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青梅竹马最新章节!

贞节妇人在受冻,连泪水也结成了冰;有人住在大房子里,点一串岐阜灯笼,在纳凉夜候着风,却不见孝顺子女在蚊香旁哭泣。尤其可怜的是生了病的人,尽管有名医和良药在近旁,却无钱相求,既不是因为天命,也不是因为宿孽,便失去了本来可以挽救的性命。死者的妻子儿女的遗憾该有多大呢。

    人性本非恶,然而事到临头,人们无暇在意是否合乎道德,只是恨天恨地。因此道德混乱,国家的将来变得危急。为了拯救这一切,需要的正是仁义。他率先投入资产,着手从拯救众生的急处做起,一边推行富国利民之策,一边向显贵和绅商们要求赞助。所谓“德不孤”,某某贵族某某长官与他意气相投,一道协商,辰雄的美名由甲传到乙,把品德道义当作名誉的人们自然是同声附和,于是他的名声一下子变高了,就连素未谋面的人也仰慕他,无人不知晓他是个仁者。

    对辰雄的言行见得越多听得越多,随着与他相熟,籁三渐渐开始仰慕他,尊敬他。原本下决心绝不求人资助的籁三,在此人的面前失去了固执,憋不住郁闷,谈起了陶画业的不景气。

    “我没有一天不想着重振陶画业,然而事实上,我无权无势,说话没人听,说了也只是被人耻笑,甚至被人指着后背骂,真让人难过。不过这也难怪,我走上这条道,迄今十六年,我的名字一次都没有在共进会[从明治初年起在全国各地召开的艺术品评会兼展会]出现过。我的画笔是自由的,不曾被贫穷束缚,但因为我这人耿直,商人那边的评价不高,订单总是廉价粗劣之物,不合乎我的心意,让人无从下笔。最让我不满的是,这世上的人大多没有眼光。有些陶画工觉得,给人们用这样的东西足够了,于是随便画画,既没有设计纹样,也不愿磨炼技巧,那种画就等于把陶器给弄脏了。可是,我把血泪往肚里吞的同时画的粗劣陶器,和他们为了衣食而画的粗劣陶器,看起来并无差别,人们嘲笑我,说我是个只会吹牛没本事的陶画工,我的名声更加一落千丈。我有锻炼多年的画笔,苦心经营的设计,这些都在心里,没有画出来。我一个大男人,精神一到,何事不成?然而我一事无成,很没用。究竟是世人不明事理,还是我自己的眼光有误?也没法和人讨论,在前途渺茫间过了这些年。你也曾是我辈中人,应该能懂我的意思。请给我出个主意。”

    籁三把内心和盘托出,辰雄频频叹道:“我也有同感。我对国家的观点和你完全一样。我总在感慨德行与道义的颓废,人情的腐败,世人大多投身浊流与污沟,而且不觉得肮脏。我的同伴少,仇人多。但事情正是在坚持之下才能做成的,到了最近,我的事业也终于被几名正义人士所知。虽然我做得不够好,不过请你学我的样子,就算人们不接受,你也别放弃,要画出符合你的水平的陶画。资金我来筹备。你生性廉洁,可能会觉得别人出钱不干净,但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小事。让众多画工从睡梦中醒来,对国家有益,这还要踌躇吗?我多年来也感到遗憾,我国特有的陶器,虽然价格平实,但质量不如英法意国的。唯有萨摩陶器在陶土和釉料上都不同于他国出品,本可以成为名品,却因为画工没有骨气,商人不争第一,才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不可思议的是,我与你想到一处去了,许是时机正好到了。别放过这个机会。”

    他热心地想要出力,籁三感动得泪盈于眶,生来第一次对人说道:“那就一切拜托了。”辰雄不由分说地拍胸脯道:“都交给我好了。”

    隔了数日,伴随着三田的工程的喧嚣,另一件事沸沸扬扬地传入陶画工们的耳中。据说,埋没在如来寺门前深深的草丛中的愤世先生,三年不鸣不飞,如今打算一展技艺。这群人习惯了攻击站得比他们高的人,当面和背地里批评个不停。籁三既有了后盾,反倒觉得他们很可笑,静心做起了描线。用的素胎是沈寿官精制的细纹开片陶,形制是籁三一向的喜好,一对三尺高带底座的细口龙耳瓶。几个月后,这上面将会百花团簇,呈现绚烂的金色。籁三的一颗心驰向未来,眼前浮现人物景色,不觉莞尔一笑。这日子似是王侯将相也不换。他远离尘嚣,心境如凌风架云的仙人,倏忽不知时日经过。

    <strong>第六回</strong>

    对那个人,曾为他的恩义所感动,叹服他的行为,将他当作神明一般崇敬。而他不设心防,与自己亲近,让人高兴极了。阿蝶从尚不知晓篠原之名的最初就动了心,这心思渐渐明晰,随着两人愈发相熟,相思成疾。阿蝶的举止温柔又柔弱,如同荻花下的露珠。她不会把内心呈现出来,同时,她只要想清楚了,这辈子就愿意舍下这条命,无论水里火里,都不会再踏上第二条路。她斥责自己道,我是卑贱之身,也没有教养,而那人是受人敬仰的身份,我们不相配。另一方面,她舍不下这份心,打算以恋慕那人的一颗心为友,独自过一辈子。其决心着实可怜。有时听到外面的一些话,她的决心不由得摇摇欲坠。若是别人说那人的好话,她格外高兴。听到有人说媒,“某某子爵最爱的女儿,正适合那个人”,她胸中有如雷鸣,装作若无其事地去问哥哥,被籁三一笑置之:“没那回事。”

    但籁三毕竟也上了心,隔天晚上,辰雄来了家里,他便提起子爵女儿的事,问是不是真的。

    辰雄不当回事地说:“倒也不是谣传。说是什么几万石的旧大名,都听烦了,我已经回绝了五六次,那边还总让媒人一次次地白跑,真可笑。”

    籁三心有所思,说道:“为什么回绝呢?你还年轻,也不能一直单身下去。我不知道你的喜好,不过如果对象合适,就该定下来。”

    “我没打算一辈子单身,但我不想做华族的女婿,不想娶个公主做妻子。就算她懂得香、花、茶道那套规矩,又有少许能派用场的学问,也抵不了事。那样的人看不到世事的艰辛,也做不到独当一面的交际,无非是个牵线木偶。娶个那样的妻子,为她父母的荣光低三下四,我觉得很烦。我想要的不是地位,也不是对方的父母,而是对方的一颗真心。只要是个行得正、有志气的女子,我现在就愿意娶。”

    听到这番旗帜鲜明的话,籁三半笑不笑地回望阿蝶一眼。

    来家里玩的时候,辰雄不像个名人,像家人一样随意地聊着天,满是念旧和亲切,感觉比朋友和亲戚更亲,不由得让籁三有了切实的念头。有一回,他把这层意思透给阿蝶,她羞得用袖子遮了脸,逃进厨房。

    从此,阿蝶愈发地谨言慎行,专注于德行。身上的布衫并不让她感到羞愧,但是从措辞、举止、打理家里的开支,乃至与外界的交往,细细回顾之下,她以为自己有许多的不足。她虽然在忙这忙那,可恋情这东西真古怪,不时掀起波澜。她不希望那人厌倦自己,想要他喜欢和爱自己,想着要怎样才能获得永世不灭的爱,让自己和他都度过完满的一生。她想要的越来越多,心中涌现各种各样的想象,见到他,心喜之,却又怀疑他的话语背后有其他究竟,不禁叹息着责怪自己。一颗心的一半属于辰雄,喜怒哀乐皆由他而起,善恶黑白全凭他指点,爱的阴影笼罩了心。

    籁三作为局外人,抛开迷乱看去,辰雄的爱意不在妹妹之下,他是真心,妹妹是真意,放在一起恰成一对,让人喜悦。听那二人闲聊,恰如双蝶飞舞于百花园中,或是春风拂过席间,籁三自己也不禁陶然。在这般喜悦的心情中,他心无挂碍,意气风发地运笔构图。缠枝纹,分割纹;边纹、下腹和背景的讲究,以毕生的巧劲绘制浓彩淡墨,烧了素陶,又一窑,第二和第三然后是第四窑……不觉间,残菊落叶染了霜,掸天花板和捣年糕的声音响起,北风吹过天空,门前摆着装饰的松枝[日本正月期间在门口装饰门松,一般是12月13日到1月15日之间]。

    <strong>第七回</strong>

    辞旧迎新是寻常事,不过心境若是不同,就格外亮堂。正月初一的日头刚升起,去辘轳井打新年第一桶水,想着生活也像这辘轳一样转动了,心下愉快。籁三拿起喝屠苏酒的酒杯递给妹妹,说,年纪小的先喝。只有两个人的庆祝,倒也有趣。他们学着宫里的仪式,装年菜的是一直没扔的三层的旧食盒。家里的新物件是对着外廊的两间[明治时期的度量单位,1间约1.8米]长的四扇移门。以前都是将破的地方贴纸补上,东一块西一块,今年换了新门纸,靠的是篠原的恩情。元旦一早,兄妹俩便谈论起篠原的恩情。

    籁三生性固执,不愿受人恩惠,然而如今过于热衷陶画之道,便不再逞强,由篠原出资,买了二十元陶胎,二十钱[日汉字写作“匁”,约3.75克]金箔,并支付了四五个月的生活费和几次烧窑的费用。这许多的恩情之外,篠原还时常送来礼品,籁三每次都推掉了。只是,去年送来了新年衣裳的面料,他嫌烦,送了回去,那边又给送回来,如许几次,籁三说,那我就让妹妹收下,我一个男的,穿新衣服也没什么可高兴的。他把给兄妹二人的衣料还回去一幅,留下一幅,算是收了人情。用这衣料给阿蝶做了外出的衣裳,元旦这天让她打扮起来一看,果真是“粗茶头泡香”,18岁的阿蝶正如玉露般馨香馥郁[日本民谚,“丑女十八俏,粗茶头泡香”;玉露是上好的煎茶],比平时更有模样。籁三心喜,期望阿蝶平时也能穿这样的衣服。

    正月里人们忙着拜年送礼,籁三是个抛却了尘世的人,没有交际之苦,今天一天不工作,枕着胳膊躺倒。梦境被新年祝词的声音打断,籁三说:“少见啊,会有人来,是谁?”原来是平时不来往的某某商人。他的扇子上写了吉祥话,打开来照着念了,又絮絮地为去年疏于问候致歉,说以后请多关照。

    阿蝶接待了他,过来传话,籁三指着客厅的花瓶,说道:“被利欲蒙蔽的眼睛,会昏花到什么程度呢?他的那番话,可不是对我讲的,是对那位。”各路商家对籁三的花瓶评价很高,在他还没做好的时候就竞相说,我来买,不,务必卖给我。籁三把这些人一一回绝了,说道,这东西要拿去今年的哥伦布博览会[明治二十六年(1893年)在美国芝加哥举办的纪念哥伦布发现美洲四百周年万国博览会]参展,凡事由辰雄斡旋。悠然摆架子着实痛快,这更让籁三说起了大话。

    天黑下来,掌灯时分,辰雄四处拜年之后来了籁三家。他虽然交游广阔,却不辞辛劳地来了,让车夫在门口停了车。家里仿佛变得春色悠长,二人相谈甚欢,籁三聊起放风筝的往日,辰雄说起玩陀螺的从前,话题从此到彼,氛围渐渐亲密。

    “我经历各种变迁,反倒一味怀念少不更事的小时候。我关注世界和他人,想要帮那个救这个的,担起了自己不够格的事业,却又力所不及,让人郁闷,只能暗自吞泪。但这是我自己主动做的事,又不是别人让我做的,所以也没法向人诉说。我心里闷,只有来这里玩的时候才能放松。”

    这番话不像他,籁三听了便问:“这就怪了。你的博爱品德如今是上闻下达,一定有很多人尊崇你,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辰雄抬头道:“沉默是金。你我之间一问一答的,如果是开心的事倒也罢了,我自己都兜不住的苦楚,怎么能讲给你们听?从来正不胜邪,直难胜曲,你别问了,我的脑子愈发乱了。”

    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籁三觉得他的面孔惨白,不见血色。他咬着嘴唇,像在沉思。阿蝶忍不住轻轻拽了下哥哥的衣袖,籁三往前膝行了几步,说道:“能分享好事的朋友,要多少有多少,无论喜忧都能讲,才是真友情。可能有些人会因为你藏起忧虑而高兴,不过说句不中听的,你这样,我和妹妹都不会开心。我们把你当作兄弟,水里火里都愿意和你携手同行,你就讲个明白吧。你不说,我总是放不下心,比起我,阿蝶更是惴惴不安。女人气量小,会想着自己帮不上忙,一个劲儿地难受。那样的话我也烦,她也可怜。这也就五十步一百步的区别,你就把你的苦处讲给我们听吧。”

    他说的是肺腑之词。阿蝶不说话,蔫蔫的,一双手不断绞在一起又分开,可怜她的一颗心跳得越来越快。

    辰雄像是忽然意识到什么:“是我说了蠢话,把难得的好气氛给搅了。有苦才有乐,有乐才有苦。两者往复,才有趣味,而我为其中的苦处唉声叹气,人的一生不过五十载,哪里够用。阿蝶,你别担心。我刚说的都是醉话,我是个爱哭鬼,真的没什么。你且露个笑脸,让我也放下心。”

    说着,他哈哈一笑,像是全不放在心上。二人又回到了原先的话题。夜深了,辰雄回了家。阿蝶的心头却是愈加烦闷,辗转难眠,泪染被褥,心中想道:你那么热忱地做了计划,是有什么变故吗?好可惜。在这世上,和你聊得来的朋友少,想要毁灭你的仇敌多,你该有多么不甘心!你今晚的话语和神情,其中必有缘故。你是和我生分,想要掩藏,还是不想让我担心?无论如何,我是你的妻,即便没有你,我也不会跟别人。正是这种时候,我该让你明白我的真心。人人面上一般无二,刻在一层皮底下的骨头上忘不掉的,才是真心。我要和你互道真心,与你同忧共喜。

    思来想去之间,响起了早晨的钟声。新年伊始,阿蝶却没有从容的心境,身心耗费在没有余暇的恋情上。

    正月初三过去了,辰雄来信说,一月七日将举办新年宴会,顺便庆祝他的生日,想借阿蝶一用。大概是为了逗阿蝶开心吧,他还送来了阿蝶当天穿戴的衣饰,是用心挑的,让她在哪家显贵的席上都不会逊色。籁三兴冲冲地答应了。阿蝶自是不会拂了那人的意,化了妆,如锦上添花。“啊,你如今真是个淑女了,我们的这份运气,你的这般模样,真想给去世的双亲看看。”听到籁三的话,阿蝶在镜子跟前哭了。

    <strong>第八回</strong>

    窗外的梅花先于百花盛开,黄莺也来到我家鸣唱,春风吹,作品落成。一只花瓶烧四回窑,一对八回,每回都担着心。木柴的增减,烟的多少,火的成色燎着胸腔,轻微的响动牵动神经。会不会裂?颜色会不会化开?金色会不会变色?这几个月真是尝尽了苦楚。构思得以实现,用新稻草打磨过的陶器散发着光泽,那炫目的光是属于我的。

    花瓶上半部分用两根线做了区隔,那之间的正面画着盘龙和浪花构成的圆,周围是以古代缠枝纹风格画的菊花与桐叶;分隔线的边上画了云朵,上下绘有东大寺的纹样,背景是万字纹和铜钱纹;花瓶的肩上是一圈圆形菊纹,这纹样普通,但画得无比细致,不惹人厌。花瓶的上部到此结束,中间格子里,正面是成对的金阁寺银阁寺,背面是凑川和稻村之崎[日本南北朝时代的古战场]。用尽诚心绘制的色彩,并非凡笔。格子周围是古萨摩风格的七草,散落着点金蝴蝶,背景是金砂云海。花了前人未曾下过的工夫,明显有刻苦的痕迹。不管是底座的描绘,还是瓶口和下腹的小纹样。

    “要是想说我这瓶子不够精巧,不够细致,那就说吧。有眼光的不妨来看。就连一根棍子都有它的美。我籁三这点微末本事,全在这物件上了。”籁三自豪地想着,晚酌一杯。好心情添上几分酒气,愈加愉悦,他打算去和篠原吹嘘一下,顺便感谢对方上回招待阿蝶。

    到了大门口,袖口被妹妹拉住了。“哥哥,等一下。”她踌躇着不开口,籁三回身道:“有什么事?”

    “没什么。晚上风冷,你小心别感冒了。”她叮咛道。

    籁三高兴道:“我不会太晚回。不过酒醒了容易着凉,我套件外套出门。”

    他折回去,坐在屋檐下穿外套。妹妹帮他理顺衣领,凝视着他的侧脸,说道:“哥哥,你的胡子好多。大过年的,看着不爽利。”

    “什么嘛,晚上看不出的。明天在亮处帮我剃了。现在作品完成了,虽然不能因为小小的成功而放松,倒是不妨庆祝一下。我打算这几天约上辰雄,三个人一道去哪里玩一下。今天就是要去约他。我不会太晚回,不过新陶器在家里,外出毕竟要谨慎。你把门锁好了等着。哎,我心里现在没有半片乌云。今晚月色也好。”

    他站起身。妹妹和他牵着手,把他送到门口。落在地上的两道影子眼见着有一道远去了,站那儿目送的影子显得忧伤。晚风寂寥地吹过屋檐下的朴树。

    篠原家门口的门牌,从前看着是外人,以后就将是妹妹的家了。籁三觉得在玄关喊人通传太麻烦,他知道辰雄的起居室在哪儿,便直接推开院门。屋子亮着灯。他踩着被霜打湿的草坪,悄然无声地走去,围篱挡住了他的身形。他听见有人高声说话,映在纸门上的影子有两三个人。听着像是在商量什么事。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两句,疑心自己是在做梦。他们聊的事出乎籁三的意料。

    “以那个子爵作为幌子,和某某长官讲一声,此事必能成功。子爵的印章不难搞,只要买通柳桥的艺伎就行。钱的出处是那个富豪,已经通过气了。之后就找个地方躲起来。我才不怕被人说成是骗子或是欺诈,取走蠢人的不用之财,这是替天行道。说是从洋行回来的才子,想想都好笑,他哪里有什么眼光,就是个蠢货!要让他上钩,只需要用入江的妹妹做饵。我可瞧见了他在上次宴会的德性。要说服她那个顽固的哥哥不容易,不过只要提一下我对他的恩情就行,就等于把他绑起来扔在牢房里。那姑娘是个养在深闺的女儿家,不懂事,就是情深义重,容易哄。总之我都弄妥了,且等着吧。没想到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不过且养着他,也许将来有用。就像楠木正成曾用过能将人说哭的男人[《太平记》中的故事,楠木正成招兵时,出现了一个叫佐兵卫的男人。佐兵卫讲故事,先后让楠木和另一位武将落泪,因此被楠木重用。后来佐兵卫在战役中以计谋退敌。],是个人总会有用,博爱也是一种仁道。”有人得意洋洋地说。

    那声音不就是辰雄?籁三直起身,正要喊一嗓子“你这混蛋——”,终究扼腕放弃了。屋里的说话声不知何时停了,传来嘹亮的玉笛声。

    <strong>第九回</strong>

    这个人一笑,便有无限喜悦,这个人流一滴泪,便有万觞的忧愁。一颗心总是牵系着他,如同比形体更清晰的影子。

    此刻,他那张玉一样的面庞含着愁绪,一字字说道:“你我之间是怎样的缘分呢?宛如前世的缘分,难以忘怀。我想要为国家尽心,一颗心的一半却给了你。我的心思无法对人言说,尽管不知道你怎么想,我决心除了你绝不娶别人,那个什么子爵的女儿,我才不理她,干脆地回绝了。然而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说起来,是我的事业的问题。迄今为止,子爵助了我一臂之力,我这边的费用都是他赞助的,到如今,事业总算上了正轨,可他突然不肯出钱了。断了财路,无法成事,我是不是该把怨恨往肚里吞,就这样放弃?想到是为了你,即便别人讥笑和嘲讽,我都无所谓,可是一想到本可以改变的人世,国家的未来,我心中就满是遗憾。这些该对谁讲呢?因为这个缘故,就连与我亲密无间的你,我也说不出口。也不是无路可走,所以我才更加难熬。”

    他没说下去,言辞愈发磕磕绊绊。

    阿蝶恨声道:“你还不懂我的真心吗?”

    “不,正因为懂得你的真心,才难过。其实,事情和你有关。成败善恶,就在你的一念之间。今天的宾客当中有位显贵,说愿意为我们出资。我问他为何有此意,让人为难的是,他不知从哪儿听到的,以为你是我的妹妹,说想要娶你为妻。就算是为了国家,我也没法把你让给别人。就算让我抛却理想,我也不该对你说这些。”说着,她的爱人露出了肝肠寸断的神色。

    楚楚可怜的姑娘失魂落魄,打算扛起这份责任。她心中想道,我该用自己的贞操换你的德行吗?这一来,我心里有着不为人知的罪。可如果因为我的缘故,让别人瞧见你身败名裂,那我就成了恩将仇报的畜生。这真是左右犯愁,该怎么办?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觉得可走的路唯有一死:在这个有影子有形体的世界上,有诸多障碍和阻挠。若能回到出生前的空无量,没有叫作阿蝶的这个我,那么他就不用在乎情义,也不用忌惮谁,可以和那位小姐成就姻缘。对,这也是天命。死于疾病或死于恋爱,命都只有一条,没法活两次。我无愧于天地,神佛也不会责罚于我。哥哥,你原谅我吧。我不后悔。

    阿蝶的决心狠厉,毫无牵挂。可怜阿蝶是洁白无瑕之身,不染污浊,不沾恶行,她一直在贫贱中磨砺心性,不去看他人的富贵,就连在睡梦中也不忘记。打碎这块十八年的无瑕美玉的,正是恋爱这一魔障。魔王借了辰雄的形貌,篠原的声音,有时邀来春风,让花开满园,有时指向秋云,让月色晦暗。少女将喜忧藏在心中,魔王牵着她的衣袂,究竟要带她到何方?东西南北皆不见踪影,那双逗人的酒窝在何处?那如远山般让人怀念的眉毛在何处?眸如双星,口如绽蕾,却已不再闪耀,不再张开。漆黑发,雪白肌,都已不在。寒风凛冽中,夜半的月下,追寻人不见,呼唤亦无答。

    她留下的仅有一封信,那上面的字迹秀美,泪痕宛然。

    <strong>第十回</strong>

    籁三沉重地往花瓶跟前一坐,也不擦一下流淌的热泪。他瞪着的双眼迸着光,紧紧抱着双臂,心道:

    就让骨头碎了吧。如果我生下来就是个扭筋弯指的人,就不会走上这条道。既没有走上这条道,从前又会有怎样的念想呢?就因为被称作“陶画的好苗子”,我在老师的画室被称作一把手,自己没做宣传,别人就知道我的名字。因为贫穷而被埋没,我便不甘心。原本洁白的心沸沸扬扬,追求不该追求的名誉,是为什么?托付不该托付的人,是为什么?这张嘴吞下不该吃的不义之食,是为什么?把阿蝶许给不该原谅的人,是为什么?就因为这双手,这身本事,乱了心,迷了眼,让我一无所见一无所知。今晚阿蝶不幸离家出走,这是谁造成的?是我磨炼多年的画笔杀了我最爱的妹妹吗?是经营惨淡的苦楚让我变得肮脏了吗?辰雄在冷笑,在嘲笑,说那番话的是他,可犯下罪的人是我。君子断交,不出恶声。我不懂什么君子之道,可我受到的恩情如泰山沧海,虽然悔到了骨髓深处,恩情就是恩情。我听到了他作奸犯科的秘密,不该装作没听见,为了世间为了他人为了正义,我都该打他一拳,或是拔出身藏的短剑,扎他个透心凉。这很容易。

    然而让我不甘心的是,这瓶子、这恩情、这好处束缚了我,让我既没有拔剑也没有挥拳。仔细想来,我该恨的是我自己,是我的这双手,这身本事,这花瓶。我恨,我不甘心。仇人!敌人!大恶魔!将你打碎了,就能刺向辰雄吧。如果没有你,就没有什么恩惠!

    他握紧拳头,站起身,望过去。月光中浮现的金阁寺银阁寺,一点砂金一根描线,没有一处不贯注了他的心意,还有那一圈洒金,啊,都是他多年辛苦的结晶。

    画来画去,我自以为得了此道之妙。又有谁能继承我的这支笔?我在这条道上走了十七年,一直爱惜自己的名声。如今这名字写在花瓶上。看哪,海外的蓝眼睛;来吧,万国的陶画工。这是日本的一员,入江籁三自豪的笔,是能让我骄傲的完美作品。我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怎么舍得将它打碎?我一直不容于世,而我一辈子的念想就在这东西上。我该隐遁深山吗?我不甘心。要是阿蝶会回来,要是辰雄改邪归正,这东西便会留存。

    想到这里,他用双手抱住瓶子,四下打量。看着看着,一颗心逐渐恍惚,不知是自己进到了画中,还是图画来到了身边。既无阿蝶也无辰雄,没了忍耐也没了固执,自己的身上闪着金光,四方彩声沸然。

    籁三莞尔一笑,此时听得耳畔有人说:“籁三这个傻瓜不堪用。”是篠原吗?他正要转头喊一嗓子“混蛋——”,袖子被扯住了,一个温柔的声音说:“别感冒了。”

    “太好了,阿蝶,你回来了?”

    “哥哥,我们一起去那边。”

    那手指的前方是金阁寺、银阁寺,小蝴蝶飞在开花的秋草间,雾色皑皑,正像自己做的洒金底子。

    有趣有趣,蛟龙终非池中物。涌来的云朵间,海浪滚成团状,升龙降龙盘龙,团蝶团花团凤凰,桐叶招展狮子狂舞二叶葵,源氏轮小锤轮,缠枝牡丹缠枝菊,吉野樱龙田枫。这些那些都是美。阿蝶是美,辰雄是美,其中尤其美的是我的画笔。我舍了笔,又去哪里?天下人皆盲目,没有人值得看这个,也不值得给人看。花瓶呀,我的知己就是你,你的知己就是我,我们一起走吧。

    辰雄抱了一对瓶子,用力一扔,院子的石板地上轰然作响,伴随着大笑声。夜半的钟声远远地响起又消逝,只余洒下片片金光的一轮明月。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