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毛姆短篇小说全集最新章节!

    聪明人只在想象中旅行。曾经有一位法国老人(其实是萨瓦人[法国萨瓦省人。萨瓦省是法国一个历史悠久的省,毗邻瑞士和意大利。])写过一本书,书名为《在自己房间里的旅行》。我没有读过这本书,甚至不知道书里写的是什么内容,但是这个书名激发了我的想象力。若是可以这样旅行,我便能环游世界了。壁炉旁的一幅画像就可以将我带到俄罗斯,欣赏那里大片的白桦林和高耸的白色穹顶教堂。伏尔加河宽广无垠,在四处散落的某个村庄的角落,在酒铺里,到处都有身穿粗糙羊皮袄、留着长胡须的男子坐在那儿喝酒。我站在当年拿破仑第一眼看到莫斯科的那个小山丘上,远眺着一望无际的大城市。我可以下山去看望一些人,他们跟我的关系比我的许多朋友还要亲近,有阿廖沙、沃伦斯基等十几人。不过,我的视线落到了一件瓷器上,于是我嗅到了中国的辛辣气味。我坐在轿子上被人抬着走在稻田间的狭窄田埂上,或在树木繁茂的山路上穿行。我的轿夫哼哧哼哧地行走在明媚的晨光里,一边乐呵呵地相互聊着天,我时不时地听到从远处神秘地传来寺院的低沉钟声。北京的街头人头攒动,什么样的人都有,拥挤的人群会不时散开,给一支骆驼队伍让出一条通道。这些骆驼迈着优雅的步子缓缓前行,它们从蒙古的戈壁沙漠运来了兽皮和各种奇奇怪怪的药材。接着我又到了英格兰,到了伦敦,在某一个冬日的下午,你会见到浓云低垂,光线暗淡得让人心情低沉,但是过一会儿你再远眺窗外,便可以看到珊瑚岛海岸上的一片片椰子树。当你沐浴着阳光走在银色的沙滩上时,炫目的阳光照得你几乎睁不开眼睛。头顶上八哥在莫名其妙地大呼小叫,海浪永不停息地拍打着礁石。这样的旅行是最美妙的,在自己家的壁炉旁就可以完成,在这样的旅途中你尽可随意遐想。

    有人喜欢在咖啡里放盐,他们说加盐可以让咖啡有独特的浓香味道,妙不可言。同样的道理,有些地方被浪漫传说渲染得神乎其神,当你亲眼见到这些地方时,你会不可避免地体验到一种幻灭的感受,但是这种感受却也能让你品尝到别样的滋味。你若期望某件事尽善尽美,你会在头脑中产生无边无际的想象,超越任何美的东西可以实际给你的。这也正如一个伟人性格中的缺陷,或许会减弱人们对他的敬佩,却必定会使他更富有情趣。

    我本没打算要去檀香山的,这地方离欧洲实在太远了,我从旧金山出发,历经了如此漫长的旅途才到达目的地。檀香山这个地名是如此特别,会引起人们多少迷人的联想,可是我一到那儿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在心里清晰地描绘出了我所期望见到的风光,但是我的所见所闻却让我惊讶不已。这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城市。棚户房与砖石大厦紧紧相连;破旧的木板屋与装有玻璃橱窗的时髦商店比邻而居;汽车在街上闹哄哄地驶来驶去;人行道上停满了一排排的汽车,有福特,有别克,还有帕卡德。商店里,美国文明的必需品应有尽有;每三座房子里便有一家是银行,每五座房子里就有一家轮船公司的代理处。

    街上人流熙攘,混杂着各式人种,让人难以想象。有美国人,他们不管这边的气候如何,大都穿着浆过高领的黑色外套,头戴草帽、软呢帽或圆顶礼帽;有卡纳卡人,浅褐色的皮肤、卷曲的头发,只穿衬衫和长裤;混血儿系着耀眼的领带,脚蹬漆皮靴,潇洒十足。还有日本人,男的面露顺从的微笑,身穿整洁的白色帆布背带裤,在他们身后一两步远的地方跟着他们的女人,身穿日本和服,背着一个婴儿;日本的儿童身穿色彩鲜艳的衣衫,脑袋剃得光光的,活像奇形怪状的玩偶。当然还有中国人,男人个个体态肥胖,看上去殷实富有,却不伦不类地穿着美国人的正装;女人则妩媚动人,满头黑发梳理得如此整齐,你会觉得永远都不需要再梳了。她们穿着很干净的束腰上衣和长裤,有白色的、灰蓝色的、黑色的。最后是菲律宾人,男人戴着硕大的草帽,女人穿着袖子宽大蓬松的鲜黄色纱袍。

    这里是东西方风俗交汇融合的地方,最新的事物与远古的传统和谐并存。即使你没有在这里找到你所期待的浪漫传奇,你也能领略到极为别致的奇景趣事。所有陌生人生活在一起,交往密切,他们语言不同,思想各异,信奉着不同的神灵,价值观也不一样,但在两种情感上他们完全一致:爱和饥饿。不知为何,当你观察他们的时候,你会产生一种活力非凡的印象。虽然空气如此轻柔,天空如此湛蓝,你仍会感觉到人群中跃动着一股火热的激情,有如悸动的脉搏在突突跳动,我不知道原因何在。虽然有当地的交通警手持白棍,站在岗台上指挥交通,这场面看上去还颇有威严,但你只会感到这威严仅仅是做做样子的,透过这个表面往下一点点,便是一片昏暗,充满神秘。你会心里一惊,紧张得凝神屏息,如同深夜在一片寂静的森林中,突然响起一阵低沉、持续的击鼓声,震动了四周的寂静。你会满心期待要去发现什么,但我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如果有人认为我过多强调了檀香山的不协调,那是因为,在我看来,只有这一点才可以使我要讲的故事有意义。这是一个关于原始迷信的故事。让我感到万分惊诧的是:在一个文明社会,一个即便不算出类拔萃但也无疑相当发达的文明社会,这样的东西竟会延续下来。我难以相信,如此不可思议的事情竟会在一个可以说到处都是电话、电车和报纸的社会里发生————或至少让人认为发生了。在檀香山给我带路的那个朋友身上也同样存在着这种不协调,我从一开始就感觉到这是檀香山最显著的特征。

    这是一个名叫温特的美国人,我从纽约一个熟人那里带来一封介绍信去找他。他的年龄在四十到五十岁之间,一头稀疏的黑发,两鬓已经花白,瘦削的脸庞轮廓分明;眼睛明亮有神,戴了一副很大的玳瑁眼镜,给他的模样增添了一点儿斯文,却也多少显得不伦不类。他个子还算高,特别瘦削。他出生在檀香山,他的父亲开了一家挺大的商店,销售时髦人士需要的各类物品,主营女子连裤袜,也卖其他商品,从网球拍到防水油布,应有尽有。这家店生意兴隆,所以我能理解当年温特不肯子承父业,宣称自己要做演员时,他的父亲为什么会勃然大怒。我的这个朋友做了二十年演员,有时在纽约,更多的时候是路边演,因为他的天赋实在有限。不过他也并不愚蠢,最后终于得出了结论,在檀香山卖连裤袜要比在俄亥俄州的克利夫兰演些小角色更合适。所以他离开了舞台,做起了生意。我想他在经历了这么多年颠沛流离的生活之后,自然特别享受现在的奢侈生活:开着豪车,住高尔夫球场旁的豪宅。我完全相信,他是个能干的人,管理生意有一套。不过他还是不能完全离开艺术,既然演戏不行,那就开始画画吧。他带我去了他的画室,给我看他的作品。作品一点儿都不差,但是不如我期待中的水平那么高。他只画静物画,尺幅很小,大概是8×10英寸。他画得特别细腻,可谓精雕细琢,显然他对细节有着很大的热情。他画的水果让你感觉好像在基尔兰达约的画作中见到过。你多少会有些惊叹他怎么会有如此的耐心,同时又禁不住对他的手法灵巧印象深刻。我可以想象,他的演员生涯未获成功,是因为他过于细致地掂量舞台上一板一眼的表演,反而局限了表演艺术的个性发挥和整体演出效果,难以打动观众。

    他带我游览这个城市时,始终流露着他身上所特有的那种令人啼笑皆非的专利式神情。他从心底里相信美国没有一个地方比得上檀香山,但是他又很清楚自己的态度有些滑稽。他开车带我在城里到处看各种风格的建筑,当我对这些建筑的艺术风格表达了适度的赞赏时,他很满意地显得扬扬自得。他又带我去看了有钱人住的房子。

    “这是斯塔布斯家的房子。”他说,“花了十万美元建的。斯塔布斯一家是我们这里最好的人家了。老斯塔布斯是七十年前来到这里的传教士。”

    他稍稍犹豫了一下,眨巴着眼睛透过又大又圆的眼镜片看着我。

    “我们这里最好的家庭都是传教士家庭。”他说,“要是你的父亲或祖父没有让异教徒信奉基督,你都算不上檀香山人。”

    “是吗?”

    “你能背《圣经》吗?”

    “差不多吧。”我回答。

    “有一段说的是父债子还:父亲吃了酸葡萄,酸倒了子女的牙。我猜想在檀香山情况不同,我们的父辈给这里的卡纳卡人带来了基督教,结果我们这些后代却在这里霸占了他们的土地。”

    “天助自助者。”我嘟囔道。

    “这当然对。在这里的土著岛民欣然接受了基督教的时候,他们没有别的东西可选。国王赏赐土地给传教士以示对他们的尊重,而传教士们又购置土地‘积攒财富在天国’,这肯定是好的投资。有一个传教士离开了自己的传教‘生计’————我想我们可以称传教为‘生计’,并无不敬之意。此人改做地产生意了,不过,这只是一个例外。大部分情况是:土地带来的商业利益都是传教士的儿子们操办的。哦,有一个五十年前来这里做传教士的父亲真是件好事啊!”

    他看了看表。

    “哎呀,表停了,该去喝杯鸡尾酒了。”

    我们沿着一条两边盛开着红色芙蓉花的平坦大路快速回到了城里。

    “你去过联盟酒馆吗?”

    “还没有。”

    “我们就去那儿。”

    我知道这是檀香山最有名的地方,便带着强烈的好奇心去了这家酒馆。到这家酒馆要从国王大街上穿过一条狭窄的通道,通道两旁都是办公室,所以穿过这条通道的既有急着要去酒馆喝上一杯的人,也有去办公室上班的人。酒馆挺宽敞,四四方方的,有三个入口。一面的墙壁前是一个长长的吧台,对面的两个角落被隔成了小单间。据传说,当年建这两个小单间是为了让卡拉卡瓦国王喝酒时不被他的臣民看见。想想这个皮肤黝黑的君主曾经可能在这里的一个小单间里和大作家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一起痛饮,这也算得上一段佳话了。酒馆里有一幅国王的油画肖像,镶着厚重的金框,不过另外还有两幅维多利亚女王的版画。除了这些,墙上还挂着几幅十八世纪的古式线雕铜版画,其中一幅是根据德威尔德的剧照雕制的,天晓得这是怎么回事。此外还有出自二十年前的《英国画报》和《伦敦新闻画报》圣诞增刊的石版画,接着就是各种酒的广告:威士忌、杜松子酒、香槟和啤酒,以及棒球队和本地交响乐团的照片。

    这个地方似乎不属于我在外面阳光明媚的大街上所看到的那个繁忙的现代世界,而是属于一个即将死去的世界,有一股昔日辉煌不再的味道。屋里灯光昏暗,显得脏乱,空气中隐约弥漫着一丝神秘的气息,你会想象这个场景更适合各种见不得人的交易,也会让人想起一个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时代,冷血黑帮把脑袋别在裤腰上,残暴的行径掩饰着单调的生活。

    我走进酒馆时,里面已经差不多挤满了人。几个商人围成一圈站在吧台前谈生意,两个卡纳卡人在一个角落喝酒,两三个店主模样的人在掷色子。其余的人显然都是从海上来的,有流动货船上的船长、大副、机械师之类。吧台后面有两个混血儿在忙着调制这家酒馆很出名的檀香山鸡尾酒,他们身穿白色制服,体态肥胖,皮肤黝黑,胡子刮得干干净净,有一头浓密的鬈发、一双明亮的大眼睛。

    酒馆里的一大半人温特似乎都认识。我们朝吧台走去时,一个独自站着的戴眼镜的矮胖男人要请他喝一杯。

    “不了,船长,我下回跟你喝。”温特说。

    他转身对我说:

    “我想让你认识一下巴特勒船长。”

    这个矮胖子船长跟我握了握手,我们开始交谈起来,不过周围的环境让我分了心,我没怎么注意他,我们每人要了一杯鸡尾酒后就分手了。在我们回到车里要开走时,温特对我说:

    “碰到巴特勒我很高兴,我想让你认识他。你觉得他怎样?”

    “我想我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答道。

    “你相信超自然力量吗?”

    “我不太确定我是不是相信。”我微笑着说。

    “一两年前,他碰到了一件非常离奇的事。你应该让他给你讲讲。”

    “什么样的事?”

    温特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我自己也解释不清楚。”他说,“可是事情就这样发生了,确凿无疑。你对这种事感兴趣吗?”

    “哪种事?”

    “符咒啦,魔法啦,这类东西。”

    “我就没遇到过对这些不感兴趣的人。”

    温特停顿了一会儿。

    “我看我还是别给你讲了。你应该听他自己亲口讲给你听,这样你才好判断。你今晚有事要做吗?”

    “我什么事也没有。”

    “那这样吧,我来跟他联系一下,看看能不能到他的船上去。”

    温特跟我讲了些关于他的情况。巴特勒船长一直在太平洋上谋生。他以前的生活状况要比现在好得多,那会儿他在加利福尼亚沿海的一艘客轮上做大副,不久又做了船长,可是后来他的船失事了,有几个乘客淹死了。

    “我猜是喝酒误事。”温特说。

    当然,警方对事故展开了调查,他为此丢掉了执照,开始四处漂泊。他在南太平洋闯荡了几年,不过现在他又当上了一艘在檀香山与周围各岛之间航行的小帆船的船长。船主是一个华人,他愿意雇用一个没有执照的船长,只是因为可以少付一点儿薪水,而且由白人当船长总也有些好处。

    既然我听到了他的这些经历,我就尽力回忆起他的具体形象。我记得他戴一副圆圆的眼镜,镜片后面能看到一双圆圆的蓝眼睛,就这样,他的形象渐渐地重新浮现在我的脑海里。他个子不高,体形肥胖,没有棱角,圆圆的脸蛋有如一轮满月,鼻子周围挤着一团肥肉,浅黄色的短发,面色红润,胡子刮得干净。他的手胖嘟嘟的,关节处有一些小坑,两条腿又粗又短。他是个乐呵呵的人,所经历的悲惨遭遇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应该已经三十四五岁了,但看上去要年轻得多。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只是对他随便留意了一下,现在知道了这段显然毁掉了他一生的不幸遭遇后,我暗暗对自己说:下次再见到他时我一定要好好注意这个人。观察不同人的不同情绪反应是很有意思的事。有的人能够坦然经历可怕的战争、临死前的恐惧和难以想象的恐怖,而心灵不会受到任何创伤;有的人则不然,他们看到月影在苍茫大海上颤动,或者听到小鸟在灌木丛中啼叫,都会惊恐万状,吓得魂不守舍。这是因为性格坚强或软弱,还是因为缺乏想象力或性情不稳定呢?我也不知道。我想象到他目睹了沉船时的惨状,伴随着溺水者撕心裂肺的恐怖惨叫,以及后来警察的盘问、失去亲友者的哀痛和报纸上各种严厉的指责,给他内心带来的煎熬、羞愧和耻辱。当我想到有过这番遭遇的巴特勒船长竟还会像一个中学生那样用毫不掩饰的下流话大讲夏威夷的女孩子、艾维里的红灯区,还有他的成功历险时,我就感到不寒而栗。他随时都会哈哈大笑,尽管常人会以为他可能再也笑不出来了。我还记得他那一口亮晶晶的白牙,这是他身上最好看的了。我开始对他产生了兴趣,可是我一想起这个人,满脑子都是他那嘻嘻哈哈、没心没肺的模样,竟然忘记了他的具体遭遇。我只好再去见他,听他亲口讲这个故事。我想见他的目的是要看看我能不能多了解一下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温特做了必要的安排,吃过晚饭后我们便向海边走去。一条小船已在等着我们,我们坐上小船划桨出发了。他的帆船停泊在港口外一个离防波堤不远的地方。我们划到帆船一侧,我听到了一阵尤克里里琴声。我们攀着舷梯爬了上去。

    “我猜他在舱里。”在前面领路的温特说道。

    船舱很小,脏乱不堪。一侧有一张桌子,周围是一圈宽宽的长椅,上面睡着一些乘客。我猜想坐这样的船旅行的乘客一定是被骗上船的。一盏油灯发出微弱的光,一个土著姑娘在弹尤克里里琴,巴特勒半躺着斜靠在长椅上,脑袋枕在姑娘的肩上,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

    “别让我们扫了你的兴啊,船长。”温特开玩笑道。

    “来吧。”巴特勒站起身来跟我们握了握手,“要喝点什么?”

    这是一个温暖的夜晚,从敞开着的舱门可以看到依然还是蓝色的夜空中繁星点点。巴特勒船长穿着一件无袖汗衫,露出了肥白的胳膊,他的裤子脏得不能再脏了。他光着脚,可是那长着一头鬈发的脑袋上却戴着一顶破得没有形状的毡帽。

    “我给你们介绍一下我的女友,特漂亮吧?”

    我们跟这个美人儿握了握手。她的个子比船长高很多,尽管她穿着一身哈伯德大妈式的套裙,却也掩盖不住她美丽的身段。这种套裙是上一代的传教士为了保证女性穿着体面而强迫本地土著女性穿的服装,尽管她们并不情愿。人们或许会猜测,年龄的增长可能会给她增添体态臃肿的负担,但现在她是优雅而灵巧的。她的褐色皮肤细腻光洁,眼睛明亮有神,一头浓密的乌发编成粗粗的辫子盘在头上。她向人致意时笑容可掬,自然迷人,露出一口细小、整齐而洁白的牙齿。她无疑是一个令人倾倒的小美人。看得出来,船长痴迷地爱着她,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她身上,他每时每刻都想碰触她。这一点儿都不难理解,可是让我感到有些不可思议的是:这位姑娘显然也爱他————她那明亮的眼睛里爱意绵绵,这是不会骗人的,她的嘴唇微微张开,仿佛在发出欲望的叹息。这一切都让人惊叹,甚至有些感人,我不禁触景生情。可是这样一对热恋中的人跟我这个素昧平生的人又有什么相干呢?我心想或许我本不该跟着温特到这里来的。

    眼前的情景让我蓦然感到,这个昏暗的船舱瞬间变样了,让人感到在这里发生一段感人至深的恋情是再合适不过的了。我想我永远都忘不了这艘帆船了,一艘停泊在浩瀚星空下繁忙的檀香山港口的小帆船,仿佛远离了整个世界。我满心欢喜地想到了一对对恋人互相依偎着在夜色下航行在浩渺无垠的太平洋上,穿梭在一个个山冈葱茏的海岛之间。想到这些,浪漫之情如一阵轻风拂过我的脸颊。

    然而,巴特勒是这个世界最不可能让你联想到浪漫的人,在他身上很难看出有什么东西能够激起爱恋之情。从他现在的穿着来看,他比平时显得更矮胖了,那副圆圆的眼镜戴在他圆圆的脸蛋上,使他看上去活像一个板着脸的胖娃娃小天使。他也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时运不济的教区牧师。他的言谈中掺杂了一些听上去怪里怪气的美国土话,如果我能用他的原话复述这个故事,一定会生动得多,可是我几经尝试还是做不到,只好放弃。所以稍后我只能用我自己的语言来转述这个故事了。再说,他每说一句话都要带几个脏字,虽然他并无恶意,而且他的这些口头禅也只会让过于迂腐的人听来有些刺耳,但是要印成文字终究不免粗俗。他是个爱开心逗乐的人,这也许可以解释他为何能在情场上得意,因为大多数女人都难免轻率,如果男人总是对她们一本正经,会把她们烦死的,而对那些总能让她们开心大笑的小丑,她们则很少有抵抗力。她们的幽默感往往流于肤浅。所以月亮女神狄安娜随时会被那个坐在礼帽上的红鼻子丑角逗得忘乎所以,把自己的谨慎姿态抛到九霄云外了。我发现巴特勒船长是个有魅力的人,要不是我听说了那个不幸的沉船事故,我会认为他一生都是无忧无虑的。

    我们刚走进船舱的时候,我们的这位主人就按了铃,这时一名华人厨子端来了一些酒杯和几瓶苏打水。桌子上已经放了一瓶威士忌和船长的空酒杯。看到这个华人时,我着实吃了一惊,这八成是我见过的长得最丑的人了。他身材很矮,但长得结实,拖着一条瘸腿。他穿着汗衫和长裤,衣裤原本是白色的,但现在已经污秽不堪;一头蓬乱粗硬的花白头发上扣了一顶破旧的粗呢猎帽。一般的华人戴这种帽子就已经够怪模怪样的了,而他戴着简直就是惨不忍睹。他那张四四方方的宽脸是扁平的,活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满脸大麻子,不过最让人看了难受的还是他那两片十分突出的兔唇,从未做过手术修复,以致上唇是裂开的,向上斜斜地翘着,都快碰到鼻子了,裂口处露出尖尖的黄牙。这模样实在吓人!他走进来时,嘴角叼着一截烟头,不知道为什么,我感觉这副神情让他看上去满脸杀气。

    他把威士忌斟到酒杯里,打开了一瓶苏打水。

    “别加水,约翰。”船长说。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给我们每人递了一杯酒,就出去了。

    “我看到你在留意我的厨子。”巴特勒说,他那肥胖、发光的脸上咧开嘴笑了。

    “我可不想在黑夜里碰见这个人。”我说。

    “他是长得很丑。”船长说,不知什么原因,他说这句话时语气中似乎带有一种奇特的满意,“不过,他还是有一点儿好用处的,我对谁都这样说,只是你每次看他时需要先喝上一杯酒壮壮胆。”

    这时,我一眼看到了挂在墙上的一个酒葫芦,我站起来去看个仔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古老的酒葫芦,而这一个是我在博物馆之外见过的最好的。

    “这是一个岛上的酋长送我的。”船长看着我说,“我帮了他一个大忙,他就送给我一件好东西。”

    “这还真是一件好东西。”我答道。

    我在想能不能出个合适的价钱从巴特勒船长手里买下这个东西,我不相信他会收藏这样的物件。这时,他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说道:

    “这玩意儿我一万美元都不会卖的。”

    “我想也不能卖。”温特说,“卖掉它简直是罪过。”

    “为什么?”我问。

    “那是有故事的。”温特接着说,“是不是,船长?”

    “当然是。”

    “那就给我们讲讲吧。”

    “天色还早呢。”他答道。

    等到他满足了我的好奇心时,天色明显已经不早了。我们喝了好多的威士忌,一边听巴特勒船长给我们讲述他早年在旧金山和南太平洋闯荡的经历。最后,那个姑娘睡着了,她蜷缩着身子躺在长椅上,脸枕在自己的一只褐色的胳膊上,胸口随着她的呼吸轻轻地一起一伏。进入睡梦中的她看上去有些忧郁,但依然是个黑美人。

    他是在某个小岛上遇见她的,那时他就驾着他的破帆船穿行在这群小岛之间,哪个岛上有货要运就去哪儿。本地的卡纳卡人不爱干活,所以勤劳的华人和精明的日本人从他们手里抢走了生意。姑娘的父亲有一小块地,种上了芋头和香蕉,还有一条船,用来打鱼。他跟巴特勒的帆船上的大副有说不清的远亲关系,就是这个大副有一天晚上带巴特勒到姑娘家的那所破旧小木屋里去闲聊。他们带去了一瓶威士忌和一把尤克里里。船长不是个拘谨的人,他只要看到漂亮姑娘就会勾搭。他本地土话说得很流利,很快就让这个姑娘不再羞怯。整个晚上他们都在唱歌跳舞,快到凌晨时,姑娘已经坐到他的身边,而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了她的腰。碰巧他的船要在岛上滞留几日,男人在这种时候是不想赶时间的,船长也根本不愿早些离开。他在这个安逸的小港过起了舒心的日子,流连忘返。每天早上他围着帆船游泳,晚上再游几圈,怡然自得。海边有一家杂货店,船上的水手可以在那里喝杯威士忌,他白天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家店里瞎混,跟混血儿的店主玩纸牌。到了晚上,他就跟大副去这个漂亮姑娘的家里,唱唱歌,讲讲故事。是这个姑娘的父亲主动提出要他把姑娘带走的。他们很友好地谈妥了这件事,姑娘则一直依偎在船长的身边,双手搭在他身上,不停地捏他几下,又用温柔的眼神含笑瞥他几眼,催促他把自己带走。船长迷上了她,他本来就是个喜欢家庭生活的人。海上的生活有时让他感到乏味,要是在这条破船上有这么个美丽动人的女孩儿该是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他也有实际的考虑,他懂得有个人在身边给自己洗洗衣服袜子也是有用的。他早已不想再让一个华人船员帮他洗东西了,这个人洗过的什么东西都变成了碎片,岛上的本地人就洗得好多了。在檀香山登岸时,船长总喜欢穿上一身干净的帆布工装去四处溜达。跟姑娘的父亲谈来谈去也就是个敲定价钱的问题。姑娘的父亲要二百五十美元,而船长是个攒不住钱的人,他一时拿不出这笔钱,但他并不小气,而且这时姑娘柔软的脸蛋正贴在他的脸上,他就不... -->>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