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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几年前,我为了写一本关于西班牙黄金时代的书,又找机会重读了卡尔德隆的剧作。其中读的一部剧作是《好名声的医生》。这个剧写得很残忍,谁读都会感到毛骨悚然。不过我在重读的时候,想起了多年前经历的一件往事,那是我一生中遭遇过的最离奇的事,一直留在我的记忆中。那时我还很年轻,有一次去塞维利亚短暂逗留,想要看看当地庆祝基督圣体节的活动。时值盛夏,天气热得可怕。狭窄的街道之间拉着很大的帆布,走在街上还算有点儿阴凉,但是到了广场上,毒日无情地当头直晒。早上我看了游行,那场面好壮观,令人难忘。教徒庄严地抬着圣体前行,路上的人群纷纷跪到地上,身着制服的卫队立正敬礼,向天国君王致敬。下午,我随着拥挤的人流前往斗牛场。路边见到卖香烟的女孩和裁缝店的女孩,她们乌黑的头发上插着康乃馨,陪伴着她们的小伙子一个个穿上了他们最好的衣服。那时美西战争刚结束不久,斗牛士还穿着带刺绣的短夹克和紧身裤,戴着低顶的宽边帽。有时,人群会被一个斗牛骑士冲散,他骑的劣马活不过这个下午。穿着花哨斗牛服的骑士满脸得意的神情,跟场上的滑稽小丑相互逗乐。破旧的马车上挤满了兴高采烈的斗牛迷,组成一支长长的车队,闹哄哄地驶过去。

    我去得很早,想要看看这么大的斗牛场上是怎样挤满观众的。太阳直晒下的座位较便宜,那里已经坐满了男男女女的观众,他们都手持扇子扇个不停,一眼望去,无数把扇子形成了一幅奇异的画面,仿佛漫天的蝴蝶在振翅飞舞。我坐的是阴凉区,观众来得慢一些。但即便在这里,比赛开始前一小时,就已经很不容易找到座位了。不久,一个男人在我面前停下,冲我粲然一笑,问我能否给他让出个地方。他坐下后,我用眼角斜睨了他一眼,看到他穿戴考究,一身英国服装,看上去像个绅士。他的手很好看,不大,但沉稳有力,手指又细又长。我想抽支烟,便掏出了烟盒,出于礼貌递给了他一支。他接受了。他显然看出了我是个外国人,用法语向我表示了谢意。

    “你是英国人?”他接着问。

    “是的。”

    “这儿多热啊,你怎么没逃走呢?”

    我解释说,我是特意来看基督圣体节的。

    “这倒也是,要看这个节日是得到塞维利亚来。”

    我随意点评了几句人山人海的现场。

    “谁都想象不到西班牙流血牺牲,到头来还是失去了帝国仅存的往日风光,我们的古老荣耀已经名存实亡。”

    “还保留了很多的。”

    “阳光、蓝天,还有未来。”

    他说得漫不经心,仿佛他的国家的兴衰与他无关。我不知该如何回答,便不再说话。我们等着。包厢里快坐满了。女士披着黑色或白色花边的头纱走进来,随手把马尼拉披肩铺开挂在栏杆上,就像挂上了艳丽多彩的挂毯。时不时地会出现一位特别漂亮的女士,这时大家会鼓掌欢迎她的到来,而她则坦然微笑,弯腰致意。最后,斗牛比赛的主持人上场。乐队开始演奏。斗牛士穿着缎子的斗牛服,佩戴着亮晶晶的金银饰物,大摇大摆地进场。一分钟后,一头硕大的黑色公牛冲了进来。比赛的场面让人十分紧张,但是我留意到坐在我身边的这个人却一直很冷静。一名斗牛士倒下了,暴怒的公牛用犄角猛地向他袭击,他居然奇迹般地躲开了。这时,几千名观众紧张地站了起来,而我身边的这个人却一动不动。那头公牛被杀死了,骡子把它的巨大尸体拖了出去。我精疲力竭地跌坐到座位上。

    “你喜欢看斗牛?”他问我,“大多数英国人都喜欢,不过我也发现,他们回到英国后就说些很难听的话。”

    “我也不懂为什么大家都喜欢看这么令人恐怖厌恶的场面。每次我看了斗牛赛,都会发誓再也不来了,但我还是来了。”

    “人的感情很奇怪,我们看到别人陷入危险会感到快乐。或许这是人类的自然天性。古罗马有角斗士,现代人有打斗闹剧。也许人有一种本能,会在血腥的折磨中获得快感。”

    我没有直接回答。

    “你难道不认为,西班牙人不看重生命,就是因为有斗牛吗?”

    “那你认为人的生命很重要吗?”

    我很快地瞟了他一眼,因为他的话中明显带有讥讽的意味,谁都听得出来,而且我还分明看到了他的眼神也充满嘲讽。我略感脸红,因为他让我突然感觉自己太年轻了。我没想到他的态度会变化这么快。我先前一直觉得他是个和和气气的人,有一双温柔友善的大眼睛,可现在他满脸都是讥嘲而傲慢的神情,让人颇感不安。我退缩了。那天下午,我们没再交谈什么。不过,在最后一头公牛被杀死后,我们都站起来要走的时候,他跟我握手告别,还说希望我们能再见面。这当然只是出于客套而已,我想,我们两人都不会相信我们真的可能会再见面。

    可是无巧不成书,过了两三天后,我们真的又见面了。那天下午,我去了塞维利亚一个我不太熟悉的地方,想要去参观阿尔巴女公爵的宫殿,我知道那里有一个漂亮的花园,其中一个房间的天花板极其华美,相传是在格拉纳达衰败前由摩尔人建造的。要进入宫殿参观不太容易,可我特别想要进去看看。当时我心想,盛夏季节应该没有什么游客,我只要花上两三个比塞塔[西班牙及安道尔在2002年欧元流通前所使用的法定货币。——编者注],他们或许就会放我进去,可我失望了。管理人告诉我说宫殿在维修,没有公爵代理人的书面同意,任何陌生人都不得进去参观。我没别的事可做,便去了城堡皇家花园,也就是塞维利亚人记忆中难以抹去的暴君唐佩德罗国王的古老王宫。漫步在橘子树和柏树丛中,我感到舒心多了。我随身带了一本书,是卡尔德隆的一本剧作,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读了一会儿,然后又去四处闲逛。塞维利亚的老城区都是些狭窄而弯曲的街道。行走在街上的遮阳棚下,让人感到心旷神怡,但很容易迷路。我很快就迷路了。就在我拿不准该朝哪个方向走时,有个人向我走来,我认出了他就是我在斗牛场认识的那个人。我叫住了他,问他能否给我指指路。他想起我来了。

    “你是永远找不到路的。”他冲我微微一笑,扭过头去望了望,“我陪你走一段吧,走到你不会出错了为止。”

    我表示反对,但他不听我的。他叫我放心,说不会麻烦的。

    “你怎么还待在这儿?”他问。

    “我明天就走。我刚去了阿尔巴女公爵的宫殿,我想看看那个摩尔人建造的天花板,但他们不让进。”

    “你对阿拉伯艺术感兴趣?”

    “啊,是的。我听说那天花板是塞维利亚最值得一看的。”

    “我想我可以带你去看一个一样美的。”

    “在哪儿?”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我一会儿,好像在琢磨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假如他真是这样想的,显然他得出了一个令他满意的结论。

    “如果你能抽出十分钟的时间,我就带你去。”

    我向他热情致谢,然后转身跟他走了。我们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最后来到了一幢大房子前。房子刷成了浅绿色,看上去像是一座阿拉伯监狱。临街的窗子钉得严严实实,塞维利亚的许多房子都有这样的窗子。我的“导游”在门口拍了拍手,一个仆人从庭院后面的一个窗子里探出头来,扯了一下绳子。

    “这是谁的房子?”我问。

    “我的。”

    我有些吃惊,因为我知道西班牙人总是小心翼翼地保护自己的隐私,非常不乐意让陌生人进入自己的房子。大铁门打开了,我们走进了院子,然后穿过院子,从一条狭窄的过道走过去,我的眼前突然出现了一个迷人的花园。花园三面环墙,墙和房子一样高,年代已久的红砖已经褪色。墙上种满了玫瑰,长得密密实实,花枝繁茂,芳香四溢。花园里乱糟糟地长满了树,仿佛园丁再怎么努力也遏制不住大自然的勃勃生机了,高耸入云的棕榈树热切渴望着阳光,深色的橘子树,还有些树开着花,但我不知道那是什么花,树木之间除了玫瑰还是玫瑰。第四面墙是一座摩尔人的游廊式凉台,从凉台下装饰艳丽的马蹄形拱门走进去,就看到了他说的那个一样美的天花板,果然跟城堡皇家花园的建筑有些相似,只是规模小一些,但是这里没有像那座宫殿一样因多次修建而魅力尽失,它色彩精致柔和。这真的是建筑瑰宝。

    “相信我,你大可不必为没有看到公爵的宫殿而感到遗憾。而且你还可以跟人说,你见到了其他外国人这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

    “谢谢你带我到这里来,我真的感激不尽。”

    他自豪地四下看了看,我觉得这里值得他自豪。

    “这是我的一个祖先在残暴的唐佩德罗国王时代建造的。很可能国王就不止一次在这个天花板下跟我的祖先畅饮。”

    我翻开了自己手上拿着的那本书。

    “我正好在读一部戏剧,唐佩德罗是其中的主要人物。”

    “什么书?”

    我把书递给他,他扫了一眼书名。我打量了一下四周。

    “当然,关于那个美丽花园的描写很出彩。”我说,“给人留下的印象实在太浪漫了。”

    我这番热情的话显然让这个西班牙人感到很高兴。他露出了笑容。我注意到他的笑容有些凝重,并没有驱散他脸上时常流露的忧郁。

    “你要不要坐一会儿抽支烟?”

    “太好了。”

    我们走进花园,看到了一位女士坐在铺着摩尔瓷砖的长凳上,这些瓷砖也跟城堡皇家花园里的相似。她在做刺绣。她猛地抬起头来,显然是看到走过来一个陌生人而吃了一惊。她用询问的目光盯着我的同伴。

    “请允许我给你介绍我的妻子。”他说。

    他妻子庄重地向我鞠躬致意。她很漂亮,眼睛秀美,鼻子直挺,鼻孔小巧,皮肤洁白光滑。一头黑发很浓密,像大多数西班牙女人一样,但中间夹杂了很粗的一缕白发。她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她应该不会超过三十岁。

    “你们的花园太漂亮了,夫人。”我出于礼节找话说。

    她漫不经心地朝花园扫了一眼。

    “是挺漂亮的。”

    我突然感到有些尴尬。我并不期待她对我表现出热情,即使她不欢迎我这个不速之客,我也不会责怪她。只是她的举止中有些什么我看不懂的东西。不是敌意。说来也许荒谬,我感觉这个年轻漂亮的女人身上有一些东西已经死去。

    “你们要在这儿坐吗?”她问丈夫。

    “如果你允许,我们就坐几分钟。”

    “那我不打扰你们。”

    她把正在做的刺绣活收起来,站起身。她站起来时我才发现她比一般西班牙女人的个子要高。她向我欠了欠身,没有笑容。她的举止中有一种高贵沉稳的气质,走路的步态也很庄重。在那个年头,我还有些轻率,我当时心想,她可不是那种可以随便挑逗的女人。我们在多彩的长凳上坐下,我递给了主人一支香烟,用火柴让他点着。他手里还拿着我的那本卡尔德隆剧作,他随手翻阅起来。

    “你在读哪个剧?”

    “《好名声的医生》。”

    他看了我一眼,我感觉他大大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讥嘲。

    “你认为写得怎样?”

    “我很不喜欢。事实上,剧中的思想显然跟我们的现代观念是很不吻合的。”

    “什么思想?”

    “名誉问题,诸如此类的想法。”

    我应该解释一下:名誉问题是很多西班牙戏剧中的情节主线。贵族秉承行为准则可以残忍地杀死妻子,不只是因为妻子对他不忠,甚至也因为一些怎么也不能责怪她的行为引起了一些丑闻。《好名声的医生》这部剧中就有一个这样的例子,比我读到过的任何同类例子都要更处心积虑:这位好名声的医生明明知道自己的妻子是无辜的,还要对她报复,只是因为事关名节。

    “这已经融入到西班牙人的血液里了,”我的朋友说,“外国人要么接受,要么别理会。”

    “哦,算了吧,卡尔德隆的时代早已过去,一切都已时过境迁。你总不至于还违心地说现在的人还会这么做吧?”

    “恰恰相反,我要说的是,即使在今天,如果一个丈夫陷入了这样的羞辱和嘲弄的境地,也只有让罪人去死才能找回自尊。”

    我没有答话。我觉得他是在故作浪漫的姿态,可是我在心里嘀咕道,太胡扯了!他居然讥嘲地冲我笑了笑。

    “你听说过唐佩德罗·阿古利亚吗?”

    “从没听说过。”

    “这个名字在西班牙历史上是尽人皆知的。这个家族有一位祖先是腓力二世麾下的西班牙海军上将,还有一位是腓力五世的挚友,王室曾命令委拉斯开兹给他画过肖像。”

    我的朋友迟疑了一会儿。他若有所思地注视了我许久才继续说下去。

    “在腓力王朝时期,阿古利亚家族非常富贵,但是到了我的朋友唐佩德罗这一代,家境就大不如前了。不过,他还不算很穷,他在科尔多瓦和阿吉拉尔这一带拥有不少庄园,在塞维利亚,他的宅邸至今还保存着当年辉煌的一些痕迹。当他宣布跟没落的阿卡巴伯爵的女儿索莱达订婚时,塞维利亚这个小地方的每一个人都大为震惊,因为虽然她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她的父亲是个无赖,债务缠身,为了勉强度日,他采用各种不光彩的伎俩。不过,索莱达很漂亮,唐佩德罗深深地爱上了她,最后他们终成眷属。他痴迷地爱着自己的妻子,这或许也只有西班牙人才能做得到。可是他发现妻子并不爱他,这让他十分沮丧。她善良温柔,是个好妻子,也是个持家好手。她对丈夫充满感激之情,但仅此而已。他认为生一个孩子可能会让妻子有所改变,但是有了孩子后,并没有发生变化。他从刚结婚时就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的障碍依然没有消除。他为此苦闷不堪。最后他告诉自己,妻子是因为性格过于高贵,精神过于优雅,实在放不下身价来接受凡夫俗子的激情,所以他也就听之任之了。她比丈夫的身价高多了,怎能沉湎于世俗的爱情?”

    我不安地换了个坐姿。我心想西班牙人真的太喜欢夸夸其谈了。他继续说下去。

    “你知道吗,塞维利亚的歌剧院只在复活节后开放六个星期,因为塞维利亚人不太喜欢欧洲音乐,我们宁愿去找朋友聚聚,也不愿去听人家唱歌。阿古利亚一家在歌剧院有个包厢,这里所有的人都有包厢,他们总在演出季节开演的那个晚上去看戏。那时在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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