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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着一样的手巾,提着长灯笼。对他们来说,如果没学过赌博,都没法在吉原格子窗前调笑里面的姑娘们。他们只在白天认真干活,下班后泡个澡,天黑了,便趿拉着木屐,穿着混混们爱穿的窄身和服,脑子里琢磨着,某某屋新来的姑娘瞧见了吗,长得像金杉町针线店的姑娘,不过鼻子矮多了。如此想着,踱过一间间的格子,硬是讨个烟,要个擦鼻子纸,和格子那头的女人打情骂俏,把这当作是一生的荣耀。有的人本来是好人家的长子,要继承家业的,结果成了混混,还在吉原大门附近和人打架。

    一年到头,五丁町热闹非凡。仿佛在说,看吧,这就是女人的势力。从引客茶馆把客人送到妓院的路上,以前引客的女人会在路上打着灯笼,如今灯笼不流行了,但女人的雪驮的脆响混合了歌声舞曲,回荡在路上。若问那些沉醉其间的人,究竟为什么来吉原,他答,红衣领,赭熊髻,打挂[和服礼服正装,下摆曳地,现代一般只有新娘在婚礼上穿。从前的艺伎也穿。]的长下摆,她微微一笑的嘴角眉梢。若说到底哪里美,解释不清,总之花魁们是此地崇敬的目标。如果离开这里,就无从得知这份美。

    在这样的氛围中度日,白衣难免也被染成红色。在美登利眼中,男人一点儿也不可怕,她也不觉得青楼女子是卑贱的职业。当初姐姐从老家走的时候,自己哭着送姐姐,如今想来恍如一梦。如今姐姐正值盛况,孝养父母,她对此感到羡慕。她并不懂得当头牌的姐姐的种种伤心与难过,女人们揽客学老鼠叫,在格子窗念咒[学老鼠叫和念咒都是吉原的女人们为了揽客做的迷信举动。],送客时如何拍客人的肩背,这些秘密,她不过是听得有趣罢了。她在街上用青楼里的讲话方式[吉原有许多外地来的妓女,为了避免口音,衍生出一套特殊的语言。在明治以后废止。],也不觉羞耻。这真悲哀。

    她如今虚岁14岁,常用脸去蹭怀里的人偶,那颗心和华族家的小公主并无区别。不过,修身的讲课、家政学的内容,她都只在学校里学过,实际上每日耳朵里听的都是些女人们喜欢或讨厌的客人的风评,赏给下人的应季衣裳,堆叠的锦被[三月三、五月五……奇数月日相同的日子被称作五句节,在五句节和其他一些节日,吉原的妓女们将恩客赏赐的被子叠放在店里,以示生意兴隆。],送给茶屋的礼品。对她来说,华丽就是好的,无法任意而为就是可怜的,她尚不懂事,让她来判断事理还早。美登利幼小的心只看到眼前的色彩纷呈,生来不肯服输的性子又恣意地展开,让她做着不切实际的梦。

    痴人街道,睡不醒的街。晨归的一拨男人们回去后,沉睡的街区醒来了,门口用扫帚扫出了青海波,路面也已经洒过水。

    眺望大街,来了,来了,那些住在浅草一带万年町、山伏町、新谷町的身怀一技的艺人们来了。卖好好糖[卖糖人头顶圆台,敲着鼓唱着歌,“好呀好呀”。]的,玩杂耍的,操纵木偶的,表演大神乐的,跳住吉舞的,耍角兵卫狮子的。他们的打扮各式各样,有的做绉绸透纱的漂亮打扮,有的穿着洗旧了的藏青地碎白点萨摩棉布衣服,系着黑缎窄腰带。有好看的女人,也有男人。既有五人七人十人一组的大团体,也有单独一个瘦老头抱着破三弦踽踽独行。还有五六岁的女孩子用红绳绑了袖子,在跳“纪国”谣曲[歌词:“昏暗的海上漂着白帆,那是纪国的蜜柑船。”]的滑稽舞。这些艺人的客人是留在妓院里的客人和妓女们,来表演是为他们分忧解愁。据说只要在吉原工作,就能有一辈子都花不完的钱,所以来的一个个艺人都不把在附近街上赚到的小钱放在心上,就连衣服下摆褴褛如海草的叫花子也不在门口停留,忙着往前走。

    一个美貌的女太夫[弹三弦或胡弓并辅以说唱的女艺人。]半掩着斗笠,露出一角风情万种的面颊,展现着嗓音和三弦技艺。文具店老板娘咂舌道:“哟,真是好嗓子,可惜我们这里请不动她。”

    美登利刚从澡堂出来,坐在店里靠门的位置眺望街上,她用一只黄杨木发梳将轻盈垂下的前刘海刷地梳起来别住,说道:“婶子,我把那个太夫叫过来吧。”她啪嗒啪嗒地跑过去,拉住女太夫的袖袋,往里扔了钱。至于扔了多少,她笑嘻嘻地没对任何人讲,然后让那人唱了她喜欢的《明鸟梦泡雪》。女太夫娇声道:“请您下次再捧场。”她的这声谢可不容易买到。聚集的人群不禁叹道,这哪是孩子的做派。他们抛下女太夫,望向美登利。

    她有时悄悄对正太说:“我真想做件别人没做过的事,把所有路过的艺人都聚在这里,三弦声、笛声、太鼓声,让他们唱啊跳啊的。”

    正太惊愕道:“我不喜欢这样。”

    <strong>九</strong>

    如是我闻,佛说阿弥陀经。念经声和着吹过松树梢头的风,本该拂去心头的尘埃。烤鱼的烟从寺院厨房飘出,墓地里晾着婴儿的襁褓。虽然根据宗旨[日本的净土真宗从前就允许娶妻,明治五年以后,其他一些宗派也放开了婚姻。],这些事都无妨,但落在把法师当泥塑木雕的人们的眼里,就显得有些太过世俗了。

    龙华寺的住持越是发财,也就更加发福。他挺着个雄壮的大肚子,脸色红润,让人不知该用什么词称赞。既不是樱花的颜色,也不是深桃红,从他剃得光光的头顶到脸庞到脖子,全是泛光的正红色,不带一点阴翳。当他扬起花白的粗眉毛,肆意地大笑时,让人不禁担心正殿的如来会不会惊得从底座上摔下来。

    住持太太四十出头,白皮肤,头发稀疏,梳个小小的丸髻,模样不坏,对来参拜的香客也和蔼。庙门口花店的女人没在背后说住持太太的坏话,看来是常收到她给的旧单衣和剩菜。她原本是寺院的信众,早早地死了丈夫,无人可依靠,便暂时来这里做针线活。她说只要给口吃的就行,从洗衣做菜到打扫墓地,乃至帮男人们干活,她样样都做。住持从经济上的考虑出发,对她产生了恻隐之心。他们年龄相差20岁,女人自己也知道这事不像样,但她无处可去,终究要为自己觅一个归宿,便也顾不得别人怎么看了。这两人的关系虽然并非光风霁月,但因为女人的心地不坏,信众们也就没有加以苛责。等女人怀了第一个孩子阿花,信众当中以热心肠著称的油店的上一任老板坂本出面,给住持和她做了媒,总之,两人的关系就此成了公开的。

    信如也是这位生的,和他姐姐是一母同胞。然而他有着典型的阴暗性格,整天待在房间里,耽于思考,阴沉沉的;姐姐则是个可爱的双下巴女孩,皮肤白皙细腻,虽然算不上美人,毕竟正值花样年华,常被人夸。在当地人看来,她做个良家妇女可惜了。不过,如果让寺院家的女儿做个撩起衣服左下摆走路的艺伎,若是在释迦弹三弦的末世倒也就罢了,如今还是得忌惮风评,于是住持将田町那边街上的茶叶店装修停当,让自家姑娘坐在账房的格子后招呼客人。有些年轻人别说是看秤的准星了,根本就不懂得节约,他们没事就去那间茶叶店耍。基本上,每天直到深夜十二点,店里的客人络绎不绝。

    住持忙极了。收债,巡视店铺,给人做法事,此外,每个月的几号规定了是讲经日。他又要翻账本,又要念经。

    这样身体可是吃不消的。如此一想,黄昏时分,住持叫人在屋檐下铺了带花纹的草席,脱掉半边衣服,露着膀子,扇着团扇,让太太给大杯子满满地斟上泡盛[冲绳产的烧酒,一般在30度左右。],又让人去大街上“武藏屋”买蒲烧鳗鱼的大串。负责跑腿的是信如。他百般地不情愿,走在路上,连头也不抬,听见斜对面文具店有一群孩子的说话声,便以为是在议论自己,窘迫极了。他做出若无其事的表情,先走过鳗鱼店的门口,看看四下没人注意自己,再折回去,奔进店里。那时他心里想,反正我自己是不吃荤腥的。

    他父亲,寺里的住持,是个深谙世俗之道的人。虽然有些利欲熏心的名头在外,但他并未胆小到忌惮别人的议论。以他的性格,如果有空,就连制作熊手的手工,他也是要做上一做的。每到十一月的酉市,他必定在寺门前的空地上摆起卖簪子的摊位,让妻子顶了块帕子,在那儿叫卖,说他家的簪子是能带来好运的。最初,住持太太觉得这事很难为情,可她听说旁边也尽是些外行的摊子,都赚了大笔的钱,再说这么热闹的地方,谁也想不到住持的老婆会来摆摊。她想着日落后应该就不显眼了,于是白天让花店老板娘帮她守摊,到了晚上,便自己站那儿叫卖。被想赚钱的心驱使,不知何时,她忘了羞耻,不觉追在客人身后,高声说,给你便宜点,便宜点。买家被人潮推着走,乱了分寸,便也忘了这门口是自己前天刚来求过现世未来的果报的,当住持夫人说“三根簪子七毛五”,这边还价说,五根七毛三我就买。像这样的生意之外,这世上还有其他不为人知的暗地里的买卖。

    母亲摆摊的事让信如十分难受,他想到,就算此事没传入信众的耳朵,附近的人总会知晓,万一孩子们之间开始传,龙华寺摆了个簪子摊,阿信他妈一脸豁出去地在那儿卖簪子,他真是太羞耻了。他曾经劝父母,这种事还是不做为好。住持不理会他,呵呵大笑道,闭嘴,你别管。那人早上念佛晚上算账,笑嘻嘻地拿着算盘拨来拨去,虽然是自己的父亲,信如却觉得他十分浅薄,甚至怨恨地想,你这样的人为什么要剃度。

    原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家四口并无外人,日子安稳,没什么理由会将信如这孩子养得如此阴沉。信如原本性格温和,说些意见,家人却不听,总之万事都显得无趣,父亲的做法,母亲的举动,姐姐的教育,在他看来都是错的。但他放弃了,知道自己说了他们也不会听,便总是带着些悲伤和沮丧。朋友们认为他是个怪人,性格不好。他知道,自己一颗消沉的心,其实是脆弱的。如果有人稍微说几句他的坏话,他也没有勇气站出去和人吵架,而是缩在房间里不见人。他是个胆小至极的人,却因为在学校的成绩好,加上身份不低,没人知道他的懦弱,倒是有人看他不顺眼,说是,龙华寺的藤本就像没煮透的年糕一样,内里硬邦邦的,真不好搞。

    <strong>十</strong>

    庙会那天晚上,信如被喊去田町的姐姐那儿办事,夜深了才回到家。他对文具店的骚动毫不知情,到了第二天,从丑松文次等人口中听说了事情的经过,他为长吉的胡闹感到震惊,但事情已经过去了,责备长吉也无济于事。长吉借了自己的名号,让他感到困扰,事情虽不是自己做下的,可他对被欺负的人感到歉意,打算独自背负这份罪责。

    长吉大约是为自己的举动感到羞耻,怕见了信如挨骂,之后三四天不见踪影。等事情冷却了些,他很不好意思地来赔罪。

    “阿信,你可能因为这事生气来着,但我当时是趁着那个劲儿,请你原谅。谁能想到正太不在呢?我也不想跟一个娘们儿作对,把三五郎给扔出去,可我们都举着长柄灯笼冲进去了,也不能就这样回去。真的只是为了炒一下气氛才那么做的。都是我不好。我没有听你的命令行事,是我的错。可你现在冲我发火也没用啊。就因为有你这个后盾,我才能那么安心,你要是扔下我不管,我怎么办?你就算不愿意,也继续当我们的首领吧。我不会每次都搞砸的。”

    信如没法坚持拒绝,便只是说:“没办法。要干就干到底吧。欺负弱者,会让我们没面子,别管三五郎和美登利了。如果正太那边有人追随他,再和他干。我们决不要主动出手。”他虽然没有训斥长吉,心里却祈祷着别再酿成打架。

    胡同的三五郎是无辜的。庙会之夜,他被人任意地扔出去并施以拳打脚踢,其后两三天,站和坐都困难。每天傍晚,他把父亲的空车还到五十轩的茶馆那里,相熟的外卖店[专为妓院提供外卖餐食的店。]的人问他,三儿,你怎么了?看着没精打采的。

    三五郎的父亲阿铁,被人称作“鞠躬铁”,对于地位高的人,向来唯唯诺诺。对方是妓院的老板就不用说了,房东长吉家、地主寺院住持家哪怕提什么无理要求,他也都应承着。就算三五郎告诉他,自己和长吉打架,被这般那般地欺负了,他肯定会骂自己儿子,没办法啊,人家可是房东老爷的儿子。就算是你有理,他不对,也不能和他争执。你去谢罪!你这没用的家伙。

    想到他肯定会让自己去长吉那里道歉,三五郎把满腔不忿嚼碎了咽下去。七天过去了,十天过去了,随着疼痛痊愈,他不知何时也忘了自己的仇恨。他帮长吉家照看新生儿,得了两分钱,高高兴兴地背着孩子,边走边念:“乖乖,睡睡。”他正值年轻气盛的16岁,明明身材高大,却一点儿也不羞愧地背着小孩来到大街上,每回都被美登利和正太骂一顿。“你还有没有骨气?”即便如此,他们也还是继续和他玩儿。

    春天从樱花的热闹开始,夏天有去世的玉菊的灯笼,接着是秋天的新仁和贺[吉原的三大活动,分别是仲之町的夜樱,盂兰盆节祭奠古时青楼女子玉菊的灯会,以及仁和贺。此处用了“新仁和贺”,可能是指每年有新的游街演出节目。]。在大音寺前街上,十分钟就数出有七十五辆车经过。新仁和贺的第二场庆典也过去了,红蜻蜓在田间乱飞,鹌鹑在横沟里鸣叫的时节到来了。早晚的秋风微凉,在杂货店“上清”,蚊香让位给怀炉灰。在石桥的米饼店“田村屋”,磨米粉的石磨的声响变得冷清。青楼“角海老”的座钟的响声带了些哀愁。人们望见日暮里四季不断的火光,想到那是火葬场的烟,略觉悲凉。

    三弦的音色落在茶馆背后田埂底下的小路上,经过的人抬头聆听,仲之町的艺伎以卓越的技巧弹唱道:“君赠我一片情[接续后句则是:君赠我一片情,铺衣在地板,终夜独自眠。]……”她随意唱的这一节,也有着深重的悲哀。据一个从前当过妓女的女人说,在这个季节开始来吉原的客人,都不是浮光掠影的游客,而是实在的老实人。

    最近的事,一笔难以写尽。要说大音寺前的新鲜事,有个做按摩的二十出头的盲人姑娘,因恋爱失败,恨自己身有残障,投进水之谷的池塘自杀了。此外,蔬菜店的吉五郎和木匠太吉彻底不见踪影,有人问,是怎么回事。回答的人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日语“鼻”“花”同音,此处用谐音指“花牌赌博”。],说,因为这个,被抓了。自此也就没什么人谈论此事。看大路那边,只见三五个无邪的孩子手拉着手成一圈,专心地玩耍,嘴里喊着“开了开了,什么花开了”。他们的嬉戏也自然而然显得安静,唯有前往青楼的车声和平时一样闹腾地传来。

    秋雨刚沙沙落下,风呼呼地吹过,雨变急了。这样寂寥的夜晚,文具店本来也不靠路过的散客,老板娘便在刚入夜时封上沿街的门板。和往常一样聚集在店里的,有美登利和正太,另外还有两三个小一些的孩子,正在玩弹海螺这种幼稚的游戏。

    美登利忽然侧耳倾听。“咦,有人来买东西吗?我听见脚步声踩过沟板。”

    “有吗?我没听见动静。”正太也停了正“二、四、六”数海螺的手,“有谁来找我们玩吗?”他正高兴,只听脚步声来到门口,忽然消失了,此后便再无动静。

    <strong>十一</strong>

    正太从侧边的小门穿出去,大喊一声“哇”,探出脑袋。那人已到了两三间店开外的屋檐下,留下一个朦胧前行的背影。

    “是谁?进来嘛。”

    正太说着,趿拉着踩了美登利的木屐,也不怕下雨,正要追出去,忽然说:“哦,是他啊。”他回过头,在自己脑袋上做了个光头的手势,“美登利,就算叫他,他也不会来的,是那家伙。”

    “是阿信吗?”她会意道,“真是个讨厌的和尚。他一定是来买毛笔什么的,发现我们在,偷听之后就回去了。真是个坏心肠、拧巴鬼、老气横秋、结巴、缺牙、讨厌鬼。他要敢进来,我一定让他好看,可惜他走了。你把鞋给我,让我去看一下。”

    她挤过正太,探出脑袋,屋檐的落雨滴到她的刘海上,她便一缩脑袋。“啊,讨厌!”此时,只见四五间店开外的煤气灯下,一个人撑着竹骨纸伞,微微低着头,正慢慢地走去。她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望着信如的背影。

    正太感到奇怪,戳了戳她的背。“美登利,怎么了?”

    “没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答道,回到屋里,一边数海螺,一边极力说信如的坏话。

    “真是个讨厌的和尚。表面上不会耍威风和打架,总是一副老实的模样,心里不知在想些什么,真让人烦。我妈妈常说,磊落的人,心是善的,所以呢,蔫坏的阿信那家伙,他的心一定是坏的。对吧,正太,是这样的吧?”

    正太做出一副大人的口吻道:“不过,龙华寺那人还是明事理的。长吉那家伙才没治了。”

    “别这样,正太。你明明是个孩子,学大人样儿,好怪。你可真逗。”美登利戳了一下正太的脸颊,然后笑得趴下了。“你那一脸的认真样儿!”

    “我再过几年就变成大人了。到了那时候,我就像蒲田屋的老板那样,穿起四方袖外套,把外婆收着的金表拿来,再弄些个戒指,吸卷烟[当时的人用长烟斗吸旱烟,卷烟有种布尔乔亚感。]。鞋子穿什么好呢,比起木屐,我更喜欢雪驮,那种三层里子、彩缎鞋襻儿的,很适合我吧。”

    美登利吃吃笑着嘲讽道:“矮个子穿四方袖外套和雪驮,多可笑啊。简直就像眼药水瓶在走路。”

    “你说什么傻话。那时候我当然已经长高了,不会这么矮。”他得意道。

    “那还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呢。你看,天花板上的老鼠都在笑呢。”

    她用手一指,文具店老板娘和在座的人都笑翻了。

    只有正太一个人没有笑。他滴溜溜地转着乌眼珠,说道:“美登利,你在开玩笑吧。人人都会长大,为什么我刚才的话就可笑呢?我要娶一个漂亮的媳妇,和她一起走在街上。反正我什么都喜欢漂亮的。万一来的是像米饼店的阿福那样的痘印脸,或者是柴火店那样的突脑门儿,我立即就赶出去,不让她进家门。我最讨厌痘印和湿疹。”他最后一句加重了语气,老板娘笑起来道:“阿正,你讨厌痘印,还来我这里做什么?你没看见婶子脸上的痘印吗?”

    “你是老人。我说的是媳妇。老人无所谓。”

    “你赢了。”文具店的老板娘觉得有趣,继续讨好正太,“町里模样好的,有花店的阿六,水果店的阿喜。比她们更美貌的,就坐在你旁边。正太,你打算娶谁呢?是眼睛漂亮的阿六,嗓子动听的阿喜,还是谁?”

    被这么一问,正太红了脸。“什么嘛。阿六、阿喜她们哪里好了?”他往后退了退,避向墙边,让自己离开吊灯的底下。

    “那你喜欢的是美登利,对吧?”

    被说中心事,他转了个身。“我听不懂你说什么。搞什么嘛。”他用手指敲着贴了纸的墙腰,小声唱起“旋转的水车”。[小学音乐课的合唱。“流水不停地流,溜溜旋转的水车。”]

    美登利收拢了众人的海螺,说:“我们重来吧。”这一个倒是脸都不红。

    <strong>十二</strong>

    信如每次帮家里去田町办事,走不走近道都行。他总是选择抄近道。挨着田埂,有一处简易的格子木门。透过门朝里看,院子里有京都鞍马石做的石灯笼和胡枝子矮树篱,显得雅致。竹帘卷在屋檐下,也让人神往。让人恍惚以为,镶嵌玻璃的移门后有个做当代打扮的按察大纳言的寡妇在数念珠,童花头的若紫马上就要从屋里出来了[这一段借用了《源氏物语》的情景。]。这处院落就是大黑屋的宿舍。

    昨天和今天都天色阴沉,小雨下下停停。信如在田町的姐姐让家里给置办的中衣做好了,妈妈想早些给女儿穿上,便吩咐信如:“辛苦你了,上学之前跑一趟吧。阿花肯定也等着呢。”信如一向乖顺,从不违逆父母,当下二话不说地应了,抱着小包裹,踩上厚朴木兰齿、鼠灰色小仓棉布襻儿的木屐,撑着竹骨纸伞,踢踏踢踏地走了。木屐的鞋襻儿有些磨损。

    他在齿黑沟的拐角转弯,像平时一样走了小道。不凑巧,刚来到大黑屋跟前,一阵风吹来,其势猛烈,仿佛有只手揪住了伞的顶端,往空中拔。为了不让伞被风吹走,信如用力踩住地面。正当这时,没想到木屐的鞋襻儿哧溜溜地断开了。比起伞,这事更严重。

    信如没辙了,微啐一声,但事已至此无法可想,便把伞倚着大黑屋的门,借着门檐挡了雨,重新穿鞋襻儿。他是个少爷家,没做过这个,心里光是着急该怎么弄,却怎么也弄不好,十分焦急。焦躁愈深,他从怀里一把抓出写了作文草稿的纸,唰唰撕开,搓成纸条。带着恶意的暴风又过来了,把他放在旁边的伞吹得滚落一旁。他怒道:“真是的!”伸手去够伞,放在膝上的小包裹转眼间便掉了地。包袱皮沾了泥,连他的和服袖袋也搞脏了。

    下雨时没有伞的人,走在路上木屐鞋襻儿断了的人,没有什么比这些看起来更让人可怜的了。移门内,美登利隔着玻璃远眺,“呀,有人的鞋襻儿断了。妈妈,我可以给他根布条吗?”她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友禅染绉绸的碎布头,匆忙地踩上院子里的木屐就往外跑,她从屋檐下拿了布面洋伞,没顾上撑,顺着庭院里的铺石,脚步急促地来到门前。

    看清了门外的人,美登利的脸红了。她的心跳变得急促,就像出了一件大事。她希望没人注意到这样的自己,关注着身后,战战兢兢地挪到了门边。信如正好也扭过头来。他不说话,腋下流过冷汗,想要赤着脚逃走。

    如果是平时的美登利,肯定会用手指着信如的窘状说:“哟,你这个没用的。”她会笑啊笑,笑得直不起腰,还会把想说的抱怨都说出来:“庙会的晚上,他们找正太算账,妨碍我们玩不说,还把没做错任何事的阿三扔出去。你躲在背后指挥了是吧?长吉还说我是卖笑的。卖笑又怎样了?连一粒沙都没从你这里拿。我有爸爸,妈妈,还有大黑屋的老板和姐姐,用不着承你这个酒肉和尚的情,你别再让人叫我卖笑的。你如果有什么想说,别在角落里嘀嘀咕咕,就在这儿说,我随时奉陪。你要说什么?”她本该揪住信如的袖袋,一口气道出这番话。那样的话,他一定不是自己的对手。

    然而美登利一言不发,半藏在格子门的阴影里,却也没有走开。唯有心脏在胸腔里跳个不停,不像她平时的模样。

    <strong>十三</strong>

    发现自己正经过大黑屋,信如就心生畏惧,想要一个劲儿地往前奔。不巧的是这雨这风,加上鞋襻儿也坏了,没办法,他只能在人家门口搓纸捻子。正当他千愁万苦无法忍的时候,传来了踩过院子铺石的脚步声。他如同一盆冷水从背后浇下,就算不回头,他也听出了是那个人。他颤抖着,变了脸色,背过身躯,装作还在努力弄鞋襻儿。然而他完全心不在焉,鞋襻儿始终弄不好。

    美登利从门内瞅见了他的这副模样,心想,真笨啊,那样怎么能弄好呢?纸捻子搞得那么乱七八糟的。不知从哪儿捡了根稻草绳穿在前面的孔里,可稻草哪能撑多久呢。还有,你的外套拖地了,都是泥,你知道吗?伞也滚一边去了。应该把伞收起来竖着放。这一件件都让她心烦,可她甚至没法招呼他:“我这儿有块碎布头,用这个穿鞋襻儿吧。”她久久地伫立着,也不管雨水将衣袖打湿了,显得狼狈,只是半藏在门后望着他。妈妈不知道这边的情形,远远地喊道:“熨斗的火好啦。美登利,你在玩什么呢?下雨就别出去了,不然又要像上回一样感冒。”

    “好的,我这就去。”美登利大声回应。

    想到信如会听见自己的声音,她一阵窘迫,心怦怦跳,脸颊发烫。她怎么也做不到打开门,却也无法看着信如的狼狈不管,思来想去,她一声不吭地把手中的碎布从格栅间往外一扔。

    信如就像没看见她的举动似的,毫无反应。

    这人还是这么冷酷。不甘心涌到眼角,带出少许眼泪,她一脸怨恨。你到底讨厌我什么,才会摆出这么无情的模样?明明是我这边有很多抱怨来着。你这人真过分。她满腔情绪,然而妈妈又在喊她,她只好忍着心里的难受,一步又一步地往后退。到底为什么,我这么放不下。惦记着信如,真羞愧。

    想到这里,她转过身,啪嗒啪嗒地顺着铺石走了。信如这才落寞地回望,只见脚边落着一片掺了红色的友禅染,被雨淋湿了,那红色恰似一片红叶般艳丽。他觉得那红色惹人怜爱,却并不伸手去拿,光是呆呆地看着它,满心忧伤。

    他深感自己手笨,于是解开外套的长系绳,绕了几圈,把脚和木屐捆在一处,用这个难看的法子凑合一下。他试着踩了踩,难走是不用说的,要靠这样的木屐到田町去,不容易,但又没办法。信如站起身,将小包裹抱在一侧,离开门走了两步,友禅的红叶留在视野一隅,让他难以就此扔下不管。他带着牵挂回过头,忽然有人叫道:“阿信,怎么了,你的鞋襻儿断了吗?你那是什么样子啊,真狼狈。”

    他吃了一惊,朝那人望去,原来是老打架的长吉。看起来是刚从妓院回来,他在单衣外面叠穿了一件藏青底竖条纹的棉布衣服,像往常一样将柿红色三尺带系得低低的横在腰下,新外套缀着黑色八丈绢的领口,撑着一把印着他家屋号的雨伞,高足木屐的前端罩着防雨的鞋尖儿,一看就是今天早上新弄上的,表面的漆色鲜明。他全身透着得意劲儿。

    “我的鞋襻儿断了,正在琢磨怎么办呢。真是够受的。”信如沮丧地说。

    “那是,你又不会弄鞋襻儿。得了,你穿我的去,我这双的鞋襻儿可结实着呢。”

    “那你不是不好走了吗?”

    “怎么会,我习惯了,像这样。”说着,他把衣服下摆往一侧拉起来,以帅气的三七开折法塞进后腰,脱了木屐。“与其像你那样捆起来,还是这样来得爽快。”

    信如十分犯愁。“你要打赤脚吗?太不好意思了。”

    “没事,我习惯了。你的脚底板软,赤脚走不了石子路。行了,穿上这个去吧。”

    他把木屐并拢了放在信如跟前。人们讨厌他,将他视作瘟神,而此刻,他扬起粗重的浓眉,说着温柔的话,有些可笑。

    “阿信,你的木屐我给你提回去,往你家厨房一扔就行吧。换上我的,去吧。”他很照顾人,一只手拎起鞋襻儿断了的木屐。“阿信,你去吧,稍后学校见。”

    两人告别。信如往田町的姐姐那儿去,长吉则往龙华寺的方向去。带一抹红色的友禅染碎布寄托了情思,以楚楚可怜的姿态,无用地停留在格子门外。

    <strong>十四</strong>

    这一年有三个酉日,中间的第二个酉日因为下雨泡了汤,前后的一酉和三酉,天气晴好,鹫神社热闹非凡。

    检查所通往青楼的门平时是关着的,以酉日参拜为借口,年轻人们从那道门涌进,他们的笑声和嘈杂声,让人以为天翻地覆了。中之町的大街挤得仿佛改了方位似的,仍不断有人从角町和京町等处的吊桥进来。有一群人学着隅田川上猪牙船的船夫喊号子的架势,嘴里嚷着“让一让”,分开人群而去。在河岸的小店,妓女们娇声招揽客人,高高耸立的大篱的楼上响着弦歌声,整个场面带劲得如同沸腾了一般,大多数人只要想起就再也难以忘怀了吧。

    正太这天和外婆告了假,没去收利息,去看了看三五郎卖大芋头[酉日具有节庆气息的吉祥物件,除了熊手,还有称作“大头”的大芋头,煮熟了穿在竹签子上。后者有出人头地之意。]的摊子,又去了糕团店的大个子那里,那摊子在卖赤豆元宵汤,显得冷清清的。

    正太问:“怎么样啊,生意好吗?”

    那边说:“阿正,你来得正好。我这里煮好的赤豆用完了,接下来该卖什么呢?我已经开始煮新的赤豆汤了,但中间如果来了客人,我也不好推掉。怎么办?”

    “你这个笨家伙,你的大锅边上不是沾着一圈多余的赤豆吗?你用热水滚一下锅,加点糖,让它甜一些,还能出个十到二十人的份。家家都是这么做的,不光是你一家。这么热闹的时候,还有人嫌这个那个的吗?来卖吧!”

    说着,他先站过去,拿了装砂糖的罐子。大个子一只眼睛看不见的母亲一脸惊讶地夸奖他道:“你可真是个生意人,真够聪明的啊。”

    “这点事就算聪明吗?我前面看到胡同的歪嘴那边说赤豆不够了,然后这么做来着。可不是我发明的。”他随口说道,又问:“你知道美登利在哪儿吗?我从今天早上就在找她。不知她去了哪里,文具店那边也说她没去店里。她在吉原里头吗?”

    “哦,美登利啊,刚才她经过我家门口,从扬屋町的吊桥到里面去了。阿正啊,大事不好了。她今天把头发这样,梳了个这样的岛田髻[姑娘的正式发型,暗示美登利由孩子变成了大人。]。”说着,大个子做了个奇怪的手势,又擦了擦鼻子说,“那姑娘可真好看啊。”

    正太低头答道:“她比大卷还美。不过,她如果也当花魁,太可怜了。”

    “不是挺好的吗,她成为花魁。我明年要卖些应季的东西,筹点钱,然后去买她。”大个子做出一副傻子的痴相。

    “别放这种大话。她一定不会搭理你的。”

    “为什么?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反正有原因。”正太的脸微微一红,笑着说:“我去转一圈再过来,回头再来。”他扔下这句话就走了,用刻意颤抖的嗓音唱起最近流行的小曲,“父母宠我爱我,视我为掌上明珠,直到十六七。”

    “……如今尝透了青楼的日子。[《烦扰节》,讲述妓女生活的谣曲。以女性第一人称,从进入青楼,到“业务娴熟”,乃至眼看客人耗尽钱财在门口乞讨。]”他翻来覆去地唱这一句。雪驮的脚步声响亮,他小小的身体混入沸腾的人群,很快消失了。

    他从人群中被挤出来,到了吉原的拐角,只见和妓院的管事丫鬟阿妻一起说着话从对面过来的,正是大黑屋的美登利。正如傻子所言,她梳了个娇艳的岛田髻,发髻上系了红格子绢带,玳瑁发插和花簪一闪一闪的,比平时更美。正太仿佛看见了色彩纷呈的京都人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站在当场。他也没有像平时一样上前抱住她。那边喊了声“是正太吗”,跑到他跟前,又对管事丫鬟微微鞠躬。“阿妻姐,你要去买东西,我们在这里告别吧。我和这个人一起回去。”

    “哟,小美,你可真现实,这人一来,马上就不要人送啦。那我去京町买东西。”

    阿妻迈着小碎步,跑进长屋之间的巷子。正太这才扯住美登利的袖子,嗔怪道:“很合适你啊。什么时候梳的?今天早上,还是昨天?你怎么不早些给我看看?”

    美登利没精打采,慢吞吞地说:“今天早上在姐姐的房间给梳的头。我一点也不喜欢。”她低着头,仿佛经过的人们的视线让她难为情似的。

    <strong>十五</strong>

    美登利又是忧伤又是羞耻,她有事想要隐藏,别人的称赞听来如同嘲弄。人们被吸引着看向她的岛田髻,她觉得那都是蔑视自己的眼神。

    她说:“正太,我要回家了。”

    “你今天不玩啦,为什么?有人骂你了吗?还是你和大卷姐吵架啦?”

    正太的问话带着孩子气,美登利不知该如何作答,一味地红了脸。他们一道经过糕团店的摊子时,傻子从里面夸张地叫道:“你俩真要好啊。”

    美登利一脸泫然欲泣的神气:“正太,你别跟来。”她扔下这句话,独自加快脚步。

    起先她说了一起去鹫神社来着,结果她半路变道,匆匆往自己家走。

    “你不和我一起吗?你为什么要回去啊?太过分了。”

    正太像平时一样撒娇道。然而她像是表示拒绝似的,一声不吭地走去。不明原委的正太吃了一惊,追上前扯住她的袖子。他正在讶异,美登利红着脸说:“不为什么。”不过看起来是有原因的。

    他们穿过宿舍的大门。正太以前也经常来玩,出入这个家并不拘束,便跟着美登利从外廊进了屋。美登利的妈妈见了他,说道:“正太,你来啦。美登利从今天早上就心情不好,大伙儿可犯愁呢。你陪她玩吧。”

    正太像大人一样严肃地问:“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是。”美登利的妈妈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回头看向美登利。“过个一阵就好了。她总是这么任性,常和朋友吵架吧?真是个让人没辙的大小姐。”

    美登利不知什么时候把棉被拿到了小客厅,卸下腰带和外套,往地上一趴,一声不吭。

    正太小心翼翼地来到她的枕边。“美登利,你怎么了?你生病了,还是心情不好?到底怎么了?”

    他没敢离她太近,端坐着,将双手放在膝上,心里满是烦恼。美登利仍然不答,用袖子遮了脸,悄无声息地哭着,从发髻里散出的刘海被泪水打湿了。见到这般情景,正太知道,她肯定有什么原因。但他是个孩子,说不出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一味地犯愁。

    “你到底怎么啦?我又没做什么惹你发火的事,你为什么这么生气?”

    他瞅着她的神色,一筹莫展。美登利擦拭眼睛,说道:“正太,我没有生气。”

    正太问她到底怎么了。她有许多烦恼,可这些都是说不出口的羞耻事,没办法告诉别人。她一声不吭,红了脸。并没有什么具体的理由,她却渐渐感到不安。到昨天为止,美登利都没有过这种感觉,窘迫让她无法开口,浮现老人一般的想法:要是有可能,我想在昏暗的房间里一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活,不和任何人交谈,也没人盯着我的脸看。那样的话,即便有现在这样的伤心事,我不用担心别人看我,也就没有这些念头。我要是可以一直一直和人偶还有纸娃娃玩过家家,该多开心啊。啊,真烦,长大真是件烦心事。我为什么要长大?我想回到七个月、十个月前,回到一年以前。

    她都忘了正太在这里。当他和她说话时,她跳起来,把东西全踢开。

    “回去吧,正太,求你了,回去!你在这里我会死的。你一和我说话,我就头疼;我一说话,脑袋就晕。我不要任何人来我这里。你也请回吧!”

    她冷淡得不似往常。正太不明白是为什么,如在云里雾里。“你好奇怪啊。你平时不是这样的,真是个怪人。”

    他着实有些不甘心,虽然语气平静,眼里却软弱地浮起泪意。然而美登利毫不在意,厌恶地道:“你走,你走。你要一直待在这里,我们就不再是朋友。正太,你好烦。”

    “那我走了。打扰了。”

    美登利的妈妈去看洗澡水烧好了没有,正太也没和她打招呼,刷地站起来,从院子跑了出去。

    <strong>十六</strong>

    正太往前跑,挤进又挤出人群,蹿进文具店。三五郎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收摊来了店里。他把中衣小腹口袋里的几个钱拨弄得叮当作响,牵着弟妹,做出一副大哥的模样说,想要什么,我给你们买。正开心时,正太跑了过来,他说:“阿正,我正在找你呢。我今天赚了不少。我请你吃点什么吧。”

    “说什么傻话呢,我要让你请?闭嘴,别说大话!”正太的言辞粗鲁,不同以往。接着他闷闷地道:“现在可没心情吃东西。”

    “怎么了,有人和你干架吗?”三五郎把吃了一半的豆沙面包塞进怀里,叫嚷道:“是谁啊?是龙华寺,还是长吉?在哪儿起的事?吉原,还是鸟居前面?庙会那次是他们趁我们不备,今天可不会输给他们。我做好准备了。我来打头阵。阿正,你稳住了,我们上!”

    “你性子真急。没干架。”正太毕竟不好开口,闭了嘴。

    “可你刚才跑得跟出了大事似的,我当然以为是干架。可是,阿正,如果我们今晚不找他们,以后都没法干架了。长吉那家伙就要失去一条臂膀了。”

    “怎么?失去臂膀是怎么回事?”

    “你不知道是吧?我也是刚听到我爸和龙华寺的住持太太聊天来着。说是阿信最近就要去一所和尚学校念书。他穿上僧袍,就不好动手了吧。也不可能把那种长长的荡啊荡的袖子卷起来打架。这一来,到了明年,胡同和大街都是你的了。”三五郎怂恿道。

    “得了吧,那边给你两分钱,你就会成为长吉的人吧?像你这样的就算有一百个跟着我,我一点都不高兴。你想跟哪边就跟哪边。我原本想着不靠别人,就凭我自己,和龙华寺斗上一回,既然他要去别处,也没办法。以前听说藤本要明年毕业后去和尚学校,怎么那么早就去呢?反正拿那家伙没辙。”正太啐了一声道。

    信如的事,他听了全不在意。他回想着美登利的一举一动,也没有唱平时的小曲。尽管大街上人声鼎沸,但他的一颗心满是寂寥,便不觉得热闹,从掌灯时分他就进了文具店待着。

    今天的酉市糟糕极了,这里那里都是些莫名其妙的事。

    美登利从那天起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有事的时候,她会去吉原的姐姐那里,却绝不去街上玩耍。朋友们寂寞了,喊她一起玩,她光是口头答应说这就去,却不和他们一道。就连对正太,她也不再亲近,总是窘迫地红着个脸,再也见不到她在文具店跳舞的活泼劲儿。

    人们感到奇怪,也有人担心道,这是生病了吗。她的母亲含着笑,别有深意地说,回头她就会现出顽皮的本性,这就是中场休息。不明原委的人也不觉得有什么,还有人称赞道,她现在像个女孩家,变温柔了。也有人埋怨道,本来多好玩的一个孩子,现在变得没劲了。

    如同火熄灭了一般,大街倏然变得落寞。也很少听到正太唱歌的好嗓音。他每晚提着弓形手柄的灯笼,一看就是去收利息的。他走在田埂上的身影透着寒意,有时三五郎陪着他,唯有三五郎的声音和从前一样,听着滑稽。

    有关龙华寺的信如要去其寺院宗派的学校念书的消息,美登利完全不曾听闻。她把以前对他的怨念就那样封在心里。由于最近这阵的古怪现象,她觉得自己不再是自己,每天尽为各种事感到羞耻。一个结霜的早上,有人把一枝人造水仙花从格子门外插在门上。虽然不知道是谁留下的,美登利不知怎的心生依恋。她把那枝花插在多宝格的细颈瓶里,欣赏它寂寥又秀丽的模样。后来她在无意中听说,就在她捡到花的第二天,信如穿上黑僧袍,去了某某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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