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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标题的原意是“比个子”,在此采用了国内常见的译名]

    <strong>一</strong>

    从这里拐个弯兜到吉原大门,路很长,就像门口回头柳[离吉原大门不到100米的柳树,因客人恋恋不舍回头而得名]的柳丝,也是长长的。不过,妓院三楼的灯火映照在齿黑沟[围绕吉原外围的水沟。彼时妇女有染黑牙齿的习俗,用剩的染料倒进沟里,故此得名。这条沟最初搭成时宽9米,为的是防止妓女逃跑。后因扩建,沟逐渐变窄。],彼处的喧嚣仿佛就在耳畔。人力车从早到晚来来去去,人们由此揣测吉原难以衡量的盛况,说到大音寺前这地方,名字听着有香火气,其实是一处红尘闹市。

    转过三岛神社的拐角,没有什么大房子,唯有隔成十间二十间的近乎倾颓的长屋。这里的生意不旺,半数的屋子关着木板门窗。门外挂着纸串,用纸剪成的各种古怪形状,涂上贝壳粉做的白颜料,背后粘着竹签,跟彩色的烤串似的,看着有趣。挂纸串的不是一家两家,各家各户全家出动,早上挂出来晾晒,傍晚收回去,小心翼翼。有人问,这是什么?那边答,你不知道么?十一月的酉日,利欲熏心的人们都会去那间神社求个熊手[十一月的酉日每年有两至三次,逢酉日,人们去相应的神社参拜。吉原附近有浅草的鹫神社。熊手原本是农具的耙子,酉日在神社出售的熊手是缀满了装饰的扇形开运物,寓意“将财运刨进来”。],这是熊手上的装饰。

    有些人家从正月取下门松就开始做这项活计,一年忙到头,是真正的熊手商人。另一些人家把这当作补贴家用的零活,却也从夏天开始就沾了满手的颜料,大概是为了新年的衣服。做熊手的人们都说,“南无大鸟大明神,既然会给买熊手的人带来好运,我们制作熊手,更该有上万倍的运气”。不过,人生难以如愿,没听说这一带有什么有钱人。

    居民大多在青楼工作。某家的丈夫在小格子[低级妓院]做龟公,拎着一串鞋子的寄存牌,当啷作响,听着怪忙的。傍晚,丈夫套上外套出门,妻子在身后用火石打火祝祷平安,他朝妻子望一眼,这也可能是最后一眼。曾发生过像戏里演的十人斩[歌舞伎《笼钓瓶花街醉醒》,佐野次郎左卫门将妓女八桥等十人斩杀。]那般殃及无辜的命案,还有一方逼着另一方殉情不成,将怨念转移到妓院一干人身上的。因此这份工作着实危险。只要听说“不好了出事了”,就可能性命攸关。尽管如此,去上班时看起来像去玩儿,也是洒脱。

    姑娘要么在大篱[高级妓院]做服侍妓女的贴身丫鬟,要么在七间引客茶馆的某一间做迎客的,提着灯笼颠着碎步一路小跑,算是学徒。那么学成之后做什么呢?大概也只有在这地方,姑娘家会把当上花魁作为奋斗目标。

    打扮入时的30多岁的中年女人,穿着洒脱的细条纹和服与同色外套,藏青色分趾袜,脚步匆忙,雪驮[雪驮和草履相似,区别是鞋面和鞋底之间加了一层皮,起到防水功能。此外,雪驮的鞋底钉了鞋掌,走起来有响声,是风雅的表现。]清脆作响。她侧抱着一个小包,那里面是什么,不用问,只见她用脚尖踢一下茶屋的栈桥,说道:“绕过去太远了,我从这里递过去。”原来是此地做衣服的裁缝。

    这一带的风俗与别处不同,很少有女子将腰带后面系整齐,她们不爱素色腰带,偏爱有花纹的宽幅腰带,像妓女那样在身上缠个几圈。也有人做出不忍看的神色道:“中年女人也就算了,十五六岁含着酸浆果当哨子吹的姑娘也这副打扮,不成样子。”不过,这是一地的习俗,无可厚非。某人昨天还在河岸的一间低级妓馆用着叫什么紫的花名,今天就和当地的黑帮阿吉开了个笨手笨脚的烤串摊。等钱财耗尽,她便又回到从前的店里。这样的媳妇显得比良家妇女要出挑,孩子们纷纷有样学样。

    到了九月的秋天,且看仁和贺[吉原特有的节庆,艺人在街头表演和行进。]那时候的大街。七八岁的孩子们不知从哪儿学的,模仿露八的表演,荣喜的舞蹈[露八和荣喜都是著名太鼓艺人。],其进步的速度,会让孟母惊得立即搬家。路上的看客们一夸,他们便来了劲,说“今晚再兜一圈”。那股劲头不断增长,到了15岁,只见他们往肩上搭块手绢,哼着青楼的流行歌。少年的成熟劲儿实在惊人。

    在学校的唱歌课上,他们也按吉原的风格打着拍子,拖着“ki-chon-chon”的尾音。在运动会上,差点就唱起吉原流行的伐木歌。原本教育就是件难事,看到这些孩子,不由得更让人感到,老师们该多么煞费苦心。

    在入谷[大音寺的南边]附近,有一所名为育英舍的私立学校。虽是私立,有近千名学生,将狭窄的校舍挤得分外逼仄,也表明了教师的人望之高。在这一带,只要说“学校”,人们便知道是育英舍。

    这所学校念书的孩子们,有的是消防队员、建筑工人的小孩。有个孩子说,“我爸是妓院吊桥那里守门的”。也没人告诉他,他就知道了,有股聪明劲儿。有的孩子模仿艺人站在梯子顶端耍把式,同学说,“呀,把墙头上防贼的木刺给弄折了”。那边说,别告诉老师。居中调停的,是被称作“三百”[明治时期,无照律师所收佣金低廉,三百是“三百文”的意思,含有贬低之意。]的无照律师的儿子。有的孩子被人嘲笑,“你爸是给妓院收账的马头呀”。这名头难听,虽是个孩子,他也红了脸。他爸爸工作的妓院老板家的宝贝儿子,住在妓院的别馆,跟个华族似的,戴着学习院那种带檐的帽子,穿着轻浮华丽的西装。马头家的孩子追随着他,喊着“少爷,少爷”,十分可笑。

    在众多学生当中,有个龙华寺的信如。他一头丰盛的黑发,不知能留多久。总有一天他会剃度,衣袖终将染成僧袍的墨色。不知他是否出于自愿走上宗教的道路,不过,他学习成绩好,是遗传了做方丈的父亲。他生来性格沉静,朋友们觉得他太闷,用了各种办法捉弄他。有一回,用绳子拴了猫的尸体,往他那边一扔,说:“你既然是个和尚,念经给它超度吧。”那是从前的事了。如今他是全校第一名,再没有一个人会侮辱他。他年方15岁,中等个子,毛栗子般的发型,不像个俗人。原本,他的名字读作藤本信如,却总让人觉得该念作释信如[前面加“释”,表示是释迦弟子。信如的名字,只有在“藤本信如”这里读作nobuyuki,其他时候都读作shinnyo,如同僧人的法号。]。

    <strong>二</strong>

    八月二十日是千束神社的庙会,各町将山车和有人在上面跳舞的花车装饰起来,以示炫耀。拉山车的年轻人爬上吉原东面的日本堤,那气势,仿佛要连人带车冲进吉原。年轻人过节的劲头可想而知。也不可小觑在旁边听大人们筹划的孩子们。不用说,他们会穿起同样颜色的单衣,而他们私下商量着要怎么博个满堂彩,要是让大人们听了,会吓一跳。

    有个顽皮的孩子王,给自己一伙人取了“胡同组”的名头。他是建筑工头[此文的建筑工人主要是“鸢职人”,负责高空作业,也常兼任区域消防员,地位较高。]的儿子,今年16岁。他自从仁和贺的时候代替父亲扛了山车,便一发不可收拾地趾高气扬起来。他像大人那样低低地系了腰带,别人和他说话,他必定从鼻子哼一声作答。那模样让人生恨,建筑工人家的老婆在背后说:“他要不是队长家的,能那么横!”

    此人任性十足,做派骄人。他有个眼中钉,是大街上田中屋那家叫作正太郎的,年纪比他小3岁,家中富裕,为人娇憨,人人都喜欢那孩子。

    “我上的是私立学校,那家伙是公立,就算唱歌,他都摆出一副我才是正统的模样。去年和前年的庙会,都有一群大人围着他,他过节的花样都比我这边精彩,而当时的情形下,我还不好动手打他。今年要是再输给他,我就喊一嗓子:&lsquo;你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胡同的长吉。’我平时为自己的力气而自豪,到他这儿就不被人当回事。在辩天渠那儿游泳的时候也同样,好些人跟了他,和我一伙的人不多。要说力气,是我这边强,但我们胡同组的太郎吉、三五郎他们,被田中屋的笑面虎给骗了,而且他们畏惧他学习好,悄悄地就成了他一伙的,让人郁闷。后天就是庙会,要是我这边看着赢不过他,我就大闹一场,给他脸上留道疤。我只要不怕失去一只眼睛一条腿,就不难做到。叫上人力车坊的丑松,家里给人做发绳的文次,还有玩具店的弥助,这就够旗鼓相当的了。哦,更重要的是得叫上那个人,让藤本给我出出主意。”

    十八日的黄昏,长吉驱赶着飞舞在面前的蚊子,绕过龙华寺长满竹子的庭院,慢吞吞地来到信如的房间,探头道:“阿信在吗?”

    “——有人说我野蛮。我可能是野蛮,但不甘心的事就是不甘心。阿信,你听我说。去年,我最小的弟弟和正太郎那边的小矮子用长柄灯笼打了起来。接着,正太郎的伙伴们陆续来了,你猜怎么着,他们打坏了我弟弟的灯笼,还把他整个人往空中抛。其中一个说,看吧,你们胡同这些没用的!这时,那个又高又大的年糕团店的傻子骂道,你们有脑袋吗,那是尾巴,尾巴,猪尾巴!我那时刚抬着山车慢慢走进千束神社,后来一听说此事,便说我马上去报仇。结果被我爸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顿,我当时哭着睡了。至于前年,你也知道的,大街的伙伴们聚集在文具店的门口,演滑稽戏什么的。我过去看,他们却放话说,胡同自己也要弄点什么看啊。他们就演给正太[正太郎的全名是田中正太。]一个人看,让人不快。就算他有几个钱吧,不过是以前开当铺现在放高利贷的,对这世上来说,少他一个才更好。这一次的庙会,我一定要闹一场,把以前丢的面子给找补回来。所以呢,阿信,拜托了。我们是朋友,对吧?我知道你不情愿,但请你站在我这边。为了给胡同组雪耻。正太郎那家伙炫耀什么他唱歌才是正统,你帮我把他干掉吧。他说我是私立学校的笨学生,你也是私立的,所以,求你了,就当是帮我,挥动长柄灯笼干一架吧。我真的是从心底感到懊丧,这次要是输了,我长吉将没有立足之地。”

    他着实不甘心,耸动着宽肩膀说道。

    “可我很弱的。”

    “弱也没关系。”

    “我可挥不动长柄灯笼。”

    “那就不挥。”

    “我加入你们,你们会输的,这样也行吗?”

    “输了也没事。那是没办法的,算了。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在名义上加入我们胡同组,做个样子,我们就会显得人多势众。我是个没学问的,你有学问,要是他们用汉文或其他什么嘲讽我们,你帮我们这边也照样回击。啊,真开心,痛快!你只要答应了,就等于一千个人的力量。阿信,谢了!”长吉说话比平时温和。

    一个是工头的儿子,系着三尺带,趿拉着草履[用脚趾尖夹住鞋襻儿,将脚后跟露在外面,是当时的时尚。];一个是墨绿色细棉布外套、紫色兵儿带的少爷打扮。两人的想法迥异,话也经常说不到一块儿去。尽管如此,长吉出生在寺院旁边,住持夫妇也喜欢他。信如和他在一所学校念书,他整天被人嘲笑“私立”,信如听了也不舒服。而且,长吉的性格不可爱,没有人发自内心地做他的同伴,让人怜悯。正太郎那边则是连町里的年轻小伙们都在帮他。信如想,不是自己偏袒长吉,他之前的失败应该怪田中屋。长吉这么看重自己,来拜托自己,按道理,也不好说不。

    “那我就和你一组。我加入你们不假,但尽量不打架才是胜利。要是那边来挑衅,那是没办法。要真打起来,田中家的正太郎,很容易对付。”

    信如忘了自己手无缚鸡之力,从书案抽屉拿出家人从京都买来的“小锻治”的小刀,给长吉看。

    长吉凑过去看。“这刀好像很快呢。”

    要挥舞这样的小刀吗?那可真危险啊。

    <strong>三</strong>

    她把一头解开来拖到脚边的长发在头顶紧紧扎了,让前面的头发膨起来,梳成沉重的发髻。这个发型叫作赭熊,听起来吓人,却是最近的流行,有很多家世良好的小姐也梳这种头。

    她肤色白皙,鼻子笔直,嘴巴虽不小巧,抿得紧,并不难看。五官分开来一样样看,不算美人胚子,但声音清脆,望向人的眸子表情灵动,一举手一投足生气勃勃,让人愉悦。她穿着柿红底白色蝶鸟纹样的单衣,高高地系了黑缎子拼双色扎染布的昼夜带[腰带的表里是两种布料。],脚上是连花街也少有人穿的漆底高木屐。她早上去了浴室回来,颈子雪白,拎着手绢站那儿的姿态,让逛完妓院早上回家的年轻人说道,真想看看她三年后的模样。

    她叫作大黑屋的美登利,生在纪州[和歌山县。],说话带些儿口音也很可爱。首先,没人不喜欢在金钱上洒脱的人。她的钱包沉甸甸的,不像个孩子。这是自然,她姐姐是大黑屋的头牌,正值盛时,她沾了姐姐的光,楼里的嬷嬷和丫鬟们想要讨好她姐姐,便和她说,小美,你去买玩偶吧。这点钱给你买手球。人们给她钱却不做施恩状,她得了钱便也不知珍惜,花钱如流水。她送给同班的二十个女生一人一只橡胶球[当时女孩玩的手球多是用线缠绕而成的,橡胶球价格昂贵。],为了哄伙伴们高兴,还把相熟的文具店卖不动的玩具全部买走。以她的年纪和身份,按理不能没日没夜地花钱。她将来会成为怎样一个人呢?

    她有父母,但他们宠着她,不曾说过一句重话。大黑屋的老板对她的疼爱也显得古怪。一问之下,她并非老板的养女,也不是什么亲戚。她姐姐卖身的时候,到家里查验的老板邀她们一家前往,于是父母带着她离开家,来东京找活计。其中不知有什么原委,总之,如今他们一家管着大黑屋的宿舍[妓女们日常居住的宿舍。],妈妈给妓女们当裁缝,爸爸在小格子做会计。美登利既学才艺和手工,也去上学,其他时间,她随心所欲,半天在姐姐的房间,半天在町里玩耍,日常听见的看见的,是三弦太鼓的声音,妓女们的姹紫嫣红的衣裳颜色与花纹。刚来的时候,她出门时把雪青色扎染的衬领搭在外衣上[衬领是搭在贴身里衣上的。],被町里的姑娘们笑话道,乡下人啊乡下人。她又气又急,哭了三天三夜。如今都是她嘲笑别人,就算她露骨地说人“土气”,也没人回嘴。

    二十日是庙会,朋友们来和她说,我们好好玩一场吧。她像往常一样,不计较金钱就答应下来。“我们各自研究一下,做每个人自己喜欢的事吧。不管多少钱,我来出。”

    她作为孩子们之间的女王,有这般别无二家的好处,比大人吩咐还有效果,立即就有个孩子说:“我们演滑稽戏吧。借一家店铺,让街上能看见。”

    “那太傻了。不如做个神轿。像蒲田屋店里那个一样的真家伙。重也没关系。我们嘿哟嘿哟地扛就是了。”一个男孩模仿着大人头缠绑带的样子,将帕子扎在脑袋上。

    “那样的话我们多无聊。光是看你们闹腾。美登利也不会觉得好玩的。还是做美登利喜欢的。”旁边的一群女生说道。有趣的是,听口吻,她们似乎不想玩庙会,只想去看常磐座的戏。

    田中正太转了转他灵动的眼睛,说道:“我们放幻灯吧?放幻灯。我家里也有几张片子,不够的让美登利买,到文具店去放,怎么样?我来放映,让胡同的三五郎做解说。美登利,好不好?”

    “啊,这个似乎好玩呢。让阿三来解说的话,没有人不笑的。如果顺便把他那张脸放出来,就更好玩了。”

    就这样谈妥了。正太负责买不够的幻灯片,他满头大汗地四处跑腿的模样也很好玩。马上,明天就是庙会的日子,他们将要放幻灯的消息也传到了胡同。

    <strong>四</strong>

    此地从不缺鼓点和三弦的音色,不过,庙会毕竟不比平日。除了酉市,千束神社的庙会便是一年一度的大热闹。三岛神社和小野照崎神社是邻居,氏子[在同一所神社参拜的居民]们互相竞争不肯服输,十分热闹。胡同和大街的人们今年各穿了同款单衣,在真冈棉布上印染了草体字町名。也有人说,这衣服没有去年的好看。绑袖子的麻布揽袖带是用栀子黄的染料染的,选了尽可能宽的布条。不到十四五岁的孩子们往揽袖带上拴了各种各样的玩具,达摩、猫头鹰、纸糊小狗,越多越显得气派,有的孩子身上拴了七个九个乃至十一个。他们还在背上拴了大小铃铛,叮叮当当的,也不穿木屐,就穿着分趾袜在街上跑,那副勇猛的模样显得带劲。

    和这群孩子隔开一些距离,田中正太穿着从肩膀到袖口有道红条的短外褂,领口和背后印着町名和田中屋的名号。他白皙的脖子上挂着藏青色肚兜,这打扮不常见。再看时,系得紧紧的青绿色腰带是经过多次染色的绉绸,衣领上的字样也染得格外鲜明。他头上的绑绳在脑后系了结,插了一支从山车上拔下来的假花。脚下是一双走起来有声响的皮革襻儿的雪驮。他没和喊号子的一伙人混在一起。

    庙会前夜顺利地过完了,今天已到了黄昏时分,集合到文具店的共有十二个人,只缺一个美登利。她化妆化了好久,正太不断在店里出出进进,念叨说:“还没来吗,还没来吗?”

    他又说:“三五郎,你去喊她来。你还没去过大黑屋的宿舍。你从院子那头喊一声美登利,她能听见。快去,快去。”

    “行,那我去。长柄灯笼搁这儿,蜡烛就不会被人偷走了。正太,你在这儿守着。”

    “小气鬼,你有工夫说这些废话,早点去。”年纪比三五郎小的正太骂道。

    “我来也,次郎左卫门[见前注,歌舞伎《笼钓瓶花街醉醒》的主角。]。”

    三五郎拔脚一溜烟地跑了。“哟,他跑的样子真好笑。”目送他的一群女孩们笑了起来,并非没有道理。三五郎身材矮胖,前额和后脑勺突出,脑袋像个榔头,短脖子。当他扭头看过来,只见他是个突脑门,狮子鼻,而且是龅牙。可以想象,他有个外号叫“龅牙三五郎”。他皮肤黝黑,最让人印象深的是他的眼神,总有股戏谑劲儿。两颊的酒窝显得逗趣,眉毛长得一高一低,像人们蒙眼贴出来的福笑脸。总之,他是个长相滑稽的、没有坏心的孩子。

    他家里大概是穷困的吧。今天他穿着阿波棉布[德岛产的棉布,价廉。一般是白地,茶色、藏青色条纹或格纹。]的筒袖,对不明原委的朋友解释道:“我的单衣没来得及做好。”他是家中老大,家里一共六个孩子,爸爸靠拉车好不容易赚点钱。虽然有五十轩[在吉原大门外五十轩町的引客茶馆。要和吉原的高级妓女见面,得先去引客茶馆候着,在那里吃喝听曲,之后,妓女会带着仆人来迎接。]的茶馆作为老客户,但生计并不顺利。前年,三五郎刚满13岁,想为家里分担生计,去并木的活字印刷所干活。可他为人懒怠,十天的辛苦都熬不下去,一份工作不曾坚持过一个月。从十一月到春天,他在家做羽板球的手工活,夏天去检查所[妓女卫生检查所,位于仲之町的尽头。]那边的冰店帮忙。他的叫卖声有趣,善于揽客,所以冰店老板很中意他。去年他给仁和贺拉了花车,朋友们嘲笑他,到现在都还有人喊他“万年町”[万年町是台东区的贫民窟。拉花车的多是贫民苦力。]。不过,说到三五郎,人人知道他是个滑稽的家伙,没有人讨厌他。这也算是他生来的好处吧。

    对他来说,田中屋是自家的救命绳,全家蒙了那边不少的恩情,虽然问田中家借的钱是按天计息的,利息不便宜,但不借钱又活不下去。既是金主,当然不能将正太视作仇敌。每当正太喊他:“三儿,来我们町玩吧。”他不好说不愿意。然而,自己生在胡同,长在胡同。住在龙华寺地界,房东是长吉的爸妈,表面上不能违逆长吉,背地里帮正太跑腿,一旦被哪边盯上了,日子不好过。

    正太坐在文具店,等人的当口,小声哼起了“忍耐的恋爱路”[端歌。开头是:“忍耐的恋爱路,最是无常。下次见你,拼上性命。眼泪污了粉,硬是用酒遮了脸。”]。

    老板娘笑道:“小小年纪就唱情歌,不得了啊。”

    他莫名地耳根一红,掩饰地高声叫道:“大家都来!”边喊边带人跑到大街上。恰在此时,迎面碰上了外婆。

    “正太,你怎么不吃晚饭?我从刚才就在喊你,你忙着玩,都没听见吧?哎,你们待会再和他玩吧。劳您照顾了。”外婆向文具店老板娘打了招呼。

    外婆亲自来迎,正太不能说不,被带走了。之后,虽然人数没怎么变,周遭一下子变得寂寥。

    “那孩子一走,连大人也变得冷清了。他既不闹腾,也不像阿三那样讲笑,可是人人都爱他的亲和,财主家的小孩倒是很少有那股劲儿。”“你看见了吧?田中家的寡妇那个样儿。她都六十四了,倒是没搽粉,但那个圆髻大得跟个年轻姑娘家似的。她总是那副娇娇的嗓子,就算人死了,她也用那声音去讨债。估计她临终的时候,得和钱殉情。”“话虽这么说,我们在她跟前抬不起头,全是那阿堵物的威力。钱谁不想要啊。我听说,就连那里头的大妓院都问她借了不少钱呢。”两三个媳妇站在大街上,算起了别人家的钱财。

    <strong>五</strong>

    端歌有这么一节:“等人难耐,夜半的火盆。”凉风习习的夏日黄昏,美登利在澡盆里冲掉了暑热,为了梳妆打扮坐在镜前。妈妈亲手把她的一头乱发梳理整齐,觉得自家女儿真美,不断起身又坐下打量着她,说道:“脖子上的粉薄了点儿。”她身上的单衣是天蓝色的友禅染,显得清凉。妈妈给她系上浅茶底金色纹样的窄幅丸带,又把木屐摆在庭院的石头上。此时已过了不少时候。

    “还没好吗?”三五郎在围墙外头绕了七趟,哈欠也打了无数,虽然一直在赶蚊子,脖子和额角还是被狠狠叮了。他等到筋疲力尽的时候,美登利出来了,说“走吧”。他一声不吭,扯住她的袖子就往前跑。她怒道:“这样跑我喘不上气,胸口痛。你如果这么急,我就不跟你一起了,你自己一个人去。”结果两人各自先后到了。他们来到文具店时,正太正在家里吃晚饭。

    “啊,没劲,不好玩。那个人不来,我都不想放幻灯。婶子,你这里有卖七巧板吗?要是有十六武藏[类似日本象棋的游戏。]或其他玩意儿也行,我闲得慌。”美登利表示无聊,其他女孩们立即借了剪子,开始用厚纸剪七巧板。三五郎打头,男孩们齐声欢快地唱起仁和贺的小调。

    “见北廓[指吉原的妓院。]全盛,檐下悬灯,五丁町日日热闹。”

    他们记忆力很好,接着唱了去年和前年的歌谣,连挥手和打拍子都和从前一样。这十来个人凑成的热闹使得店门口聚起了人墙,人们纷纷讶异是怎么回事。此时,人群中,做发绳那家的文次喊道:“三五郎在吗?你来一下,有急事!”

    三五郎没有防备,答道:“好,我来了。”他刚轻快地迈过门槛,面颊上就吃了一拳。

    “你这个墙头草,吃我一拳!你搞脏了胡同的面子,我不会放过你。你以为我是谁?我可是长吉。你吃里爬外,可别后悔!”

    “啊!”三五郎一惊,正要逃走,领口被人抓住了,接着被拖了过去。那边是胡同的一群人。

    “打死三五郎这家伙!”

    “把正太给我拖出来!”

    “胆小鬼,别跑!”

    “也不能放过糕团店的傻子!”

    一伙人沸腾如潮水。他们一下子打落了文具店屋檐下挂着的灯笼,连挂着的油灯也变得危险。

    “别在店门口打架!”

    老板娘喊道,然而没人听。他们共有十四五人,头系绑绳,将长柄大灯笼挥来舞去。随心所欲地乱打一气。有人旁若无人,穿着鞋踩进店里。他们没找到要找的敌人正太,嚷道:“把他藏哪儿了?”“他逃到哪里去了?”“你不说是吧?你不说?让你不说!”一伙人围住三五郎,拳打脚踢。

    坐那儿的美登利气坏了。旁人试图拦住她,她一边挣开来一边骂道:“喂,你们在干吗?阿三他有什么错?你们想和正太打架,那就去找正太啊。他没有逃走,我们也没有把他藏起来,正太他不在这儿。这地方是我在玩儿,你们一个指头也别碰!啊,长吉,你真讨厌!你为什么打阿三?你又把他扯地上了。你要是没打够,就来打我啊!我来做你的对手。大婶,你别拦我!”

    “你这个卖笑的,说什么大话!你将来反正要接你姐的班,做个讨饭的。对付你,这个就够了!”

    长吉隔着一群人,抓起自己沾满泥的草履,扔了过去,正好砸在美登利的额角。美登利变了脸色,腾地站起来。老板娘怕她受伤,将她一把抱住。

    “看着吧,龙华寺的藤本可是站在我们这边的。要报仇的话随时来。混蛋!胆小鬼!窝囊废!我们会在回去的路上埋伏,你们可要当心胡同的晚上!”

    一伙人将三五郎往文具店的进门处一扔。此时传来了脚步声。有人去找了警察过来。长吉喊了一声:“撤!”丑松文次等十余人朝各个方向四散着飞快逃去,也有人藏在通往后街的巷子里。

    “讨厌讨厌讨厌讨厌!长吉!文次!丑松!你们为什么不杀了我!我三五郎难道会白死吗?就算变成鬼,我也要缠着你们。长吉,你给我记着!”

    三五郎流下了大滴的热泪,最后“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他应该很疼吧。衣服到处绽开了口子,全身都是沙土。

    文具店老板娘想要劝架但劝不住,被混乱的场面吓到,只能倒吸冷气。她跑过来扶起三五郎,抚摸他的背,帮他拍掉身上的沙。

    “忍忍吧,忍忍吧。不管怎么说,他们人多势众,我们这边都很弱。就连大人也没法和他们斗,你打不过是正常的。你没受伤就好。要是他们在路上埋伏,可就危险了。好在巡警来了,让他送你回家,我们也就放心了。”

    她将事情经过对巡警讲了。“职责所在,我送你回去。”巡警牵过三五郎的手,他瑟缩道:“不用了,不用您送,我自己回去。”

    “不用害怕。不就是送你回家这点事吗?别担心。”巡警含笑摸摸他的脑袋,他却愈发瑟缩成一团,“要是和我爸说我打了架,他会骂我的。工头他们家是我们的房东。”

    巡警安慰道:“那我把你送到门口。不会有人骂你的。”说着把他带走了。

    邻居们松了口气,遥遥目送他们。然而刚走到胡同的拐角,三五郎甩开巡警的手,一溜烟地逃走了。

    <strong>六</strong>

    “呀,真稀奇,大夏天的莫非要下雪了不成?美登利居然不肯去上学,你是有多不开心呢。早饭也吃不下。待会儿我给你叫寿司来家里吃?要说是感冒吧,也没有发烧,大概是昨天玩累了。早上要去太郎稻荷神社参拜,妈妈代你去吧。今天就在家歇着吧。”美登利的妈妈说道。

    “不啦,我许过愿,祝姐姐的生意昌盛,如果不去参拜,我心里不安。给我香火钱吧,我去去就来。”

    美登利跑出了家门。到了中田圃的稻荷神社,她敲了锣,合掌祈愿。也不知她祝祷了些什么,一去一回的路上,她一直没精打采。正太瞧见了美登利沿着田埂走回来的身影,远远地唤了她一声,朝她跑过去,扯住她的袖袋,一上来便称歉。

    “美登利,昨晚对不住了。”

    “你没必要道歉。”

    “可他们恨的人是我,打架的对象也是我。要不是外婆来喊我,我是不会回去的,那么三五郎也就不会被打得那么惨了。我今天早上去了三五郎那里,他哭了,很不甘心。我光是听了经过,也很不甘心。他说,长吉那家伙往你的脸上扔了鞋。那个混蛋,乱来也要有个限度!但是,美登利,请你原谅,我并不是知道他们要来而逃走的。我几口就吃完了饭,正要出门,外婆说她要去澡堂,我在家看家,正好那时候出的事。我是真的不知道。”他不断地道歉,仿佛是他的错,又抬头望向美登利的额角,问:“还疼吗?”

    美登利嫣然一笑。“没事,又没受伤。不过,阿正,不管谁来问你,你不许说长吉用鞋砸了我。万一让我妈听到了,我会挨骂的。我父母都没打过我的头,长吉那样的家伙的鞋上的泥沾在了我的额头上,那就和他用脚踩了我一样。”说着,她背过脸去,显得楚楚可怜。

    “真的请你原谅,都是我不好。我道歉,你别不高兴。你要是生气,我会难过。”两人边说边走,不觉来到了正太家后门附近。“进来坐吗,美登利?家里没人。外婆出去收利息了,就我一个人在家,怪孤单的。我给你看上次说过的印画儿,来吧,我家有好多种呢。”他扯着她的袖子不放,美登利默默地点了头。两人推开陈旧的院门,进了院子。庭院不大,摆着种了花草的盆。屋檐下吊着盆蕨草,是正太在午日[日本有十二支历法,午日是稻荷神社的庙会,这一天有各种摊子。]买来的。不明原委的人会感到讶异,都说这家是町内最大的财主,可家里只有外婆和这孩子两个人。据说他家有成串的钥匙挂在身上,连肚子都发凉,然而这个家却是间一眼可望尽的长屋。就算没人在家,撬锁的贼也不会来打这屋子的主意。

    正太先进了屋,找了处通风的所在。“来这里吧。”他还给美登利打着团扇,作为13岁的孩子,显得过于成熟了,有点逗。他拿出家里传下来的印画儿,美登利夸好看,他便高兴起来,不觉说起了他父母的事。

    “美登利,我给你看以前的羽板。这是我妈去旗本的宅子那里干活的时候,东家赏赐的。板子这么大,很滑稽吧,上面画的人的脸也和现在的不一样。哎,妈妈要是活着就好了,她在我3岁的时候死了,我爸倒是活着,不过他回了乡下的老家。现在家里只有外婆。我很羡慕你。”

    美登利说:“画要打湿了。男子汉不哭鼻子。”

    “我性子软弱,经常想起许多事。现在这季节还好,到了冬天有月亮的晚上,我去田町那边收利息的时候,走在田埂上,哭了好多回。才不是因为冷。我自己也不晓得是为什么,总之就是想到很多事。嗯,从前年开始,我也去收利息。外婆年纪大了,晚上尤其危险,而且她眼睛不好,盖章什么的不方便。以前我们家有好几个伙计,可外婆说,因为家里只有老的和小的,他们不把我们当回事,使唤不动。她就盼着我再长大一些,开起当铺,就算达不到以前的规模,至少重新挂起田中屋的招牌。其他人都说我外婆小气,可她节约都是为了我,我觉得她很可怜。她去收钱的地方,譬如通新町等地,那可是穷得很,他们一定都在说我外婆的坏话。想到这些,我就掉泪。毕竟我性子软弱。今天早上,我也去阿三家收利息来着。他身上疼,可他不想让他爸知道,还在干活。看到他那副模样,我开不了口。男的哭鼻子,很可笑,是吧?所以胡同那群野蛮人总是嘲笑我。”

    说到这里,他显出为自己的脆弱而羞愧的模样,不觉和美登利对望一眼。他的眼神十分可爱。

    “你在庙会那天的打扮真适合你,我很羡慕呢。我如果是男的,也要那样扮起来。比谁都好看。”美登利赞道。

    “我有什么好看的。你才美呢。大家都说,你比吉原里面的大卷还好看。你如果是我姐,我该有多自豪。那样的话,不管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在后面耀武扬威。没办法,我一个兄弟姐妹也没有。美登利,我们下回一起去拍照吧?我做庙会那天的打扮,你穿条纹透纱的衣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到水道尻的加藤照相馆去照吧。让龙华寺那家伙羡慕一通。真的,他肯定会羡慕到生气,会气得脸色发白。他性子阴沉,生气也不会脸红。还是说他会笑我们?笑就笑吧,没关系。最好把照片放得大大的,搁在橱窗里。你不喜欢这样是吗?你的表情好像不喜欢。”

    他的语气带了嗔意。美登利觉得好笑,扑哧笑了。“要是我照出奇怪的表情,你就不喜欢我了。”她的笑声清脆,看起来心情又变好了。

    早上的凉意不觉间消逝,转为日照下的暑热。

    “正太,晚上见。来我的住处玩吧。我们往水里放灯笼追鱼玩儿。池塘的桥修好了,不用怕。”

    说完,美登利起身走了。正太开心地目送她,觉得她真美。

    <strong>七</strong>

    龙华寺的信如和大黑屋的美登利,两个人都在育英舍念书。去年四月末,樱花落尽,樱树挂上绿叶,树下的紫藤开了花。学校在水之谷的原野[如今的隅田川畔,朝日弁财天一带。]上开了运动会。学生们兴致勃勃地参加了拔河、抛球、跳绳,漫长的一天结束,黄昏到来,他们玩得忘了时间。

    就是那时的事。

    不知怎的,信如没了平时的沉稳,在池畔的松树根上绊了一跤,双手撑在红土路上,外套下摆沾了泥,狼狈不堪。美登利正好在旁边,看不下去,便拿出红色的绢帕子,上前道:“用这个擦吧。”伙伴们当中有爱嫉妒的,嚷嚷道:“藤本,你这个当和尚的,却和姑娘说话,还开开心心地道谢,真好笑。美登利,你是要当藤本的老婆吧?要是嫁到寺院,你就是大黑[日本大多数佛教宗派可结婚,僧侣的妻子叫作大黑。此处正好与“大黑屋”相应。]啦。”

    信如原本就讨厌听人讲别人的八卦,每次听到就皱眉看向一边,现在他本人被人嘲笑,更是难忍。那之后,每当听见美登利的名字,他就害怕,怕人提起那次的事,胸中烦闷,有种无法言说的不快。但他也不好逢人提起她的名字就生气,便决心装不知道,故作镇定,一脸漠然地听过就算。然而,有时美登利当面来问他个什么,他不知所措,通常只说声“不知道”,同时因紧张而冷汗涔涔,十分不安。

    美登利好像全不在意他的冷淡。起初,她总是亲切地喊他“藤本,藤本”。放学回家的路上,她走在他的前面,在路边看见了什么好看的花,便等着后面的信如与自己会合,对他说:“你看,这里有这么好看的花。可是枝子高,我够不到。阿信,你个子高,手能伸到那里。求你了,帮我折一枝。”

    他在一群学生当中是年长的,她既然来求自己,他也没法拂袖而去。可他越发地怕别人传闲话,便将近处的枝子拉过来,胡乱扯了一枝,往她那边一扔,然后大步走开。

    美登利愕然地想,这人可真冷漠。经过几次这样的事,她终于意识到,他是在故意整自己。

    他对别人不这样,唯独对我,总是冷冷淡淡的。每当我问他什么,他从来不好好答。我去到他旁边,他就逃走。我和他说话,他就生气。他真够阴沉的,让人郁闷。而且根本不知道怎么哄他开心。像他那样难搞的人,就让他自己在那儿闹别扭、生气和整人好了。我才不把他当朋友。也不要和他说话。

    想到这里,美登利来了气,从此只要没事找他,即便和他擦肩而过,也不和他说话,在路上遇到了,也不跟他打招呼。不觉间,两人之间宛如隔了一条大河,无论是小船还是筏子都过不了这条河,他们各自沿着河岸走去。

    庙会昨天过完了,从第二天起,美登利再也没去学校。不用说,她额头的泥虽然洗掉了,那份耻辱却并未消失,留在她的心上,让她十分不甘心。

    无论是住在大街还是胡同,既然坐在一间教室里,就应该是朋友。奇怪的是,他们分作两边,整日逞强。我一个女孩子家,反正打不过他们,他们抓住我这个弱点,在庙会的夜里那样对我,真是卑鄙。

    长吉是个不听劝的,谁都知道他动不动就抡拳头,可要没有信如在背后怂恿,他才不会那样在大街大闹一场。在人前装得懂事温顺,在背地里指手画脚,这一定是藤本干的好事。好,纵然你是高年级的,学习好,又是龙华寺的少爷,我大黑屋的美登利从来不曾受人半点恩惠,你有什么资格让人喊我讨饭的!我是不知道你们龙华寺有怎样气派的香客,我姐这三年的熟客当中,有银行的川先生,兜町的米先生[妓院称呼客人,只取姓的第一个字。]。那个矮个子议员先生说要给我姐赎身,娶她做太太,可姐姐说不喜欢他的性格,没答应。嬷嬷们说,那一位可是个非常有名的人。你要觉得我说谎,可以去打听。都说大黑屋如果没有我姐大卷在,那栋楼将风光不再。所以,就连店里的老板都不会随随便便地对我爸妈和我,总是照顾着我们。有一次,我在客厅里和朋友打羽板球,玩疯了,弄倒了壁龛里的花瓶,旁边的大黑天[与上文的“大黑”不同,这里指的是大黑天。源自印度教的湿婆分身,佛教将其引入,到了日本,佛教与神道教融合,大黑天成了七福神之一,主掌财运,其形象是个背着袋子的老人。]陶像也给搞坏了。老板在隔壁喝酒,只说了句,美登利,你太调皮了。他都没骂我。女佣们都说,要换了别人,老板还不得好一顿大发雷霆。毕竟有我姐的势头在那里。我们虽然住在宿舍,算是看家的,但我姐是大黑屋的大卷,我才不会输给区区一个长吉,也没想到我会被龙华寺的和尚欺负。

    这样想着,她从此不愿去上学。她生来任性,被人欺负了气不过,索性折了石笔,扔了墨,丢开书本算盘,整天只和要好的朋友戏耍。

    <strong>八</strong>

    傍晚,客人催着人力车往吉原飞奔,到了黎明分别时,车载着昨夜的梦,走得寂寥。有人将帽子戴得低低的;也有人用手巾遮了脸,回想起女人临别时说着情话在自己背上重重一拍的疼痛,不禁面露讪笑。来到龙泉寺町西面的坂本大道,就得仔细些,当心脚下,不然容易撞上从千住进货回来的蔬果车。从吉原在扬屋町的边门到三岛神社拐角的一段,被称作“痴人路”。有人在街角说,你看那些坐车的客人,每一张面孔都神思恍惚,边忌惮别人的目光,边忍不住面露得意。管你是什么显赫人物,其实一个子儿都不值。

    如今到处都珍重女孩儿。用不着以《长恨歌》为例,讲述杨家的女儿蒙受君恩的故事。这一带后街的屋子里,也出过不少辉夜姬[《竹取物语》的主人公。]。有个舞蹈精妙的叫作阿雪的美女,如今搬到了筑地的某间艺坊,接待的都是贵客。她说话极其无知又可爱,例如不说稻谷而说“长米的树”。其实她原本是这个町的女阿飞,在家做花牌赚点钱。她从那时起就有美人的名声,不过去者日以疏[此处引了《古诗十九首》的典故,按中文的原义,“去者”指的是死者,文中用来指离开的人。],一个名人就这样消失了。此地的第二枝花是染坊的二姑娘。如今她改名叫小吉,在千束町的一家店,店门口亮着“新茑屋”的御神灯[艺伎所在的艺坊,门口挂御神灯。]。她是浅草公园一带最出名的美女,其出生地和阿雪一样,都在此地。

    从早到晚被人口口相传的闲话中,出人头地的都只有女人,男人就像那些刨垃圾的黑斑点狗的尾巴,被看成是无用之物。

    在这一带,被称作“伙子”的市井家的儿子们,到了年轻气盛的十七八岁,就五个七个地组成一伙。他们虽然不像歌舞伎里的侠客那样腰挂尺八[中国传统木管乐器,唐朝传入日本。],但个个都在某个名头响亮的师傅底下做学徒,用着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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