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不用“先生”。想必是贝蒂太骄纵他了,毕竟她在这类事情上的确有点儿粗心大意。但这么做真的不合适,等有机会他就提醒她。他们的目光对视了片刻,他可以肯定,司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卡拉瑟斯有些不明所以,他想不出自己有什么可笑的地方。

    “想必那里就是古老的骑士之城吧。”他指着带有城垛的城墙,冷冷地说。

    “是的。夫人会带你去参观的。在这个季节,我们这里来了很多游客。”

    卡拉瑟斯希望能表现得和蔼可亲。他想,如果他主动提出坐在司机旁边,而不是一个人坐在后面,会显得更为亲切,他刚要这么提议,却已经失去了主动权。司机叫搬运工把卡拉瑟斯的行李放在后座,他自己坐到驾驶座上说:

    “上来吧,我们出发了。”

    卡拉瑟斯在他旁边坐下,他们沿着海边一条白色的道路向前驶去。几分钟后,他们来到了开阔的田野,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卡拉瑟斯拿出了威严的姿态。他觉得这个司机有点儿自来熟,但他不愿意给他这样的机会。他自认气场很足,可以让不如他的人在他面前安分守己。他带着讥讽的神情想,过不了多久,司机就会叫他“先生”了。但是早晨的天气十分舒爽,白色公路的两侧种着橄榄树,他们不时从农舍之间穿过。农舍有着白色的墙壁和平坦的屋顶,带有一种令人神往的东方风格。而且,贝蒂在等他。他心中充满了爱意,不由得对所有人都很友好,他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他想如果给司机也来一支,那会显得十分慷慨。毕竟,罗兹岛离英国很远,这个时代流行民主。司机接受了礼物,停车把烟点着。

    “你带了吗?”他突然问道。

    “带什么?”

    司机的脸沉了下来。

    “夫人给你打了电报,要你带两磅普雷尔海军蓝烟丝。所以我才和海关的人商量好,不用检查你的行李。”

    “我没接到电报。”

    “该死!”

    “夫人要两磅烟丝干什么?”

    卡拉瑟斯这话说得很傲慢。他不喜欢司机大声嚷嚷。那家伙斜睨了他一眼,卡拉瑟斯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一丝无礼的意味。

    “这里买不到。”他简单地说。

    司机扔掉了卡拉瑟斯给他的埃及香烟,看上去非常恼怒,然后,他们再次出发。司机沉着一张脸,没再说什么。卡拉瑟斯觉得自己就不该尝试与这个人交好。在余下的旅途中,他没有再理会司机。他拿出了在大使馆担任秘书时对付来求援的英国公众所使用的冷淡态度。车子向山上开了一段时间,随后沿一堵又长又矮的墙开到一扇开着的门前。司机把车开了进去。

    “到了吗?”卡拉瑟斯大声问道。

    “五十七分钟开了六十五公里。”司机说,他突然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路况这么不好,这速度可以了。”

    他按了下喇叭,那声音听起来很刺耳。卡拉瑟斯激动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们沿着一条窄路穿过一片橄榄树林,来到一所低矮且格局不规则的白房子前。贝蒂站在门口。他跳下汽车,吻了吻她的双颊。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但他下意识地注意到门口站着一位穿着白粗布裤子的老管家和几个身着当地传统白色及膝裙的男仆。这些人打扮整洁,看起来十分古雅。无论贝蒂允许她的司机做什么,很明显,这所房子是按照与她的身份相称的文明风格来管理的。贝蒂领他穿过门厅,这里很大,墙壁刷成白色,他隐约看到了一些漂亮的家具,然后,他们走进客厅,这里同样又大又矮,墙壁也被刷成白的,他立刻就感受到舒适和豪华的氛围。

    “你先来观赏一下从房子里看到的风景吧。”她说。

    “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看你。”

    她穿着一袭白衣。她的胳膊、脸和脖子都晒得黝黑,她的眼睛比他以往见过的更蓝了,牙齿异常洁白。她看上去状态非常好,整个人整洁利落,留着波浪鬈发,指甲修剪得很整齐。他还曾担心她在这个浪漫的小岛上过的生活太安逸,会因此变得不修边幅。

    “说真的,贝蒂,你看上去像十八岁。你是怎么做到的?”

    “因为我很幸福。”她笑了。

    听到她这样说,他一时感到心痛不已。他不希望她太幸福,他希望她的幸福由他来给予。但现在她坚持要带他去阳台。客厅里有五扇长窗,窗外就是阳台,阳台外面,橄榄树覆盖的陡峭小山延伸向大海。下面的一个小海湾里有一条白色的小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投下倒影。在远处的一座小山上有一座希腊村庄,村里都是白色的房子,村庄的后面是一座巨大的灰色峭壁,上面耸立着一座中世纪城堡的城垛。

    “那是骑士的据点之一。”她说,“今晚我带你去那儿转转。”

    景色美到令人屏息凝神。四周十分安静,却弥漫着一种奇特的生活气息,不会使你沉思,却能叫你活跃起来。

    “烟草带来了吧?”

    他听了这话有些吃惊。

    “没有。我没收到你的电报。”

    “但我给大使馆发了电报,也给埃克塞尔西奥旅店发了电报。”

    “我住的是广场旅店。”

    “糟糕!艾伯特会生气的。”

    “艾伯特是谁?”

    “开车接你来的那个人。他只喜欢普雷尔海军蓝烟丝,但在这里买不到。”

    “是那个司机啊。”他指着他们下面闪闪发光的小船说,“那是你和我说过的游艇吗?”

    “是的。”

    那是贝蒂买的一条大划艇,船挺漂亮的,装有马达辅助装置。她就是乘坐这艘船游览希腊群岛的。她去过最北边的雅典,去过最南边的亚历山大。

    “如果你能抽出时间,我们就开船带你去玩。”她说,“你应该看看科斯。”

    “谁替你开船?”

    “我当然有船员了,但出力最多的还是艾伯特。他对马达之类的东西很在行。”

    他不知道为什么听到她又谈起那个司机,他会隐隐感到不舒服。卡拉瑟斯不知道她是不是太依赖艾伯特了。给仆人太多的自由可不应该。

    “你知道吗?我总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艾伯特,可就是想不起他是谁。”

    贝蒂灿烂地笑了笑,眼睛闪闪发亮,脸上突然现出愉快的神情,看起来是那么坦率讨喜。

    “你应该记得他的。他是露易丝姑妈的二管家。他给你开门肯定有几百次了。”

    贝蒂在结婚前一直和露易丝姑妈住在一起。

    “是他吗?我想我一定没仔细留意过他。他怎么会在这儿?”

    “他是从我们家里来的。我结婚时他想和我一起走,我答应了。他曾给吉米当过一段时间的贴身男仆,后来我把他送到了汽车厂做工,他对汽车很着迷,最后我请他当我的司机。我不知道现在没有他我该怎么办。”

    “你不认为过分依赖仆人是个错误吗?”

    “我不知道。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贝蒂带他看了为他准备好的房间,他换好衣服后,他们漫步到海滩上。一条小船在等着他们,他们乘小船到划艇那儿,还在那里游了个泳。海水很暖和,他们在甲板上晒太阳。划艇很宽敞,既舒适又豪华。贝蒂带他在船上转了转,他们看到艾伯特正在修理发动机。他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双手都是黑的,脸上沾满了油渍。

    “怎么啦,艾伯特?”贝蒂说。

    他站起身来,恭恭敬敬地面对着她。

    “没什么,夫人。我只是随便看看。”

    “艾伯特在这个世界上只爱两件事。一个是汽车,另一个是划艇。是吧,艾伯特?”

    她给了他一个愉快的微笑,艾伯特那相当冷淡的脸上露出了喜色。他一笑,那口洁白整齐的牙齿便露了出来。

    “是的,夫人。”

    “你知道,他睡在船上。我们在船尾为他安排了一间很漂亮的船舱。”

    卡拉瑟斯很快就适应了岛上的生活。贝蒂从被阿卜杜勒·哈米德流放到罗兹岛的一名土耳其巴夏[旧时奥斯曼帝国和近代埃及王朝的大行政区地方官或其他高官。]手中买下了这处房产,并在这幢风景如画的房子边上又盖了一个侧室。她用周围的橄榄树林造了一个野生花园。园子里种着迷迭香、熏衣草、水仙、她从英国带来的金雀花和岛上著名的玫瑰。她告诉卡拉瑟斯,到了春天,地上就会长满海葵。但是,当她带着他参观她的房屋,讲述她的计划和她想做的改变时,卡拉瑟斯不禁感到有些不安。

    “你说得好像要在这儿住一辈子似的。”他说。

    “也许是的。”她微笑着说。

    “胡说八道!你还这么年轻。”

    “我快四十岁了,老伙计。”她淡淡地回答。

    他很满意地发现贝蒂有一位出色的厨师,他觉得和她在富丽堂皇的餐厅里吃饭很得体。这里摆放着意大利家具,有威严的希腊男管家和两个穿着华丽制服的英俊男仆伺候,这使他感到很满意。这所房子布置得很有品位,房间里没有多余的物件,但每一件摆设都很精致。贝蒂过着相当富裕的生活。在他到达的第二天,总督带着几名工作人员过来吃饭,贝蒂把宴会办得十分气派。总督走进房子,两侧站着穿着硬挺衬裙和绣花上衣、戴着天鹅绒帽子的漂亮仆役,活像两队护卫队。卡拉瑟斯喜欢这种豪华的风格。宴会很热闹。贝蒂的意大利语很流利,卡拉瑟斯的意大利语则堪称完美无瑕。总督办公室里的年轻军官们穿着制服,显得异常潇洒。他们对贝蒂很关心,她对他们也很友好,还会揶揄他们几句。晚饭后,留声机播放音乐,他们一个接一个地和她跳舞。

    他们走后,卡拉瑟斯问她:“他们都疯狂地爱上你了吧?”

    “这我可不知道。他们偶尔暗示要和我永远在一起,但听我婉言拒绝后,他们也接受了,没有不痛快。”

    这些人都构不成威胁。年轻的吧,不成熟;不那么年轻的,则是又胖又秃。不管他们对她有着怎样的感情,卡拉瑟斯都不相信贝蒂会委屈自己,找一个意大利中产阶级。但一两天后,一件奇怪的事情发生了。他正在自己的房间里换衣服准备吃晚饭,就听到外面走廊里有一个男人的声音,他听不清说了什么,也听不出说的是哪种语言,然后突然响起了贝蒂的笑声。那笑声太迷人了,荡漾着快乐的涟漪,与年轻姑娘的笑声无二,充满了狂热与欢乐,极富感染力。但是她能和谁一起笑呢?和仆人一起,是不会这么笑的。笑声中有股奇怪的亲密感。卡拉瑟斯在一阵笑声中听出这么多信息,似乎有些奇怪,但必须记住一点,那就是卡拉瑟斯非常敏感。他的小说就是以这样的细腻而著称。

    过了一会儿,他们在阳台上见面。他调了一杯鸡尾酒,想把事情打听清楚。

    “刚才你在笑什么?有人来过吗?”

    “没有。”

    她看着他,满脸的诧异。

    “我还以为来了一个意大利军官呢。”

    “不是。”

    岁月的流逝当然对贝蒂产生了影响。她是很漂亮,但她的美丽是成熟的。她一向信心十足,但现在的她多了一分平和,她的平和是她的一个特征,就像她的蓝眼睛和眉间的坦率一样,构成了她的美。她似乎与世界和平相处。待在她的身边,你会感觉非常平静,正如你在橄榄丛中,凝望着酒红色的大海。虽然她跟以前一样快活风趣,可是从前只有他一个人了解的那种一本正经的态度,现在却展现在所有人的面前。再也不会有人指责她是个草包了,是个人就能看出她具有美好的品格。她甚至还那么高贵。这在现代女性身上并不常见。卡拉瑟斯觉得她有些复古,她使他想起了十八世纪的贵妇。她一向对文学情有独钟,她年少时写的诗优美动听。听她说起她正在做一些与历史有关的工作,他与其说感到惊讶,不如说是很感兴趣。她正在收集有关罗兹岛圣约翰骑士团的资料。这其中涉及很多浪漫的事件。她带卡拉瑟斯进城参观庄严的城垛,他们还一起在简朴而庄严的建筑物里漫步。他们徜徉在寂静的骑士街上,两侧是漂亮的石头外墙,以及让人想起逝去的骑士精神的巨大盾形纹章。贝蒂在那里给了他一个惊喜。她买了一所旧房子,精心地将房屋复原。当你走进这个有着石雕楼梯的小庭院时,仿佛回到了中世纪。房子里有一个有围墙的小花园,里面有一棵无花果树,还种着玫瑰花。院子很小,却私密而安静。古代的骑士与东方接触时间久了,学到了东方的隐私观念。

    “我在别墅住腻了就会到这里待上两三天,在外面野餐。有时身边没有人围着,也是一种解脱。”

    “但你不是一个人在这里吧?”

    “基本上只有我一个人。”

    房子里有一间陈设简朴的小客厅。

    “这是什么?”卡拉瑟斯微笑着指着桌上的一份《体育时报》说。

    “那是艾伯特的。我想他去接你时把报纸落在这里了。每个礼拜都有《体育时报》和《世界新闻报》送来给他。他就是这样了解这个伟大世界的。”

    她宽容地笑了笑。客厅旁边是一间卧室,里面除了一张大床什么也没有。

    “这房子以前是一个英国人的。这也是我买房子的部分原因。那人是吉尔斯·奎恩爵士,我的一个祖先娶了他的表妹玛丽·奎恩。他们都是康沃尔郡人。”

    贝蒂发现,不懂拉丁文就看不懂中世纪的文献,也就无法继续收集历史资料,于是她开始学习这门古典语言。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掌握了一些语法知识,然后一边对照译本,一边阅读她感兴趣的作家的作品。这是一种非常好的学习语言的方法,我经常疑惑学校为什么不用这个法子,如此一来,就没必要没完没了地翻字典查找词义了。九个月后,贝蒂能像我们大多数人读法语一样流畅地读拉丁语。在卡拉瑟斯看来,这个可爱、聪明的女人如此认真地对待她的工作,似乎有点儿好笑,但他还是被感动了。他想把她抱在怀里吻她,不是把她当作女人,而是当成一个早熟的孩子,却突然被她的聪明迷住了。但后来他开始琢磨她对他说的话。他当然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不然也不可能获得他在外交部所担任的职位。要说他的那两本书没价值,就纯属愚蠢,没有价值怎么会引起这么大的轰动?如果我把他形容得有点儿傻,那只是因为我不喜欢他,就算我嘲笑他的小说,也只是因为我觉得这类小说相当愚蠢。他机智,有洞察力。他深信只有一种方法可以赢得她的芳心。贝蒂有着明确的计划,把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她在罗兹岛的生活是那么井然有序,那么完整,那么令人满意,但也正因为如此,才可以消除这种生活对她的影响。他的机会就是唤起她内心深处英国人特有的躁动不安。于是他与贝蒂谈起英国的伦敦、他们共同的朋友,以及他在文坛成名后结识的画家、作家和音乐家。他谈到了在切尔西举行的波希米亚聚会,谈到了歌剧,谈到了去巴黎参加化装舞会、去柏林看新戏。他试图唤起贝蒂的想象力,于是大谈丰富而轻松、多姿多彩而又高度文明的生活。他试图使她感到她自己正停滞在一潭死水里。世界在匆匆前进,从一个新鲜有趣的阶段进入另一个阶段,而她却站着不动。他们生活在一个激动人心的时代,她却错过了一切。他当然没有把这事告诉她,他要让她自己去推断。他有趣又活泼,能清楚地记得好故事,他异想天开又快活。我知道在我的叙述中,汉弗瑞·卡拉瑟斯并不聪明,就像我没有把贝蒂形容得很聪明一样。读者必须相信他们都很优秀。人们都觉得卡拉瑟斯是个风趣的人,而这已经算是成功了一半,人们愿意觉得他很有趣,他们发誓他说的话很了不起。当然,他的机智仅限于交际方面,需要特定的对象才能理解他的暗示,分享他那独特的幽默感。舰队街有二十来位记者,能彻底打败社会上最有名的人物,聪明是他们的工作,机智是他们的日常。报纸上常见的社交美人儿,没几个能在周薪三英镑的歌舞团里找到工作。对业余选手的评判必须宽容。卡拉瑟斯知道贝蒂喜欢和他在一起。他们一起笑得很开心。日子转瞬即逝。

    “你走后我会非常想念你的。”她坦率地说,“你能来真是太好了。你真是个好人,汉弗瑞。”

    “你才发现吗?”

    他在心里鼓励了自己一下。他的策略是正确的。看到他那简单的计划实施得那么顺利,是件有趣的事。就像施咒语一样。粗俗的人可能会嘲笑外交部,但毫无疑问,外交部教会了他如何与难相处的人打交道。现在他需要做的是选择一个好时机。他觉得贝蒂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他。他准备等到快走的时候再表白。贝蒂是多愁善感的人。他要走了,她会很舍不得。没有他,罗兹岛会显得很无趣。他走后,她和谁说话呢?晚饭后,他们经常坐在阳台上看满天星斗下的大海,暖和的风吹着,夹杂着淡淡的香味。他要在他离开的前夕向她求婚。他深信她会接受他。

    他在罗兹岛待了一个多礼拜,一天早晨,他上楼时正好看到贝蒂走过走廊。

    “你还没带我参观你的房间呢,贝蒂。”他说。

    “是吗?那现在进来看看吧。我的房间很漂亮。”

    她转过身来,他跟着她走了进去。她的卧室在客厅的上方,几乎和客厅一样大。房间里的陈设是意大利式的,按照现在的装饰风格,这里一点儿也不像一间卧室,倒像是起居室。墙上挂着精致的镶板,还摆着一两个漂亮的柜子。床是威尼斯风格的,上着精美的漆。

    “对一个寡妇来说,这张床的尺寸惊人啊。”他开玩笑地说。

    “床是很大,但太好看了,我没忍住就买了,可是花了一大笔钱呢。”他的目光落在床边的床头柜上。上面有两三本书、一盒香烟和一个烟灰缸,一支石楠烟斗摆在烟灰缸上。太奇怪了!贝蒂在床边放个烟斗干什么?

    “来看看这个意大利箱子。上面的图案好不好看?我找到它的时候,激动得都要哭了。”

    “我想这个箱子也不便宜吧。”

    “我不敢告诉你我花了多少钱。”

    他们离开房间时,他又看了一眼床头柜。烟斗不见了。

    贝蒂的卧室里竟然有烟斗,这真奇怪,她自己当然不抽烟,如果她抽的话,她也不会瞒着别人,不过当然有十几个合理的解释。也许是她送给别人的礼物,送给那些意大利人甚至是艾伯特。他没能看到烟斗是新的还是旧的,或者那个烟斗只是个样子,贝蒂会让他带回英国,买同样款式的寄给她。他琢磨了片刻,但没想明白,同时也觉得有趣,但很快就把这件事抛到脑后了。那天他们要去野餐,便带着午餐出门了,贝蒂亲自开车。他们计划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坐船去玩,带他去看看帕特莫斯岛和科斯岛,所以艾伯特一直忙着维护帆船的引擎。他们度过了美好的一天。他们参观了一座废弃的城堡,爬上一座生长着水仙花和风信子的大山,回来的时候都累坏了。晚饭后不久他们就分开了,卡拉瑟斯上床睡觉。他读了一会儿书就关了灯,但睡不着。睡在蚊帐里面很热。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过了一会儿,他想到山脚下的小海滩那儿游个泳。步行用不了三分钟就能到。他穿上帆布鞋,拿了条毛巾。一轮圆月挂在空中,他透过橄榄树的缝隙看到月光洒在海面上。但是,他并不是唯一一个认为在这样一个月夜游泳会很惬意的人。他还没走到海滩上,就听到了说话声。他有点儿恼怒地嘟囔着,心想肯定是贝蒂的仆人在游泳,他又不能去打扰他们。橄榄树一直延伸到水边,他站在林子里不知该进该退。这个时候,他听到一个声音,吓了一跳。

    “我的毛巾呢?”

    这人说的是英语。一个女人从水里走出来,在水边站了一会儿。一个男人走出黑暗,只在下半身裹着一条毛巾。那个女人是贝蒂,浑身一丝不挂。男人把浴衣披在她身上,使劲地把她擦干。她靠在他身上,穿好鞋子。为了支撑她,他把胳膊搭在她的肩膀上。这个男人正是艾伯特。

    卡拉瑟斯转身向山上飞奔而去。他跌跌撞撞地跑着,根本不辨方向。有一次他差点儿摔倒。他像一头受伤的野兽一样喘着粗气。他回到房间,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握紧拳头,一阵干涩而痛苦的呜咽撕裂了他的胸膛,他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歇斯底里的状态。他现在全明白了,他看得那么真切,一切清晰得像在暴风雨的夜晚,一道闪电把一幅令人难堪的景象照得清清楚楚。那个男人给她擦干身子的样子,她倚着他的样子,都表示他们并不是偶尔偷情,而是一直都那么亲密。那个床边的烟斗,可知他们过着如同夫妻一般的生活,这简直叫人恶心。可以想象一个男人临睡前躺在床上,一边看书,一边抽烟斗。还有《体育时报》!所以她才会在骑士街买了一所小房子,这样他们就可以亲亲密密地在一起待上两三天。他们就像一对老夫妻。汉弗瑞问自己这可恨的关系持续了多久,跟着,他突然想明白了,他们必定在一起很多年了。十年,十二年,十四年,在那个年轻的男仆刚来伦敦的时候,他们肯定就好上了,那时他还很年轻,很明显主动的人并不是他。在那些年里,她是英国公众的偶像,每个人都崇拜她,她可以嫁给任何她喜欢的人,但她在姑妈家一直和这个二管家生活在一起。她婚后也带着他一起。她为什么要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嫁给那么一个人呢?还有那个小产的孩子。当然,这就是她嫁给吉米·韦尔顿-伯恩斯的原因,因为她有了艾伯特的孩子。无耻,无耻!后来,吉米的身体垮了,她唆使杰米接受艾伯特当贴身男仆。吉米知不知道这件事,有没有过怀疑?他患上肺结核是因为酗酒,但他为什么酗酒?也许他怀疑的事是如此丑陋,以至于他根本无法面对。她离开吉米就是为了和艾伯特生活在一起,她在罗兹岛定居也是为了和艾伯特生活在一起。艾伯特修理马达弄得满手污渍,指甲都是断的,他长得又矮又壮,活像一个面色红润、孔武有力的屠夫。艾伯特不年轻了,甚至已经开始发胖,他没有受过教育,举止粗俗,说起话来是那么粗鲁。艾伯特,艾伯特,她怎么能这样?

    卡拉瑟斯站起来喝了点水。他瘫坐在椅子上。他不能忍受那张床。他一根烟一根烟地抽着。到了早上,他已经颓废得不像样了。他根本没有睡着。他们给他送来了早餐,他喝了咖啡,但什么也没吃。不一会儿,有人轻快地敲了他的门。

    “去游泳吗,汉弗瑞?”

    听到那欢快的声音,他登时觉得脑袋嗡嗡直响。他鼓起勇气,打开了门。

    “不去了。我觉得不太舒服。”

    她看了他一眼。“亲爱的,你的气色很不好。怎么啦?”

    “我不知道。可能是阳光晒得太多了。”

    他的声音死气沉沉,他的眼神里充满哀怨。她更仔细地瞧着他。她一时什么也没说。他发现她的脸色像是有些发白。他知道真相了。接着,她的眼里闪过一丝嘲弄的笑意,她觉得眼前的情况滑稽可笑。

    “真可怜,去躺一会儿吧,我派人给你送点阿司匹林来。也许午餐时你会感觉好些。”

    他躺在黑暗的房间里。只要可以离开这里,他什么都愿意做,这样他就不必再看到她了,但这是不可能的,要到周末才有船靠岸罗兹岛,将他送回布林迪西。他现在被困在了岛上。第二天,他们要到别的岛上去。在那里,他是不可能从她身边逃开的,而且,在划艇上,他们更是一整天都要形影不离。他无法面对。他太难堪了。但她并不感到羞耻。就在她明白他知道真相的时候,她竟然笑了。她一定会亲口把这一切都告诉他。他受不了了。这太过分了。毕竟,贝蒂不能肯定他是否知道,充其量只能猜测,如果他表现得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如果在午饭时,在剩下的日子里,他像往常一样快活,她就会认为自己弄错了。知道他现在所了解的一些就够了,他不愿意忍受从她嘴里听到这个可耻的故事,那简直就是奇耻大辱。但在午餐时,她一上来就这么说:

    “真烦人。艾伯特说马达出了毛病,我们不能坐船出去了。我不敢在每年的这个时候挂帆出海。我们可能这一个礼拜都不能出门了。”

    她语气轻松,他也同样漫不经心地回答。

    “那就太遗憾了,不过无所谓。这里太美了,我真的不想离开。”

    他告诉她吃了阿司匹林后感觉好多了。对希腊管家和两个穿着白色及膝裙的仆人来说,他们聊天和平常一样愉快。那天晚上,英国领事来吃晚饭,第二天晚上又来了几位意大利官员。卡拉瑟斯数着日子过,每个小时都漫长无比。但愿离开的那一刻能早点到来,那样他就能上船,摆脱每时每刻都在困扰着他的恐惧!他只觉得越来越累。但贝蒂如此冷静,有时他问自己,她是否真的知道他得知了她的秘密?难道正如她所说,船是真的坏了,而不是像他以为的,只是一个借口?接连不断有客人到访,使他们不能单独在一起,是偶然的吗?对一个处世圆滑的人而言,最糟糕的事莫过于,你不知道其他人是真心为之,还是只是在耍心机。他看着她是那么轻松平静,那么快乐,他不能相信事实竟是如此丑陋。然而,一切都是他亲眼所见。还有未来。她的未来会怎样?想想都觉得可怕。这桩丑闻迟早会传出去。想想贝蒂吧,她将沦为笑柄。她竟然屈从于一个粗俗而平凡的人,所有人都会不待见她,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她将失去美貌,那个男人还比她小五岁。总有一天,那男人会找情妇,也许找的就是她的女仆,和她的女仆在一起,他会觉得很自在,那是他和这位贵妇人在一起时从来没有过的感觉。如果是这样,贝蒂会怎么做?那她得准备忍受多大的耻辱啊!他可能会虐待她,还可能打她。

    卡拉瑟斯绞着双手。忽然,他想到一个主意,心中随即充满了痛苦的兴奋,他甩开这个念头,但它马上又回来了,不肯放过他。他必须救她,那么久以来,他全身心地爱着她,他不能由着她堕落下去。他心中涌起一股自我牺牲的激情。尽管发生了这么多事,尽管他的爱现在已经死了,他对她几乎产生了一种厌恶,他还是要娶她。他阴森地笑了。他的生活到时会是什么样子?他不在乎。他自己怎么都无所谓。这是唯一能做的事。他感到异常振奋,但又非常谦卑。一想到人类竟能达到这么高的思想境界,他不由得心怀敬畏。

    他的船定于礼拜六起航,礼拜四那天,来用餐的客人们离开后,他说:

    “希望我们明天能单独在一起。”

    “事实上,我请了几个埃及人来这里避暑。有一位是前埃及总督的妹妹,人挺聪明的。我相信你会喜欢她的。”

    “明天是我在这里的最后一个晚上。我们不能独处吗?”

    她看了他一眼。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淡淡的笑意,但他却很严肃。

    “如果你喜欢。我可以推迟。”

    “那就推迟吧。”

    他一大早就要出发,行李也收拾好了。贝蒂告诉他不要穿正式服装,但他回答说他喜欢这么穿。他们最后一次面对面坐下来吃饭。餐室里开着带有灯罩的灯,整个地方看起来光秃秃的,十分正式,但是夏夜从敞开的大窗户里涌进来,给人一种庄重而丰富的感觉。房间里感觉就像一个女修道院里的食堂,一位贵夫人隐居在修道院里,在不太严峻的环境中虔诚地度过余生。他们在阳台上喝咖啡。卡拉瑟斯喝了两杯利口酒。他感到非常紧张。

    “贝蒂,亲爱的,我有话对你说。”他开始说。

    “是吗?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说。”

    她的声音很轻。她保持平静,机敏地注视着他,但她的蓝眼睛里闪过一丝笑意。

    “我一定要说。”

    她耸了耸肩,没有说话。他意识到他的声音有点儿颤抖,他在生自己的气。

    “你知道我疯狂地爱你爱了很多年。我都不知道向你求婚求了多少次了。但是,事情会变,人也会变,不是吗?我们都不像以前那么年轻了。你现在愿意嫁给我吗,贝蒂?”

    她冲他微微一笑,她的微笑总是那么迷人,那么亲切坦率,仍是那么纯真。

    “你真好,汉弗瑞。你能再次向我求婚,真是太好了。我说不出我有多感动。但你知道,我是个喜欢遵循习惯的人,而我已经习惯了对你说‘不’,我是不会改变的。”

    “为什么?”

    他的语气里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意味,几乎有些骇人,她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她突然气得脸色发白,但她立刻控制住了自己。

    “因为我不愿意。”她笑着说。

    “你要嫁给别人吗?”

    “我?不。当然不是。”

    有那么一会儿,她挺直了腰板,仿佛一股祖传的自豪感席卷了她的全身,然后她大笑起来。不过,她究竟是对自己脑子里闪过的这个念头感到好笑,还是为了汉弗瑞的求婚而发笑,那就不得而知了。

    “贝蒂,我恳求你嫁给我。”

    “不可能。”

    “你不能再过这种生活了。”

    他说这话时传递出了心中所有的痛苦,他的脸绷得紧紧的,痛苦不堪。她亲切地笑了笑。

    “为什么不能?别那么傻了。汉弗瑞,你知道我喜欢你,可你也太婆婆妈妈了。”

    “贝蒂!贝蒂!”

    难道她没有看出他是为了她好才向她求婚?他这么说,不是出于爱,而是因为人类的怜悯和耻辱。她站了起来。

    “别太累了,汉弗瑞。你最好去睡觉,你还得早起呢。我明天早上不能送你了。再见,祝你一帆风顺。你能来真是太好了。”

    她吻了他的双颊。

    第二天,由于八点要上船,卡拉瑟斯一早就动身了,他发现艾伯特在车里等他。他穿着背心、粗布裤,戴着一顶贝雷帽。卡拉瑟斯的行李在后座。他转向男管家。

    “把我的包放在司机旁边。”他说,“我坐后面。”

    艾伯特没有说话。卡拉瑟斯上车后,车子开动了。他们到达港口时,搬运工跑了上来。艾伯特下了车。卡拉瑟斯俯视着他。

    “你不必送我到船上。我一个人就能安排好。这是给你的小费。”

    他给了他一张五英镑的钞票。艾伯特脸红了,他吃了一惊,他本想拒绝,但不知道如何拒绝,多年为仆的经历占了上风,也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谢谢你,先生。”

    卡拉瑟斯草草地点了点头就走了。他强迫贝蒂的情人叫他“先生”。这就仿佛他在她微笑的嘴上打了一拳,冲她说了恶毒的咒骂。他感觉很满足,却也很痛苦。

    他耸了耸肩,我可以看出,即使是这个小小的胜利,现在看来也是白费力气。我们沉默了一会儿。我无话可说。然后他又说了起来。

    “我敢说,你一定觉得我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很奇怪。我不在乎。你知道,我觉得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好像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正派的人了。天知道,我不嫉妒。除非心里有爱,否则怎么嫉妒得起来,而我的爱早就消失了。我的爱在一瞬间被消磨殆尽。我可是爱了这么多年。我现在一想起她就感到害怕。一想到她那难以启齿的堕落,我整个人都崩溃了,难过得要命。”

    有人说,奥赛罗杀死苔丝狄蒙娜[莎士比亚《奥赛罗》中的人物。]并不是出于嫉妒,而是因为痛苦,因为曾被他视为天使的人竟然是那么肮脏,那么一无是处。终使他那颗高贵的心破碎的,是道德的沦丧。

    “我以为这世上没有比她更好的人。我是那么爱她。我欣赏她的勇气和坦率,她的智慧和她对美的热爱。最后,才发现她只是个骗子。”

    “我对此有些怀疑。你认为我们所有人都是一模一样的吗?你知道我为什么吃惊吗?我应该说,艾伯特只是她的工具,是她接触俗世的工具,这样一来,她的灵魂才可以自由地漫游天际。也许仅仅因为他的地位比她低得多,她才可以在同他的关系中体会到一种自由,这正是她与同阶级的男人在一起所缺乏的。人的想法都是很奇怪的,灵魂可以高高飞翔,肉体则在阴沟里打滚。”我说。

    “别胡说八道了。”他生气地回答。

    “我可不这么认为。也许我说得词不达意,但道理就是这个道理。”

    “这对我很有好处。我心碎了,完蛋了。”

    “瞎说。你为什么不就此写一篇小说呢?”

    “我?”

    “你知道,这就是当作家的好处了。作家可以把一些不开心的事都写进故事里,然后从中寻找到特别的安慰和解脱。”

    “那太可怕了。贝蒂是我的一切。我不能做这样无礼的事。”

    他停顿了一会儿,我看见他在沉思。看得出来,尽管我的建议使他感到恐惧,但有那么一刻,他还是站在作家的立场上思考这件事。他摇摇头。

    “不是为了她,是为了我。毕竟我还懂得自尊。再说了,也没什么可写的。”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