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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房谣》《七海》,小说集《生命的阻力》和动物故事《丛林之书》等。]。你知道的,一心扑在工作上,充满干劲,像个帝国的缔造者。”

    “我不是那个意思,”珍妮特喊道,看上去有些不耐烦,“我是问,他长什么样?”

    “和普通人差不多。当然,如果我再见到他,应该会认出他来的,现在没办法清楚地描绘出他的样貌。他看起来干干净净的。”

    “哦,上帝啊。”珍妮特说,“你到底是不是小说家?他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

    “我不知道。”

    “你一定知道。和他同住了一个礼拜,你不可能连对方的眼睛是蓝色的还是棕色的都不知道。他是白人还是黑人?”

    “都不是。”

    “那是高还是矮?”

    “中等个头。”

    “你故意跟我过不去是不是?”

    “没有。他就是个普通人,没有特别吸引人的地方。虽然算不上好看,也不能说难看,看起来像个正人君子。”

    “玛格丽说他笑起来很迷人,身材也很不错。”

    “确实。”

    “那男人简直对玛格丽着了迷。”

    “为什么这么说?”我干巴巴地问。

    “我看过他的信。”

    “你是说玛格丽给你看的?”

    “不然呢?”

    男性往往难以忍受女性对私人话题过于开放的态度。可以说她们不知羞耻,就连交流最私密的事情也不会尴尬。保守其实是男性的美德。尽管理论上男性清楚这一点,但每当他们看到口无遮拦的女性,还是不免感到震惊。如果莫顿知道,他的情书不仅被玛格丽看过,还被珍妮特·马什仔细阅读过,真不知他会做何感想。据珍妮特说,莫顿对玛格丽一见钟情。在那场切莱餐厅小型聚会过后的第二天早上,莫顿就和玛格丽通过电话,邀请她到一个可以跳舞的地方和他一起喝茶。珍妮特说起这些故事的时候,我明白这些回忆里多少带有玛格丽的主观感受,所以我并没有全然放在心上。不过让我感兴趣的是,珍妮特竟然支持玛格丽出轨。玛格丽离开查理的时候,是珍妮特先提出接查理到她家里住两三个礼拜的,她不愿让查理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无依无靠地过日子,她的确待查理很好。因为查理习惯每天和玛格丽一起吃午饭,所以珍妮特几乎每天午饭的时间都陪在查理身边。珍妮特还带查理去摄政公园散步,周日还让比尔陪他打高尔夫。查理大吐苦水的时候,也是珍妮特陪在一旁,耐心地聆听他的抱怨,然后安抚他脆弱的心灵。她也替他难过。可纵使如此,她还是坚决地站在玛格丽这一边。我不理解她的坚持,于是她猛烈地抨击了我。说起这段婚外情,她就激动不已。打从一开始,她就站在玛格丽这一边。起初笑意盈盈的玛格丽告诉她有一个年轻人向自己表露爱意,玛格丽有些受宠若惊,也怀疑过这份突如其来的爱情,可到了最后,玛格丽彻底陷入愤怒、慌乱的情绪之中,向珍妮特宣布自己再也经受不住这种压力,已经收拾好东西离开了公寓。

    “当然,一开始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说,“你知道,查理和玛格丽的感情状态,可以用如胶似漆来形容。连外人也会笑他们太过亲密。我从不认为查理是个理想伴侣,他的外表也不帅气。可他对玛格丽那么好,人们没法不喜欢他。有时候连我都羡慕玛格丽。虽然没有钱,日子也过得马马虎虎,但两个人在一起就特别幸福。当然,我从没想过他们俩会走到今天这一步。玛格丽只是想找点乐子,她是这么说的:‘我才没有真把这当成一回事。到了我这个岁数,身边有个年轻人还是挺有意思的。已经很多年没有人送过我花了,我都告诉他不要再寄了,查理会察觉出不对劲的。他在伦敦举目无亲,又喜欢跳舞,他还说我跳起舞来很梦幻。他总是一个人去剧院,真是让人心疼,我们一起看过两三个下午场的演出。当我向他发出约会邀请时,他感激涕零的样子叫人很感动。’‘在我看来,’我告诉玛格丽,‘这个年轻人像只无助的羔羊。’‘是这样的。’她回答道,‘我知道你会理解的。你不会怪我吧?’‘当然不会,亲爱的。’我说,‘你明白我的。这事要发生在我身上,你也会这么做的。’”

    玛格丽和莫顿的约会并没有瞒着查理,甚至她的丈夫还会打趣说她有了情郎。不过查理认为莫顿是个有风度、会讲话的年轻人,而且他很欣慰有这么个人能在自己抽不出空的时候陪妻子解闷。查理一点儿也不吃醋。甚至三个人还一起吃过几次饭,还去看了演出。后来,格里·莫顿叫玛格丽晚上一个人前去赴约,玛格丽说这不可能,但莫顿一直纠缠玛格丽,极力劝说玛格丽。玛格丽被逼得没有办法,最后只得向珍妮特求助,让她给查理打个电话,叫他出去吃晚饭,打一场四人桥牌。查理从来不会在没有妻子的陪伴时随便出门,所以珍妮特特别强调比尔是老朋友,出来打个牌很正常。她编了些谎话,让查理不得不答应。第二天,玛格丽和珍妮特见了面。玛格丽说那天晚上太美妙了,他们在梅登黑德镇用过晚饭后去跳了舞,然后开车回了家,度过了一个难忘的夏夜。

    “他说他爱我爱到发疯。”玛格丽告诉她。

    “他吻你了吗?”珍妮特问道。

    “当然了。”玛格丽轻声笑道,“别傻了,珍妮特。他特别可爱,而且性格也很好。不过当然了,他说的甜言蜜语,我也不会全信。”

    “亲爱的,你不会要爱上他了吧。”

    “我已经爱上他了。”玛格丽说。

    “亲爱的,那麻烦不就大了吗?”

    “没关系的,不会有结果的。秋天他就要回婆罗洲了。”

    “我得承认,你看起来年轻了好几岁。”

    “我知道,我也觉得自己年轻了好几岁。”

    没过多久,他们就每天都见面了。早上约去公园散步或去画廊。中午再分开,让玛格丽和丈夫一吃午饭。接着,午饭后又会见面,两个人开车去乡下或者河边。玛格丽没有告诉丈夫实情,她自然认为男人不会理解这种事。

    “你怎么会没见过莫顿本人呢?”我问珍妮特。

    “她不希望我见他。你看,我和玛格丽是同一代人,我明白她的想法。”

    “我懂了。”

    “当然,能帮的我都帮了。每次她和格里出去,都是拿我当借口。”

    我是喜欢刨根问底的人。

    “他们发生关系了吗?”我问道。

    “没有。玛格丽不是那种女人。”

    “你怎么知道?”

    “如果有,她会告诉我的。”

    “我想也是。”

    “当然了,我也问过她。她直截了当地否认了,我相信她说的是实话。他们从来没做过出格的事。”

    “那很奇怪啊。”

    “可是,玛格丽是一个非常好的女人。”

    我耸了耸肩。

    “她对查理忠贞不贰,无论如何都不会欺骗他。她不允许自己有事瞒着丈夫。自打她发现自己爱上了格里,她就想马上告诉查理实情。不过我恳求她不要说。我告诉她,这样做没有任何好处,只会让查理更痛苦。毕竟,那个男孩几个月后就要走了,没有必要为了一件不可能有结果的事情搞得鸡犬不宁。”

    但正是因为格里不日将远行,才使得这件事愈演愈烈。毕晓普夫妇像往常一样安排出国旅行,打算开车穿过比利时、荷兰和德国北部。查理忙着规划路线和查找旅行指南,向朋友询问推荐的旅馆和路线。他满心欢喜地盼望着假期的到来。玛格丽看丈夫心心念念这次旅行,情绪却越发低落。他们要离开四个礼拜,而九月份格里就要回婆罗洲了。她可不想浪费这仅剩的时间,一想到这场旅行,她就怒不可遏。剩下的时日不多了,她越来越紧张。最后,她发现只剩下一个办法。

    “查理,我不想去旅行了。”某天,查理正向她介绍刚听说的一家餐馆,玛格丽突然打断查理,“我希望这次你能找个人和你一起去。”

    查理茫然地看着妻子。玛格丽也被自己说的话吓了一跳,嘴唇微微发抖。

    “为什么呢?出什么事了吗?”

    “没什么。我不想去了,我只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你不舒服吗?”

    她看到查理的眼神透露着担忧,她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关怀。

    “不是,我健康得很。只是,我爱上了别人。”

    “你?你爱上了谁?”

    “格里。”

    查理惊恐万分地看着妻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玛格丽没有读懂他的表情。

    “你怪我也没有用。我也没想到自己会爱上他,再过几个礼拜他就要走了。我实在不想浪费仅剩的这点时间。”

    查理突然大笑起来。

    “玛格丽,你怎么这么傻呢?你都能当他妈妈了!”

    她脸红了。

    “他不比我爱得少。”

    “他说过吗?”

    “说过不下千遍了。”

    “那只能说明他是个大骗子!”

    说罢,他咯咯地笑起来。肚子上的肥肉也跟着晃动起来。我想,查理的回应方式有问题。珍妮特似乎认为他应该更温柔体贴,他应当体谅她。我知道,她脑海中浮现的情景应该是,查理僵在那里不知如何开口,然后默默承受这份悲伤,最后无奈放手。女人总是对自我牺牲的美感很敏感。如果他一时冲动,弄坏了一两件家具(还得他自己去换掉),或者狠狠地给玛格丽一个巴掌,珍妮特还可以理解。但嘲笑,她绝不可能原谅。我并没有指出,叫一个五十多岁、又矮又胖的病理学教授突然打老婆是相当困难的。不管怎样,他还是放弃了去荷兰的旅行,一直到八月,毕晓普夫妇都留在伦敦。他们在一起并不快乐。虽然仍旧一起吃午饭,毕竟这是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习惯,但剩下的时间,玛格丽都是和格里一起度过的。她和他一起度过的时光弥补了她不得不忍受的一切。查理有一种下流而讽刺的幽默,他拿她和格里在一起的事开玩笑。他始终没有认真地对待这件事。他气玛格丽不自量力,但他显然从来没有想过妻子可能对自己不忠。我和珍妮特也谈到这一点。

    “他甚至从来没有怀疑过。”她说,“他太了解玛格丽了。”

    几个礼拜过去了,格里终于离开了。他从蒂尔伯里港口[英国著名港口。]出发,玛格丽去送他了。回来以后,她哭了整整两天。查理看她这样,越来越气愤,就快要爆发了。

    “听着,玛格丽,”他说,“我对你已经够有耐性了,你不能再这么胡来了。这可一点儿也不好笑。”

    “你就不能让我一个人静静吗?”她哭喊道,“那个人让我的生活变得美好,可我现在失去他了。”

    “别傻了!”他说。

    我不知道他还说了什么。但是他直白地告诉妻子自己对格里的看法,而且我猜他说的话并不好听,这可不是明智的做法。所以,他们经历了婚姻中第一个暴力事件。当她知道只要忍耐一个小时或者第二天就能见到格里时,她忍受了查理的嘲笑,可是现在她永远失去他了,她再也受不了了。几个礼拜以来她一直克制着自己,现在的她已然把自制力抛到九霄云外去了。也许她也搞不清自己对查理说了什么。总之,一向暴躁的查理动手打了玛格丽。当时,他们俩都吓坏了。他抓起一顶帽子就冲出了公寓。在那段痛苦的日子里,他们也一直睡在同一张床上,但是当他半夜回来时,他发现妻子竟躺在起居室的沙发上。

    “你不能睡在那儿。”他说,“别傻了。上床睡觉吧。”

    “不去,我要一个人待着。”

    那天晚上,他们一直在吵架。从那之后,玛格丽坚持晚上睡在沙发上。但在那个狭小的公寓里,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们根本没法避开对方的视线或避免听到对方的声音。他们曾亲密无间地生活了那么多年,在一起已经变成一种本能。他试图跟她讲道理,他说她蠢得难以置信,无休止地和她争论,试图让她看清自己有多么糊涂。他吵得玛格丽没法睡觉,因为他经常讲到深夜,直到两个人都筋疲力尽才肯罢休。他以为自己可以说服妻子放弃爱情。其间有那么两三天的时间,两人之间毫无交流。后来有一天,他回到家,发现玛格丽哭得很伤心。妻子的眼泪叫他心烦意乱,他告诉她他是多么爱她,他试图让妻子回想起两人从前那段甜蜜的岁月。他也想既往不咎。查理答应再也不提格里。他们可以忘记这场梦魇吗?但一想到和好如初她就感到一阵恶心。她告诉查理自己头痛欲裂,叫他拿一瓶安眠药来。第二天早上他出去的时候,她假装在睡觉,但是他一走,她就收拾东西离开了。她卖掉了娘家留给她的首饰,得到一点儿钱,然后在一家便宜的寄宿公寓订了房间,没有告诉查理她在哪里。

    查理回家后发现妻子真的抛弃了他,他彻底崩溃了。玛格丽走后,他变成了行尸走肉。他告诉珍妮特,他无法忍受孤独。他还写信给玛格丽,恳求她回来,并请珍妮特为他们夫妻调解,他甚至愿意答应任何事情,他自卑了。但玛格丽走得很坚决。

    “你觉得她还会回去吗?”我问珍妮特。

    “她说不会回去了。”

    已经快一点半了,因为我还要赶去伦敦的另一边,所以我们不得不提早结束对话。

    两三天后,我收到了玛格丽的电话留言,问是否可以和我见一面。她建议到我家来找我。我邀请她来喝下午茶。我尝试对她和气一点儿,毕竟她的事与我无关,但在内心深处,我认为她是一个非常愚笨的女人,所以我的态度还是有些冷淡。她不漂亮,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几乎没有改变。她仍然有一双美丽的黑眼睛,不过脸上竟毫无皱纹,真叫人不敢相信。她的穿着很简单,即使她化了妆,我也看不出来。她依旧保持着以往那种自然、亲切的幽默感。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想请你帮个忙。”她开门见山地说。

    “什么事?”

    “查理今天要离开比尔家回公寓去了。我想他刚回去,前几天肯定不好受,如果你能请他吃顿饭什么的,就太好了。”

    “我看下时间吧。”

    “我听说他喝了很多酒,真叫人难过。我希望你能劝劝他。”

    “我知道他最近有些家务事。”我的语气不善。

    玛格丽脸红了,痛苦地看了我一眼。她瑟缩了一下,仿佛我打了她似的。

    “当然,比起我,你和他认识的时间更长。你站在他那边也很正常。”

    “亲爱的,说实话,我和他保持多年的友谊主要是因为你。我一向不喜欢他,但我觉得你人不错。”

    她对我微微一笑,笑容甜美。她知道我说的是实话。

    “你认为我是一个好妻子吗?”

    “完美妻子。”

    “他过去总是和别人吵架,很多人都不喜欢他,但我从不觉得他难相处。”

    “他非常喜欢你。”

    “我知道。我们曾一起度过了一段美好的时光。十六年来我们过得非常幸福。”她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地板上。“我必须离开他。我和他过不下去了。每天都吵架,那种日子太可怕了。”

    “我从来都搞不懂,如果两个人不想继续住在一起,为什么还要勉强?”

    “你看,当时那种日子对我们来说太可怕了。从前我们非常亲密,根本没法离开对方,可到了最后,看到他我就心生厌恶。”

    “我想你们两个都不容易。”

    “变心也不是我的错。我对莫顿的感情和我对查理的爱是完全不同的。我对查理的那份爱里掺杂着母性和保护欲。我比他理性得多。查理很难管教,可我却能管好他。但格里不是这样的。”说着,她的声音变得柔和起来,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采,“他让我找回了青春。在他面前我又变成了一个少女,我可以依靠他,他让我有了安全感。”

    “我觉得,他是个非常好的小伙子。”我慢慢地说,“我想他前途光明,当年遇见他的时候,他还很年轻,还不太能胜任当时的那份工作。不过他现在也只有二十九岁,不是吗?”

    她温柔地笑了笑。她很清楚我在暗示什么。

    “我从来没有对他隐瞒过我的年龄,但他说不介意。”

    我知道她没有撒谎。她不是那种谎报年龄的女人。对莫顿讲实话,会让他感到异常快乐。

    “你多大了?”

    “四十四。”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已经写信告诉格里,说我已经离开查理了。等我收到他的回信,我就去找他。”

    我万万没想到。

    “你知道吗?他住在一个非常原始的殖民地。恐怕你去了那里,会发现自己的处境相当尴尬。”

    “他曾让我保证过,如果他走了以后,我不能回归从前的生活,就要去找他。”

    “你认为这么做合适吗?听信一个陷入热恋的年轻人许下的誓言?”

    她的脸上又浮现出那种欣喜若狂的表情。

    “合适,如果那个人碰巧是格里的话。”

    我的心登时沉了下去。半晌,我没有说话。然后我给她讲了格里·莫顿修路的故事,还加了几分戏剧效果,我自认讲得不赖。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我说完后,她问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有趣。”

    她摇摇头,笑了。

    “不对,你是想告诉我他年轻,有活力,对工作很投入,没有太多时间浪费在其他事情上。我不会干涉他的工作。你没有我了解他。他非常浪漫,他把自己看成一个拓荒者。我从他身上感受到了他为一个新国家开疆辟土的兴奋之情。多了不起啊!相较之下,这里的生活显得乏味平庸。当然,我明白在那片土地上生活也会感到孤独。不过,就算是一个中年妇女的陪伴,也好过没有吧!”

    “你会和他结婚吗?”我问道。

    “我会把自己交给他,但不会勉强他做他不想做的事。”

    她说得很简单,那种坦然中还带着感人的成分。她离开的时候,我不再生她的气。我还是认为她这么做非常蠢。如果有人犯蠢我就要生气,那岂不是一辈子都要生闷气。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她说格里很浪漫,这是实话,有些浪漫主义者之所以没有向平庸的现实妥协,是因为他们看透了现实的本质。如果把他们口中的天方夜谭当真,那才是真的愚钝。英国人是浪漫的,所以其他国家的人认为他们虚伪。然而他们并非如此,他们诚心诚意地向着神的国度前进,虽然旅途艰辛,但若利用沿途稳赚不赔的投资机会也无可厚非。英国人的灵魂,就像威灵顿的军队一样,吃饱才有力气打胜仗。格里收到玛格丽来信时,想必也会有一刻钟的苦恼吧。我倒不是要同情他,只是好奇他会怎么撇清关系。估计玛格丽会失望的,不过,这对她也没有太大的伤害,回到丈夫身边会是她最后的归宿。我毫不怀疑他们二人在历经沧桑后,会回归平静,然后幸福地度过余生。

    但事情并非我想象的这样。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原本没时间和查理·毕晓普吃饭,但我写了封信给他,请他在下周抽出一晚和我一起吃饭。我还建议吃完饭一起去看戏,虽然我仍旧担心查理。我知道他最近有酗酒倾向,而且喝醉后会大吵大闹。我可不希望他在剧院里出丑。我们约好七点在俱乐部吃饭,然后看八点一刻开场的戏。我到了俱乐部,等了许久,他没有来。我给他的公寓打了电话,但没有人接,所以我想他应该已经在路上了。我不喜欢错过戏剧的开头,我焦躁地在大厅里等着,这样等他来了,我们就可以直接上楼了。为了节省时间,我还点好了菜。时钟指向七点半,然后差一刻到八点的时候,我想,再等下去没有意义,于是我到餐厅,一个人吃了晚饭。他始终没有出现。我让餐厅给比尔·马什家打了个电话,侍者告诉我比尔·马什接通了电话。

    “你知道查理·毕晓普去哪里了吗?”我说,“我们约好一起吃晚饭,然后再去看戏,但他一直没有来。”

    “他今天下午去世了。”

    “什么?”

    我不由得发出惊呼,由于声音太大,两三个人都抬头看了我一眼。餐厅里坐满了人,侍者们穿梭在其中。电话放在收银台上,一个侍者端来一瓶白葡萄酒,托盘上放着两只长柄玻璃杯,他递给收银员一张小票。一个体形肥胖的侍者把两个男人领到一张桌子前,路过的时候还撞了我一下。

    “你在哪里?”比尔问我。

    我想他一定听到了我周围的嘈杂声。我告诉他我在餐厅,他问我是否可以吃完晚饭就过去,珍妮特想和我聊一聊。

    “我马上就来。”我说。

    珍妮特和比尔坐在客厅里。比尔在看报纸,而珍妮特则在玩游戏。女仆把领我进去时,她迅速走上前来,她走起路来像一根松软的弹簧,脚步轻盈快捷,仿佛一只追捕猎物的黑豹。我看得出,她要开始她惯常的那一套了。她朝我伸出一只手,然后把脸转过去,不让我看到她眼中的热泪。她的声音低沉,言语中充满哀恸之情。

    “我把玛格丽带到这儿来了,让她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她已经精疲力竭了。是不是很可怕?”她发出了一种介于喘息和呜咽之间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这些事情总是发生在我身边。

    毕晓普夫妇从来没有雇用过仆人,但是每天早上都有一个女佣过来收拾早餐桌以及打扫公寓。她有一把钥匙。那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样走进起居室收拾屋子。自从玛格丽离开后,查理的工作时间就不规律了,所以女佣以为他还在睡觉。但女佣也知道查理终归还要上班,所以过了一会儿又去敲门。没人应答,但她好像听到查理呻吟的声音。她轻轻地推开了门,只见查理仰面躺在床上,呼吸急促。当时他还没有醒。女佣叫了他的名字,见查理没有应答且样子可怖,女佣便去敲邻居的门,同一层的另一间公寓里住着一名记者。女佣按门铃的时候,他还在睡觉。开门的时候,他还穿着睡衣。

    “对不起,先生,”她说,“你能不能过来看看我的雇主。我想他不大舒服。”

    记者穿过楼梯平台走进查理的公寓。床边摆着装佛罗拿[一种麻醉剂]的瓶子,但是里面已经空了。

    “你最好找个警察来。”他说。

    有个警察来了后就打电话叫来了一辆救护车。他们把查理送到了查令十字医院。可查理再也没有恢复意识。玛格丽一直陪在他身边,直到最后。

    “警方当然会调查具体情况。”珍妮特说,“但真相显而易见。在过去的三四个礼拜里,他一直睡得很不好,我想他一定是服用了佛罗拿。昨天一定是不小心服用过量了。”

    “玛格丽也是这么想的吗?”我问道。

    “她伤心过度,根本没法思考。我告诉她了,查理肯定不会自杀。我想说,他不是那种人啊,我说得对吗,比尔?”

    “是的,亲爱的。”比尔回答道。

    “他有留下什么信吗?”

    “没有,什么也没有。奇怪的是,玛格丽今天早上收到了查理写的一封信,也不算信吧,只有一行字。上面写着‘没有你我好孤独,亲爱的’,仅此而已。但这根本不能说明什么,而且她答应在警方询问的时候不会交代这件事。我的意思是,不要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人人都知道麻醉剂这东西不好掌握,我自己肯定不会用,这显然是一个意外。对吗,比尔?”

    “是的,亲爱的。”比尔回答。

    看得出来,珍妮特想要说服自己查理不是自杀的,但她是不是真的相信,鉴于我在女性心理学方面还不够专业,所以无从判断。当然,她可能是对的。一个中年科学家因为中年的妻子离开自己而想不开并不合理。更有可能的情况是,查理因睡眠不足心火难消,再加上喝醉了酒,所以误服大剂量的佛罗拿。这也是验尸官得出的结论。他掌握的消息是已故的查理·毕晓普终日酗酒,逼得妻子离家出走,轻生并不是死者的想法。验尸官对这位寡妇表示同情,同时严肃地阐明了麻醉剂的危险性。

    我讨厌葬礼,但珍妮特请求我一定要去查理家。他在医院的几个同事表示也想前来吊唁,但是玛格丽不愿让他们出席,所以参加葬礼的只有珍妮特、比尔、玛格丽和我。我们要先去太平间取灵车,然后再去墓地,他们建议半途中捎上我。我留意着路面的车流,看到车就下楼了,但是比尔先下了车,走到了门口迎接我。

    “等一下。”他说,“我有话要对你说。珍妮特要你过会儿回来喝杯茶。她说玛格丽闷闷不乐不是好事,喝完下午茶我们再玩一会儿桥牌。你能来吗?”

    “穿成这个样子去打桥牌?”我问道。

    我穿着燕尾服和晚礼服长裤,还打了一条黑色领带。

    “没关系的。就是让玛格丽解解闷。”

    “好吧。”

    可最后桥牌没有打成。金发碧眼的珍妮特身着雅致的丧服,她以惊人的演技扮演了一个富有同情心的朋友。她哭了一会儿,然后小心翼翼地擦拭眼睛,以免弄花睫毛膏。玛格丽痛哭流涕时,是珍妮特温柔地挽住好友的胳膊。珍妮特在朋友陷入困难时总是及时出手相助。我们回到比尔·马什家,发现有一封给玛格丽的电报。她拿着电报上了楼。我猜多半是查理朋友发来的慰问信,一听闻消息,就赶紧发来吊唁信。比尔去换衣服,珍妮特和我走进客厅,把桥牌桌搬了出来。她脱下帽子放在钢琴上。

    “装样子是没有用的。”她说,“玛格丽肯定非常伤心,但是她现在必须振作起来。但愿打一局桥牌可以帮助她恢复到正常状态。我自然也为可怜的查理感到遗憾,玛格丽的离开肯定对他的打击不小,但我们也不能否认,分开对玛格丽来说是种解脱。今天早上,玛格丽给格里发了电报。”

    “写的什么?”

    “把查理的情况告诉他。”

    就在这时,女仆走进房间。

    “夫人,毕晓普夫人请您上楼,她想见您。”

    “好的,当然可以。”

    她快步走出了房间,只剩下我一个人。没过多久,比尔就来了,我们喝了杯酒。最后,珍妮特回来了。她递给我一封电报。上面写着:

    请你等我的来信。

    “你觉得这是什么意思?”她问我。

    “上面不是写得很清楚吗?”我说。

    “你真傻!当然我已经告诉玛格丽这代表不了什么,但她很担心。这封电报应该是在玛格丽发出查理死讯之前就寄出了。我猜她现在没有打桥牌的兴致。我是说,在她丈夫下葬的当天打桥牌并不妥当。”

    “没错。”我说。

    “他收到电报会马上回复吧。肯定会回信的,不是吗?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耐心等待他的来信。”

    我看不出继续谈下去还有什么意义,所以就先离开了。

    几天后,珍妮特打电话给我,说玛格丽收到了莫顿发来的吊唁电报。她给我读了一遍这封电报:

    听到这个不幸的消息悲痛万分。向承受巨大苦难的你致以深切的问候。爱你。格里。

    “你怎么想?”她问我。

    “很得体。”

    “当然,他总不能说普天同庆吧?”

    “那太不尊重逝者了。”

    “可他写了‘爱你’两个字。”

    我想象着这两个女人是怎样从各个角度审视这两封电报的,她们一定仔细地阅读了每一个字,解读每一句话的深层含义。我甚至感觉听到了她们没完没了的讨论。

    “如果他现在就抛弃玛格丽,那我真不知道她该怎么办。”珍妮特接着说道,“当然了,现在还不能断定他是真正的绅士。”

    “一派胡言。”说罢,我赶紧挂断电话。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在比尔·马什家又吃了几次饭。玛格丽看上去很疲惫。想必她正焦急地等待着路上的那封信。悲伤和恐惧让她日渐憔悴,现在的她看起来很脆弱,而且有了一种我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气韵。她异常温柔,感激别人向她展现的每一次善意。在她的笑容中,带着微微的胆怯和迟疑,还有无限的悲悯。无助的她更加楚楚可怜。可惜的是莫顿身在几千英里之外的殖民地。后来的某一天,我接到了珍妮特打来的电话。

    “信到了。玛格丽说可以给你看看。你愿意过来看看吗?”

    她声音中难掩的紧张已经说明了一切。我到了珍妮特家,她把信拿给我看。我读了信,言语间可以看出莫顿很谨慎,说不定这封信已经修改过很多遍了。他心地非常善良,显然他在极力避免说出任何可能伤害玛格丽的话,但不难看出他内心的恐惧。很明显,莫顿他已经吓得浑身哆嗦了。他认为处理这种情况的最好办法就是开几句玩笑,所以他在信里一直取笑殖民地里的白人。如果玛格丽突然出现,他们会说什么?他肯定会被就地解雇。大家认为东方是个自由的国度,但其实不然,那里简直就是穷乡僻壤。他太爱玛格丽了,绝不能忍受外面那些可怕的女人对她嗤之以鼻。此外,他被派遣到新的驻地,不管去哪里都要花上十天的工夫。她不能住进他的木屋,附近也是没有旅馆的,况且他要在丛林中工作,一待就是好几天。不管怎么说,那都不是女人待的地方。他说玛格丽对自己来说至关重要,但请求玛格丽不要为他操心,他认为回到丈夫身边是玛格丽最好的选择。如果自己导致了玛格丽和查理感情破裂,那他永远不会原谅自己。要写完这样一封信可真是不容易。

    “他写这封信的时候不知道查理已经死了。我告诉玛格丽,一切都变了。”

    “她同意你的观点吗?”

    “我认为现在的她根本不讲道理。你怎么看这封信呢?”

    “很明显啊,他不想要她了。”

    “可两个月之前他还很想要她啊!”

    “空气和环境一改变,就什么都变了。在他看来,离开伦敦更像是一年前的旧事。而他重新找回旧时的朋友和爱好。亲爱的,玛格丽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莫顿已经回到原来的轨迹,但那里没有玛格丽的位置。”

    “我已经建议她不要理会这封信,直接去找莫顿。”

    “我希望她理性一点儿,不要过去自讨没趣。”

    “那不然她要怎么办呢?太残忍了。她是世界上最好的女人。她是真的很善良。”

    “细细想来也很有趣,是她的善良引起了所有的麻烦。她到底为什么不真的和莫顿出轨呢?就算真的发生什么,查理也不会知道,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样。她和莫顿本可以享受一段美好的时光,等莫顿离开时,就让这一段愉快的插曲优雅地结束。享受过快乐的她再回到查理身边,继续做查理的好妻子。”

    珍妮特噘起嘴唇,轻蔑地看了我一眼。

    “有一种美德叫作忠贞,你明白吗?”

    “去他的美德。这种只会造成破坏和苦痛的美德一文不值。如果你愿意,你可以称之为美德。我更愿意称之为懦弱。”

    “一想到和查理住在一起时对他不忠,她就感到恶心。有些女人就是这样,你知道的。”

    “天哪,她可以在肉体上背叛丈夫,但在精神上保持忠诚。是个女人都能做到这一点,这根本不费力气。”

    “你真是个可恶的愤世嫉俗的人。”

    “如果在生活事务中直面真相并运用常识就算愤世嫉俗的话,那你可以说我愤世嫉俗。面对现实吧,玛格丽就是个中年妇女,查理五十五岁了,他们结婚也有十六年了。她为一个对她展开炙热求爱攻势的年轻人意乱情迷再正常不过。但这不叫爱,是生理现象。最傻的是她竟然把莫顿说的话当真。那可不是莫顿在说话,是他饥渴难耐的欲望在作祟。他渴望性,如果他只接受白人女性的话,那他已经四年没有和女人亲热了。她竟然想强迫他遵守当时做出的疯狂承诺,甚至还想毁掉他的生活,这简直是妄想。玛格丽让莫顿动心,不过是因为他刚巧遇上了她。而他不过是想要她,因为得不到,就更想要。我敢说,他以为那叫爱情,但相信我,那不过就是生理需求而已。如果他们上过床的话,查理今天还活着。是她那该死的美德引起了所有的麻烦。”

    “你别自作聪明了!难道你看不出她没有办法吗?她天生就不是个放荡的女人。”

    “依我看,放荡的女人胜过自私的女人,更胜过蠢女人。”

    “闭嘴!我叫你来这儿不是听你发表这些禽兽不如的言论!”

    “你叫我来这里干什么?”

    “格里是你的朋友。是你把他介绍给玛格丽的。现在她变成这样,都是因为他。可你,是问题的根源。你有责任写信给他,告诉他必须正确对待玛格丽。”

    “叫我写那种信还不如叫我去死。”我说。

    “那你还是走吧。”

    我正要离开。

    “无论如何,好在查理买了保险。”珍妮特说。

    听了这话,我转头看着她。

    “就凭你也敢说我是愤世嫉俗?”

    我砰的一声关上身后的门,还说了些难听的话,不过这话我就不重复了。但珍妮特还是一个好女人。我时常想到,要是和她结婚,生活应该会很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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