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
    我知道弗雷迪继承了一大笔财产,也知道他让这笔财产增长了不少。我能想象得到,在这位蒂尔比乡绅和蔼可亲的外表下,一定藏着一副冷酷无情的企业家面孔。他已经习惯了凡事都按自己的心意来,我相信他一旦被惹毛了,肯定会变得强硬而冷酷。

    “在此之前,我们每次都会给乔治一大笔生活费,但你也知道这孩子向来有多挥霍。我们都觉得他坚持不了多久,事实也是如此,不到一个月他就写信给菲尔迪,说要借一百英镑。菲尔迪找到了我的婆婆,你知道,也就是他姐姐,问她这是怎么了。虽然已经有二十年没说过话了,但弗雷迪还是去见了菲尔迪,求他一分钱都不要借给乔治,菲尔迪答应了。我都不知道乔治这段时间是怎么维持生计的。我知道弗雷迪这样做没错,但我就是忍不住会担心。要不是亲口向弗雷迪保证过,我肯定会在信封里偷偷塞几张钞票,以防有什么意外。我的意思,他万一正在饿肚子呢,光是想想就觉得可怕。”

    “让他体验一下缺钱的日子也没什么坏处。”

    “你知道吗,如今还有一个大麻烦。我们为他的成年礼做了各种准备,几百张请帖都发出去了。可乔治突然说他不回来了,我整个人都乱了。我写了信,发了电报,要不是弗雷迪不许,我早就跑到德国去了。事实上,我已经算是低声下气地在求他了,求他不要让我们陷入那么难堪的境地。我的意思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不好跟人解释。这时我婆婆出手了。你还不认识她吧?那可是一位了不起的老太太,你绝对想不到她竟然是弗雷迪的母亲。她原来是德国人,不过家境不错。”

    “是吗?”

    “说实话我都有点儿怕她。她和弗雷迪商讨了一番,然后亲自写了封信给乔治。信上说,要是乔治能回家过自己的二十一岁生日,她就会为他还掉在慕尼黑欠下的所有债务,而且全家人都会耐心地听他说说自己的想法。乔治同意了,下周就回来,只是不知道具体是哪天。但实话跟你说,我对此并不是很期待。”

    她深深地叹了口气。晚宴过后众人上了楼,弗雷迪也和我聊了聊:

    “我看到缪丽尔跟你说了乔治的事情。那个该死的臭小子!我对他已经没有耐心了,他竟然想把弹钢琴当职业,简直一点儿绅士风度都没有。”

    “你也知道,他还很年轻。”我安慰道。

    “他以前生活得太轻松了,是我太惯着他,他要什么就给什么,这回就要让他吃吃苦头。”

    布兰德一家在做宣传时向来谨言慎行,我从报纸上了解到,他们按照英国乡绅家庭的习惯,在蒂尔比为乔治举办了一场二十一岁的生日宴会。在那场宴会上,贵族们参加舞会,佃户们则在草坪上的帐篷里边吃点心边跳舞。乐队是专门从伦敦请来的,耗资不菲。画报上的照片是乔治被家人簇拥在中间,手上展示的是佃户们送给他的银质茶具。他们原本打算请画师为乔治画一幅肖像画,但因为乔治人不在国内,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于是就将礼物替换成了茶具。我在八卦记者写的专栏上看到,乔治的父亲送了他一匹猎狐马,母亲送了一台可以自动更换唱片的留声机,奶奶布兰德夫人送的是一套《大英百科全书》,舅公菲尔迪·拉本斯坦送的是佩莱格里诺·达·蒙德纳画的《圣母与圣子》。不难发现这些礼物都很笨重,也没法轻易兑换成现金。既然菲尔迪也出现在那场宴会上,我可以断定乔治这次的怪异行为,促进了父亲和舅公的和解。我猜得没错,菲尔迪一点儿也不想让自己的外甥孙成为一名职业钢琴家。只要一有迹象表明家族荣誉可能要受到损害,整个家族都团结起来,形成了一个对抗乔治的阵线。因为我当时不在现场,只能通过零零碎碎的消息来推断生日宴会结束后发生了什么事情。菲尔迪告诉了我一些事情,缪丽尔也说了一些事情,后来又听乔治描述了那天的情况。布兰德夫妇一味地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等乔治回到家,重新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周围都是荣耀和光辉,他也就再次亲身体会到能继承这样一份产业到底意味着什么,到时他自然就会让步了。于是他们开始用爱感化乔治,处处迎合他的心意,对他说的话视若珍宝。他们觉得只要对乔治关怀备至,那么按照乔治善良的性格,他就狠不下心来伤害他们。他们似乎都认定了乔治不想再回到德国,言谈间都在筹划他的未来。乔治的话不多,心情似乎也不错。他在家也没有碰过钢琴,事情看上去进展不错。这个近来冲突不断的家庭终于又恢复了平静。接下来有一天在吃午饭时,聊起了下周全家人都受邀去参加的那场花园派对,这时乔治愉快地说道:

    “不要把我算进去,我就不去了。”

    “乔治,为什么不去呢?”他母亲问道。

    “我必须回去工作了。我周一出发去慕尼黑。”

    气氛顿时安静得可怕。每个人都想找点儿话说,但又怕说错话,众人最终也没有打破这个沉默的局面,午餐在一片寂静中结束了。随后乔治去了花园,其他人包括布兰德老夫人、菲尔迪、缪丽尔和阿道弗斯爵士,则回到了早餐室,他们要开一个家庭会议。缪丽尔哭了,弗雷迪气得暴跳如雷。不一会儿他们听到有人在客厅弹奏肖邦的夜曲,那人自然是乔治。这就好像既然已经宣布了自己的决定,他就可以通过自己热爱的乐器来获得慰藉、平静和力量。弗雷迪猛地站了起来。

    “把那个噪声给我停下来,”他大吼道,“我是不可能让他在我房子里弹钢琴的。”

    缪丽尔摇铃唤来一位仆人,让他去传一句话。

    “告诉布兰德先生,老夫人头疼得厉害,可以的话请他不要弹钢琴了。”

    最后他们让老于世故的菲尔迪去和乔治聊一聊,只要乔治愿意放弃成为钢琴家的想法,菲尔迪就有权做出某些承诺。如果乔治不愿意从事外交工作,弗雷迪也不会强迫他,但只要他肯竞选议员,家里会负担所有的竞选费用,还会在伦敦给他安排一套公寓,然后每年提供五千英镑的生活费。不得不说这提议确实很慷慨。不知道菲尔迪是怎么跟那位年轻人说的,估计是在描述拥有这样一笔收入的年轻人在伦敦可以过什么样的日子,我相信菲尔迪肯定将那一切描述得十分诱人,但最后还是徒劳无功。乔治只要求他们不要打扰他,每周给他五英镑,让他可以继续自己的学业。他一点儿都不在意日后能够到达什么样的地位,他不想打猎,不想射击,不想成为国会议员和百万富翁,不想成为准男爵,也不想当一名贵族。菲尔迪碰了一鼻子灰,一时恼怒不已。

    晚餐后,众人又陷入了激烈的争论。弗雷迪是个急性子,习惯了他人的顺从,这次他向乔治展示了自己说话毫不客气的那一面。我猜他当时举止肯定非常粗暴,试图对他的粗暴加以阻止的女士也被他凶得不敢吭声。这或许是弗雷迪生平第一次忤逆他的母亲。乔治没有妥协,一直沉着脸不说话。他已经下定了决心,父亲喜不喜欢都不重要。弗雷迪当时很专横,不许乔治回德国。乔治则回答说他已经二十一岁了,凡事可以由自己做主,愿意去哪儿就去哪儿。弗雷迪发誓一分钱也不会给他。

    “没问题,钱我可以自己挣。”

    “就凭你!你这辈子干过什么活儿?你打算怎么挣钱?”

    “把旧衣服卖了。”乔治咧嘴一笑。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气,被吓了一跳的缪丽尔甚至说出了一句蠢话:

    “就像个犹太人那样?”

    “怎么了,难道我不是个犹太人吗?难道你和爸爸都不是犹太人吗?我们都是犹太人,每一个都是,这一点所有人都知道,就算假装不是犹太人又有什么用呢?”

    这时一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弗雷迪突然大哭起来。他那时的表现恐怕一点儿也不符合自己身份——他是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是一位准男爵,是一名国会议员。他一直渴望能成为一名优秀的英国传统绅士,可这时的他只是情绪激动的阿道弗斯·布莱克格尔,他爱自己的儿子,正在哭泣的他已经顾不上任何颜面了,因为他寄予在儿子身上的所有厚望都落空了,一生的理想也就此破灭了。弗雷迪一边号啕大哭一边扯着胡子捶胸顿足。然后他们都哭了起来,布兰德老夫人哭了,缪丽尔哭了,菲尔迪抽噎着擦去脸上的泪水,就连乔治也在哭。这样的场面实在叫人难过,但按我们粗犷的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脾气来说,这恐怕也有些荒唐可笑了。他们就自顾自地哭着,谁也没有安慰谁,最后众人就这样散了。

    但局面并没有因此改变,乔治依然固执己见,父亲不肯再跟儿子说话。家里又发生了几次不愉快的争吵。缪丽尔想引起乔治的同情心,但他对她的哀求充耳不闻,他似乎压根儿不在意母亲会不会因此而心碎,也不在意父亲是不是为此感到痛苦。菲尔迪想以一位运动家的身份和自己多年的生活阅历来打动他,可乔治却表现得很无礼,甚至都算得上是人身攻击。布兰德老夫人用低沉粗哑的德国口音和他讲道理,但他根本不听劝告。不过这位老夫人最后还是找到了解决的办法。她表示要是乔治在钢琴上没有天赋,那把这些已经捧到他面前的美好事物再丢弃掉就说不过去了。这番话得到了乔治的认同,不过他自然是觉得自己有钢琴天赋,但是不能光听他说。何况当一个二流钢琴家也没什么意思,他必须是一名钢琴天才,这样才站得住脚,这也是唯一能说服大家的理由。如果他真的是钢琴天才,家里人就没有权利阻挠他了。

    “你不能期望我现在就能把天赋展现出来,”乔治说,“得让我先练几年。”

    “你确定做好心理准备了吗?”

    “这是我这辈子唯一的愿望,我会拼命练习的。我只希望你们能给我一次机会。”

    这就是老太太的提议。他父亲执意什么都不给他,但家里人显然不会让这孩子去挨饿。乔治之前提过每周给他五英镑,行,这笔钱就由她来出。乔治可以回德国再学两年钢琴,但两年之后他必须回来,他们会找一个专业且公正的人来评判他的琴技,如果那个人表示乔治有实力成为一流的钢琴家,那么家里人从此不会再阻拦他,还会为他创造有利条件,帮助他,鼓励他。但话说回来,如果那个人觉得乔治的天赋不足以让他获得最终的成功,他必须遵守承诺,彻底放弃成为职业钢琴家的念头,并努力去实现父亲的期望。乔治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说的是真的吗,奶奶?”

    “当然。”

    “可父亲会同意吗?”

    “他会同意的。”老夫人回答道。

    乔治一把抱住自己的奶奶,激动地亲了亲老夫人两侧的脸颊。

    “您真好!”他喊道。

    “啊,可你能保证做到吗?”

    他以自己的名誉郑重向老夫人承诺,会严格遵守这项约定。两天后乔治就会回德国。虽然父亲不情愿,但还是答应了让乔治离开——事实上他也拦不住,不过他最终也不愿和儿子和解,乔治走的时候他没有去送别。

    在我看来,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让自己这么痛苦。请容许我再说句老生常谈的话:明明人们在这个可怕而冷酷的世界中居住的时间是那么短暂,却还在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不痛快,真让人难以理解。

    乔治也有一个要求,在他练习的这两年里,家里人都不能过去探望他。所以在乔治即将回国的前几个月,当缪丽尔听说我要去维也纳办点事情,会经过慕尼黑时,她顺理成章地提出了让我去看看乔治的请求,她迫不及待想知道乔治的第一手信息。缪丽尔给了我乔治的地址,然后我又提前写了信给乔治,告诉他我要在慕尼黑待一天,请他一起共进午餐。我到达酒店后才发现乔治的回信早就寄到了,信上说他一整天都要工作,没时间共进午餐,但如果我愿意六点左右到他工作室去的话,他会带我进去看一看,如果我晚上有时间的话,两人也可以一起聚一聚。六点刚过我就去了他给我的地址,他住在一个大公寓楼的二楼,刚走到门口我就听到了钢琴声。我按了门铃,琴声停了,乔治过来开了门。我几乎都认不出他来:他现在变得特别胖,头发也留得很长,浓密的鬈发就那样凌乱地盘在一起,而且肯定有三四天没刮胡子了。乔治穿着一件网球衫、一条脏兮兮的阔腿裤和一双拖鞋。他看上去也不是很干净,指甲周围都是黑黢黢的。上一次见他时他还是一个穿着整洁、身材苗条的文雅青年,穿着一身漂亮的衣裳,这样的变化实在太惊人了。我忍不住想,要是菲尔迪见到他如今的样子该有多震惊呢。工作室很宽敞也很空荡,墙上挂着三四幅没有装裱的立体主义油画,此外还摆着几把破旧的扶手椅和一架大钢琴。房里的书、旧报纸、艺术杂志扔得到处都是,整个房间又脏又乱,还散发着一种发霉的啤酒和香烟的味道。

    “你一个人住在这儿?”我问。

    “是啊,请了一个女的每周过来打扫两次,不过我都是自己做早饭和中饭。”

    “你会做饭?”

    “我中午就吃些面包和奶酪,晚上会去小酒馆喝一杯。”

    发现他其实很乐意见到我,这让我也觉得很愉悦。他看上去精神很好,心情也不错。他关心地问了问家人的近况,随后我们又聊到了许多事情。他一周上两次课,其他的时间都是自己练习。他告诉我他每天要工作十个小时。

    “这可算得上是个大改变。”

    他笑了笑。

    “爸爸说我天生就是个没有耐性的人,我其实不是懒,只是觉得没必要在不感兴趣的事情上浪费精力。”

    我问他钢琴练得怎么样了,他似乎对自己的进步很满意,我就请他为我弹一曲。

    “这会儿可不行,我已经弹了一天了,累得不行。我们先出去吃个饭,等会儿回来再给你弹一曲。我一般都是去同一家餐馆,那儿有几个我认识的学生,相处起来挺有意思的。”

    随即我们就出门了,他穿上了鞋袜和一件很旧的高尔夫外套。我们一起走在宽阔而寂静的街道上。那是一个凉爽的夜晚,他的脚步也非常轻快,环顾四周后他高兴地叹了口气。

    “我爱慕尼黑,”他说,“世界上只有这座城市连空气都散发着艺术气息。说到底,艺术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不是吗?一想到要回家我就觉得反感。”

    “恐怕你还是照样要回去。”

    “我知道,我会回去的,但现在还没到回去的日子,到时候再说也不迟。”

    “恕我直言,回去前不妨先去剪下头发,你现在的艺术气息太强了,反而没有说服力。”

    “你们英国人就是太俗气了。”他说。

    他带着我进了巷子里的一家餐馆,餐馆挺大,虽然时间还早,但已经坐满了客人,里面的布置有着浓重的德国中世纪时期的风格。继续往里走,有一张铺着红布的桌子,是乔治和他朋友预订的。我们到的时候,那儿已经坐了三五个年轻人了。其中一个是学习东方语言的波兰人,一个是哲学专业的学生,一个是位画家(我猜乔治那几幅立体派画作的作者就是他),还有一个是瑞典人,另外还有位年轻人名叫汉斯·莱廷,他自我介绍时两脚脚跟咔嗒一声合并在一起,像立正敬礼一样,称自己是诗人汉斯·莱廷。这群年轻人最大也不过二十二岁,我在这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我发现他们都会用“du[“du”在德语中是“你”的意思,是比较亲近的人之间用的词。]”称呼乔治,而乔治的德语也特别流利。我是很久没说过德语了,确实有些生疏,他们聊得很热闹,我的话却不多,不过倒是听得很开心。他们吃得很少,但是喝了很多啤酒。他们聊艺术、聊女人,一个个都很有革命精神,快乐而诚挚。他们看不起的都是些你曾听说过的人,唯一能让他们都认同的一点是:在这个混乱不堪的世界里,只有庸俗之人才有希望获得成功。在讨论技术要点时,气氛格外热烈,他们互相反驳,甚至会大声叫嚷,说些下流话。他们都玩得特别开心。

    大概十一点的时候,我和乔治又回到了他的工作室。在慕尼黑这座城市,人们玩乐的方式都很含蓄,除了玛丽恩广场那一带,其他的街道都已经变得空旷安静下来。进屋后乔治脱下了外套,说:

    “现在我可以为你弹钢琴了。”

    我坐在其中一个破旧的扶手椅上,屁股下硌着一个断了的弹簧,不过我还是尽量让自己坐得舒服些。乔治弹奏的是肖邦的曲子,我对音乐知之甚少,这也是为什么我会觉得这个故事写起来很困难。去“女王大厅[伦敦著名的音乐厅,建于1893年,在1941年被德军炸毁。]”参加音乐会时,每次到了幕间休息读节目单时,我就像是在听天书一样。我对和声和复调一窍不通。有一次我到慕尼黑参加“瓦格纳节”,当时有一场精彩的歌剧表演——《特里斯坦与伊索尔德》[讲述的是康沃尔郡骑士特里斯坦与爱尔兰公主伊索尔德之间的爱情故事。],里面的音符我一个都没听进去,我永远也忘不了我有多羞愧。开头的几个音乐小节就让我想起了自己正在写的故事,笔下的那几个人物顿时像是活了过来,我能听到他们之间的对话,也能感受到他们的快乐和痛苦;时光荏苒,我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春天给我带来了喜悦,冬日里我又冷又饿,故事里的我爱过也恨过,最后也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中间有好几次幕间休息,我应该是去了花园转了转,可能还吃了面包夹熏猪肉[原文为德语],喝了啤酒,不过这些我都没印象了。我只记得在最后一幕的帷幕落下来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惊醒了。刚刚那段时光确实很美好,可跑了这么远,花了这么多钱,却没有用心观赏节目,我不禁觉得自己太蠢了。

    乔治弹奏的大部分曲子我都知道,都是音乐会上熟悉的曲目。乔治弹钢琴时兴致很高,随后又弹了贝多芬的《热情奏鸣曲》。在遥远的青年时代,我弹钢琴时(琴技很差)也弹过这首曲子,直到现在我都记得里面的每一个音符。当然这首曲子也很经典,是个了不起的作品,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不过那一夜我完全没有感到这首曲子的魅力。就像《失乐园》[英国政治家、学者约翰·弥尔顿创作的史诗。《失乐园》讲述诗中叛逆之神撒旦,因为反抗上帝的权威被打入地狱,却毫不屈服,为复仇寻至伊甸园。亚当与夏娃受被撒旦附身的蛇的引诱,偷吃了上帝明令禁吃的知识树上的果子。最终,撒旦及其同伙遭谴全变成了蛇,亚当与夏娃被逐出了伊甸园。]一样,虽然文藻华丽,却死板无趣。乔治弹奏这首曲子时情绪特别高昂,满头都是汗。但听上去总感觉有什么不对劲,一开始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是哪里有问题,后来发现他的两只手不太同步,高音和低音之间有极其轻微的间隔。需要再说一遍的是,我在音乐上就是个外行。让我困惑的这一点可能只是因为乔治今晚喝了太多啤酒,甚至也可能只是我的臆想。我将自己能想到的赞美之词都告诉了乔治。

    “当然,我也知道自己还需要勤加练习,我现在只是个初学者,不过我知道我能做到的,我有这种直觉。再给我十年,我一定能成为一名钢琴家。”

    他有些累了,于是起身离开了钢琴。当时已是过了午夜,我打算告辞离开,可他不肯让我走,反而又开了几瓶啤酒,点上了烟斗。他想继续聊聊天。

    “你在这儿过得开心吗?”我问他。

    “非常开心,”他正色道,“我希望能永远留在这儿,我这辈子都没这么高兴过。就好比今晚,难道不是玩得很痛快吗?”

    “的确很有趣,但一个人不可能一直过学生般的生活。你的这些朋友终究会变老、会离开。”

    “但还会有其他人过来,这里一直都会有学生,或者是像学生的人。”

    “话是没错,但是你也会变老,有什么比一个过大学生活的中年男人更可悲呢?一大把年纪了非要跑到年轻人里面装青春,还自欺欺人地觉得他们会像接纳同龄人一样接纳自己,这样的人也太可笑了,不能做这种事。”

    “只有在这儿我才觉得自由自在。我那可怜的父亲只想让我成为一名英国绅士,一想到这儿我就起鸡皮疙瘩。我不擅长运动,对打猎、射击和打板球也是一点儿兴趣都没有,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可你装得很自然。”

    “直到来到慕尼黑,我才知道那些都不是真的。我喜欢伊顿,在牛津的日子也过得丰富多彩,尽管如此我依然知道自己不属于那里。可我演得还算不错,因为我的血液里就有演戏的天赋,但我总感觉心里空空的。虽然格罗夫纳广场[位于伦敦西部,在二战之前是英国最时髦的区域之一。]上的房子拥有永久产权,父亲又为蒂尔比的房子花了十八万英镑;不知道你能不能明白我的意思,我总感觉这些房子只是装修好了给我们住一段时间,真正的房主说不定哪天就回来了,到时候我们都得卷铺盖走人。”

    我听得很认真,暗自思索这番话有多少是他当时隐约感受到的,又有多少是他在新环境中受到启发所想象出来的。

    “我以前很讨厌听菲尔迪舅公讲那些犹太故事,觉得那样做真的很过分。现在我明白了,那是一个疏导情绪的好办法。我的天哪,当一个社交名人可真不容易!我父亲要轻松一些,他也就是在蒂尔比要扮演一个英国绅士,回到城里又能做回自己了;倒不用担心他。我已经卸了妆,脱了戏服,终于也能做真正的自己了。可算是松了一口气!你知道吗,我不喜欢英国人,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我整个人都是浑浑噩噩的。你们既无趣又古板,从来不肯放松自己。你们没有什么自由可言,没有那种灵魂的自由,你们都太紧张了,生怕自己做错什么。”

    “别忘了你也是个英国人,乔治。”我咕哝了一句。他笑了起来。

    “我?我可不是英国人。我血管里没有一滴英国人的血液,你也知道我是一个犹太人,而且是一个德裔犹太人。我不想当英国人,只想当一个犹太人。我的朋友也都是犹太人,你都不知道我跟他们在一起时有多自在,我可以做真正的自己。在家的时候,大家都想尽办法避开犹太人这个话题。妈妈以为自己有头金发就可以若无其事地假装自己是个非犹太人,算了吧!你知道吗,每次去慕尼黑的犹太人区里闲逛,光是看着他们都特别有意思。我去过一次法兰克福,那里有许多犹太人,我四下走走转转,看着那些长着鹰钩鼻的脏老头,看着那些戴着假发的胖女人,我能感受到自己对他们有一种深深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属于那里,很想上前亲吻他们。他们看着我的时候,我很好奇他们有没有看出来我也是他们的同胞。我真希望自己会意第绪语;我想跟他们交朋友,去他们家吃符合犹太教教规的食物,还有许多诸如此类的事情。我还想过去犹太教堂,但又怕会做错事被赶出来。我喜欢贫民区的味道,也喜欢那种生命的感觉,灰暗又神秘,肮脏又浪漫。这种渴望我是永远都忘不掉了,那才是真实存在的,其他的一切都是虚妄。”

    “你父亲会为此伤心透了的。”我说。

    “我和他总有一个人要伤心,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我走呢?哈里不是还在吗?他愿意在蒂尔比当乡绅,也愿意成为一名英国绅士,这不用怀疑。你知道吗,妈妈一心想让我娶一个基督徒,这也可以让哈里去实现,他会愿意接受那些老牌的英国家庭。毕竟我要求的真的不多,一周给我五英镑。那些头衔、庄园、庚斯博罗的画作,以及其他所有的那些小玩意儿,可以都留给他们。”

    “可事实上你以自己的名誉发过誓,两年一到还是要回去。”

    “我会回去的,”他的语气有些忧伤,“莉亚·玛卡特已经答应了会来听我弹琴。”

    “如果她说你不行,你会怎么办?”

    “一枪打死我自己。”他笑嘻嘻地说道。

    “说什么胡话。”我也笑嘻嘻地回应道。

    “你在英国会有家的感觉吗?”

    “没有。”我说,“不过我在其他地方也没有家的感觉。”

    然而,他对我的事其实没什么兴趣。

    “光是想到要回去我就厌烦。既然都知道了生活能给予我什么,那我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当一个英国乡绅了。我的天,那实在太无趣了。”

    “钱是个好东西,而且我听说,当个英国贵族也是件挺不错的事情。”

    “钱对我而言没有意义,我想要的东西用钱买不了,而且我正好也不是一个势利的人。”

    夜越来越深,我第二天还得早起。我觉得也没必要把乔治说的话太当真。年轻人忽然与画家和诗人结交,很可能会迷上这种荒谬的言论。艺术是瓶烈酒,酒量好才不容易醉。神圣的火焰只有在试图用常识来平息怒火的人那里烧得最旺。归根结底,乔治现在还不到二十三岁。时间会让他慢慢懂事的。反正该说的也说了,该做的也做了,他的未来也用不着我来操心。我跟他道了别,走路回酒店。冷漠的夜空中闪耀着繁星点点。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慕尼黑。

    后来回到伦敦,不管是乔治和我聊天的内容,还是乔治那时的模样,我都没有跟缪丽尔说。我只是向她保证乔治现在一切都好,很开心,工作也很努力,过着高尚而朴素的生活。又过了六个月,乔治回家了。缪丽尔邀请我去蒂尔比过周末。菲尔迪会接莉亚·玛卡特来听乔治弹琴,他特别希望我也能在场。我接受了邀请,缪丽尔在车站接我。

    “你觉得乔治状态怎么样?”我问。

    “他现在很胖,但看上去精神很好。我觉得他这次是愿意回家了,在他父亲面前态度也很温和。”

    “这是个值得高兴的消息。”

    “天哪,真希望莉亚·玛卡特会觉得他琴艺不怎么样,那样我们都可以松一口气了。”

    “那恐怕乔治会非常失望。”

    “生活中充满了失望。”缪丽尔回答得很干脆,“每个人都得学会面对它们。”

    我被她逗笑了。当时我们坐在一辆劳斯莱斯里,车厢里还有一名司机和一个男仆。缪丽尔戴着一条价值五万英镑左右的珍珠项链。我想起来,英王在自己的生日宴会给三个人授予了贵族头衔,但其中并不包括阿道弗斯·布兰德爵士。

    莉亚·玛卡特只能待一会儿,那天晚上她会在布莱顿演出,周日早上乘车来蒂尔比吃顿中饭,然后当天就要赶回伦敦,她周一在曼彻斯特还有场音乐会。因此乔治会在周日下午弹琴给她听。

    “他练得很刻苦,”他母亲说,“所以才没跟我一起过来接你。”

    车子从庄园的大门拐进去,然后顺着一条气派的林荫道一直往前开。这条林荫道直通房子,两旁栽满了榆树。我发现这里不像是要举行派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布兰德老夫人。我之前就一直想见见她,想象中的画面或许稍显夸张:一位独自住在波特兰大街的豪宅的犹太老夫人,以专横的方式管理着整个家族,事无巨细。她本人也没有让我失望,仪态威严,身材高大,但并不胖。光看长相就知道她是希伯来人,嘴唇边的汗毛很重,戴着一顶闪耀着怪异金属光泽的棕色假发。她穿着华贵的黑色锦缎衣服,胸前有一排镶着钻石的大五角星,脖子上戴着一根钻石项链,布满皱纹的双手上也戴了几个钻石戒指。她的声音有些刺耳,带着浓重的德国口音。当他们向她介绍我时,她一直用那双闪亮的眼睛看着我。她很快就对我下了结论,根据我的观察,她对我做出了负面的判断,而她甚至都没有试着隐瞒这一点。

    “你跟我弟弟菲尔迪认识很多年了,是吗?”她每次说的R这个字母,都是喉咙里传出来的舌音,“菲尔迪向来都是跟上层人士打交道。阿道弗斯爵士去哪儿了?他知不知道客人已经到了?你去把乔治喊过来吧,如果他到现在还不熟悉曲子,明天也不用弹了。”

    缪丽尔解释说,弗雷迪要先和秘书打完这一轮高尔夫球,而她之前就告诉过乔治我已经到了。布兰德老夫人似乎并不是很满意缪丽尔的回答,于是再次转过来和我说话:

    “我儿媳说你去过意大利?”

    “是的,我刚从那儿回来。”

    “那是个美丽的国家,国王最近怎么样?”

    我说我不知道。

    “我认识他的时候他还是个孩子,他那时身子不是很强壮。我和他的母亲玛格丽塔王后是好朋友。他们都觉得他永远不会结婚,他爱上了黑山公主,奥斯塔公爵夫人知道后可是气坏了。”

    她似乎属于某个早已逝去的年代,但依旧思维敏捷,我想任何事情都逃不过她雪亮的眼睛。弗雷迪很快就进来了,穿着一身漂亮的高尔夫球服。这个胡子都发白了的男人向来有些专横,但在老太太面前却表现得恭恭敬敬,这一幕不仅有趣也有些感人。他像小孩子一样称呼母亲为妈咪。接着乔治也进来了,他还是跟上一次一样胖,不过他还是听了我的建议,将头发剪了;他脸上的稚气正在渐渐褪去,但依然是一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看乔治吃点心吃得那么高兴你也会很欢喜,他吃了很多三明治和大块的蛋糕。他依然跟年少时一样有着好胃口。他父亲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他,只要看一眼乔治,就一点儿也不会惊讶他们怎么都这么挂念他。乔治身上带着一种聪明劲儿,一种亲和力和热情,是那么讨人喜欢。而他的言谈举止又是那么自然大方、那么坦诚真挚,人们不自觉就会对他产生好感。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祖母暗示过,还是出于他本身的善良,总之他很明显是想尽办法在讨好自己的父亲;从他父亲那温柔的眼神,那副全神贯注听儿子讲话的模样,那快乐、骄傲和幸福的表情中,你可以感受到父子关系疏离的这两年给他带来了多大的痛苦,他实在太爱乔治了。

    上午我们打了场高尔夫球赛,是场三球赛,缪丽尔因为要去参加弥撒,所以不在。下午一点,菲尔迪坐着莉亚·玛卡特的汽车到了。随后大家一起坐下来用午餐。我自然也听说过莉亚·玛卡特的大名,她是公认的欧洲最优秀的女钢琴家。莉亚·玛卡特和弗雷迪是多年的老朋友,在其演奏生涯的初期,弗雷迪的关注和慷慨给了她很大的帮助。这回也是菲尔迪请她过来评判乔治有没有钢琴天赋。曾经有段时间,我一有机会就会去听她弹钢琴,她的表演毫不做作,就跟鸟儿天生会歌唱一样驾轻就熟。从轻盈的指间流淌而出的清脆音符是那么自然,你甚至会觉得那些复杂的节奏都是她即兴创作出来的。过去常常听人说她的技艺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了。她的演奏给我带来了许多愉悦,但我也拿不准其中有多少是因为音乐,有多少是因为弹琴的这个人。要是没见过那时候的她,你绝对想象不到世界上竟会有如此灵秀的女子。更让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位娇小的女子在演奏时又能爆发出那般强大的力量。她身材瘦小,皮肤白皙,眼睛特别大,有着一头飘逸的黑发。最令人心动的是,她一坐到钢琴前就会露出孩子般的惆怅。她在演奏时简直美得不像是凡人,紧闭的双唇上挂着一抹浅浅的微笑,仿佛是忆起了另一个世界的事。但她现在已经四十出头了,不再像之前那般轻盈柔美。她身材变胖了,脸也变宽了,以前那种迷人的空灵感也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连串的成功带来的威严感。莉亚·玛卡特既干练又务实,甚至还有些咄咄逼人。她身上的活力让人觉得有束聚光灯打在她头上,就如同圣人笼罩着一圈圣洁的光环。她其实对他人的事情没多大兴趣,但因为性情随和,懂得人情世故,愿意为此投入精力和时间。她主导了餐桌上的谈话,不过也没有霸占其他人的表达机会。乔治基本上没说话,莉亚·玛卡特时而会快速看他一眼,但没有要把他拉进谈话里的意思。当时在场的只有我是一个非犹太人,除了老夫人之外,所有人都能讲一口流利的英语,但我总感觉他们的发音跟英国人还是有所区别,他们发出来的元音比我们的要更圆润,声音也更响亮一些,每个词不是从唇间落下,而是喷涌而出。我觉得如果我当时是在另一个房间里,或许只能听得出语调,听不清他们具体在说什么,准会以为他们是用外语交流。想到这儿我微微觉得有些不安。

    莉亚·玛卡特希望六点左右能出发回伦敦,所以乔治的表演被安排在下午四点。不管试奏的结果如何,她一离开,我就成了这里唯一一个没有血缘关系的外人,肯定会有些碍事。于是我假装第二天一早在城里还有安排,希望莉亚·玛卡特可以带我一程。

    快到四点时,我们纷纷踱步走进客厅里。布兰德老夫人和菲尔迪坐在沙发上;我和弗雷迪,还有缪丽尔都坐在扶手椅上;莉亚·玛卡特则下意识地坐在一张詹姆斯国王时期的高背椅上,看上去有点儿王座的味道。她有着橄榄色的皮肤,穿着黄色的长裙,双眼明亮有神,看上去非常漂亮。她的妆化得很浓,嘴唇都涂成了艳红色。

    乔治看上去一点儿也不紧张。我随他父母一起进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钢琴前。他静静地看着我们落座,甚至还对我露出了一抹浅浅的微笑。见我们都安顿好后,他便开始了演奏。他弹奏的是肖邦的圆舞曲,而这两首我都很熟悉,一首是波罗奈兹舞曲,一首是练习曲。乔治满怀激情地弹奏着这两首曲子。只可惜我不是很了解音乐,没法儿准确地描述他的演奏。他演奏间带着一种力量,带着一种蓬勃的朝气,但我觉得他丢掉了肖邦那种独特的魅力和温柔的感觉,也丢失了不安的忧郁、若有若无的欢喜和一种淡淡的浪漫感——它总是让我不自觉想起某个维多利亚早期的纪念品。我再次体会到了一种模糊到几乎察觉不出的感觉,就是乔治的双手没有完全同步。我看了看菲尔迪,注意到他用略带惊讶的表情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缪丽尔原本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坐在钢琴前的乔治,但她很快就垂下了目光,剩余的时间也都看着地板。弗雷迪一直目光坚定地看着他儿子,可要是我没看错的话,他现在脸色惨白,神情中有种掩饰不住的沮丧。这个家族的血液就流淌着音乐,他们这辈子听的都是世界上最好的钢琴家的演奏,凭直觉就能准确判断一个人的琴艺。莉亚·玛卡特是唯一一个不露声色的人。她听得很认真,像壁龛上的雕像一样一动不动。

    乔治终于弹完了,随后他转身面对着莉亚·玛卡特坐着。他没有说话。

    “你希望我能告诉你什么?”她问道。

    他们互相看着对方的眼睛。

    “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我以后有没有机会成为一流的钢琴家。”

    “永远都没有那一天。”

    客厅里顿时一片死寂。弗雷迪低头看着脚边的地毯,缪丽尔伸手握住了他的手。乔治依然定定地看着莉亚·玛卡特。

    “菲尔迪把原委都告诉了我,”她终于说道,“但不要觉得我是受了他们的影响。这一切都算不了什么。”她挥了挥手臂,表示“这一切”里面包括这间富丽堂皇的客厅、客厅里的精美物件,以及我们所有的人。“如果我觉得你确实有成为艺术家的潜质,我会毫不犹豫地劝你为了艺术放弃一切。艺术才是唯一重要的事情。在艺术面前,财富、地位、权力都一文不值。”她神情真挚地看了我们一眼,眼神里没有一丝傲慢,“艺术家才是唯一有价值的人,是我们让这个世界变得有意义,其他人都只是我们的素材而已。”

    被归纳在“其他人”这一类里让我多少有些不悦,但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当然,看得出你很用心在练习,不要觉得那些都白费了,只要会弹钢琴就能给你带来快乐。在欣赏伟大钢琴演奏时,普通人也无法体会到你从中得到的乐趣。看看你的手,那不是钢琴家的手。”

    我不由自主地瞄了一眼他的手,之前没有注意到,乔治的手掌胖乎乎的,手指又短又粗,简直让我大吃一惊。

    “你的听力也有一点点问题。我觉得你最多也只能成为一个合格的业余琴手。在艺术上,业余和专业之间的差别是无法逾越的。”

    乔治没有回应。如果不是看到了他惨白的脸色,大家都还以为他没有在听这番让他梦想破碎的话。接下来的沉默依旧是那么可怕。莉亚·玛卡特的眼睛突然满是泪水。

    “但也不要只听我一个人的意见,”她说,“毕竟我也有可能出错。再去问问别人吧。你们也知道帕岱莱夫斯基的琴艺有多好,他为人也慷慨,我会写封信给他,你可以再在他面前弹一次钢琴。我相信他会愿意的。”

    乔治露出了一丝微笑。他的修养很好,不管自己心情如何,也不会去为难别人。

    “我觉得没这个必要,我愿意接受您的裁定。说实话,我在慕尼黑的老师基本上也是这么说的。”

    他起身离开钢琴,点燃了一支烟。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其他人也敢动一动身子了。莉亚·玛卡特对他微微一笑。

    “要我为你弹一曲吗?”她说。

    “当然,请。”

    她起身走到钢琴旁,将手上的戒指都摘了下来。她弹奏的是巴赫的曲子,虽然不知道这些乐曲的名字,但也能感受到法式德国小宫廷里的死板仪式,感受得到普通市民节俭克制的舒适感、村庄草地上的舞蹈、一棵棵像圣诞树一样的树木,感受得到落在宽广的德国乡野上的阳光和温柔的安逸感。我像是闻到了温暖的泥土气息,意识到了某种强大的力量似乎正深深地扎根在大地母亲的怀里,体会到了某种超越时空的永恒力量。她的琴声很美,带着一种轻柔的光辉,能让你想到夏日黄昏的那轮圆月。我还留心观察了一下其他人,发现他们都在忘我地享受这场演奏。他们都听得很入迷,我真希望自己能和他们一样全身心地沉浸在音乐里。莉亚·玛卡特弹完了,她的嘴角上还挂着一抹微笑,接着她戴好戒指。乔治轻笑了一声。

    “这下我也可以彻底死心了。”他说。

    仆人端来了下午茶,用完茶点后,我和莉亚·玛卡特就跟大家道了别,上了车。开车去伦敦的路上她一直在说话,即使聊得不是那么妙趣横生,她也兴致高昂。她说到自己早年在曼彻斯特的经历,和刚入行时的艰难。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她甚至完全没有提起乔治,这对她而言就是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过去了便忘记了。

    接下来发生在蒂尔比的事情我们知道得不多。在我和莉亚·玛卡特离开后,乔治来到了阳台上,不一会儿他父亲也走了过来。弗雷迪是这一天的赢家,可他并不是很开心。弗雷迪比一般的女性还要敏感,能够清楚地感受到乔治的痛苦,这让他心都碎了。那时候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自己的儿子。见到父亲过来,乔治微微地笑了笑。弗雷迪的声音都变了。他突然体会到了一种强烈的情感,甚至为此让出了自己的胜利果实。

    “听着,小伙子,”他说道,“我实在不忍心见到你这么失望。要不你再去慕尼黑待一年,到时候再看?”

    乔治摇摇头。

    “不了,去了也没用,你们已经给过我机会了,就到此为止吧。”

    “试着想开些。”

    “你看,我唯一的梦想就是成为钢琴家。可现在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想想真是太蠢了。”

    乔治努力表现得勇敢些,可笑得却很无力。

    “你想不想环游世界?可以找一个你牛津的好哥们儿陪你一起去,费用我包了。你这段时间刻苦练习了那么久。”

    “谢谢你,爸爸,这事以后再说吧,我现在就想去散散步。”

    “我陪你一起?”

    “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

    接着乔治做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伸手搂住父亲的脖子,亲了一下父亲的嘴唇。他露出一个古怪而又有些感动的笑容,便走开了。弗雷迪回到客厅,他的母亲、菲尔迪、缪丽尔还坐在那儿。

    “弗雷迪,你也该考虑这孩子的终身大事了。”老夫人说,“他二十三岁了,成了家就不会为这些烦心了,等他结了婚,有了孩子,很快就会像其他人一样安定下来。”

    “妈妈,谁适合当他的妻子呢?”阿道弗斯爵士笑着问道。

    “这不难,上次弗瑞林豪森夫人带着她的女儿维奥莱特来看望我。那个姑娘人就很不错,她还会有自己的财产。听弗瑞林豪森夫人的意思,如果维奥莉特找的是个好人家,她和她先生雅各布爵士会准备一笔丰厚的嫁妆。”

    缪丽尔满脸通红。

    “我不喜欢弗瑞林豪森夫人。乔治现在还小,不着急结婚。只要他喜欢,他想和谁结婚都可以。”

    布兰德老夫人冷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媳。

    “你就是太笨了,米里亚姆。”她喊的是“米里亚姆”,缪丽尔很早之前就不用这个名字了,“只要我还在,就不会让你做蠢事。”

    她知道儿媳说这话是什么意思,缪丽尔就是想让乔治娶一个非犹太人,但她也知道,只要自己还活着,不管是弗雷迪还是缪丽尔都不敢提这件事。

    但乔治没有去散步,大概是因为狩猎的季节要到了,他突然想去放枪的房间看一看。母亲在他二十一岁生日时送了一把枪给他,去了德国后他就再没用过这把枪,他开始擦拭这把枪。仆人们突然被枪声吓了一跳,赶到枪房后,发现乔治倒在地板上,心脏中了一枪。很显然,乔治在把玩枪支时意外走火射中了自己。我们常常能在报纸上看到这样的意外。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