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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叫,挥舞双臂。很快,艾萨特便听到了一阵说话声,哈桑和船上的人飞快地交流着什么,随后他就回来了。

    “他们看到咱们的船翻了,老爷。”他说,“激浪刚过去他们就过来了。对岸有一所长房子,只要过了河,他们会给我们纱笼和吃的,我们还可以在那儿睡觉。”

    艾萨特一时不敢相信自己还能再次去面对那凶险的河水。

    “另一位老爷怎样了?”他问。

    “他们不知道。”

    “要是他淹死了,他们必须去找到尸体。”

    “还有一条船去了上游。”

    艾萨特不知如何是好,他整个人都麻木了。哈桑拽住他的肩膀把他扶了起来。他艰难地穿过密密的草丛,走到了河边,他看到那儿停着一艘独木舟,上面有两个达雅人。河面已恢复平静,河水缓缓流动,激浪已经过去,谁都想不到,这平静的河面没多久之前还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达雅人把刚才对哈桑说过的话又跟他说了一遍,艾萨特说不出话来,他觉得只要一张口他就会忍不住要大哭一场。哈桑扶他上了船,达雅人开始摇桨过河。他很想抽一口烟,可是放在后裤兜里的烟卷和火柴都浸透了。河面似乎宽得没有尽头。夜幕降临,几颗星星在天空闪烁,他们才到达岸边。他上了岸,一个达雅人领他去长房子,但是哈桑抓起了他丢下的船桨,和另一个达雅人一起又划船到河里去了。两三个男人和几个孩子出来迎接艾萨特,他登上阶梯朝房子走去,身边响起一阵嘈杂难懂的说话声。走上阶梯后,那些达雅人一路问候,兴奋地议论着,把他领到了年轻人睡觉的地方。他们匆匆忙忙地把白藤席子叠成一个坐垫。他一下跌坐到那藤席坐垫上,有人给他端来了一碗亚力酒,他长饮一口,这酒很烈,他感到嗓子烧疼了,可心里暖暖的。他脱掉了衬衫和裤子,换上人家借给他的干纱笼。在这当儿,他抬头望见了一轮黄澄澄的圆月静静地停在空中,心里不禁涌起了一阵美妙的欢愉,简直像肉欲般冲动。他禁不住想到,此时此刻,自己本可能就是一具随浪漂流在河上的尸体。他从没感觉到月亮竟会这么可爱。他饿了,跟他们要米饭,一个妇女进屋去做饭了。这会儿他的心情平静了些,他又开始琢磨回到瓜拉索洛要怎么向人解释。谁也不能真的怪罪他,因为那会儿他在睡觉,而且他肯定没有喝醉,这一点哈钦森可以证明。再说,他怎么想得到那个舵手居然是这样一个该死的蠢货,这事儿只能怪运气太糟糕了。可是,他一想到坎皮恩就不由得浑身战栗。终于,一盘米饭端了上来,他刚要吃,一个男人匆匆跑到他跟前。

    “老爷回来了。”这人大声说。

    “哪个老爷?”

    他猛地跳了起来。门口一阵喧闹,他往前走了几步。哈桑从黑暗里朝他飞奔过来,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艾萨特,你在吗?”

    坎皮恩一步步朝他走来。

    “哎呀,我们又见面了。上帝保佑,这次可差点儿丢了性命啊,是不是?看样子你已经把自己舒舒服服收拾妥当啦。老天爷,我真想喝点儿。”

    坎皮恩的衣服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他浑身是泥,但是兴致很高。

    “我都不知道他们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我打定了主意要在岸上过一夜的。我还以为你淹死了呢。”

    “来点亚力酒吧。”艾萨特说。

    坎皮恩把嘴凑到碗边,喝了一口,咂咂嘴,又喝了一口。

    “这酒可真够烈的。”他望着艾萨特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残缺不全的黄牙,“我说,老兄,我看你该去洗一洗才好。”

    “我过会儿洗。”

    “好的,我也要洗一下。叫他们给我拿条纱笼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没等艾萨特答话,他接着又说,“我还以为自己这回准完蛋了。是这两位勇敢的汉子救了我一命。”他开心地冲着两个达雅囚犯点点头,艾萨特隐约认出这两人是船上的水手。“他们死拽着那倒霉的小船,就在我的左右两旁,不知怎么的知道我已经顶不住了,再撑一分钟都不行了。他们冲我打手势,告诉我可以拼一把游到岸边去,可我觉得我没力气了。天啊,我一辈子都没这么乏力过。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到的,可是他们抓住了船篷里的那张席子,卷成了一个筒。他们真的很勇敢。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要管我,而不是只救他们自己。他们把那卷席子给了我。我觉得这个救生圈实在太不像样了,可那会儿我是真正体会到了那句谚语说得好,溺水者抓稻草。我抱住了那倒霉玩意儿,夹在他们俩中间,他们不知用了什么法子把我拖上了岸。”

    坎皮恩死里逃生捡了条命,兴奋得絮叨个不停,可是艾萨特几乎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仿佛又听见了坎皮恩痛苦的呼救声,好像这呼救声此刻就回响在他耳边一样清晰可闻;他感到惊骇不已,一阵莫名的恐惧传遍他的每一根神经。坎皮恩还在喋喋不休,他说这么多话是不是为了掩饰心里的真实想法呢?艾萨特注视着他那双明亮的蓝眼睛,想要看出他这滔滔不绝的话语背后到底有什么意思。他的眼睛里是不是闪现出了严厉的质问?或者冷峻的讥嘲?他是否知道艾萨特把他扔给了命运,只顾自己逃命去了?艾萨特满脸涨得通红。说到底,他又能做什么呢?在那种时刻,本来就只能自己顾自己,逃得慢的见阎王嘛!可是回到瓜拉索洛后,万一坎皮恩告诉别人艾萨特扔下他自己逃命去了,别人会怎么说呢?他本不该只顾自己逃命的,此时此刻他也满心希望自己当时没有只顾自己逃命,可当时他已顾不上别人了,他做不到。谁能责怪他呢?只要他们亲眼见到了那汹涌的浪涛,就不会责怪他了。噢,多恐怖的水墙,如此筋疲力尽,他真想大哭一场!

    “要是你跟我一样饿,就吃口饭吧。”他说。

    坎皮恩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可是艾萨特吃了一两口就没有胃口了。坎皮恩还是滔滔不绝地说个没完。艾萨特听得半信半疑。他感觉自己必须保持警觉,所以又喝了不少亚力酒。他有些醉意了。

    “到瓜拉索洛后,我准会被人狠狠臭骂的。”他试探地说。

    “为什么骂你?”

    “他们要我照顾你,而我却险些让你淹死,他们会觉得我够傻的。”

    “又不是你的错,要怪就得怪那该死的舵手太蠢了。说一千道一万,最重要的是我们都得救了。老天,有一会儿我觉得自己真的要完蛋了。我向你呼救了。我不知道你听见没有。”

    “没有,我什么都没听见。当时都乱成一团了,是不是?”

    “兴许那会儿你已经游走了。我都不知道你是啥时候游走的。”

    艾萨特睁大眼睛看着坎皮恩。坎皮恩的眼睛里分明有一种怪怪的神情,难道是自己的幻觉吗?

    “当时实在太乱了。”他说,“我眼看要撑不住了。我的跟班抛给了我一支船桨。我从他那里知道你已经脱险。他说你上岸了。”

    船桨!他本该将船桨让给坎皮恩的,并且叫水性更好的哈桑去救他。他留意到坎皮恩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目光中带着探寻的神情,难道这又是他的幻觉吗?

    “我没能多帮上你一点儿,心里挺不好受的。”艾萨特说。

    “噢,你照顾好自己就够了,哪顾得过来呢?”坎皮恩说。

    头领给他们一杯接一杯地倒酒,两人都喝了不少。艾萨特有些头晕了,他提议去睡觉。床已铺好,蚊帐也挂上了。他们天亮就要出发,继续在河上完成他们的旅程。坎皮恩的床铺和艾萨特的挨着,没几分钟,艾萨特就听见了他的鼾声。坎皮恩一躺下就睡着了。住在长房子里的年轻人和船上的囚犯一直聊到深夜。艾萨特脑袋疼得要裂开似的,什么事也都想不了。天一亮,哈桑就把他叫醒了,他感觉自己好像一分钟都没睡着。他们的衣服已经有人洗干净晾干了,可是等他们从狭窄的小路走到停着小帆船的河边时,身上的衣服便又湿又脏了。他们不紧不慢地划着船。早晨的空气清新怡人,平静的浩瀚水面在晨曦中波光潋滟。

    “老天保佑,活着真好!”坎皮恩说。

    他身上又脏又邋遢,满脸胡子拉碴。他长长地吸了几口空气,傻傻地笑得合不拢嘴。看得出来,他感觉呼吸这空气的滋味实在太美了。他看着蓝天、阳光、绿树,心里乐开了花。艾萨特恨他。他可以肯定,在这个早晨,坎皮恩的举止有些不一样了。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很想跪下来求他宽恕。他做得太不地道了,可他心存愧疚,如果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叫他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可是话又说回来,谁都可能做得跟他一样。要是坎皮恩张扬出去,他就毁了。他再也没法在森布鲁待下去了;他在婆罗洲乃至整个英属海峡殖民地都会声名狼藉。如果他向坎皮恩忏悔,他一定可以让坎皮恩答应不说出去的。可是他说话能算数吗?他看了坎皮恩一眼,一个滑头的小矮子。这个人怎么靠得住呢?艾萨特想起了自己昨晚说过的话,那自然不是实话,可是又有谁知道呢?不管怎样,谁能证明他当时不是无辜地相信坎皮恩已经脱险了呢?不论坎皮恩说什么,也不过是他的一面之词;他大可以一笑置之,耸耸肩膀,说坎皮恩脑子糊涂了,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些什么。再说,坎皮恩是不是信了他的话也还说不准;那会儿大家都吓得只想逃命,他也根本没法确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按捺不住想要重提这个话题,可又生怕那样做会引起坎皮恩的疑心。他一定得管住自己的舌头。只有他自己不露馅儿,才能平安无事。回到瓜拉索洛后,他要自己先给大家一个说法。

    “要是这会儿有根烟抽,”坎皮恩说,“我就快活得像神仙啦。”

    “上了大船后,总能抽到几根劣质烟的。”

    坎皮恩笑了一声。

    “人真是不可理喻。”他说,“起先,只求能活命就好了,别的什么都不想。可现在我开始惋惜丢了我的钞票、照片,还有剃须刀。”

    这时,艾萨特终于理出了躲在他脑后的一个念头,只是他一整夜都在抗拒这个念头。

    “他要淹死了才好呢。那样我就不用担心了。”

    “船在那儿!”坎皮恩突然叫了一声。

    艾萨特四处望了一下。他们已经到了河口,“艾哈迈德苏丹号”就停在那儿等候他们。艾萨特突然心里一沉:他竟然忘记了这艘船的船长是个英国人,他一定会听说这次历险的经历。坎皮恩会怎么讲呢?船长叫布雷登,艾萨特在瓜拉索洛经常见到他。此人个头不高,爱咋呼,蓄着黑胡子,举止风风火火的。

    “快点儿!”他们把小船划过去的时候,船长冲他们嚷嚷,“天亮我就在等你们啦。”可当他们登上甲板后,他的脸就拉了下来:“喂,你们到底出什么事了?”

    “给我们点儿酒喝,我原原本本讲给你听。”坎皮恩说道,斜着眼睛咧嘴笑着。

    “过来吧。”

    他们在船篷下坐定,桌上摆着玻璃酒杯、一瓶威士忌,还有苏打水。船长发出了一个号令,几分钟后,他们便闹哄哄地出发了。

    “我们遭遇激浪了。”艾萨特说。

    他觉得必须说点什么。虽然喝着酒,他却感觉嘴巴干得可怕。

    “是吗?我的老天!你们没有淹死,真是太走运了。怎么回事呢?”

    他问的是艾萨特,因为他们早前认识,但答话的却是坎皮恩。他讲述了整个经过,说得很准确,艾萨特提心吊胆地专注听着。坎皮恩在讲事情的前半截时用的人称是复数,可是讲到大家都落水后,他就改用单数了。一开头是“他们”做了什么,现在变成了“他”遇到了什么,这就把艾萨特撇出去了。艾萨特不知道是该宽心还是该警觉。他没有提到艾萨特是因为他在拼命求生的挣扎中只想到了他自己还是——他知道了真相吗?

    “那你遭遇什么了?”布雷登船长扭头问艾萨特。

    艾萨特正待开口,坎皮恩又说话了。

    “到了河岸上之前,我一直都认为他已经淹死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脱身的,我想他自己都不清楚呢。”

    “那真是千钧一发。”艾萨特笑呵呵地说。

    坎皮恩为什么这么说?他看到了坎皮恩望过来的目光。他可以肯定,坎皮恩的目光中含有一丝逗乐的意味。无法确定真相的感觉太糟糕了。他感到害怕,他感到羞愧。他拿不定自己是否应该现在顺着这个话题或以后找个机会问问坎皮恩,是不是回到瓜拉索洛后,他也会这么讲。这是不会引起任何人怀疑的。但是,即便别人无从知晓,坎皮恩还是会心里有数的,他会恨不得杀了自己的。

    “好在你们俩都还活着,真是太走运了。”船长说。

    到瓜拉索洛的航程不远,他们航行森布鲁河上时,艾萨特心情沉重地望着河岸。两岸长满了栲树和亚答树,河水哗哗冲刷着这些树木,树林后面是一片翠绿茂密的丛林,丛林中四处点缀着马来人的棚屋。他们停靠码头时,夜色已经降临。警察局的戈林走上甲板同他们握手。那一阵他就住在招待所里,等他开始一一核查船上的土著乘客时,他告诉他们,还有一个叫波特的人也住在那里,晚饭时大家会碰面。跟班的帮他们拿行李,他们慢步走到了招待所。他们洗了澡,换了衣服,八点半,四人聚齐在大厅里喝起了杜松子酒。

    “嗨,布雷登说你们差点儿淹死,是怎么回事?”戈林进来时问。

    艾萨特猛地感到自己一阵脸红,可他还没来得及答话,坎皮恩抢过了话头,艾萨特觉得,他抢过话头去是为了要按照他的说法来讲述事情经过。他羞臊得脸上发烧。坎皮恩没有说一句鄙视他的话,甚至一个字都没提到他。他寻思着,这两个听众,戈林和波特,会不会感到奇怪,坎皮恩怎么会提都不提他呢?他聚精会神地看着坎皮恩从头到尾讲述着这段经历,他讲得颇为幽默,他没有掩饰他们当时所处的险境,而是拿它开玩笑,所以在他讲到他们当时如何狼狈不堪时,把这两个人逗得笑声不绝。

    “有一件事情让我想起来就觉得好笑,”坎皮恩说,“上岸后我从头到脚都是黑泥。我觉得真该跳进河里去洗一洗,可是你们知道吗,我当时心想,我已经在那该死的河里泡得够啦。我对自己说,得了,老天保佑,脏就脏吧。等我走进了长房子,看到艾萨特跟我一样满身黑泥,我就知道他也是那样想的。”

    他们哈哈大笑,艾萨特也勉强笑了几声。他留意到,坎皮恩讲到这一段时,用词跟他讲给“艾哈迈德苏丹号”船长听时一模一样。这只能有一种解释:他知道真相,他什么都知道,他已经拿定主意要怎样字斟句酌地去讲这个故事。坎皮恩很有条理地讲清楚了所有事实,却故意漏掉一定会让艾萨特丢脸的部分,真是太可恶了。可是,他为什么要留这一手呢?对于一个在那样的危急关头狠心抛下自己不管的人,他不会不感到鄙视和憎恨。刹那间,艾萨特的脑袋里灵光一闪,他突然明白了坎皮恩的用意:他要把真相留着讲给行政长官威利斯听。想到要去面对威利斯,艾萨特顿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当然可以矢口否认,可他否认会管用吗?威利斯不是傻子,他会去找哈桑,而哈桑不太可能会缄口不言。他相信哈桑会出卖他。那样他就完了,威利斯会让他滚回家去。

    他感到头痛欲裂,晚饭后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他要一个人静静地待着,好好设计一下行动计划。突然,一个念头闪现在他的脑海,让他忐忑不安:他知道自己苦苦守了这么久的秘密,其实对所有人都不是秘密。刹那间,他确信无疑了。为什么他有这样明亮的眼睛和黝黑的皮肤?为什么他说马来语这么流利,而且这么快就学会了达雅语?当然他们都心里有数。他真傻,居然一直以为他们都相信自己说的故事,胡扯什么祖母是西班牙人。他这么讲的时候,他们一定在心里偷笑;在他的背后他们一定会说他是黑人。接着,另一个想法出现在他心头,一个折磨人的想法,他问自己,是不是因为流在他身体里的那一滴不幸的土著血液,使他在听到坎皮恩呼救的时候变成了胆小鬼?可不管怎么说,在那种时刻谁都会吓破胆的;老天在上,为什么他非得搭上自己的性命去救一个自己一点儿也不喜欢的家伙?那岂不是疯了。可是在瓜拉索洛,他们只会说这就是他们意料之中的事,没有什么可辩解的。

    最后他终于上了床,可是翻来覆去睡不着,天知道过了多久才入睡,很快又被一个噩梦惊醒:他好像又掉进了那狂暴的浪涛中,小船翻来滚去。接着,他不顾一切地抓住了船舷,可转眼又滑脱了,他万分痛苦,呼啸的海浪吞没了他。天还没亮他就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唯一的机会就是去见威利斯,先把事情说出来。他已经仔细酝酿好了怎么说,连用什么词都斟酌好了。

    这天,他起了个大早,为了避开坎皮恩,他早饭也没吃就出门了。他在大路上来回溜达,估摸行政长官已经到了办公室,才去见他。他通报了姓名后,被领进威利斯的办公室。威利斯个子不高,已经上了岁数,头发花白,一张发黄的长脸。

    “很高兴见到你平安归来,”他一边与艾萨特握手,一边说,“我听说你们差点儿淹死,是怎么回事?”

    艾萨特穿一条干净的帆布背带裤,头戴一尘不染的遮阳帽,又是一个像模像样的人了。他的一头黑发梳得整整齐齐,嘴唇上的胡子也修剪利落了,腰板笔挺,颇有军人的风度。

    “长官,您吩咐过我要照顾好坎皮恩,我想我应该立即来向您汇报。”

    “说吧。”

    艾萨特按自己想好的措辞讲述了事情经过。说到他们遭遇的危险时故意轻描淡写,给威利斯造成的印象是他们并没有遭遇很大的危险。要不是他们出发得太晚,本来什么事都不会有的。

    “我劝坎皮恩早点走,可他喝了两三杯酒,说实在的,他都不想动了。”

    “他喝醉了?”

    “倒也没有,”艾萨特露出善意的微笑,“只是我也不能说他还是完全清醒的。”

    他继续讲着自己的故事。他巧妙暗示坎皮恩当时已经有些昏头了。当然了,对于一个水性不好的人来说,事情真的很可怕,而他,艾萨特,对坎皮恩的关心胜过了关心自己的安危;他知道唯一的生机是要保持镇定,可是在翻船的那一刻,他看到坎皮恩吓得惊慌失措了。

    “这可不能怪他。”行政长官说。

    “我当然尽力帮他了,长官,可是说实在的,当时我能做的也只有那么多了。”

    “好歹你们都脱险了,这是最要紧的。要是他淹死了,我们谁都不好受。”

    “我想我应该在您见坎皮恩之前就来向您汇报实情,长官。我猜想他可能会说得比较绘声绘色。夸张没有好处。”

    “总的来说,你们俩讲的没有出入。”威利斯说着,微微一笑。

    艾萨特怔怔地看着他。

    “难道今天早晨你没有见到坎皮恩吗?昨晚我听戈林说你们出了点事,吃完饭后我就在回家的路上顺便去看了一下。那时你已经睡了。”

    艾萨特感到自己在发抖,他拼命保持镇定。

    “我顺便问一下,是你先脱身的,是不是?”

    “其实我也不清楚,长官。您知道的,那时乱极了。”

    “你比他先上岸,那肯定是你先脱身的了。”

    “这倒也是。”

    “好的,谢谢你来告诉我。”威利斯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他站起来时碰翻了几本书,这些书突然哗啦啦落到地上,把艾萨特吓了一大跳,他“哎呀”叫了一声。行政长官飞快看了他一眼。

    “我说,你的神经绷得太紧啦。”

    艾萨特控制不住浑身颤抖起来。

    “非常抱歉,长官。”他嘟囔道。

    “我看你一定是受惊了。这几天放松些吧。还是去看看医生配点药吧?”

    “我昨晚没睡好。”

    行政长官若有领悟地点点头。艾萨特出去后,碰到了一个熟人,这个人停下来祝贺他安然脱险。看来大家都知道了。在他走回招待所去的路上,他把刚才给行政长官讲过的故事又对自己讲了一遍。这真的跟坎皮恩讲的一样吗?他怎么也没想到行政长官竟然已经从坎皮恩那里听说过了。他真是个大傻瓜,干吗早早上床睡觉呢!他根本不该让坎皮恩离开自己的视线。行政长官为什么没有告诉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经过,而还是要听他讲呢?这会儿,艾萨特在心里狠狠咒骂自己,为什么要提到坎皮恩喝多了,昏头了。他那样说是为了贬低坎皮恩,但现在他明白自己做了一件蠢事。此外,威利斯为什么特意问他是不是他先脱身的呢?或许他也留了一手,或许他还会调查的,威利斯是很精明的人。可是,坎皮恩究竟说了些什么呢?他必须弄清楚,不惜代价都要弄清楚。艾萨特心里七上八下,已经理不清自己的思绪,但他必须保持镇静。他感觉自己像一头被人追踪的猎物。他也不相信威利斯喜欢自己。有一两次,他因为粗心大意在办公室被威利斯训斥过,也许威利斯只是在等着搜集到所有的事实后再算总账。艾萨特简直要抓狂了。

    他走进招待所,只见坎皮恩伸展着双腿坐在长椅上。他在读报,这些报纸是他们去丛林的那段时间送到的。艾萨特看到这个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的邋遢小矮子,顿时心中涌起一阵莫名的憎恨。

    “喂,”坎皮恩抬起头说,“你去哪儿啦?”

    艾萨特好像察觉到坎皮恩的眼神中含有嘲弄的意味。他握紧了拳头,呼吸急促起来。

    “你跟威利斯说我什么了?”他冷不丁问道。

    他自己事先也没想到会问这句话,所以他的语气很难听,使得坎皮恩有些吃惊地瞟了他一眼。

    “我一直都没怎么说到你呀。怎么了?”

    “他昨晚来过。”

    艾萨特直勾勾地盯着坎皮恩。他愤怒地蹙起额头,一心想要看出坎皮恩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告诉他,你头疼去睡觉了。他想了解一下我们的不幸遭遇。”

    “我刚刚见过他了。”

    艾萨特在这间宽敞阴凉的房间里走来走去。虽然这会儿时间还早,但是太阳已经晒得很热,让人脑袋发晕。他感觉自己落入了网中,心中无名火起。他真想掐住坎皮恩的脖子勒死他,可是他又不知道自己到底要跟什么搏斗,所以感到有劲儿无处使。他疲倦不堪,浑身难受,神经快要崩溃。一瞬间,支撑着他的力气的愤怒消失了,他突然变得垂头丧气,仿佛他的血管里流的不是血,而是水;他的心直往下沉,他两腿发软,快要站不住了。他感到自己要是不小心克制,就要哇哇地哭出来了。他觉得自己真是窝囊透了。

    “见鬼去吧,要是我从没见过你该有多好啊。”他可怜巴巴地喊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坎皮恩大为惊诧地问。

    “得了,别装啦。我们都装了两天了,我可受够了。”艾萨特的嗓音陡然提高,尖厉刺耳,从这么个强壮的汉子嘴里发出这种嗓音,听上去怪怪的。“我可受够了。是的,我只顾自己逃命,抛下你差点儿淹死。我知道自己做得很缺德。可我没办法。”

    坎皮恩慢慢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你到底在说什么呀?”

    他的语气中是真真切切的惊讶,这使艾萨特吓了一跳。他感到后脊梁发凉。

    “你叫救命的时候我吓坏了。那会儿我刚好抓住了一支船桨,我就喊哈桑帮我逃生去了。”

    “你那样做是最明智的。”

    “我没能救你。我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当然。我呼救才真是蠢,那是浪费呼吸,而那时我最需要的就是呼吸。”

    “你是说,你不知道?”

    “那些伙计扔给我席子的时候,我以为你还抓着船呢。我相信是我先抛下你逃命的。”

    艾萨特双手抱住头,发出一声绝望的号叫。

    “我的上帝呀,我怎么这么傻啊。”

    两人站在那里无言地瞪着对方,这沉默似乎没有尽头。

    “你现在打算怎么办呢?”艾萨特终于开口问道。

    “噢,老兄,别担心。我自己也常常被吓破胆,我可不会指责别人胆小怯懦的。我谁都不会说的。”

    “好吧,可是你知道真相啊。”

    “我向你保证,你可以信任我。再说,我在这儿的活儿干完了,我要回国了,我要坐下一班去新加坡的轮船。”说到这里,坎皮恩顿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盯着艾萨特看了一会儿,“只有一件事我想请你答应:我在这儿交了好多朋友,有那么一两件事我有点儿在意:你跟别人讲我们翻船的经历时,要是你可以不说我那时有多狼狈,我会很感激你的。我可不想让这儿的伙计们觉得我是个胆小鬼。”

    艾萨特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起了自己对行政长官说过的话。就好像坎皮恩一直在他背后听着似的。他清了清喉咙。

    “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那样说。”

    坎皮恩好像很开心地呵呵笑了,他那双蓝眼睛里满

    是喜悦。

    “胆小啊。”他答道,说完咧嘴一笑,露出了一口

    残缺不全的黄牙,“抽支雪茄吧,老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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