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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两艘小帆船一前一后顺流而下,相距几码,前面那艘船上坐着两个白人。他们在河上漂流了七个星期,知道今晚总算可以有个像样的地方住宿,心里才算有些踏实了。艾萨特自战争爆发以来就一直生活在东南亚的婆罗洲,他对达雅族人的住房和饮食当然早已熟悉了;坎皮恩则是初来此地,起先还兴致勃勃地觉得什么都新奇有趣,可这会儿他也一心巴望能有把椅子坐一会儿、有张床睡上一觉。虽说达雅人热情好客,但是谁都不能说他们的住房很舒适,他们的待客方式也不免单调无趣,很快就会让人感到乏味。每天傍晚,在游客乘船靠岸时,族里的头领便会举着旗子,跟各家的户主一起到码头迎接,再把客人领到长房子去——所谓长房子,就是用柱子搭建的大屋棚,可以说整个村子都住在一个屋檐下,需要登上用一根树干粗糙凿出来的阶梯才能进入房子。大家排成长长的队伍,伴着喧闹的锣鼓声,浩浩荡荡地一路走去。队伍两侧挤满了盘腿而坐的棕色皮肤的村民,他们静静地看着白人走过去。干净的席子铺开,客人自己坐下,头领拿来一只活鸡,抓住鸡腿,在客人的头顶绕三圈,呼唤鬼神见证,口中念叨符咒。接着,各色各样的人奉上鸡蛋,请客人喝亚力酒。一位身材娇小、羞羞答答的姑娘,脸上毫无表情,宛若神像一般,以花枝般优雅的姿态,将酒杯递到白人的唇边,待酒喝干时,人群中爆出一阵欢呼。男人一个接一个跳起了舞,他们和着锣鼓的节拍,踏着舞步,手里挥舞着盾牌和帕朗长刀。这样闹上好大一阵子后,他们才把客人领到长廊另一头的一个房间里——平时一家人就在这长廊上活动。房间里已经摆好了晚餐。姑娘们用瓷汤勺给客人的餐盘里添加饭菜。每个人都喝得醉醺醺的,一直聊天到凌晨。

    现在,客人的旅程结束了,他们正朝河岸走去。他们天刚亮就动身了,那时,清澈的河水很浅,可以看见河底亮闪闪的鹅卵石;树木遮掩在河面上,头顶只能看到一线蓝天。不一会儿,河面变宽,船工放下撑船的篙,改用木桨划船。河岸上满目都是茂盛的树木,有竹子,有很像鸵鸟翎毛的凤尾蕉,有的树叶巨大,有的树叶很像羽毛,如金合欢,还有椰子树和槟榔树,白白的树干又高又直。

    各处零零星星地可以看到几棵光秃秃的枯萎了的树干残骸,它们或是遭到了雷击,或是衰老而死,在满目苍翠中映衬出这些枯树的白色,倒也生动。时不时地也能看到堪称森林之王的参天大树,在树丛中高高耸立,直入云霄。此外还有一些寄生植物,在两根枝杈之间生长出一片片硕大的绿叶,有的则是开着花的藤蔓,像新娘的面纱似的覆盖在茂密的树叶上;有时,这些藤蔓缠绕着高大的树干,犹如华丽的鞘壳,伸展出花朵绽放的臂膀挽住一根又一根的树枝。这些树木渴望生长的狂放激情,实在令人惊叹,它们大胆恣肆,浪荡喧闹在神祇的袍裾上。

    日头将落,空气不再闷热,坎皮恩看了看戴在手腕上的破旧银表。用不了多长时间他们就能到达目的地了。

    “哈钦森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认识他。我相信是个好人。”

    哈钦森是岛上的行政长官,他们就要在他的府邸过夜。他们已经派了一个达雅人划独木舟去通报他们的到来。

    “我真希望他那里有威士忌酒。我可是喝够了亚力酒,这辈子都不想再碰了。”

    坎皮恩是一个采矿工程师,森布鲁的苏丹[源于阿拉伯语,指穆斯林国家的统治者。苏丹统治的国家称为“苏丹国”。]在去英国途中经过新加坡时遇见了他,见他闲着无事可做,便委派他去森布鲁找找有没有值得开采的矿产。他还给瓜拉索洛的行政长官威利斯发去指令,要他为坎皮恩提供一切便利,而威利斯则派艾萨特负责接待他,因为艾萨特说马来语和达雅语都跟当地土著人一样流畅。这已经是他们第三次深入岛屿腹地去勘探了,现在坎皮恩就要带着勘测报告回家了。他们将搭乘“艾哈迈德苏丹号”,这艘船定于次日凌晨一点经过这个河口,运气好的话,他们当天下午就能抵达瓜拉索洛。他们两人都已归心似箭。瓜拉索洛有网球场和高尔夫球场,还有台球俱乐部,食物也要好吃一些,还有开化地区才有的舒适生活。艾萨特也盼着去瓜拉索洛,到了那儿他就不需要整天只陪着坎皮恩,可以与别人交往了。他斜睨了坎皮恩一眼。坎皮恩个头矮小,可是有一个很大的秃顶脑袋,他已年过半百,但仍精干强壮。他有一双目光敏锐的蓝色眼睛,短短的唇髭已经花白,嘴里总是叼着一支年代已久的楠木烟斗,发黄的牙齿残缺不全。他穿着邋遢,一身卡其短裤和汗衫都是破破烂烂的;头上还戴了一顶早已磨破了的遮阳帽。他十八岁就开始闯荡世界,去过南非、中国、墨西哥。有他做伴还是不错的,他很会讲故事,碰到谁都乐意喝上一杯又一杯。他们俩相处得还算融洽,只是艾萨特总感觉跟他有些生疏。虽然也在一起说说笑笑、一起喝得醉醺醺,艾萨特还是觉得两人之间缺乏亲密的交情,他们看上去很亲热,但始终还算不上真正的朋友。艾萨特对自己留给了别人什么印象是非常敏感的。透过坎皮恩表面上的嘻嘻哈哈,他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冷漠,那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出卖了他。让艾萨特隐约感到有些恼怒的是,坎皮恩对自己有了某种看法,可他却弄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看法。每次想到这个很不起眼的小个子男人有可能对自己的看法并不那么好,他就气不打一处来。艾萨特渴望被人喜欢、受人钦佩。他想要有很好的人缘,他希望自己遇见的人都会特别想要跟他结交,那样他就可以对他们不理不睬,或者放下架子跟他们交朋友。他巴不得结交三教九流,又生怕别人不爱跟他交往;有时他也担心自己对别人过于热情会吓着他们。

    由于阴错阳差的原因,他跟哈钦森从未见过面,但是他们彼此又都很了解,两人有许多共同的朋友。哈钦森曾就读于温彻斯特公学,艾萨特很乐意告诉对方自己念的是哈罗公学……

    帆船转过一道河湾,他们眼前突然出现了一座矗立在略高地势上的平房。几分钟后,他们看到了上岸的栈桥,上面站着一小群土著人,其中一个身穿白衣的人在朝他们挥手。

    哈钦森身材高大壮实,满面红光。他这副模样会叫人以为他该是个热情活泼、充满自信的人,可是你很快就会发现他不是这样的人,甚至还有几分羞涩,这不免令人惊异。他与客人握手(艾萨特和坎皮恩先后做了自我介绍),然后领他们走上通往平房的小道。他显然很想做到热情待客,但是也不难看出他不善与人攀谈。他把客人带到凉台上,那里的桌子上摆好了玻璃酒杯、威士忌和苏打水。他们都在长椅上舒舒服服地坐下。艾萨特留意到了哈钦森同陌生人相处略有些不自在,便打开话匣子热情洋溢、滔滔不绝地聊起天来。他谈到了他们在瓜拉索洛共同认识的熟人,也很快就巧妙地随意提到了自己曾就读于哈罗公学。

    “您是在温彻斯特读的书,对吗?”他问道。

    “是的。”

    “不知您认不认识乔治·帕克。他也是温彻斯特的,和我在一个团当兵。不过我猜他比您年轻。”

    艾萨特感觉他和哈钦森都上过这些名校,所以两人之间就有了特殊的纽带,这就把坎皮恩排除在外了,因为坎皮恩显然没有这个优势。他们喝了两三杯威士忌,不到半小时,艾萨特便亲昵地称呼主人为哈奇了。他大谈“我那个团”,讲述战争年代他在这个团里结下的友情,说他的战友都是多么出色的人。他还提到了两三个哈钦森不太可能不知道的名字,而坎皮恩显然不可能同这样的人有交往,只要坎皮恩声称自己也认识他说到的某一个人,他就会毫不留情地奚落他一番。

    “比利·梅道斯?好多年前,我在墨西哥的锡那罗州也认识一个叫比利·梅道斯的人。”坎皮恩说。

    “噢,肯定不是同一个人。”艾萨特笑眯眯地说,“比利可是世袭贵族,就是那个赛车的梅道斯勋爵。难道你不记得啦,斯普林卡罗茨就是他的?”

    快要用晚餐了。他们洗漱干净,又喝了两杯杜松子酒,才坐下用餐。哈钦森大半年没去瓜拉索洛了,有三个月他都没见到过一个白人。他很想好好款待这两个白人。他拿不出葡萄酒来招待他们,可是威士忌有的是,饭后还拿出了一瓶珍贵的法国廊酒。他们兴致很高,谈笑风生。艾萨特满意极了。他觉得从来没有一个人像哈钦森那样让他喜欢,他再三敦促哈钦森尽快到瓜拉索洛来,他们可以痛快地大吃一顿。坎皮恩被冷落了,艾萨特是故意冷落他的,他不无恶意地要孤立坎皮恩,而哈钦森则是因为羞涩而没跟他攀谈。不一会儿,坎皮恩就哈欠连连,表示想要睡觉了。哈钦森带他去了房间,等他回来时,艾萨特问道:“你还不想休息吧?”

    “早着呢!我们再喝一杯。”

    他们坐着聊天,两人都有了些醉意。哈钦森很快告诉艾萨特,他和一个马来姑娘一起生活,还跟她生了两个孩子。他事先吩咐过他们,坎皮恩在的时候别出来露面。

    “我想这会儿她该睡下了。”哈钦森说着,瞥了一眼房门,艾萨特知道了那里是他的卧室,“不过,我想让你明天早上见见两个孩子。”

    他的话音刚落,就传来了一声微弱的哭喊声,哈钦森说了句“啊哈,小鬼头醒了”,便走过去推门进屋。过了一刻,他走出房间,手上抱着一个孩子,后面跟着一个女人。

    “他在长牙呢,”哈钦森说,“有点儿闹。”

    那女人裹着纱笼,披了件薄薄的白色上衣,光着脚。她很年轻,有一双好看的黑眼睛。艾萨特跟她打了个招呼,她对客人粲然一笑。随后,她坐下点燃了一支香烟。她大方地回答艾萨特的客套话,既不拘谨也没过多热情。哈钦森问她要不要喝杯威士忌,她拒绝了。两个男人又开始用英语交谈起来,她就在一边很安静地坐着,轻轻摇晃着她坐的椅子,谁也说不准她安安静静地在想些什么。

    “她是个很好的姑娘,”哈钦森说,“一手操持家务,从不惹事。当然啦,在这个地方也只能这样了。”

    “我可不会这么做。”艾萨特说,“或许谁都想要结婚,可是毕竟结婚后就会有一大堆的麻烦事。”

    “谁想要结婚啊?看看白种女人过的生活。我无论如何不会叫一个白种女人到这儿来生活。”

    “这就是个品位问题了。我要是有孩子,就要保证他们的母亲一定得是白人。”

    哈钦森低头看了看他抱在怀里的黑皮肤小孩,脸上露出淡淡的微笑。

    “说来也奇怪,我不知怎么会那么喜欢他们,”他说,“看来只要是自己的孩子,皮肤再黑也没关系。”

    女人看了一眼孩子,站起身说要把孩子抱回屋去睡觉。

    “我看我们都睡吧。”哈钦森说,“天知道现在都几点钟了。”

    艾萨特走进了他的房间,把百叶窗打开,这是他的随行跟班哈桑关上的。他吹熄了蜡烛,免得招引蚊子,然后在窗边坐下,望着温柔的夜色。他喝了太多威士忌,反倒一点儿睡意都没有了。他脱掉帆布背带裤,换上纱笼,点燃了一支雪茄。他的好心情不见踪影了。他是被哈钦森刚才看着那混血儿孩子时的深深爱意搅得心烦意乱。

    “他们压根儿就不该生下这两个孩子。”他在心里暗自说,“在这个世界上他们什么机会都没有。永远没有。”

    他若有所思地用两手抚摩了几下自己汗毛浓密的裸露小腿,禁不住打了个寒战。他一直在尽力锻炼腿上的肌肉,可是他的两条腿还是细得像扫帚柄。他讨厌自己的细腿。他几乎每时每刻都为此感到不安。这双细腿跟土著人的腿有什么不同?当然,这双腿照样可以穿上长筒马靴的。他穿上制服还是挺气派的。他高大壮实,身高超过六英尺[约1.8米。——编者注],留着干净的黑色小胡子,一头黑发也梳得很整齐,一双滴溜溜转的黑眼睛也很动人。他知道自己相貌堂堂,也很注意穿着。流行朴素的穿着时,他就穿得很简朴,时兴衣着光鲜了,他就打扮得衣冠楚楚。他热爱军旅生涯,可是战争结束了,他不能留在部队,这对他是个打击。他的生活理想很简单,一年能挣两千镑,能举办体面的小型餐宴,出席一些晚会,穿上一身制服,就满足了。他对伦敦情有独钟。

    当然,他的母亲住在伦敦,母亲对他管得很宽。他曾经想跟一个家世不错(有点儿钱)的姑娘订婚,盼着能娶她为妻,可他真的不知道怎么跟母亲说。由于他父亲已去世多年,而且他后来被派驻到马来一个最偏远的属邦工作,艾萨特相信在森布鲁没有人会知道他母亲。可是他又时时担忧,生怕有人在伦敦遇到她,然后写信回来告诉别人他母亲是个混血种。想当年他在政府部门当工程师的父亲娶他母亲时,母亲还貌美如花,只是现在变成了一个满头白发的胖老婆子,整天除了不停地抽烟,什么事也不干。父亲去世时,艾萨特才十二岁,那时他说马来语比说英语流利得多。一位姑姑出钱供他读书,就这样艾萨特太太陪儿子去了伦敦。她住惯了有家具的出租公寓,她的房间里到处都是东方挂毯和马来银器,所以屋里总是又热又闷。她搬来搬去,总是跟每一个女房东都合不来,因为她随处乱扔烟蒂。艾萨特不喜欢她跟女房东相处的方式:一开始总是近乎得令人震惊,接着就龃龉不断,最后大闹一场,她就愤而搬走了。她唯一的娱乐是看电影,一周里天天都要去看。她在家里老穿一件难看的旧睡袍,出门时一定要精心打扮一番——噢,打扮得实在太乱糟糟了,满身花花绿绿的,简直惨不忍睹,使她的儿子大觉丢脸。儿子常常同她争吵,她让儿子感到很不耐烦,也让他觉得母亲很丢人,然而他又对母亲有着深深的依恋,几乎是一种生理纽带,比一般的母子感情更强烈。因此,无论母亲多么让他恼火,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让他感到放心的人。

    由于父亲的工作关系,加上母亲总跟他说马来语,所以他也会说马来语,战争结束后他一时找不到事情做,便设法在森布鲁的苏丹那里谋了一份差事。他一直都很出色。各项运动都在行,是个优秀的运动健将;在瓜拉索洛的小宾馆里还摆着他在哈罗读书时赢得的跑步和跳远奖杯,后来他还时不时地添上高尔夫和网球奖杯。他很会跟人闲聊,在各种聚会上特别受欢迎。他嘻嘻哈哈的性格总能活跃气氛。他本该是个开开心心的人,可他却时常垂头丧气。他非常渴望自己人缘好,可是他渐渐感觉到自己的人缘不像以前那么好了,这种感觉在此刻尤其强烈。

    他拿不定他在瓜拉索洛的那帮混得火热的哥们儿是否会怀疑他身上有土著人的血统。他们要是知道了这个真相会怎么看他,他是再清楚不过的。那时他们就不会再说他是个乐呵呵、讲义气的人,只会说他太爱套近乎了,实在讨厌,还会说他粗心大意,什么事都做不好,跟那些混血儿一个样;若是听到他说要娶一个白人,他们一定会窃笑不已。哦,这太不公平了!血管里有这么一滴土著人的血就不一样了吗?可就凭这一点,大家会时时提防他,认定他会在关键时刻把事情搞砸。谁都知道欧亚混血儿是靠不住的,迟早会让人失望;这一点他也知道。但是现在他问自己,会不会就是因为大家都认定欧亚混血儿做不好事情,所以他们才做不好呢?他们从来得不到机会,可怜的人!

    这时,他听到了公鸡啼叫。应该快天亮了,他开始感到阵阵凉意。他上床休息了。第二天早上哈桑给他端茶来的时候,他感到头痛欲裂,吃早饭时都看不清摆在面前的粥和培根煎蛋。哈钦森也感觉不舒服。

    “昨晚我们可真喝多了啊。”主人说着,用笑脸遮掩住自己的一丝尴尬。

    “我感觉好难受。”艾萨特说。

    “我打算就喝一杯威士忌当早餐了。”哈钦森接着说。

    艾萨特也巴不得要这样的早餐,他们两人看着坎皮恩有滋有味地吃着丰盛的早餐,觉得有些反胃。坎皮恩还取笑他们。

    “老天,艾萨特,你怎么满脸青色呢?”他说,“我还从没见过这么难看的脸色。”

    艾萨特顿时涨红了脸。肤色偏黑一直是他忌讳的一块心病,但他还是强装开心地笑了一声。

    “你知道吗,我祖母是西班牙人。”他答道,“只要身体不太舒服,我的脸色就会变成这样。记得在哈罗上学的时候,我把一个小子狠狠揍了一顿,就因为他管我叫该死的混血儿。”

    “你是满黑的。”哈钦森说,“马来人有没有问过你是不是有土著人的血统?”

    “问过的。这些浑蛋太会损人了。”

    载着他们行李物品的船已经早早出发了,以便赶在他们前头到达河口,要是“艾哈迈德苏丹号”的船长提前到了的话,好通报他一声,他们已经在路上了。坎皮恩和艾萨特打算吃过饭就动身,这样就可以在激浪冲来前赶到宿夜的地方。由于特殊的地势,有些河流会在潮起潮落时形成激浪,他们航行的这条河上恰巧有这种激浪。前一天晚上哈钦森跟他们提到过要小心激浪,可是坎皮恩从没见过这种奇事,很想见识一下。

    “这是婆罗洲最壮观的景象,值得一看。”哈钦森说。

    他还告诉他们,当地人会在河上等待激浪涌来,以快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惊人速度冲上浪尖。他本人也这样做过一次。

    “我再也不敢做了,”他说,“可把我吓得魂儿都没了。”

    “我倒想试一试。”艾萨特说。

    “是够刺激的,可是听我一句,如果是你坐着那么小的一条破独木舟去冲浪,你就会知道,只要稍有闪失,你就会被这滚滚巨浪吞没,连百万分之一的生还机会都不会有……唉,我可不认为这是一项体育运动。”

    “我年轻时可没少玩激流漂筏。”坎皮恩说。

    “激流漂筏算得了什么!你等着瞧这激浪有多惊心动魄吧,我都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更可怕的了。你知道吗,就在这条河里,每年都要淹死十几个人!”

    他们大半个上午都消磨在凉台上,然后哈钦森带他们参观了法庭。接着有人端来了杜松子酒,他们喝了两三杯。艾萨特感觉好多了,吃午饭时他又胃口大开。哈钦森吹嘘他家的马来咖喱饭特别好吃,等到那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饭菜放到他们面前时,每个人都闷头狼吞虎咽起来。哈钦森不停催他们喝酒。

    “你们除了睡觉也没有什么事可做,干吗不喝个一醉方休呢?”

    他舍不得马上放他们走,这么长时间都没见到白人了,现在能有两个白人说说话,实在是太好了。他故意吃得磨磨蹭蹭,还催他们多吃点。晚饭他们只能在长房子里吃那难以下咽的饭菜,除了亚力酒根本喝不到什么了。何不趁现在放开肚子大吃大喝一顿呢?坎皮恩提了一两次该动身了,可是哈钦森一口咬定说有的是时间,艾萨特也这么说,这会儿他可开心了,感觉浑身舒畅。哈钦森叫人取来了他那瓶珍贵的法国廊酒,昨晚他们喝掉了不少,不如就在出发前喝光算了。

    等哈钦森终于把他们送到河边去的时候,三个人都酒足饭饱,快活得晃晃悠悠,走不动路了。船中央有一个用树枝搭成的篷子,哈钦森在那下面铺了张席子。船夫都是从监狱里押来给白人划桨的囚犯,他们穿着印有监狱标记的脏乎乎的纱笼,握好了船桨在等候他们。艾萨特和坎皮恩同哈钦森握手道别后,就瘫倒在了船篷下的席子上。小船离岸,浑浊的河面宽广而平静,在耀眼的午后阳光下熠熠闪光,好像擦亮了的黄铜。他们遥望前方,渐渐远去的河岸上仍能看到一片绿树缠绕在一起。他们都昏昏欲睡了,可是艾萨特却突发奇想,试图抵制缓缓袭来的沉沉睡意。他决定把雪茄抽完再睡。最后,烟蒂烧到了手指头,他才把它甩到河里。

    “我要好好打个盹儿。”

    “激浪来了怎么办?”坎皮恩问道。

    “噢,不要紧的。我们不用担心。”

    他大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他的四肢像灌了铅似的。有一刻,他感觉到甜美的蒙眬睡意,转眼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突然,他被坎皮恩摇醒了。

    “你快看,那是什么?”

    “什么呀?”他不耐烦地嘟囔了一句。

    他依然睡意沉沉,但目光顺着坎皮恩的手势望了过去。他没有听到任何声响,但远远地看到了两三个白花花的大浪滚滚而来,看上去并不那么惊人。

    “噢,我想这就是激浪吧。”

    “我们怎么办啊?”坎皮恩喊道。

    艾萨特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听到坎皮恩忧心忡忡的语气,他付之一笑。

    “别怕。这些船夫熟悉激浪,他们知道该怎么对付的。我们说不定会溅点儿水。”

    可是就在他们说话的当儿,激浪已经迅速逼近了,如怒涛般咆哮着,艾萨特发现这浪头远远要比自己预想的高得多。看到这大浪翻滚的样子,他心里有些发慌,马上紧了紧腰带,生怕万一浪头冲翻了小船,他的短裤会滑脱。不一会儿,浪头便冲到了跟前,仿佛在他们的面前筑起了一道巨大的水墙,足足有十英尺或十二英尺高,不过面对这样的大浪,你只会感到满心惊恐,谁还会去揣摩它到底有几英尺高呢?显然,没有船只可以抗得住这么汹涌的浪头。第一波大浪劈头盖脸冲到了他们身上,使他们全身湿透,还灌满了半船水,转眼间又是一波巨浪冲过。船夫开始大喊大叫,他们发疯似的摇桨,舵手大声嚷嚷着发出号令。但是在这样的汹涌激浪中他们已无能为力,小船很快就完全失控了,让人胆战心惊。巨浪掀起了小船,把它冲上了浪尖,大家慌乱不堪。又一个大浪扑来,船开始下沉了。躺在船篷里的艾萨特和坎皮恩惊慌失措地爬出来,可是他们脚下的船突然沉没了,他们落到了水里,拼命挣扎。滚滚巨浪向他们冲来。艾萨特的第一冲动是游到岸边去,可是他的跟班哈桑对他狂喊,叫他死命抓住小船。他们挣扎了一两分钟后,都死死抓住了小船。

    “你没事吧?”坎皮恩对他大喊。

    “没事,这澡洗得太爽快了。”艾萨特说。

    他想象着激浪会退去,几分钟后他们就会漂流在平静的水面上了。但是他忘了,他们已经被冲上了浪尖,一个又一个浪头向他们冲来。他们死死抓住船舷和支撑着船篷的支架。又一个大浪冲过来,将船掀翻了,河水劈头盖脸地冲过了他们的头顶,他们抓不住船舷了,只能死命地攀住那滑滑的船底。艾萨特的双手在油腻腻的船板上无助地滑来滑去,小船继续翻滚着,他不顾一切地死命抓住了船舷,可是船又翻了过去,他的手又滑脱了。接着,他终于抓住了船篷的支架。船还是在翻动,慢慢翻了个底儿朝天,幸好他又一次在船底摸到了一个抓手。小船就这样很有规律地翻滚着,他知道这肯定是因为大家都抓住了船的同一侧的缘故。他拼命叫船员到另一侧去,可是他们听不懂他在喊什么。每个人都在大喊大叫,海浪冲击着他们,发出声声沉闷的怒吼。每一次小船翻转过来倒扣在他们上面,艾萨特便被推到了水里,只能靠在船舷或船底上摸到一个可以抓手的地方才又浮出水面。他拼命挣扎,很快便开始喘不过气来,浑身越来越没有力气了。

    他清楚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但他却没有感到恐惧,他实在太疲乏了,已经顾不上在发生什么事了。哈桑就在他身旁,他告诉哈桑自己累得快撑不住了。他认为最好拼尽最后的力气游到岸边去,河岸看上去也不过六十码远。但是哈桑求他不要冒险。他们仍然被轰隆隆翻腾着的浪潮冲来冲去,小船继续翻滚,他们乱成一团,活像关在笼子里的小松鼠。艾萨特肚子里灌了不少水,感觉自己快完了。哈桑帮不上他,但是有他在身边就是个慰藉,他知道这个人熟知水性,是个游泳好手。这时,不知是什么原因,船又翻过来船底朝下了,在那么一两分钟的时间里,艾萨特总算抓住了船舷,又呼吸到了空气,太宝贵了。就在此时,两条独木船载着冲浪的马来人飞快地从他们身边漂过。他们大声呼救,可是那些马来人扭过脸去,继续前行。他们看到了落水的白人,不想惹上任何可能落到头上的麻烦。眼睁睁地望着他们漠然远去,如此冷酷,对他们的安危视若无睹,真是太痛心了。突然间,小船又开始翻转,慢慢地,一次次翻来转去,他们又开始筋疲力尽地重复着悲惨的挣扎,心脏都要跳出来了。不过,那短暂的喘息帮了艾萨特,使他又能多挣扎一会儿了。可是没过多久,他又感到无法呼吸,觉得胸口都要炸裂了。他的力气已经耗尽,现在他已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撑着游到岸边。突然,他听到了一阵呼叫。

    “艾萨特,艾萨特,救命,救命!”

    是坎皮恩的声音,那是极度痛苦的嘶喊,艾萨特听到这喊叫声顿时感到毛骨悚然。坎皮恩、坎皮恩,他为什么要管坎皮恩呢?他已经吓蒙了,满脑子只有像动物一样失去理性的盲目恐惧,这恐惧居然使他产生了新的力量。他没有理会坎皮恩的呼叫。

    “救我,快,快!”他对哈桑喊道。

    哈桑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此时,一支船桨奇迹般地漂到了离他们很近的地方,哈桑把桨推到了艾萨特伸手可触的地方,然后一只手拽住他的腋下,两人猛力一蹬,离开了小船。艾萨特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他感到浑身乏力。波浪击打着他的脸,河岸看上去遥不可及,他觉得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游到岸边了。哈桑突然大叫说他可以触到河底了。艾萨特放下双腿,却什么也没有触到。他拼尽全力又游了几下,双眼死盯着岸边,他又试了一次,感到双脚陷入了厚厚的淤泥。真是谢天谢地。他继续往前游,很快就发现河岸触手可及了,可是他膝盖以下还陷在黑黑的淤泥里。他不顾一切地从这凶狠的水里挣扎出来,终于踉踉跄跄地蹚到了岸上,看到了一片长满深深河草的小浅滩。他和哈桑一起倒在了浅滩上,四肢摊开躺了好一阵子,简直像两个死人。他们已耗尽力气,动弹不得,从头到脚都是黑乎乎的淤泥。

    不一会儿,艾萨特的头脑开始转动起来,他突然浑身战栗,一阵巨大的悲痛袭上心头。坎皮恩淹死了!这太可怕了。他不知道回到瓜拉索洛后怎么向人解释这场灾难。他们会怪罪他,他本该记得那儿的激浪,看到激浪涌起时应该吩咐舵手靠岸泊船。可这也不是他的错,是舵手的错,舵手熟悉河流,老天在上,他为什么没有想到要保证安全呢?他怎么可以以为他们的船可以冲过那可怕的激流呢?艾萨特想起了向他们滚滚压来的水墙,不由得四肢打战。现在,他必须找到坎皮恩的尸体,带回瓜拉索洛去,他不知道还有没有其他船员溺死。他觉得浑身虚弱得动弹不了,但哈桑已经起身绞干了纱笼,朝河上远远望去,他忽然转身对艾萨特说:“老爷,有条船过来了。”

    白茅草挡住了艾萨特的视线,他什么也看不见。

    “快喊他们。”他说。

    哈桑从他的视野中消失了,他爬到了一棵垂挂在水面的大树的枝丫上,高声喊叫,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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