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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他就不想讨价还价了。他提出先付一百五十美元,三个月后再付清剩下的一百美元。那天晚上,他们争执不休,始终没能成交。想起这件事船长心里就火烧火燎的,晚上也睡得不踏实了。他总是梦见这个可爱的姑娘,每次醒来,他都感觉到姑娘柔软性感的嘴唇正贴在自己的嘴唇上。早上起来后,他狠狠地骂自己,因为上次在檀香山打牌时,他整夜手气不佳,输得很惨,弄得现在囊中羞涩。要是他早一天爱上这个姑娘,不去打牌输钱的话,现在他就已经可以和她恩爱缠绵了。

    “听着,巴纳纳斯,”他对大副说,“我离不开那个姑娘了。你去告诉她父亲我今晚就带钱过去,叫她准备一下,我看我们天一亮就可以起航了。”

    我不知道大副怎么会叫这么个古怪的名字。他姓惠勒,虽然这是个英国人的姓,可他身上没有一滴白人的血。他个头很高,身材还算匀称,略显发胖,只是肤色比一般的夏威夷人要黑得多。他已不年轻,一头浓密的粗硬鬈发已开始花白,上门牙镶上了金牙,他为自己的金牙颇感自豪。他眼睛斜得厉害,所以总让人感觉他的神色阴沉沉的。船长喜欢开玩笑,大副的斜眼缺陷就成了他随时可以毫不犹豫地拿来戏弄他的话题,因为他知道大副对此特别在意。巴纳纳斯跟多数本地人不同,他是个寡言少语的人,要不是巴特勒船长脾气好,很难不喜欢什么人,他很可能会不喜欢这个不爱说话的人。船长喜欢出海时身边有人聊聊天,他本来就是个爱聊天、好交友的人。日复一日地跟一个不肯张嘴说话的人在一起,就像要去逼着一个传教士喝酒一样,实在让人受不了。他变着法子让这个人活跃起来,也就是毫不留情地拿他开涮,可是到头来只有自己一个人在笑,这就不好玩儿了。他终于得出了结论:无论是喝醉还是清醒,巴纳纳斯都不适合跟白人做伴。但他是一个出色的水手,而船长是个精明人,他太知道有一个可以信赖的大副的价值。出海时,他常常登上船后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倒头睡觉,睡到酒醒为止,因为巴纳纳斯会把什么事都做好的,就凭这一点也是值得了。可是这个家伙也太不懂社交了,要能找到一个可以说说话的人才好。那个姑娘一定可以。再说,要是知道自己回到船上时有个可爱的姑娘在等着他,他也不会每次上岸都喝得醉醺醺了。

    他去找那个开杂货店的朋友,喝着杜松子酒,他开口向那人借钱。一个船长是可以为杂货店主帮上一两个忙的,两人低声(这种私事没必要让杂七杂八的外人知道)交谈了一刻钟后,船长把一沓钞票塞进了屁股口袋。那天晚上,姑娘跟着他一起回到了船上。

    巴特勒船长找出种种理由期待自己可以实现心中已经决定要做的事,他差不多真的做到了。他没能戒酒,但他不再喝过头了。每次出海两三周,晚上能跟船上的伙计们一起闹一闹就够开心的了,回到他的小女友身边也另有一番快乐的滋味。他常常想起她,睡得那么安详,在他走进船舱俯身看着她的那一刻,她准会睁开惺忪的睡眼,向他伸出双臂————这简直就像抓了一手好牌那样让人美滋滋的。他发现自己开始攒钱了,因为他是个慷慨大方的人,总能做一些很合女朋友心意的事情:他送给她一把银梳子梳理她的长发,还送了一条金项链,一只人造红宝石的戒指。哇哦,活着真好!

    一年过去了,整整一年了,他还没有对她厌倦。他本来不是一个会去分析自己情感的人,但是说来也太令人惊异了,现在他竟然也会不知不觉地认真思考起自己的情感了。这姑娘身上一定有特别迷人的地方,他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越来越离不开她了,有时他的脑海中会蹦出一个念头:跟她结婚也许不是一件坏事。

    后来有一天,大副没来吃午饭,也没来吃晚茶餐。他没来吃午饭时,巴特勒并没在意,但是晚茶餐时他也没出现,船长便问那个华人厨子:

    “大副去哪儿了?他不来吃饭?”

    “没见他。”华人说。

    “他没生病吧?”

    “不知道。”

    第二天巴纳纳斯又露面了,可是比往日显得更闷闷不乐。饭后,船长问那姑娘大副怎么了,姑娘微微一笑,耸了耸漂亮的肩膀。她告诉船长说:巴纳纳斯喜欢上她了,她叫他滚开,他心里不痛快。船长脾气好,也不是个爱吃醋的人,让他感到特别滑稽的是巴纳纳斯竟然也会爱上别人。像他这么个斜眼怪物实在是没有多少机会的。吃晚茶餐时,他还是嘻嘻哈哈地跟他逗乐。他故意说得若无其事,让大副没法确定他其实已经知道了此事,但他还是拐弯抹角地狠狠挖苦他。船长自认为这样做很有趣,可那姑娘并不觉得,后来她求船长不要再说了。她这么较真倒是让船长颇感吃惊,而她说船长太不了解她那个民族的人,这些岛民一旦被激怒了,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因此她心里是有些害怕的。船长却觉得她的话太荒唐了,忍不住放声大笑。

    “如果他再来纠缠你,你就吓唬他说你要告诉我。这能治他的。”

    “我想还是辞了他好。”

    “不行,一个好水手我是不会看走眼的。要是他还死缠着你,看我不揍扁他。”

    或许这姑娘有着女人中不常见的智慧。她知道一个男人一旦打定了主意,再跟他争论也毫无用处,只会使他更固执己见,所以她没再说话。就这样,当这艘破帆船航行在平静的海面上,经过一个又一个风光旖旎的海岛时,一幕幕紧张的情景剧在悄悄上演,而这个矮胖船长对此却一无所知。姑娘的一再拒绝激怒了巴纳纳斯,使他失去了理智,只剩下了盲目的欲望。他不再是温柔或快活地向她表达爱意,而是对她恶语相向,蛮横无理。姑娘起初是不屑理他,现在转变成了憎恨他。当他再苦苦求她时,她便用恶毒的语言对他大加辱骂。不过,这场搏斗是在悄无声息中进行的,过了一阵,船长又问起她巴纳纳斯是否还在纠缠她时,她撒了谎。

    可是有一天晚上,当时他们的船停泊在檀香山,船长急匆匆地赶回到船上。他们黎明就要起航。巴纳纳斯白天上岸喝了些当地的烈酒,已经喝醉了。船长划着小船靠近帆船时,他听到了一阵怪异的声音,让他感到惊讶。他攀着舷梯登上了船,看到巴纳纳斯正在发疯似的拼命撬舱门,嘴里骂骂咧咧,叫嚷着要是姑娘再不给他开门,他就要杀死她。

    “你这鬼东西在干什么?”巴特勒大叫道。

    大副放开了门把手,用充满仇恨的目光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走了。

    “站住,你撬门要干吗?”

    大副没有答话,他恼怒地看着船长,满脸愤懑而无奈。

    “我可警告你,别再跟我玩你的鬼把戏,你这斜眼的人。”船长怒喝道。

    他个子比大副矮了一英尺多,并不是他的对手,可是他熟知怎么对付本地船员,总是随身备着一个指节铜套[打架时套在指节上的一种伤人的器具。]。或许这不是一个正人君子会用的器具,但是巴特勒船长本来也不是什么君子,他也没有跟君子打交道的习惯。巴纳纳斯还没弄明白船长到底要干什么,船长的右胳膊已经挥了过来,套着钢环的拳头狠狠地击中了他的下巴。他跌倒在地,就像一头公牛倒在了长柄斧下。

    “就得这么教训一下。”船长说。

    巴纳纳斯一动不动。姑娘打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死了吗?”

    “死不了。”

    他喊来了几个船员,吩咐他们把大副抬到他的床铺上去。他满意地搓着双手,那双圆圆的蓝眼睛透过眼镜片闪闪发光。可是令人奇怪的是,那姑娘一声不吭,只是默默地伸出双臂抱住了他,仿佛是要保护他,不让他受到不知会从哪儿来的伤害。

    两三天后巴纳纳斯才重新站起来。当他再次走出船舱时,他的脸上有伤口,肿了起来,透过黑黑的皮肤可以看到乌青块。巴特勒看见他在甲板上要悄悄溜走,便叫住了他。大副走到他面前,一句话没说。

    “听着,巴纳纳斯。”他对大副说,随手扶了一下因天气太热而从鼻梁上滑落下来的眼镜,“我不会因为这件事辞掉你,但你也知道,我只要出手就会使狠劲儿的。这个你别忘了,别再跟我玩儿猫腻了。”

    然后他伸出手,挺和气地朝大副粲然一笑,这笑容是他最有魅力的表情了。大副握住伸过来的手,红肿的嘴唇抽搐着笑了笑,笑得很恐怖。在船长的心里,这件事已经完全过去了,所以当他们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时,他又嘲弄起巴纳纳斯的模样来了。巴纳纳斯吃饭很吃力,他的脸还是肿的,痛得龇牙咧嘴,看上去实在是丑得不行。

    那天晚上,当船长坐在上层甲板上抽烟时,他突然浑身颤抖了一下。

    “我闹不明白了,这样的天气我怎么会发抖的呢?”他嘟囔道,“没准儿是有点儿发烧了,一整天都感觉怪怪的。”

    上床睡觉时他服了些奎宁,第二天早上他感觉好些了,但是有点儿乏力,好像是放纵过度还没缓过劲来。

    “我的肝好像出了问题。”他说,然后服了一点儿药。

    那天他吃饭没胃口,到了傍晚开始感觉很不舒服。他尝试了他所知道的另一个疗法————喝两三杯热威士忌,可是喝了还是不管用。第二天早上,他照了照镜子,发现自己的脸色很不好。

    “要是到了檀香山还不好的话,我就给丹比大夫打个电话,他准能帮我治好。”

    他吃不下饭,感到四肢无力,晚上睡得还挺好的,可是早上醒来仍没有一点儿起色,反倒感觉特别无精打采。这个一向精力充沛的矮胖汉子,平时一想到要躺在床上就受不了,现在却要费很大的劲才能下床。几天后,他发现全身的疲惫已经抵挡不住了,于是决定不再起来了。

    “巴纳纳斯会管好船的,”他说,“他以前就做得不错。”

    他想到了以前晚上跟船上的小伙子们闹腾完,经常是自己躺到床铺上沉默不语,不禁暗自笑了几声,那是在他遇到这个姑娘之前。他冲姑娘露出笑脸,紧紧抓住她的一只手。姑娘感到困惑和焦虑。他看出姑娘在为他担心,便试图宽慰她。他有生以来从未生过病,出海一周后,他就能恢复如初了。

    “我真希望你那会儿就辞了巴纳纳斯,”姑娘说,“我感觉问题出在他身上。”

    “幸亏没辞掉他,要不现在就没有人开船了。好水手我是不会看走眼的。”他眨巴着眼睛,这双蓝眼睛现在变得暗淡无光,眼白全是黄色的了,“你不会认为他是在给我下毒吧,孩子?”

    她没有回答,不过她跟那个华人厨子谈过一两次,她对船长的饮食格外留意。可是他现在吃得很少,她要费尽口舌才能劝说他一天喝上两三次汤。他显然病得很重,体重迅速下降,面容苍白憔悴。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是一天比一天虚弱,越来越无精打采,一日比一日消瘦。这趟出航来回差不多要一个月,等他们的船到达檀香山时,船长着实有点儿担心自己的身体了。他半个多月卧床不起,他真的感觉虚弱无力,起不了床去看医生,只好捎了个口信请医生到船上来。医生给他做了检查,但是找不到病因。他的体温完全正常。

    “听着,船长,”医生说,“我就跟你实话实说了,我不知道你得的是什么病,这样检查也不管用,你还是到医院来,我们好对你进行观察。你的身体器官没有什么问题,这个我能看出来,我的感觉是:你在医院住上几周我应该就能把你治好的。”

    “我不能离开船。”

    华人雇主都不好对付,他说,如果他因为生病而离开船的话,他的雇主可能会解雇他,他可不能丢掉这份工作。只要他留在船上,他就能得到合同的保障,他好歹有一个最得力的大副。再说了,他也不能离开他的女友。没有比她的护理更好的了,如果有人能够帮他恢复健康,那就是她了。每个人都终究要面对死亡,他只希望能过上一段平静的日子。医生怎么跟他讲道理,他都听不进去,最后医生也只好让步了。

    “我给你开个处方吧。”他疑虑重重地说,“看看能不能管点用,不过你最好卧床一段时间。”

    “你不用担心我会下床,医生。”船长说,“我感觉虚弱得像一只小猫。”

    不过他并不相信医生开的处方会管用,医生自己其实也不相信。当船舱里剩下他一个人时,他用雪茄烟把药方点着了,这让他找到了一点儿乐趣。他总得给自己找点乐子,现在抽雪茄也味同嚼蜡了,他还抽烟也只是为了让自己相信,他还没有病到连烟都不想抽了。那天晚上,他的两个朋友听说他病了过来看他,他们都是货船上的船长。他们一边喝着威士忌、抽着菲律宾雪茄,一边谈论他的病情。其中一人想起来,他船上的一个大副曾患过同样奇怪的病,全美国没有一个医生能把他治好,后来他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则专利药品的广告,觉得不妨试一试。结果服了两瓶药后,那人就完全恢复了健康,和平时没有两样。不过说来奇怪,巴特勒船长因为这次生病反倒变得头脑清醒起来,这是以前从没有的事。所以,在这几个朋友交谈的过程中,他似乎读懂了他们心里的想法。他们认为他要死了。在他们离开后,他感到心里发慌。

    那姑娘看到了他的虚弱。她的机会来了。她一直在苦口婆心地劝说他让一个本地大夫过来给他看看,但他断然拒绝了。现在她再去恳求他,他瞪着一双疲惫无力的眼睛听着,他动心了。连美国医生都说不出他到底得了什么病,找本地大夫看不是太滑稽了吗!不过他不想让她觉得他是害怕了。找个黑人大夫过来给自己瞧瞧,对她至少是个安慰。他便同意按她的意思做。

    第二天晚上,本地大夫过来了。船长半睡半醒地一个人躺在那里,船舱里亮着一盏油灯,光线昏暗。舱门轻轻推开,姑娘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她扶着舱门,有一个人跟在她后面悄悄地溜进了船舱。船长看到这人神秘兮兮的样子,不由得笑了,但是他实在太虚弱了,笑容只是在眼角上微微闪过。大夫是个身材矮小的干瘦老头儿,满脸皱纹,脑袋上没有一根头发,一副尖嘴猴腮的模样。他身体佝偻着,歪歪扭扭像一棵老树,几乎没有人形。不过他有一双明亮的眼睛,在半明半暗的船舱里闪烁着发红的光。他穿着一条又脏又破的背带裤,上身赤裸。他席地而坐,盯着船长看了十分钟,然后摸了摸他的手掌和脚底。那姑娘用惊恐的眼神注视着他,谁也没有说话。过了会儿,大夫跟她要船长穿戴过的衣物,姑娘就把船长一直在戴的那顶旧毡帽递给了他,他接过来后又坐在地板上,双手紧紧地攥住帽子,身体慢慢地前后晃动,嘴里念念有词。

    最后,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松手把帽子扔到地上,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个旧烟斗,点着。姑娘走过去坐在他身边。他对姑娘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她猛地颤抖了一下。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急速地低声交谈着。随后两人都站了起来,她给了他一些钱,为他拉开了门。这个大夫跟他进门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姑娘走到船长身边,俯下身去,在他耳边说起话来。

    “有个仇人在咒你死。”

    “别说蠢话,孩子。”他不耐烦地说。

    “这是真的,只有上帝知道,所以美国医生也没有办法,只有我们的人可以对付。我看到过有人这样做的。我本来觉得你不会有事,因为你是白人。”

    “我没有仇人。”

    “巴纳纳斯。”

    “他为什么要咒我死?”

    “你应该趁他还没有机会时就把他辞了的。”

    “巴纳纳斯那点小把戏咒不死我的,只要没有得什么大病,我不会有事,过不了几天我就可以起来的,增加点营养就好了。”

    姑娘沉默了一会儿,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你不知道自己快要死了吗?”她最后问。

    这就是来看他的那两个朋友心里想到而没有说出来的。船长苍白的脸上轻轻抽搐了一下。

    “医生说了我没什么要紧的,只需要静养一些时间就会好的。”

    她把嘴唇紧紧贴住他的耳朵,仿佛害怕空气会听见她说的话:

    “你要死了,要死了,要死了。新月出来之前你就会死去。”

    “这倒是我不知道的事。”

    “新月出来之前你就会死去,除非巴纳纳斯在那之前死掉。”

    他不是个胆怯之人,姑娘说的话,特别是她表面上不声不响而内心却波涛汹涌的举止,曾一时让他感到震惊,但现在他已镇定下来,他的眼睛里再次闪现出笑意。

    “我就想赌一把我的命了,孩子。”

    “新月出来之前还有十二天。”

    她说话的语气让他想到了什么。

    “你听着,我的孩子,这些都是骗人的,我一个字都不信。可我要你别再跟巴纳纳斯胡闹了。他不是个好人,但他是个最棒的大副。”

    他本来还有很多话要说,但是他太累了,突然感到虚弱无力,头晕目眩。他每天都在这个时辰感觉最不好。他闭上了眼睛。姑娘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轻手轻脚地走出了船舱。月亮很快就要圆了,无云的夜空中月光皎洁,在黑黑的海面上照出一条银色的水道。她惶恐地望着月亮,知道这月亮一消失,她所爱的男人就会死去。他的性命就握在她的手里,她可以救他,她凭一己之力就可以救他,但是这个仇人很狡猾,她也必须狡猾一些才行。她突然感觉到有人在暗暗盯着她,顿时感到一阵恐惧。她不用转身就知道,大副就在阴影中用火辣辣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着她。她不清楚他要干什么;假如他能看透她的心思,他就会知道她已经被打败了,她不顾一切地清空了自己脑袋里的所有想法。只有他死去才能救自己的爱人,她可以有办法让他死!她知道,如果可以带他去看一个装满了水的葫芦瓢,水面上就会映出他的影子,搅动一下水面,他的影子就会破碎,他就会像遭了雷击一样死去,因为那个影子就是他的灵魂。不过没有人比她更了解这里头的危险,必须想出一个绝不会引起他丝毫疑虑的计策哄骗他去看自己的影子。一定不能让他想到有个仇人在密谋要他的命。她知道怎么做,不过时间不多了,时间太紧迫了。过了一会儿,她感觉到大副已经离开了。她呼吸舒畅了些。

    两天后他们又起航了。现在离新月升起只剩十天了。巴特勒船长已经病得不成样子,整个人皮包骨头,没人帮忙自己都不能动了,他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不过她仍不敢贸然行动,她知道必须耐心等待时机。大副很狡猾,比狐狸还狡猾。他们到一个小岛上卸了货,这时就剩下七天了。该行动了!她从船舱里拿了一些她和船长平时用的东西,捆成一个包裹,把包裹放到甲板上她和巴纳纳斯吃饭的那个舱室里。到了吃饭的时间,她走进了这个舱室,巴纳纳斯迅速转过身来,她看到了他在打量那个包裹。两人都没说话,可是她知道他在怀疑什么:她准备离开这条船了。他用讥嘲的目光瞅着她。似乎为了不让船长知道她在干什么,她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东西都拿到了这个舱室里,还拿了几件船长的衣服,全都捆成了包裹。巴纳纳斯终于不再沉默了,他指了指一套船长穿的工作服:

    “你拿这东西干什么?”

    她耸了耸肩:

    “我要回到自己的岛上去。”

    他笑了一声,那张狰狞的脸扭曲得更吓人了。船长快要死了,她打算卷走一切能带的东西走人了。

    “我说这些东西你不能带走,那都是船长的,你觉得呢?”

    “留给你也没用。”她说。

    墙上挂着一个葫芦,也就是我第一次走进船舱时看见的那个葫芦,我们还聊起过这个东西。姑娘把葫芦取了下来,那上面积满了灰尘。她便随手拿起水壶往葫芦里倒了些水,用手指擦洗起来。

    “擦它干什么?”

    “我可以拿去卖五十美元。”她说。

    “如果你要拿走的话,你得给我好处。”

    “你要什么?”

    “你知道我要什么。”

    她抿嘴粲然一笑,飞快地瞟了他一眼,然后迅速转过身去。他顿时欲火中烧,呼吸急促起来。姑娘微微抬了一下肩膀。他突然像个野兽似的跳起来猛地向她扑去,将她拽进怀里。她咯咯笑了起来,伸出双臂————她圆滚滚的柔软双臂————搂住了他的脖子,放纵地投入到他的怀抱中。

    第二天一早,姑娘把他从沉睡中唤醒了。黎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了船舱,他紧紧地把她抱在怀里,告诉她船长活不了一两天了,船主不容易找到另一个白人来做船长,只要他肯少要一点儿薪水,他就能得到这份工作,这样她就可以留下来了。他充满深情地看着她,姑娘小鸟依人地依偎在他怀里,亲吻了他的嘴唇,用船长教给她的外国人亲吻的方式。她答应留下不走了。巴纳纳斯陶醉在幸福中。

    机不可失。

    她起身走到桌边梳起了头发。船舱里没有镜子,她把装满水的葫芦当作镜子,对着水里的倒影梳好自己的秀发,然后招手叫巴纳纳斯到她身边来。她指了指葫芦:

    “水里头有什么东西?”

    毫无疑心的巴纳纳斯本能地伸头去看,水面上映出了他的整张脸。就在那一瞬间,姑娘握紧双拳狠狠砸到葫芦上,水花四溅,水面上的脸影破碎了。巴纳纳斯突然吓得后退一步,嘴里发出一声嘶哑的吼叫,怔怔地看着那姑娘。姑娘站在那里,脸上露出充满仇恨而又得意扬扬的神情。巴纳纳斯的眼睛里突然满是惊恐,粗大的脸庞痛苦地扭成一团,随即砰的一声栽倒在地上,就像服了剧毒似的。他瘫倒在地上猛烈抽搐,然后全身猛地抖了一下,就一动不动了。姑娘冷漠地朝他俯下身去,伸手摸了摸他的心口,然后掰开他的眼皮看了看————他彻底死了。

    她走进了巴特勒船长躺着的船舱,船长的脸颊上微微有了些血色,他吃惊地望着她。

    “出啥事了?”他轻声问。

    这是他整整两天来第一次开口说话。

    “没出什么事。”她说。

    “我的感觉好奇怪。”

    说完,他就合上眼睛睡着了。他睡了一天一夜,醒来后就要吃东西。两周后,他痊愈如初了。

    我和温特划船回到岸上时已过了午夜,那晚我们喝了不知多少杯威士忌。

    “你怎么看这件事?”温特问。

    “这问题叫我怎么回答!你是想问我能不能做出解释吧?我不能。”

    “船长对此深信不疑。”

    “那是显而易见的。不过你知道吗?这件事是真是假,或者有什么意义,都不是我感兴趣的。我感兴趣的是:这样的事情竟会发生在这样的人身上。我想不明白,那样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矮胖子船长的身上,会有什么东西能激起那个可爱的姑娘如此强烈的迷恋。船长在讲故事的时候,我看着那熟睡中的姑娘,心里禁不住浮想联翩,我相信了爱情的力量是可以让奇迹发生的。”

    “可是你看到的不是那个姑娘了。”温特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留意过那个厨子吗?”

    “我当然留意到了,那是我见过的最丑的人。”

    “这就是巴特勒雇用他的原因。那个姑娘去年跟华人厨子跑了,你看到的已经是另一个姑娘了,他们在一起差不多才两个月。”

    “好吧,打死我都没想到。”

    “他相信这个厨子是可以放心的。不过,如果我设身处地为他想想,我倒不敢这么放心。这些个华人都有点儿本事,他们想要讨一个女人的欢心,她是抵挡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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