,“应该七点就能到杰米恩大街。到时候我们有一个小时的时间洗个澡,换换衣服,八点半前赶到萨沃伊酒店吃晚饭。今晚我们喝汽水吧,宝贝,再吃顿好的。”他呵呵地笑了,“我听见斯特劳德夫妇和蒙德里夫妇约好去特罗卡德罗餐厅。”

    他拿起报纸问她要不要看。安妮摇了摇头。

    “累了?”他笑了。

    “没有。”

    “太兴奋了?”

    她笑了一下,没有回答。他开始看报纸,从出版商的广告看起。她意识到,当他再次置身于熟悉的环境中,他是那么满足。他们在桑都拉也读过同样的报纸,但报纸要在出版当日的六周后才能送到。他们一直都了解这个世界上发生的使他们两人都感兴趣的事,但这些报纸只是让他们的流浪生活更为明显。此时,他们看的报纸都是刚刚出版的,闻起来味道都不一样,摸起来十分清脆舒服。他想把它们全部读完。安妮向窗外望去。乡村里一片漆黑,她什么都看不到,但可以看到车厢里的灯光反射在玻璃上,很快,镇子就出现在视线里,她看到许多又脏又小的房子绵延数英里,偶尔会有窗里亮着灯,一个个烟囱映衬着天空,形成了一幅沉闷的图案。他们穿过巴金区、东汉姆和布罗姆利,过车站时,看到站台上的名字,她不禁颤抖起来,但这个样子真是太蠢了。然后,他们到了斯特普尼。阿尔班放下报纸。

    “再过五分钟就到了。”

    他戴上帽子,从行李架取下搬运工放进去的东西。他两眼炯炯有神地看着她,嘴唇抽搐着。她看得出他只是勉强控制自己的情绪。他也向窗外望去,他们经过灯火通明的大街,大街上挤满了电车、巴士和小货车。他们看见街上挤满了人。竟然有这么多人!商店里点着明亮的灯。他们看见小贩在路边摆摊。

    “伦敦到了。”他说。

    他握住她的手,轻轻按了一下。他的微笑如此甜美,她不得不说些什么,于是试着开玩笑。

    “高兴坏了吧?”

    “我不知道我是想哭还是想吐。”

    他们到了芬丘奇街。他放下窗户,挥手叫来一个搬运工。随着刺耳的刹车声,火车停了下来。一个搬运工打开门,阿尔班逐个把包裹递给他。他跳下火车,像往常一样礼貌地伸手搀扶安妮下到站台上。搬运工去找手推车,他们站在一堆行李旁边等着。船上的两名乘客从他们身边经过,阿尔班向他们挥手致意。其中有个男人僵硬地点点头。

    “再也不用对那些讨厌的人客气了,感觉真不错。”阿尔班轻松地说。

    安妮瞥了他一眼。他真是个叫人难以理解的人。搬运工推着手推车回来后把行李放在车上,他们跟着他去取箱子。阿尔班挽起妻子的胳膊,紧紧地按了一下。

    “伦敦的味道。天哪,太棒了!”

    他很享受喧闹声,喜欢身处熙熙攘攘的人群之中被挤来挤去,弧光灯投下的灯光形成斑驳的光影,让他兴高采烈。他们走到街上,搬运工去给他们叫出租车。阿尔班的眼睛闪闪发光,他看着巴士来来往往,警察引导着混乱的交通。他那张与众不同的脸上流露出一种鼓舞人心的神情。出租车来了。搬运工把行李推过去堆放在司机旁边的座位上,阿尔班给了搬运工半个克朗。车开了。他们从天恩教堂大街拐到坎农大街,结果遇到了交通堵塞,阿尔班大笑起来。

    “怎么了?”安妮说。

    “我太兴奋了。”

    出租车沿着堤岸行驶,那里比较安静。出租车和小轿车从他们身边驶过,电车的铃声在他耳中如同音乐般动听。到了威斯敏斯特大桥,他们抄近路穿过议会广场,又驶过宁静的绿色圣詹姆斯公园。他们在杰米恩街附近的一家旅馆订了一个房间。接待员把他们带到楼上,一个搬运工把他们的行李搬上来。房间里有两张单人床和一间浴室。

    “看起来不错。”阿尔班说,“我们先住在这里,慢慢找公寓。”

    他看了看表。

    “听着,亲爱的,我们要是一起整理行李,准会绊个跟头。反正时间多得很,你收拾行李和换衣服要比我费时。我先把我的东西都挪开,再去俱乐部看看有没有我的信。我的晚礼服就放在手提箱里,而且我洗澡换衣服只要二十分钟。你觉得呢?”

    “好吧。”

    “我一个小时后回来。”

    “好的。”

    他从衣袋里掏出一直带在身上的小梳子,用它梳了梳他那金黄色的长发,戴上帽子。他照了照镜子。

    “要我帮你放洗澡水吗?”

    “不用麻烦了。”

    “好吧。再见。”

    他走出房间。

    他走后,安妮把她的化妆盒和帽盒放在箱子顶上,按了铃。她并没有摘下帽子,只是坐下来点了一支香烟。一个仆人听到铃声过来,安妮吩咐他去找个搬运工。搬运工来后,她指着行李。

    “把那些东西送去大厅,过一会儿我再告诉你怎么处理。”

    “遵命,女士。”

    她给了搬运工一个弗罗林[英国曾经的通用货币]。搬运工拿起行李箱和其他包裹,随手关上了门。几滴眼泪顺着安妮的脸颊流下来,但她让自己镇定下来。她擦干眼泪,在脸上扑了粉。她需要保持冷静。她很高兴阿尔班临时起意要去俱乐部。这下反倒好办了,她也有时间把事情考虑清楚。

    现在是时候做她几个礼拜前就决定的事了,现在她必须说出她不得不说的可怕的话,可她退缩了。她的心在往下沉。她很清楚要对阿尔班说什么,她在很久以前就想好了怎么说,而且练习了一百遍。在从新加坡回国的漫长旅途中,她每天都练习三四次,但她很怕自己到时候会慌。她害怕吵架。一想到他们两个吵个不停,她就有点儿恶心。无论如何,她还有一个小时让自己镇定。他会说她冷酷无情,不讲道理。她没有办法。

    “不,不,不。”她大声喊道。

    她吓得发抖。突然,她仿佛又看见自己坐在平房里,而她从一开始时就是这样坐着。午餐时间快到了,几分钟后阿尔班就要从办公室回来了。大阳台就是他们的客厅。想到家里是这么温馨,她很高兴。而且,她知道,虽然他们在那儿住了十八个月,他仍然能时刻意识到她把房子收拾得像模像样。百叶窗拉了下来,将正午的阳光挡在外面,柔和的光线穿过百叶窗的缝隙,让人觉得凉爽宁静。安妮是个讲究家里摆设的人,虽然他们会根据工作需要从一个地区搬到另一个地区,很少在一个地方长住,但每到一个新岗位,她就以新的热情把他们的房子布置得舒舒服服。她很时髦。客人们看到他们家里没有小摆设都很惊讶。他们震惊于她使用的色调大胆的窗帘,根本不认识银制画框里玛丽·劳伦辛[玛丽·劳伦辛(1885—1956),法国立体派画家]和高更[保罗·高更(1848—1903),法国后印象派画家]的画作的彩色复制品,这些画都巧妙地挂在墙上。她发现没有几个客人完全欣赏她的品位,华莱士港和彭伯顿的高贵女士们认为这种布置古怪又做作,很不合时宜,但她置身其中就能平静下来。她们会明白的,给她们一点儿刺激不是坏事。现在,她环视着那又长又宽的游廊,像个艺术家一样对自己的作品发出满意的赞叹。这里很温馨,没有小摆设,十分宁静。待在这里,能叫人精神振作,使人的想象力活跃起来。三盆黄色美人蕉为整个地方的配色画上了点睛之笔。她的目光在摆满书的书架上停留了一会儿,殖民地的人也不能理解这个书架,他们认为这些书都很奇怪,觉得大部分书有些沉重,她却深情地看着那些书,仿佛它们是活物。然后,她瞥了钢琴一眼。谱架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乐谱,上面记录着德彪西的曲子,阿尔班在去办公室之前弹过那段曲子。

    那时候阿尔班被任命为达科塔的政务专员,她在殖民地的朋友们都向她表示慰问,因为达科塔是桑都拉最偏僻的地区。那里与政府的总办事处所在的城镇既不通电报,也不通电话。但她喜欢。他们在那儿已经住了一段时间了,她希望他们能一直待到十二个月后阿尔班休假回国的时候。这个地方相当于英国的一个郡,有长长的海岸线,海面上散布着数个小岛。一条宽阔蜿蜒的大河流经达科塔,在这片绵延的群山的两侧,覆盖着茂密的原始森林。驻地分站位于河上游,有一排商店,一个掩映在椰树之间的当地村庄,驻地办公室、政务专员居住的平房、职员住处和兵营。他们的邻居不多,只有河上游几英里处一个橡胶种植园的经理,以及伐木场的经理和他的助理。这两个人都是荷兰人,伐木场位于大河的一个支流附近。橡胶种植园的汽艇一个月从河上往来两次,这是他们与外界定期沟通的唯一方式。他们很孤独,但并不无聊,日子过得很充实。他们的小马在黎明时就等着他们,天还没亮,他们就起来了,骑马穿行于丛林的骑马专用道,感受着依旧弥漫着热带夜晚气息的神秘氛围。回来后,他们洗澡换衣服吃早餐,阿尔班去办公室工作。安妮整个上午都在写信,忙这忙那。从她来到这个国家的第一天起,她就爱上了这里,并努力掌握当地的通用语言。她听到的关于爱情、嫉妒和死亡的故事激发了她的想象力。有人给她讲过去那些浪漫的故事,她沉浸在陌生人的传说中。她和阿尔班都读了很多书,他们带着很多书来到这个国家,几乎每次收到的包裹里都有从伦敦寄来的新书。所有值得注意的事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阿尔班喜欢弹钢琴,作为一个业余爱好者,他弹得很不错。他很认真地学习弹琴,手法不错,听觉也很敏锐,读起乐谱来更是轻松。每当他尝试新曲子,安妮总喜欢坐在他旁边,看着乐谱听他演奏。但他们最高兴的还是去当地游览,有时他们会去两个礼拜才回来。他们乘坐快帆船沿河而下,周游各个小岛,在大海里游泳、钓鱼,或者划船到上游浅水处,在那样的地方,两岸的树木距离很近,树枝交叠在一起,只能看到细长的天空。在这里,船夫们必须撑竿才能把船划动。他们会在当地人的家里过夜,在一个河水汇聚成的池塘里游泳,池水清澈,可以看到池底的沙子闪着银光。那个地方是那么美丽、宁静、偏远,你觉得你可以永远待在那里。有时,他们会在丛林小径跋涉数日,睡在帐篷里,尽管有蚊子和吸血的水蛭,但他们仍然享受着每一刻。他们在行军床上睡得十分香甜。返回的时候,他们也是开心的,他们怀着喜悦回到井然有序又温馨的房子里,收取从家里寄来的信件和所有的报纸,他们又可以弹钢琴了。

    阿尔班会坐在钢琴前,手指蠢蠢欲动,他会弹奏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斯特拉文斯基、拉威尔、达律斯·米约都是作曲家]的曲子,她觉得他把他自己的元素加进了琴曲中,听着曲子仿佛能听到丛林夜晚的声音,看到河口的黎明、繁星闪烁的夜晚、晶莹清澈的林中水池。

    有时雨一下就是好几天。阿尔班便借机学习汉语,好与这个国家的华人用他们的母语交流。安妮做了许许多多她以前没时间做的事。在那些日子里,他们的关系更近了,他们总有很多话可谈,当他们各自忙着各自的事情时,从骨子里感到彼此很亲近,并因此而欣喜。他们相处和谐。雨天把他们关在平房的四壁之间,使他们觉得和彼此融为一体,共同面对这个世界。

    有时他们去华莱士港。这为他们的生活带来了变化,但安妮总是很高兴回家。她在那儿向来都不太自在。她意识到他们遇到的人都不喜欢阿尔班。那些人都非常普通,出身中产阶级,住在郊区,全都沉闷无趣。对于使阿尔班和她的生活如此充实和多样化的知识趣味,他们通通不了解。他们中的许多人心胸狭窄,脾气也不好,但是,她和阿尔班大多数时候都要与这些人交往,所以他们对阿尔班如此不友善,实在令人厌烦。他们说阿尔班太自负。阿尔班总是对他们友好以待,但是,她意识到他们讨厌的恰恰是他的热诚。他要是表现开朗,他们就说他是在装腔作势;他和他们开玩笑,他们就认为他是在取笑他们。

    有一次,他们住在总督府里,总督的妻子汉内太太很喜欢她,跟她谈了这件事。说不定是总督建议妻子给安妮一个暗示。

    “亲爱的,你丈夫没试着和更多的人搞好关系,真是太遗憾了。他很聪明,可他不该让别人都看出他知道自己有多聪明,你说是吗?我丈夫昨天还对我说:‘我当然知道阿尔班·托瑞尔是公务员中最聪明的年轻人,但最让我生气的人也是他。我是总督,可是他一跟我说话,我总觉得他把我看成一个该死的傻瓜。’”

    最糟糕的是,安妮太清楚阿尔班对总督的评价有多低。

    “他并不是有意表现得高人一等。”安妮笑着回答,“他一点儿也不自负。我想这只是因为他的鼻子太笔直,颧骨太高吧。”

    “你知道,他在俱乐部里并不受欢迎。他们叫他‘粉扑[粉扑(powder-puff)在英文中也有软弱、女性化的男子之意。——编者注]娘娘腔’。”

    安妮的脸腾一下红了。她听说过这个外号,而且非常生气。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

    “我认为这太不公平了。”

    汉内太太握住她的手,亲热地轻握了一下。

    “亲爱的,你知道我不想伤害你的感情。你的丈夫以后肯定还会升官。如果他能多一点儿人情味,事情就会容易得多。他为什么不踢足球?”

    “他不太喜欢。网球才是他的心头好。”

    “别人可不这么觉得。看他打网球,就好像这里没人配做他的对手。”

    “确实没有。”安妮讽刺地说。

    阿尔班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网球运动员。他在英格兰参加过许多次锦标赛,安妮知道,把球场上那些精力充沛、身体强壮的人打得没有还手之力,会让阿尔班既沮丧又满足。他可以让他们中最优秀的人显得愚蠢。他在网球场上会叫人发狂,安妮知道有时他就是不由自主地这么做。

    “他确实喜欢哗众取宠。”汉内太太说。

    “我不这么认为。相信我,阿尔班并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据我所知,他对每个人都很好。”

    “他在这样的场合最招人烦。”汉内太太冷冷地说。

    “我知道人们不太喜欢我们。”安妮笑着说,“我很抱歉,但我真的不知道我们能做些什么。”

    “不是你,亲爱的。”汉内太太大声说,“每个人都喜欢你,所以他们才对你丈夫一忍再忍。亲爱的,谁能不喜欢你呢?”

    “我不清楚我有什么可招人喜欢的。”安妮说。

    她这话说得并不十分诚恳。她故意扮演可爱的小女人,心里觉得这么做十分有趣。他们不喜欢阿尔班,因为他特别,还因为他对艺术和文学感兴趣,他们不明白这些,就认为他是个娘娘腔。他们不喜欢他,因为他的能力比他们强,比他们有教养。他们认为他优越,他的确优越,但并不像他们说的那样。他们对她宽容,只是因为她长得丑。她管自己叫丑姑娘,但事实并不是这样的,或者说,就算她丑,那最吸引人的也是她的丑。她就像一只小猴子,但是非常可爱,非常有人情味儿。她身材匀称,这是她身上最值得称赞的地方。她的眼睛也很动人。她有一双深棕色的大眼睛,眼神灵动,闪闪发光,她的眼中总是流露出俏皮的眼神,但有时也很温柔,传递着令人动容的同情。她的一头鬈发几乎全是乌黑的,皮肤黝黑。她有一个肉嘟嘟的小鼻子,鼻孔很大,嘴巴也很大。她很机敏,也很活泼,兴致勃勃地与殖民地的妇女们谈论她们的丈夫、仆人和在英国的孩子,也能欣赏地倾听那些男人讲她早就听说过的故事。他们认为她人好,性格也活泼,却不知道她私下里拿他们开了多大的玩笑。他们绝想不到,在她看来,他们就是一群狭隘、粗俗、自命不凡的人。他们用物质的眼光庸俗地看待东方,所以在他们眼中,东方是个没有魅力的地方。浪漫在他们的门口徘徊,他们却像赶纠缠不休的乞丐一样把它赶走了。她冷漠,她向自己重复兰德的诗句:

    <strong>我热爱自然,其次是艺术。</strong>

    她回想起与汉内太太的谈话,但总的来说,她并不在意。她不知道是否应该把这件事告诉阿尔班,她一直都很奇怪他竟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不受欢迎,但她担心她把这事告诉他,他会难为情。他从来没有注意到俱乐部里那些人的冷漠。他让他们感觉自愧不如,所以他们心里不舒服。他一出现,场面立马变得尴尬,可他本人却很高兴,对环境无知无觉,对所有的人都很热情。事实是他并不在乎其他人。对她,对他们在伦敦的一小群朋友,他自然不一样,然而,殖民地的人、政府的官员、种植园园主和他们的妻子,在他眼里似乎并不是真正的人。他们对他来说就像棋盘里的棋子。他跟他们一起笑,和他们开玩笑,对他们客客气气。安妮咯咯笑着告诉自己,他有点儿像预科学校的校长,带着小男孩去野餐,急于让他们玩得开心。

    估计把这事告诉阿尔班也没什么用。他不会虚伪掩饰,而她却很高兴地意识到自己很擅长此道。该怎么和那些人打交道?那些人从二流学校一毕业就到了殖民地,生活没有教给他们任何东西。他们到了五十岁,也照样没教养。他们大多数人都酗酒,不看任何值得一读的好书。他们的抱负是活得和其他人一样。他们赞扬别人,顶多说那人是个好人。如果你注重心灵,那你就是道学先生。他们还彼此嫉妒。女人们很可怜,老是因为琐事勾心斗角。他们组成的社交圈子是那么狭隘,还不如英国最小的城镇。他们装得一本正经,心里则充满恶意。即便他们不喜欢阿尔班,又有什么关系?他们照样得忍受他,因为他的能力是如此之强。他聪明,精力充沛。他们又不能说他失职。他不管做什么职位都很成功。凭着敏锐的洞察力和想象力,他了解当地人的想法,能让当地人乖乖听话办事,在他这种职位的人都做不到他这样。他有语言天赋,会说当地所有的方言。他不仅知道大多数政府官员说的惯用语,还熟悉这种语言的细微之处,有时还能讲一番礼仪致辞,让村长们听得心花怒放,印象深刻。他有组织的天赋。他不害怕承担责任。在适当的时候,他一定会晋升成为特派代表。阿尔班在英国有些门路,他的父亲是一名准将,在战争中牺牲,虽然他没有走后门,但他有一些很有影响力的朋友。提起他们,他经常说一些有趣的挖苦话。

    “民主政府有一个最大的优势,只要有权有势,那做出功绩的人肯定会得到应有的回报。”他如是说。

    阿尔班显然是最能干的公务员,看起来他没有理由当不上总督。安妮想,人们现在抱怨他高人一等,等他当上总督,他们就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并且接受他成为他们的长官,他会知道如何使其他人尊重自己,服从自己。她预见的前景并没有使她感到惊奇。她认为这是他们应该得到的。阿尔班成为总督,她成为总督夫人,一定会非常有趣。多么好的机会啊!公务员和种植园园主就像绵羊,当政府大楼成为文化中心,他们很快就会接受现实。若赢得总督欢心的最佳方式是当个聪明人,那聪明将成为时尚。她和阿尔班将重视当地的艺术,仔细收集蕴含着逝去岁月的纪念物。这个国家将迎来它从未梦想过的进步。他们会让这个国家发展,同时还会遵循秩序,保护美好的事物。他们会鼓励下属去热爱那片美丽的土地,爱护当地那些浪漫的民族。他们会让人们明白音乐的意义,培养他们的文学素养。他们会创造美。那将是一个黄金时代。

    突然,安妮听到阿尔班的脚步声响起,她从白日梦中醒来。那一切都是遥远的未来。阿尔班还只是一名政务专员,重要的是他们现在的生活。她听见阿尔班走进浴室,往身上泼水。不一会儿他就走了进来。他换上了汗衫和短裤,一头金发还湿着。

    “午餐准备好了吗?”他问。

    “是的。”

    他在钢琴旁坐下,弹了早上弹过的那首曲子。银铃般的音符在闷热的空气中如瀑布般凉爽地倾泻下来。好像周围是一个大花园,长着高大的树木,人工景观水体优雅别致,氛围悠闲的小路的两侧矗立着仿古典雕像。阿尔班的演奏带着一种独树一帜的细腻。管家过来说午餐准备好了。阿尔班从钢琴旁站起来。他们手拉着手走进餐厅。一只布屏风扇懒洋洋地在空中扇着风。安妮瞥了一眼桌子。色彩鲜艳的桌布和有趣的盘子活跃了用餐的气氛。

    “今天上午办公室里有没有发生什么好玩的事?”她问。

    “没什么。有一桩关于水牛的案子。啊,普林派人请我去他的种植园看看。有些苦力一直在毁坏树木,他想要我去管管。”

    普林是河上游橡胶种植园的经理,他们不时在他那儿过夜。有时候他想换换口味,就来和他们一起吃饭,睡在政务专员的平房里。他们都喜欢他。他三十五岁,脸颊很红,脸上有深深的皱纹,留着一头乌黑的头发。他没受过什么教育,但很乐观,很容易相处。周围两天行程的范围内只有普林一个英国人,他们只能和他做朋友。起初他和他们相处有些紧张。消息在东方传得很快,他们尚未到达驻地,他就听说他们是品位高雅的人。他不清楚该怎么与他们交往。他可能不知道自己很有魅力,所以他即便缺少许多更可贵的品质也无所谓,而阿尔班具有近乎女性化的感性,所以特别容易受到这种魅力的影响。他发现阿尔班比他想象的更有人情味,当然安妮也很迷人。阿尔班为他演奏雷格泰姆音乐,总督都没有这个面子,他们两个还一起玩多米诺骨牌。阿尔班带着安妮第一次去当地游览,并提议去种植园住几天,普林还想提醒阿尔班自己和一个当地女人住在一起,和她生了两个孩子。普林表示会尽最大努力不让他们出现在安妮的视线里,但不能把他们送走,因为他们没有地方可去。阿尔班听完大笑起来。

    “安妮不是那种女人。用不着把她们藏起来,她很喜欢小孩子。”

    安妮不光很快就和那个害羞、漂亮的土著女人交上了朋友,还和孩子们开心地玩了起来。她和那个女人聊了很多悄悄话。孩子们喜欢上了她。她从华莱士港给他们带来了可爱的玩具。殖民地的其他白人妇女知道白人和当地女人同居,都是既不以为然又尖刻,看到安妮这么宽容,普林就有些不明白了。他无法表达心中的喜悦和感激之情。

    “如果所有品位高雅的人都像你一样,那让我的周围都是这样的人吧。”他说。

    他不愿意去想再过一年安妮和阿尔班就要离开这个地区,而下一任政务专员很可能已经结婚,专员的妻子会瞧不起普林,因为他不独自生活,反而找了一个土著女人,甚至还很喜欢那个女人。

    不过,近来种植园出了麻烦事。有些劳工变得难管。阿尔班只能将其中几个判处各种罪行,将他们关进了监狱。

    “普林告诉我,只要他们的刑期一满,他就会把他们全部送走,再找一些爪哇人来做工。”阿尔班说,“我相信他是对的,爪哇人比较听话。”

    “不会有什么大麻烦吧?”

    “不会的。普林很了解他的工作,他是个很有主见的人,不会容忍任何人胡作非为,有我和我们的警察做后盾,我想那些人不敢捣乱。”他笑了,“我们知道什么是外柔内刚。”

    他刚说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跟着响起一阵骚动和脚步声,有人在大声说话叫喊。

    “老爷——老爷——”

    “怎么了?”

    阿尔班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快步走到游廊上。安妮也跟着走了出去。台阶底下站着一群原住民。其中有警长,三四个警察,几名船夫和几个村民。

    “出什么事了?”阿尔班大声问道。

    两三个人同时大声回答。警官把其他人推开,阿尔班看到地上躺着一个穿着衬衫和卡其布短裤的男人。他跑下台阶。他认出那人是普林种植园的经理助理。他是个混血儿。他的短裤上满是血,脸上和头的一侧都是凝固的血块。他已经昏迷了。

    “把他抬上来。”安妮叫道。

    阿尔班下了命令。那人被抬到游廊上。他们把他放在地上,安妮把枕头放在他的头下,又叫人去取水和药箱。药箱一直备着,就为了不时之需。

    “他死了吗?”阿尔班问。

    “没有。”

    “最好给他喝点白兰地。”

    船夫们带来了可怕的消息:几个劳工突然袭击了经理办公室。普林被杀,经理助理奥克利侥幸逃过一劫。他赶到的时候正碰上暴动者在打劫办公室,还看见普林的尸体被扔出了窗外,然后,他拔腿就跑。那几个人看到他,就追了上去。他跑到河边,跳上汽艇时受了伤。汽艇开了,他们没来得及上船,于是尽可能快地到下游去找帮手。就在他们顺流而下的时候,他们看见办公室着火了。毫无疑问,苦力们烧掉了一切可以燃烧的东西。奥克利呻吟一声,睁开了眼睛。他个子矮小,皮肤黝黑,五官扁平,头发又粗又厚。他那双土著特有的大眼睛充满了恐惧。

    “没事了。”安妮说,“现在很安全。”

    他叹了口气,笑了笑。安妮给他洗脸,涂了消毒剂。他头上的伤并不严重。

    “能说话吗?”阿尔班说。

    “等一会儿。”她说,“先看看他的腿。”

    阿尔班命令警长让其他人离开走廊。安妮撕掉短裤的一条裤腿。织物都粘在了凝血的伤口上。

    “我一直在流血。”奥克利说。

    奥克利只受了皮外伤。阿尔班的手指很灵巧,虽然血又开始流,但他把血止住了。阿尔班给奥克利打上敷料,缠上绷带。警长和一个警察把奥克利抬到一张长椅上。阿尔班给了他一杯白兰地苏打水,不久他就觉得自己有力气说话了。他知道的和船夫说的差不多。普林死了,种植园化为了一片火海。

    “那个女人和孩子们呢?”安妮问。

    “我不知道。”

    “阿尔班。”

    “我必须叫警察出动了。你确定普林死了吗?”

    “是的,先生。我看见了。”

    “暴徒有武器吗?”

    “不知道,先生。”

    “你是什么意思,你不知道?”阿尔班恼怒地叫道,“普林有枪,对吧?”

    “是的,先生。”

    “庄园里一定还有别的枪。你有一支,是吧?监工也有一支。”

    混血助理沉默了。阿尔班严肃地看着他。

    “到底来了多少人?”

    “一百五。”

    安妮很奇怪他问了这么多问题。这不是在浪费时间吗?现在最重要的是把能去河上游的苦力都召集起来,准备船只,并向警察发放弹药。

    “你有多少警察,先生?”奥克利问道。

    “八个警察和一个队长。”

    “我能去吗?那我们就有十个人了。我包扎好了,我相信我很快会好起来的。”

    “我不去。”阿尔班说。

    “阿尔班,你必须去。”安妮叫道。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无稽之谈。那不是疯了吗?奥克利显然一点儿忙也帮不上。几小时后他一定会发烧。他只会碍事。到时候就只剩下九支枪了。有一百五十个人,他们有武器,还有弹药。”

    “你怎么知道?”

    “这不明摆着吗?没有这么多武器,他们哪里敢这样做?现在过去就太蠢了。”

    安妮目瞪口呆地盯着他。奥克利的眼里写满了迷惑。

    “你打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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