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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青梅竹马最新章节!

    [萧萧译《樋口一叶选集》(196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中,此篇译作《自焚》。篇名われから,写作“割壳”,是俗称“骷髅虾”的甲壳类。因其壳脆弱,干了就会裂开,故有此名。和歌作者常用来比喻因自身原因导致破灭的恋情。如《伊势物语》和歌:海人取藻,虫住藻上,其名割壳。破灭由己,放声哭,不怨人世。]

    <strong>一</strong>

    霜浓夜深的枕畔,微风从门缝里吹进来,把移门上的纸吹得簌簌作响,让人忧伤又寂寥。老爷不在家。不等到卧室的钟敲响十二点,太太是睡不着的,她翻了几次身,有点儿焦躁,从世间的种种,想到一件事。

    去年的这个时候,老爷总是去红叶馆[位于港区芝公园的高级餐厅。],他装作没事,可我从他出门衣服的袖袋里发现了刺绣花边的手绢,那时真让人着恼。我反复地和他闹,闹到后来,他赔罪道,我今后再也不去了。就算有一天,和我一个藩的泽木再也不把“伊”和“哎”的音念混,我都决不会打破这个誓言。你原谅我吧。听到他这样说,我真愉快,就像一直以来梗在胸口的硬块消失了,心情为之一爽。还有他最近外宿的事。星期三协会的人,还有俱乐部的同伴,闹腾的人比较多,他被他们一挽留,就把持不住了。教我花道的老师常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这话真是没错。他以前不是个会说话的人。从前他会说,今天在某处,人家叫了艺伎,我看了这样一个不可思议的舞蹈。明明是让人捧腹的事,他却说得一本正经。最近他总是说些流利极了的巧妙话,编排人家的不是。他把我这样没有见识的人哄得可好了,让人无从挑剔。他今晚会在哪里留宿,明天回来又会撒些什么谎呢。傍晚我给俱乐部打电话的时候,他说三点左右回来。他是又去吉原找式部[式部,妓女的花名]了吧。他说和那位断了,已有五年。错处并不都在老爷身上,那边每逢寒暑就送些点心过来,故意做出这些讨厌的姿态,老爷的一颗心就不定了,主动往那边跑。那些卖笑的人真是讨厌。

    她的心事越来越多,终于睡不着了,把绉绸面子的棉被一掀,从郡内绢的被褥上起身。

    八叠的客厅里竖着六联屏风,枕边摆着桐木火盆和煎茶的茶器,放烟灰缸的木架是紫檀的,还有红漆烟杆,透着风情。从枕边小被子的华丽花纹到枕头的红穗子,都显出她的日常喜好。充满了兰麝香的房间里,细竹纸灯笼朦胧地亮着。

    太太把火盆拖过来,试了下还有没有火。贴身丫鬟晚上埋下的佐仓炭半数成了灰,没有燃起来的部分仍是黑色的,已经冷却。她拿起烟杆,抽了一两口,吐出烟,竖起耳朵,只听得母猫叫春的声音从某处移到了此间房顶上。

    那是阿球吗?在这样的霜夜待在屋顶上,会像上次那样着凉,连呼吸都费劲呢。它还真是一只怀春的猫儿。她放下烟杆,站起身。为了去唤那只母猫,她给灯笼点上火,随便披了件八丈绢长外袍,纤腰上系了青蓝色绉绸腰带,显得格外美。

    地板踩上去冰凉。她拖着长长的衣服下摆,来到外廊,从边门探出脑袋,喊了两声:“阿球,阿球。”

    为恋爱发狂、心不在焉的猫儿,连主人的声音也不认得,发出悠远的媚叫声,边叫边往大屋顶的方向去了。

    “呀,不听话的家伙,真任性。不管你了。”她扔下这句话,无意中看向院子。黑暗中连事物的黑白也看不分明,透过茶梅盛开的树篱的缝隙,只见书生房间的门缝透出一丝微光。

    哦,原来千叶还没睡。

    她关上边门,回到卧室,然后重新起身,从点心柜拿了饼干罐,拿了几片放在纸上,包起来,用一只手举着灯笼,来到外廊。天花板上的老鼠们一阵喀嗒喀嗒的闹腾,不知是不是来了黄鼠狼,只听“吱”的一声惨叫。照路的烛火摇曳,走廊的黑暗显得可怕。因是住惯了的自己家,她并不在意。婢女们正在做梦的当口,太太来到书生的房间,从移门外问:“你还没睡吗?”

    她径自进屋,房里的男人全副头脑沉浸于书本,此时一惊,露出愕然的神色。太太见他一副傻相,站那儿笑了起来。

    <strong>二</strong>

    桌子是没有刷漆的原木,铺着白棉布。那上面,劝工场的笔筒里放着小楷笔、松鼠毛笔、钢笔和小刀。脑袋掉了的小乌龟笔洗旁边是红墨水瓶,装牙粉牙刷的盒子也挤在杂物众多的桌上。刚才在看外文书的那位,年纪不到23岁,留着略长的寸头,一张脸既不长也不方,浓眉毛,黑眼珠,容貌端正,然而十分的乡气,他穿着粗条纹棉衣,不用说,配的是白棉布腰带,跪坐的膝盖底下垫了一方蓝毯子,往前弯着腰,用双手托着脑袋。

    太太一言不发,把饼干放在桌上,这才说道:“你熬夜就熬夜吧,得做好御寒的准备。壶里的水都凉了,只剩萤火虫那么点大的火,你这样不冷吗?我就多管闲事地给你生个火吧。把炭篓子拿过来。”

    书生惶恐道:“我太懒了,不好意思。”太太的好意似乎让他困扰,他拿出炭篓子,显得十分拘谨。

    “我喜欢做这个。”太太说着,往火盆加炭。

    亲切中带着点儿显本事的心,她把剩的那点火小心地夹起来,搁在堆好的炭上面,然后把旁边的报纸折了三四折,从边上开始轻轻地扇。不觉间,火从此移到彼,发出啪啪的声响,蓝色的火苗忽忽悠悠地烧了起来,火盆边开始有些暖意。太太像完成了一件大事似的。“千叶,你也过来烤火。”她催促道,“今晚特别冷呢。”戒指闪耀的白皙指尖悬在藤编的火盆边上。

    书生千叶愈发惶恐,不断鞠躬道:“太谢谢了!真是感谢!”他在老家的时候,姐姐代替妈妈疼爱他,此时,太太让他想起了那个时候。太太打扮华丽,和乡下的姐姐没有半点相似。中学的升学考试前,他连着熬夜,当时姐姐也说了和太太类似的话,帮自己生火,还给自己做了荞麦面糊糊,说吃了暖暖身子。让人怀念的是从前,让人感激的是太太此刻的情谊,再加上自己平时就蒙她照顾,他惶恐得收起肩膀,整个人缩起来。太太见了,以为他冷。

    “你的外套还没做好吗?我让阿仲尽快给你做来着。可不能大冷的晚上就靠一件棉衣熬着。要是感冒了怎么办,真的要注意身体呢!之前在我们家的原田,是个用功的人,也和你一样,从早到晚做个书虫,都不去玩儿,一场曲艺也没听过,让人佩服,甚至觉得可怕。可惜的是,他在顺顺利利就要得到特批提前毕业的当口,得了神经衰弱。从老家把他母亲喊来,在这里照顾了两个月,终归他整个人彻底糊涂了,现在想起来也觉得可怜。他是所谓的疯狂而死。我因为目睹了他的情形,对勤学的人有些担心。我不能接受懒人,但你要注意,不要弄出病来。尤其你是个独苗,你不是说你没有父母也没有兄弟吗?作为千叶家的顶梁柱,你要有个什么,可没法重来,对吧?”太太将心比心地说道。

    他连声说是,没有其他话。

    太太站起身,“我真是打扰你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回去就睡了,到房间的路上就算冷也无碍,没关系的,这个你穿吧。你要是和我客气,我可就不高兴了。我比你年长,你要乖乖地听话。”说着,她刷地脱了外套,给千叶从身后披上。他的背上传来衣服上留存的体温,感觉怪怪的,麝香的香气袭满全身。他不知该如何道谢的当口,她笑道:“很合适。”她举着灯笼出了门,灯里的蜡烛不知何时只剩下三分之一,北风高高地吹过屋檐。

    <strong>三</strong>

    不知是不是在烧落叶,每天早上,一阵烟掠过冬日院子里凋零的树木,朝着后街的商铺兼住家的方向飘去。“那是金村太太醒来了。”人们有这么一句嘲讽。习惯是可怕的,太太每天早饭前要泡个澡,没泡的话,饭也无心吃,一整天都没精打采的,心情不愉悦,仿佛差了点什么。要让别人听到了,会觉得那是爱美的人的折腾,但对她自己来说却是个麻烦的癖性。到如今,她有时也嫌烦,不过用人们了解她的心思,不等吩咐便堆起柴火,到她的枕边说,水烧好了。她原本几次想过要改掉这个习惯,结果用人们这么一通殷勤,她依旧保留了这一项奢侈。她用装了米粉的袋子擦洗一番,出了浴室,又厚厚地敷上一层“白菊”香粉。她的皮肤也已经改不了这套做法。

    她26岁。纵是晚开的花也已在梢头萎谢的年纪[当时,女子在二十二三岁算是大龄,过了三十就算半老徐娘。],可她因为会打扮,加上天生丽质,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个5岁。梳头的阿留说,那是因为没有孩子。要是有孩子的话,会更加沉稳些吧。她到现在也还有小姑娘的心性,虽然装了金牙的嘴[从明治十年开始,流行把并没有坏掉的牙改成金牙。]这个那个巨细无遗地使唤着众多的奴婢,但她和丈夫说要去十轩店[位于中央区日本桥室町,该处有许多人偶店。]买人偶时,真不像一家的女主人。她戴着防寒头巾围着披肩,和丈夫一起去川崎参拜弘法大师的路上,在新桥站,一群人耳语道,那人是新桥艺伎吗,是哪家的?明明是被称作“太太”的身份,她却为此十分欣喜。从此她的品味便和艺伎相似。她变成这样,一方面是她的容貌造成的。

    她从五官到头发,到整齐的牙齿,都和她的母亲不只是相像,简直是一模一样。说到她父亲,人称“赤鬼与四郎”,在十年前,他还是个眼神骇人的人物,啖着人们的鲜血。大概是报应,他在不到50岁时急性脑溢血,在发作的早上撒手人寰。葬礼的假花华丽又盛大,然而站在路口看热闹的人都在说他的不是,这让人推想他大概无法往生极乐。

    此人原先在大藏省拿着八元的月薪,穿着起毛的西装,打着便宜的混纺面洋伞,下大雨的时候也坐不起人力车。有一天他决心奋发,扔了帽子,脱了皮鞋,在今川桥畔通宵摆摊卖起了荞麦面糊糊。那气势犹如提着千钧的重担跳过大海,知道个中究竟的人,有的啧啧惊叹,有的在背后说,这是蛮干,终归会赔个精光,惨到没边。

    须弥山一般的财富不是一天堆成的,若是讲一下山脚的旧事,与四郎也曾有过恋爱,就像荆棘上挂着的露珠。他有个青梅竹马的妻子,名叫美尾。她美得有气质,当时刚过17岁。与四郎把她当作天地独一份的珍宝,从政府下班回来就去买菜,拎着装菜的竹壳,滴滴答答往下滴着水,也不管别人在背后嘲笑他惯着妻子。他一路听着黄昏的乌鸦叫声,想道,它的妻子也在家等着它。早上出门的时候,他把水缸底部擦干净,打好水,让妻子一整天不用摸水桶。只要妻子说,老公,你煮一下午饭,他立即应声“哎”,开始量米倒进淘米桶。他就是这么宠爱妻子。要是两人就这样过下去,活个一千岁也都在美梦中吧。

    两人像这样相伴到第五年的春天,梅花开时,人们都去赏花漫步。一个星期六的下午,他和两三个同事在葛饰的梅庄转悠了一圈。回程去了广小路一带的小餐馆,他不太能喝酒,喝一会儿就说要走,特意让餐馆装了一盒菜,听着朋友们对他的嘲笑,独自先告别,拖着疲惫的步子走回他位于本乡附木店的家。家里的格子门没关,进屋一看,别说灯火,连火钵里的火也熄了,煤灰洒了一地,显得狼狈。阴历二月,夜晚起了风,从厨房敞开的天窗吹进来,透骨的寒,让人难以忍受。他不明白家里出了什么状况,拿出洋油灯,想了半天,这时,住在隔壁的小学教员的妻子听到动静,匆忙地从马路那边的屋门绕过来。

    “你回来了。三点多的时候,你媳妇的娘家来了辆气派的人力车,接她走。她说让我帮着看会儿家,直接出门了。要是火没了,来我家取吧。我那儿还有烧好的水。”

    邻居太太麻利地照顾着他,而他满心疑云,想问,美尾走的时候做什么打扮,说了什么。可又怕对方觉得自己是个爱嫉妒的男人,便干脆地说:“麻烦你了。我已经回来了,不用担心,去休息吧。”他让邻居太太回去,自己寂寥地就着洋油灯吸烟。买回来的菜显得碍眼,想着索性给老鼠吃吧,也不解开绳子,就往厨房一扔。当晚,他钻进被窝,然而满心怨愤无处排遣,心想,不管有什么事,我不在的时候不说一声就出门,而且房门大开的,这是为人妻子做的事吗?他胸中如沸,觉得这事太过分了。

    第二天是星期天,他一直躺着,也没人数落他。他趴在枕头上像个毛毛虫似的,临街的格子门依旧上着锁,有人来找,他也不出声,就这样一直到了下午四点,有辆人力车停在门口。听见柔和的木屐声,他知道自然是妻子回来了,却佯装不知,继续睡。

    美尾一推格子门,自言自语道:“怎么锁上了呢。”她沿着邻居家的松树围篱,往厨房门那边绕进来。

    “昨天下午,我在谷中的妈妈生了急病,说是肝气。她说胸口疼得难受,中间有一会儿感觉要死了。医生给她做了叫作皮下注射的,情况总算稳定下来,今天她可以自己去厕所了。因为这样才耽搁了时间,昨天我从家里出去的时候心慌意乱,什么也顾不上,过后一想,连门也没锁,院子那边的门也是开着的。我可着急了,想着你一定生气了,可我没法扔下病人回来,今天也在那边待到这么晚。都是我不对,我和你道歉,请原谅。像平时一样和颜悦色地,好不好?你别不高兴了。”她道了歉。他便消解了几分怒气,训斥道:“原来是这样啊。既然如此,你怎么不写个明信片过来[当时,在东京市区,平信也是当日送达。]?你真傻。”又说:“我一直以为你母亲是个健壮的不生病的人,她是第一次发作吗?”两人和和气气地聊了起来,与四郎完全不知道妻子有什么秘密。

    <strong>四</strong>

    世上如果没有镜子这东西,女人就不知道自己是美还是丑,也就会安于自己的身份。逼仄的长屋里藏着杨贵妃、小町般的美女,美人围着围裙,过着俭朴的生活。有人说了许多话夸奖她,想要打动原本淡泊的女儿心,她听了不觉脸色潮红,将直到昨天都不曾打理的头发挽起美艳的发髻,拿起折叠镜照了照,觉得眉毛生得太密了,从邻居家借了剃刀修眉。她变得心思浮动,想让人欣赏自己。她想要里衣的袖子,外袍的领子是混纺的缎子面料,已经磨破了,让她不开心。说起来,与四郎的妻子改变的原因之一,也是受了人们吹捧。

    丈夫的身份虽然不高,但待她有情有义,她是高兴的。六叠加四叠的两个房间的家,她当成是金楼玉宇。有一次丈夫在四丁目的药师堂那儿买给她的白铜戒指,她珍重地戴在白鱼般的手指上。马蹄做的插发梳,她高兴得仿佛那是玳瑁做的。然而人人见了都夸赞她的美貌。也有些蠢货嘴上轻巧,凭着一己的兴趣评价别人家的妻子,说道,以你这般的容貌真是埋没了,可惜啊。你要是去做艺伎,恐怕会成为岛原第一的美人,无人可比。她拎着小桶去街上买豆腐,和她擦肩而过的一伙年轻人回头哄笑道,可惜这么个美人,穿得太寒碜。她那件棉布仿绢面料的衣服磨损得厉害,系着一根褪色的紫色毛料窄腰带。拿八元月薪的政府底层办事员的妻子也不该做比这更好的打扮,然而她一颗年轻的心感到窘迫,豆腐的水从桶箍松了的小木桶滴下,她的袖子不觉间湿了,却是因为眼泪。

    总之,别人尽盯着她的领口袖口,让她心情动荡。再加上去年,春雨停歇后的一个晴天,想着今天樱花正盛,过时不候,夫妻俩一道去上野然后去隅田川赏樱。两人尽可能地打扮起来,丈夫穿了唯一的一件有家纹的黑绸外套,妻子系了仅有的一根博多腰带,又穿上昨天和丈夫撒娇让他买的黑漆木屐,尽管木屐的鞋面是冒充的南部草,但只要不和真的比就是开心的。她兴高采烈,出了门。

    东睿山[如今的上野公园]的春四月,树木间的樱花如同云蒸霞蔚。今天已是十七日,花期就在这一两天。因此,从广小路看去,上下台阶的人如同蚂蚁聚成的塔,绫罗绸缎的衣服和樱花争奇斗艳,若不带心事眺望,十分悦目。两人爬上樱丘,来到如今的樱云台[位于上野公园的借席,经营者是下文提到的料亭八百善。客人付租金便可租借包间,食物饮料从旁边的八百善叫来。此店今已不存。八百善不再拥有实体店铺,在一些百货商场设有高级熟菜柜台。]附近时,从对面来了五六辆人力车,大声让人避让,众人停住脚步,互道诧异。只见车上大概是哪家的华族,老少皆有,打扮华丽的穿着红色渐变的振袖,搭配朱红色里衣,年纪大的穿着樱花树之间的松树的绿色,搭配怎么都看不腻的黑衣服,插了玳瑁簪子,这要是追赶流行的人,肯定会从领口露出一截金表的链子。车在八百善门口停了,那伙人进到里面。有人目送着,说些难听的话。也有人随口说一句好气派啊,便往前走。美尾究竟怎么想呢?她茫然地站着,久久地凝视,显得有些寂寥和心事重重。与四郎转头对她说:“应该是华族吧,妆很浓。”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回顾他俩和她自己,一味地消沉下来。

    与四郎有些不安,关心道:“你怎么了?”

    “我忽然有些不舒服。我不去向岛[隅田川的赏樱地。]了,想从这里直接回去。你慢慢看。我先叫个车回去。”她没精打采地说道。与四郎开始担心她,便说:“一个人看也没意思。下次再来,今天就算了。”

    美尾说什么,他就乖乖同意,平时她会为此开心,此时毫无所感。他说,回去的路上去吃烤鸡肉串吧。他越是哄着她,她越难过,像逃跑似的急急忙忙地回了家。两人的好兴致彻底没了。与四郎则只是担心美尾是不是病了。

    一颗心为了虚无的梦而发狂,美尾从此变了个人。她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泪湿衣袖,并不是爱上了别的什么人,只是神游天外。她知道这样不对,但她对与四郎的态度不比从前,觉得烦的时候就随便应一声,他如果生气了,她也就发起火来,高高在上地叫道,你要是不开心就和我离婚吧。我又没求你让我待在这里。我也是有娘家的!男人受不了了,挥起扫帚赶她,对她说,你走。两人之间的问题眼看就要变得严重了。她毕竟是个女子,不觉悲从中来,哭道,你这是欺负我吗?我这个身子原本是给了你的,你要是恨我,就打我,就杀了我。我死也要死在这个家。你就是杀了我,我也不走。随便你。她这样拽住他的袖子挣扎着,与四郎原本就不是真的恨妻子,说让她走也只是一时的威吓,趁着她抱住自己哭,便原谅了她,觉得那不过是她任性起来说的气话,是使性子。他对她的爱与日俱增。

    <strong>五</strong>

    与四郎对妻子不曾变心,把日子过得百年如一日,然而从那个时候起,美尾的状态变得古怪。她时常放空了望天,也不做家务事,让人感到可疑。与四郎仔细观察她,觉得她就像一个被恋爱夺走了心魂而变成空壳的人。他喊她,美尾,美尾,她无力地答,什么。怎么看她都只是义务地过着日子,身在此处,心却不知在哪里徘徊。他虽然感到介怀,可又不想被别人戳着脊梁骨说,老婆跟了别人你还不知道,都是因为你太宠她。他甚至想过,如果真有这样的事,他就要采取可怕的行动。从此,他形影不离地守着美尾。

    然而并没有发现偷情的痕迹。只是美尾一直在神游,有时哀哀地哭泣。“你打算一直就拿这么点工资吗?对面那户大宅的老爷,原先是在大名的宅邸当下人的,他决心奋发,从此出人头地。他虽然胡子拉碴,坐马车的模样看着也很气派呢。你也是个男人。别再像这样穿旧西装提溜着便当过日子了,请你尽早成为让马路上的行人回头看的厉害人物。你既然有空帮我买菜回家,还不如在下班后去上个夜校什么的。求你了,做个出色的、不输给别人的人。为此我会做点零活,赚点小菜钱。请你学习吧。拜托了。”她发自内心地哭着,一样样列举他的没用。与四郎如同挨了骂,很生气。而且想到她让自己上夜校只是为了装门面,其实是想趁自己不在家做什么,就更加气恨,故意说了无聊的话:“反正我就是这样没用。坐马车就不用想了,以后说不定要在街上拉人力车呢。你要是趁现在为你自己打算,最好找一个聪明能干的、有学问的英俊男人,而且是年轻的。我听说,对面那家的男主人也夸过你的样貌呢。”他说了这番讨人嫌的话,睡成一个大字,心想,懒汉啊懒汉,我就是个没用的懒汉。

    别说是夜校了,第二天,他连班也不愿去上,寸步不肯离开美尾的身边。

    美尾惊诧道:“你怎么这样听不进劝啊。”

    两人想不到一块儿去,说点什么就会引发争端。一个哭,一个恨,不断争执。不过,他俩原本有感情,吵完了又想起彼此从前的好,一个说,你做这个,做那个,另一个恨不得把对方含在嘴里怕化了,整天叫着“美尾美尾”,于是隔壁邻居们没人在他俩吵架时劝架。

    那次赏梅的事件后,自从那辆说是美尾家里来的、涂有金漆家纹的车来过后,美尾总是静静地想着什么,也不再热心地劝诫丈夫。她闷闷不乐地过着日子,常往娘家跑,回来后就垂着头缓缓叹气。当丈夫感到怀疑,她就说,我胸闷。她连饭也不怎么吃,常常午睡,整个人没精神,面色渐渐变得苍白。与四郎以为她病了,十分痛心,和她说,看医生了吗,吃药了吗。他忘了自己的嫉妒,一心一意地照顾她。

    其实,美尾的病是有了身孕。三四月的时候,事情确定了,到了梅子落下的五月雨的时节,近邻们都来贺喜。天气渐热,她为身形变化而害羞,仍穿着短外褂。与四郎难得高兴起来,简直疑心是梦。虽然不好对外人讲,他掰起手指数了数,今年十月便是产期。他想要个男孩,还为这等说不准的事去求神问卜。他虽然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其实按别人说的,去求了安产的护身符。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他一个大男人不会照顾人,尽出错,美尾凡事都倚仗她妈妈。丈母娘说,生孩子这事我多少比你懂一些。他便连声说“的确”,闭了口。

    <strong>六</strong>

    “月薪八元,暂时没有升职的消息。而且生了小孩,要买的东西多了,也需要人手,你打算怎么办?美尾如今身子弱,也不可能为了帮丈夫补贴家用而接手工活儿,三个人就这么待着,像叫花子一样过活,也不是个事。你还是找份工作吧。从现在起开始留心,换一份稍微赚钱的职业,这不光是为了你的将来,首先,你现在养不起孩子。美尾是我的独生女,既然把她嫁给你,我将来是想让你给我养老送终的。我不说别的,原先讲好了,我去庙里烧香的钱由你出,你也答应了,这才把她嫁到你家。那之后可是一分钱也没给过。你也不是故意不给,实在是你没用,给不起,所以就算了。我为了给自己赚这点饭钱,这把年纪给人做中介和女佣,老了老了还出来丢人现眼,但也没办法。

    “不过,人没有目标,是吃不了苦的。看你们夫妻俩的情形,将来我要是干不动了,需要仰仗你们的时候,八元月薪又能做什么呢?想到这里,应该现在就下定决心,虽然对你们彼此来说有些难过,眼下你们就暂且分开,美尾和孩子由我带走,你一个人,也不一定要做什么官,就算穿上草鞋到别处去,好好地工作,努力过上像样的日子,怎么样?美尾是我的女儿,不会不听我的话。就看你的决定了。”丈母娘说道。

    美尾生孩子前,丈母娘说要照顾女儿,住进了这个家。她动辄责备与四郎,他气得不行,压住怒气想道,这个老太婆,我一下就能把她打倒,可美尾怀着身孕,不能让她心痛,那样会波及孩子。他伶俐地说:“我也是个男子汉,不会不让老婆孩子过不下去。一辈子长着呢,我不会一直到死都拿八元月薪。您别担心。”

    丈母娘一笑,露出以前染黑、如今颜色剥落大半的牙。“原来如此,听起来好气派。你要不这样说,我是不会高兴的。好个男子汉,你应该有你的打算吧。原来如此啊。”她不满地点着头,让人生气。

    美尾为难地劝道:“妈妈,别说这种话。你让他不开心了,我很难做。”

    与四郎怀着自信,高姿态地想道,你这个蠢婆子,不管你怎么设法把我们分开,美尾都是我的,就算你这个当妈的指手画脚,她也不是个会离开我的薄情人。而且我们很快就要有可爱的孩子了。我们的关系好得很。哪怕踩响天原的雷神到来[《古今和歌集》中的一首:踩响天原的雷神,也无法将我们分开。]!他不把丈母娘放在眼里,认定美尾不会离开。

    十月十五日,与四郎就要下班的时候,美尾顺利地生下一个女孩。他原本希望是个男孩,虽是女孩,对他来说是一样的可爱。“你回来啦。”丈母娘迎出来。头孙的喜悦让她的脸颊浮现清晰的笑纹,她把孩子举到他跟前。“你看,真是个好孩子。红彤彤的。”与四郎欢喜得快要化了,他有些害羞,不敢伸手抱,让丈母娘抱着孩子,探头张望。这是像谁呢。他顾不上分辨,只觉得孩子莫名的可爱,连她的哭声也不同于此前邻家传来的婴儿啼哭。之前他担心美尾第一次生孩子会有危险,如今顺利结束,感觉如释重负。他去看产妇的情况,只见她枕着高枕、额上绑绳[高枕和绑绳是当时的病人和产妇的装束。]、头发蓬乱,她疲倦极了,让人心疼,却有种神圣的美。

    宝宝七日。产妇出月子。带初生儿去神社参拜。日子过得忙碌。与四郎用纸写了好些个孩子的名字,放在产土神前,像抽签一样抽了。常绿的松、竹,蓬莱的鹤、龟,这些都没抽到,倒是抽了一个他觉得不错便随手写着玩的“町”字。一家人高高兴兴地说,女人只有容貌好,才能获得众人的爱,没有比这更好的果报了。虽然我们家孩子不是小野小町,阿町是个好名字。他们一个个把她接过去抱,喊着,阿町,阿町。

    <strong>七</strong>

    阿町学会了大笑,时值新春。美尾显得越发心神不定,有时还掉眼泪。她说是妇女病的缘故,与四郎便不加怀疑,只和她聊些孩子长大以后的事。他仍穿着旧西装,做着落魄的工作,天天拎着便当去上班。

    丈母娘在东京住得不愉快,也过腻了穷困的日子,便说:“一来是为了让你们少操点心,再者说,有一个我从前就给他家干过活的从三位[相当于子爵]的军人,他这回调任京都,要在那边盖宅邸,让我去当女佣的领班。我打算这辈子就这样了。那边答应给我养老,我不再待在你们这儿了。下次如果有事来,让我住个一晚。此外就不麻烦你们了。”

    尽管丈母娘是那样的人,对与四郎来说,她毕竟还是妈妈。想到美尾会因此感觉无依无靠,他说:“您年纪也大了,不管是多好的工作,毕竟是在别人家干活,我们做子女的十分过意不去。请别去了。”

    “这种话,等你有朝一日出头了再说吧。我现在是不听的。”丈母娘打了一个包袱,给她位于谷中的家贴上出租的纸条,一路坐船[要到明治二十二年(1889年),才实现东海道线新桥-神户全线贯通]前往那边。

    过了一个月,一个云黑月晦的黄昏,与四郎加班查一些东西,在太阳落山后的八点才到家。如果在平时,家里的洋灯下,他会看到一幅美好的图景:风车和纸糊小狗散落一地,还不大像个母亲的美尾敞着怀,给孩子喂奶。他从格子门外往里看,只见灯火朦胧,纸门上不见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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