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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木指的是长时间埋于地层中变成化石的树木。-译者注,下同]

    <strong>第一回</strong>

    以一支笔,描绘出五百罗汉十六善神,空中筑楼阁,神思绕回廊。三寸的香炉、五寸的花瓶上,绘有日本本土和中国的人物,或带有元禄[日本的年号,1688-1704年]风格的优雅,或梳着上古的高髻。细致地刻画武士铠甲的连线,选取官员衣裳的纹样,用极尽华丽的花鸟风月绘制装饰带,再画上楚楚的高山流水,让景色随心呈现,色彩浓淡相宜。映在不懂得点砂[萨摩烧彩绘的技法之一,在器物表面绘出细密的突起,有立体感]有多繁难的外行人眼里,都让人惊叹出声。画出这些的入江籁三却索然无味,放下笔,屡屡感叹萨摩烧的衰颓。说到萨摩,这世道就连萨摩鲣鱼干的要价也格外高一些[鲣鱼干削成薄片是木鱼花,日式高汤的重要材料。萨摩的土佐鲣格外有名],然而彩绘描金的萨摩陶器却没落了。

    回顾往昔,天保[1831-1845年]年间,苗代川的陶工朴正官有感于当地缺乏彩绘描金的能人,他虽是个年仅16岁的少年,却奋起勇气千万丈,游说长官,向藩政府请命,请了两位老师来到竖野[竖野窑是萨摩藩的官窑],吃尽苦头获得真传,其后磨炼了数度春秋,直到安政[1855-1860年]初年,终于在田之浦陶场让绘画窑开花结果,其间经历的刻苦与艰难数不胜数。前人的余荫之下,自己生在有美术奖励制度的今天,光是在东京这一地,就有两百多名陶器画工。这些人当中,没有人打算钻研技术,让日本自古以来的技艺之妙抵达万里海外的蓝眼睛,他们即便拿起笔练习,心里也尽是小利小欲。在他们看来,美不过是赚钱的工具。

    吉原和洲崎的青楼也是美的,那儿歌舞喧嚣,品川也有不错的姑娘。他们嘴里哼着三弦的节拍,一脸自得地随手乱画。总之,人生在世讲的是钱,即便画技高超,最后也是看成交价,只要做出批发商喜欢的东西就好。这话不知是谁说的!

    就是因为这般,陶器生意被卖国的奸商们左右,价格不断被往下压,本就薄的利润越发低微。然而陶画工们仍未醒悟,只觉得这样不合算,于是克扣时间削减费用,粗画滥描,本该画一件器物的工夫画了十件,或是敲醒刚坐在绘画台前、学习的时候都在打盹的小学徒,让其帮忙画器物的口沿和下腹,这样胡乱画出的洒金和点彩,就像擦过颜料的抹布上的脏污,别提一个“美”字,简直是丢脸。这样下去不消十年,萨摩烧有可能沦为今户烧[产于东京浅草的素烧陶器,价廉,日常使用]的同伴,在粗陶店里落满灰尘。也不是所有陶画工都傻乎乎地认不清形势,但他们认为,时势如水决堤,靠我等去堵是堵不上的,不如先在高处观望。他们一手托腮,不知屁股该坐在哪边,心性游移不定,明明是自己不热心,却说,不顺遂就像地震或雷鸣一样毫无缘由。走投无路时,他们只会迁怒老天。老天爷可真冤。

    不过这也是有道理的。陶画工们无非是我国几十万子民的成员,尽管天皇的关心照拂到百姓的炊烟,但老百姓们哪懂这个,只把日本的名誉揉成一团,扔进簸箕的角落。在世间,这乃是寻常事,犯不着为此生气。

    可是,我有我的理念。既然我走了握笔这条路,你可以笑我狂,说我傻,就算你拿黄金千万来换,我也不改此心。怀着这份心意磨炼技艺,在这将轻佻浅薄的人唤作才子的明治时代,坚毅的价值有多少,热情的结果能怎样,我们陶画工的道路究竟在何处,别人又究竟怎么看——无论如何,我要做出让自己满意的作品,让我入江籁三之名留在陶器的历史上。虽然心里这样想,以赤贫之身空怀壮志,已有若干年。这般下去,胸中的蓝图究竟要画在什么材料上,又要到何时才能描绘?我真恨,此恨入骨。

    ——想到这里,籁三握紧右拳,手腕抖个不停,胸中如沸,热泪盈眶。他虽然没有对外界发出悲愤之声,然而不知是谁给他取了个外号,叫作“愤世先生”。他常成为别人酒席上的谈资,却少有人来叩响他家的柴门,他没有朋友、弟子和妻子,只有一个叫阿蝶的妹妹和他一道住在高轮如来寺前的家。这是栋简陋的房子,篱笆上爬着牵牛,檐下吊着蚊香,兄妹俩过着柿汁蒲扇[将尚未成熟的柿子果实碾碎榨汁,发酵后得到红褐色的半透明液体,涂在蒲扇的扇面上,可以防蛀。这里用作贫穷生活的象征]相伴的日子。

    <strong>第二回</strong>

    都说十六七岁是看到树木落叶都忍不住笑的年纪,但生在贫家,月与花皆催人泪下。与阿蝶年纪相仿的少女们穿着新染的单衣,系着流行的腰带,摇曳生姿。有的姑娘细看并不美,她们搽了让人美三分的粉,把睡得翘起来的头发反复地梳直,加了垫发和假发髻,让头发蓬起来,做出个美人的姿态,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在黄昏去寺庙参拜,和她们擦肩而过时,飘来的风带着香水味。她们是去乞求什么呢,神佛也为她们头疼吧。

    和她们相比,反观自身,阿蝶并不自惭形秽,但也不怎么高兴,她穿着洗旧了的单衣,不自觉地夹紧了双肩,小跑着经过排在路边的庙会摊子,并不多瞧一眼。她急着赶路,心里只想着哥哥。

    我既不求富贵也不求荣华。若能将我这辈子该有的运气尽数转给哥哥,让他的技术能被世间承认,让他一心磨炼的愿望得以实现;此外,若能让其他那些看不起哥哥的画工向哥哥磕头认罪,如此一来,家中佛龛里二老的牌位也增了光。为此,哪怕我比现在更加衣衫褴褛,腰系破绳,都无妨。

    这些就是阿蝶的愿望。她刚把在家做的手帕送到商人那里,直接就来了白金台据称特别灵验的清正公[位于港区白金台的最正山觉林寺]这里参拜。她每天都来,却没有告诉哥哥。要是和他说,他会把画笔一扔道:“这份追求艺术的心,我倒还不如你了!”

    参拜过后回家,她惦着家里的情形,一颗心和双脚都急急忙忙。途中的一条小路上,人群聚集。管他是打架还是偷盗,她不想被波及,正打算绕过去。这时,有阵哭声从众人的衣袖底下传入她的耳中,她不觉驻足观望。

    该说是贫穷无止境吗,只见那是个50多岁的老女人,看上去比阿蝶还穷上一倍。她的眉眼皱纹丛生,却显得优雅,大概从前有什么来历。可怜的是,她正把头磕在摊子的角落里,翻来覆去地道歉。是个卖现烤点心的摊子,摊头摆着一排铜板。她道歉的对象是个30多岁的胡子蓬乱的男人,看着就凶神恶煞的。他身上的单衣敞着怀,正在边跺脚边吼,吼声震耳欲聋。

    这世道,人人都是因钱结仇。有些人原本关系和睦,并非那种会吵得脸红脖子粗的关系,其中一方受了另一方的恩惠,起初再三拜谢,结果没想到借钱的一方还不上钱,落到社会的底层,动弹不得。约定还钱却没钱,羞愧之下,欠债的便装作不在家,到后来甚至撒些言不由衷的谎,拖上一个月,然后又是半个月,那之后仍是没有着落,走投无路,便挑个月黑风高夜,在债主家的围墙外双手合拜,不顾情义和名誉,就此潜逃。

    这个老女人看来也是这般情况,她像怕人听见似的羞愧地小声解释,边说边哭。虽然没全听清,从其破碎的句子大概知道,她家作为顶梁柱的女儿生了病。她用揪人肺腑的悲伤声音说道:“只要等那孩子康复了,就会有法子的。请再宽限些时日。”阿蝶本就是个爱哭的女儿身,况且穷人的悲哀,她不是不懂,听着这番话,她觉得就像在说自家的事。

    然而那个男的根本就不听,说道:“虽然根本不够抵债,你拿这个摊子来赔吧。”老女人合掌作揖道:“要是没了摊子,我和女儿从今往后就没法糊口。还请您发发慈悲。”男人却狠狠打了她的手。

    阿蝶想,这家伙真讨厌!他看起来手头并不吃紧,而且身强力壮,也没有生病,可他毫不体恤家里有病人的老人是多么的困苦,简直如同恶鬼和夜叉。真想用钱抽在那张脸上,拯救老太太。可我做不到。打开钱袋,里面空空如也。真是气人,真是可怜。

    她无比遗憾地想着,望向黑压压的人群。哪怕这中间有一位有怜悯心的人也好。正当她这么叹息的瞬间,一名男子从阿蝶的身旁擦肩而过,毫不迟疑地走了出去。她不及反应,只见那名男子按住了恶汉高举的手肘,微微一笑。众人一惊,都将视线投向他。那人是位二十八九岁的年轻绅士,白单衣外罩黑绢外套,腰带间不经意地曳出一节怀表的金链子,其形容温厚,举止优雅,有种无法言喻的俏皮劲儿。他看向老女人,礼貌地说:“我是个过路的,虽然不清楚原委,不过,对方是女的,又是老人,有时候难免失礼。您看,她已经都那样道歉了,这路上人多眼杂,一会儿要是巡查过来了,您的身份也不合适。就让我来做个调解,如何?”

    他的态度柔和如柳。胡须男从鼻子里笑了一声。“你一个外人管什么闲事!如果道歉有用,我早就算了。如果你想听一下我为什么不接受道歉,我就讲给你听。我们把房子租给这个女人,给她遮风挡雨,已有两三个月,是她的大恩人。然后被她巧言说动了,一下子借了五元钱给她。毕竟是生意,讲好了一个月两毛五的利息。不管是天翻地覆,还是独生女要病死了,我们既没答应过缓几天,也没答应过能少还钱。可她这么哭哭唧唧,我就算是佛,耐心也有限。我现在连利息都拿不到,所以我能拿多少是多少,把这个摊子收走,也不算不讲理。”

    年轻男人哈哈地高声笑了。

    “我以为是什么事呢,原来花钱就能解决。那就简单了。你刚说外人别管闲事,可既然四海之内皆兄弟,我来出这个钱。”

    说着,他在钱夹里翻出一张五元钞,一枚一元硬币。

    “虽然不够,不过我现在只带了这些,你既是租房子给人遮风挡雨的大恩人,能否网开一面?”

    他的态度依旧温和,然而有个爱夸张的看客小声说,要是对方说个“不”字,他那雪白的拳头可就要挥出去了,胡须男说不定会被打趴下。

    汉子抢过钱,塞进怀里,摸出几张收据,那上面印的字是许多人的泪水的源头。他找了半天,找到对应的名字。

    “好了,确实给你了。要说不够,的确还差得远,总之比拿不到要好。这就算一笔勾销了。老太婆你赚大了。你找到了一座好靠山,今后可以借不带利息的钱了。虽然不关我的事,但我倒还是担心慈善家往后怎么过。”

    他冷笑着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既不道谢也不羞愧,分开众人离去。不可思议的是,他前行之处,大地并未裂开,也没有石头绊他的脚。

    老女人向年轻男人道谢,他不肯细听。“没什么,区区小事。我正好有钱,所以能帮到你,要是没钱,我和你并无差别,有一天也会站在困难的深渊前。这世上浮沉乃是常事,如果要道谢,就等你有朝一日富裕了,我自会去问你要。在那之前,这钱就当是寄放在你处。不,我的名字不值一提,就此别过。”

    他从老女人的手中把衣袖一抽,悠然远去。人们目送那背影,觉得光明灼眼。

    <strong>第三回</strong>

    入江籁3从13岁拿起画笔,如今已有十六年。他在陶绘之道上一心一意,视富贵如浮云。然而唯有一项,即难舍追求名誉的心。胸中常燃好胜之火,本该高悬的心之明镜,有此一点阴翳。可要让他为此趋炎附势,除非投胎重来,否则他是做不到的。他绝对不肯主动求人,随着他那固执的名声越来越高,更是全身浸满了忍耐和顽固,对于不肯容纳自己的世间,他渐渐不予理会。“看吧,我有的是技术,总有一天会扬眉吐气。”他说着这番无人听的大话,聊以自慰。陪伴他的只有贫穷,而贫穷正是万事的阻碍。他扬眉吐气的日子何时才会来呢?或许和弥勒现世同样遥远。这念头让他心怀不甘,时常夜不成寐。

    一夜无眠之后的某个清晨,他看到后院草丛上的露珠,忽然忆及先师,便立即准备去扫墓。他随手折了几枝篱笆底下的夏菊,阿蝶让他待会儿走,他也不听,没吃早饭就出了家门。

    老师的墓地位于伊皿子,在台町,离他家不太远。泉岳寺旁边的树篱绿油油的,他走过树篱旁洒过水清清凉凉的小道,那上面留着帚痕。他用力踩着磨损的木屐,趿拉趿拉地走着,嫌和服下摆碍事,便卷了起来,毫不在意地露出赤裸的小腿。

    籁三是个小个子,面容并不丑陋,皮肤黝黑,瘦骨嶙峋。他有着高鼻梁,紧抿的嘴,目光锐利,整个人有股沉郁之气。他身穿藏青色萨摩棉布的旧单衣,系着白色兵儿带[兵儿带是柔软面料做的腰带,容易松脱,不适合出门行走]。看那雄赳赳的样子,仿佛他的怀里装着给政府的建议书似的,而他右手举着的夏菊的颜色,却显出几分温柔。

    用心看去,眼中所见之物,皆是陶画的颜色。肌肤明丽、穿米泽薄绸的美女站在细格子门前,系着黑缎腰带,风姿绰约,芙蓉面上画了淡妆,杨柳发间插了髻簪[这段描写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太液芙蓉未央柳”“芙蓉如面柳如眉”。]。籁三不禁丢了魂似的盯着美女看,心想,这就是美,我想让她做我的朋友,将她追求这份美的心移到我的陶画上。女人想,这人真讨厌。她赶紧逃进门去。籁三意识到自己止不住的念头很可笑,并不回头看女人,又走了五六步,遇见一个3岁的男孩迈着不稳当的步子跑来。男孩穿着无袖单衣,衣服上的花纹是菱格形的篱笆与菊花。籁三想,回头在香炉上画一圈这个花纹,也好看。客人的要求是龙田川[流水与红叶]的纹样,可既然是交给我来画,按要求画也太憋屈了。

    除了听已故的老师的话,他人的意见向来入不了籁三的耳朵。他讨厌因为贫穷而屈从。阿蝶因为有这样一个哥哥,没法像其他年轻姑娘一样,只能每天尽操心柴米油盐。想到阿蝶,籁三也没法摆出哥哥的谱,而阿蝶像是放弃了嫁人的打算。不过,一旦时来运转,阿蝶总有一天会过上好日子。就算她住进带大门的房子,出入坐的是刷了黑漆的长包车,被人称作“夫人”,那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嗯,比起房子的大门,更要紧的是,要找个出色的人物做她的丈夫。

    籁三正思索着妹妹的未来,忽然间一抬头,只见面前是道大门,和他想象中的一个样,门边的名牌上写着“篠原辰雄”。他想,这房子真气派!不知主人是个怎样的人,是什么身份。如果此人心怀爱国的理想,我说不定可以和他促膝谈心,聊一下日本传统美术的衰颓,我们陶画业界的疲软。

    他把愿望寄托在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并未意识到自己的念头近乎癫狂。他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爬上了坡。穿过寺门,僧人还在睡懒觉,尚未响起念经声。在自然的寂寥当中,晨风吹拂松树,沁入身心,那感觉难以言喻。他绕过正殿,往背后的墓地走,刚经过排列着水桶的功德井时,忽听有人叫道:“入江先生,请等一下!”

    那声音似曾相识。籁三转头看去,只见一名男子飞奔过来,尚未开口便伏在地上。他吃了一惊,心想:怪了,这是谁?那人在他脚边缩成一团,说道:“您忘记我了吗?还是说,我偏离人伦,您不愿意和我说话?您一向正直无瑕,对您,我曾犯下了过错,没脸见您,也无话可说,如今我已经悔过并改正,这并非自以为是的辩解,我会用忏悔来赎罪。除了您,我没有旁人可以讲。看到既是师兄又是旧友的您,我来请求——”

    那人头也不抬地道着歉,后领清清爽爽,耳朵背后有两粒黑痣。籁三想,原来是他,模样虽然变了,这家伙是新次。先师格外宠爱他,还想认他做养子。他谎称要买素陶,从老师那里得了一大笔钱,就此不见了。老师临终时,他也没出现。这家伙不是人。到如今他跑这里来了,真烦。什么师兄弟,好生失礼!

    籁三的眼角眉梢露出天生的坏脾气,他也不听对方的话,便说:“我不想听,你住口!倘若是师兄弟,那就如同兄弟,有话说,有训斥,有责骂。可你我之间没这层关系,我们是素不相识的外人。我入江籁三是个洁身自好的人,你别把我叫作朋友。听着让人不快。你让开,别堵那儿。我这刚摘了带着露水的花,打算上坟,花要是凋谢了就可惜了。”

    他简短说完,就要走过去,对方慌忙扯住他的衣角。“您的话没错,可我听着难受。您责骂我吧,训斥我吧。我知道自己有罪,您如果教训鞭打我一顿,我都是心甘情愿的。可您这番话,像是不认识我,要把我扔下。从前的入江和现在的入江,是换了个人,还是换了颗心?还是说,我到现在为止都看错您了?我把您看作是老师的替身,要向您道出改邪归正的事实和谢罪之心,可您却说了这番话——”

    对方刚说到一半,籁三回头道:“闭嘴!”

    这一嗓子满是郁闷之气,其声势,若是撞到什么东西,能给撞裂了。他的嘴唇簌簌颤抖。他生来不善言辞,此时愈发口拙。

    “新次,你不是人,你不知恩,不知义,不懂做人的道理。你不懂得忏悔,反而来批评我?你是在批评我吗?我籁三过去和现在都心怀正义,走在正路上,没有走错过一步!我到底什么时候有过什么缺点,你说来听听,说来听听!”说着,他愈发横眉竖目,“你这个不忠不义的家伙,老师太宠爱你,包庇了你的罪过,如今知道此事的人只有老师和我两个人。我决心不提此事,至今已近十年。正因为我不开口,你才能安稳度日,你也不想想这都是谁在庇护你。用鞭子教训你是吗?就算你不求我,我这里也有鞭子,我就用这束打算供奉老师的花来打你,正合适!打你的是籁三,教训你的是老师,你要是难受,就用身子和骨头记住!”

    他连续打了几下,又把手中的菊花一扔。他瞪大的眼里逐渐映出新次的形象。新次俊美的容颜如旧,如今更多了一层风度,这名英俊男子没有躲闪,后悔的泪水溢出眼眶,眉宇间满是羞惭。籁三动摇了,心道,他是先师宠爱之人,且一心向我道歉。我该恨他,还是该扔下他走开?他正不知该如何是好,新次静静地抬起头,说了一番话。籁三听了想道,我错了,是我太急躁。此人无罪,乃是不幸误入歧途。这时,他怀着怜悯之心往下听。

    “我原本就不是出于私欲那么做的。我的破灭,正源自舍小取大,打算为国家利益出谋划策。现在想来,是我的想法太天真了。思考与实际动手做,如同冠履之别,云泥之差。我不断叹息别人比我聪明,世事不按我的想法走,直到我变得一文不名,才终于意识到,正义是人间的至宝。那之后,我花了数年磨炼心志,流浪到异国他乡,不可思议的是,人们都说我成了个人物,我稍微有了点名气。今年,我难得衣锦返京,盼着能与老师见上一面。可老师已经睡在此处的草荫苔下,我连续几天早上来打功德井的水,给老师扫墓。想到再也见不到老师,我倍感遗憾。泪水落在衣袖上,被松风吹干。这几天,我愈发地想念你,怀念你。你打我骂我,我都高兴。就像见到了真正的兄弟。”

    说着,他在眼眶里打转的眼泪落了下来。籁三见之感慨,扶他起身。“你先起来。我原先不知道你的情形,刚才有些失礼,眼下知道了,心里后悔。我刚骂了你,但其实并无恶意。我们在老师的墓前和好吧,你别放在心上。”他说话不带芥蒂,亲热地拉着对方的手。

    “这也是老师在冥冥中指引。你和过去一样,是我的朋友,师兄。你上我家来吧。”

    “你也来我那儿坐坐。”

    “你住在哪儿?”

    “离这里不远,如来寺前,有座周围长草的破房子。”

    “那么离我家很近,我家就在这个坡底下,用的是我现在的姓,篠原。”

    “真是奇遇啊。原来你就是辰雄先生。”

    <strong>第四回</strong>

    籁三一直恨风憎月,把天下看作是恶魔的巢穴,自己在黑暗中徘徊,如今他隐约见了一点幽光,对前途的期待逐渐增大。从前的新次,如今叫作篠原辰雄的男人,在从前当手艺人的时代,因其好胜心强,不受人喜爱。正因为师傅格外地宠爱他,讨厌他的人便编了各种说法,骂他傲慢,嘲笑他狡猾。那时没什么人与他来往。籁三一向扶助弱者,像待弟弟一样待他。然而,他卷了如同再生父母的师傅的钱,逃走了,师傅和籁三都认为自己看错了人,不愿以耻示人,就将此事瞒了七八年。籁三不时地想起他,并未忘怀,想着他是不是在某处和坏人们一伙,如今又在做什么。而他现在变成了气派的绅士,且有着高洁的理想,和他聊得越多,越觉得他让人信赖。扫墓结束,籁三去了篠原的家,与他聊了半日。

    辰雄把他迄今为止的经历毫无隐瞒地讲了,无论是好事还是坏事。姓篠原的这个家原本属于某地的富豪,辰雄在他家住下,渐受青睐,入赘娶了他家的独生女,成了户主。不幸的是,之后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篠原家的父母和妻子相继病逝。那家留下数万的资产,辰雄不想自由支配那笔钱,想把财产给篠原家的远亲,自己退隐,然而人们并不接受他的这种想法,他便继续过着安逸的日子。

    “既然身份高了,以前有过的各种想法便沸腾起来,出于天性,有些事明知做不到,却难以舍弃。我为了社会东奔西走,不久前,为一些项目来到东京,不承想,人人吹捧和称赞我,让我直流冷汗。回忆往昔,老师于我有大恩,无论理由如何,我毕竟做了很多错事。如今我一脸若无其事地过着好日子,害怕正义的制裁。感觉自己欺世盗名,内心不安,夜里被噩梦惊醒,为这不为人知的罪恶所苦。”辰雄做了最大的坦白。

    籁三一向讨厌别人只做表面功夫,厌恶轻薄之流。辰雄坦荡的模样映在他的眼中,是浪子回头的本原之善,是个珍贵的人。曾经的过失犹如美玉有瑕,拂去一看,更显光华璀璨。籁三愈发心醉于他。

    两个人的话题怎么也聊不完。辰雄交际广阔,他们不断被访客打断。辰雄问:“入江兄,我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好好听一整天你的高见。你随时有空吗?”

    籁三毫不掩饰地说:“这个嘛,穷人没有闲工夫。你说得轻松。要说没人的地方,我的陋室倒是清静,只有屋后辘轳水井的打水声,外面街上哄孩子的哼唱声。离这里很近。你什么时候来吧。我可以招待你吃麦饭和山药泥。”

    辰雄叹息道:“那可真叫人羡慕。你不闻世事,不与人交,无事搅扰,心胸清静,远离凡尘,以手中的画笔为乐。你与我是云泥之差。”

    籁三听了笑道:“有什么好羡慕的?我既不能随心绘画,画的东西又不合乎世间的潮流,这样一路埋没下去,不知道未来如何,或许会落到首阳山或汨罗江的下场[以伯夷、叔齐和屈原自喻]。我完全没有出头的法子。”

    毫无顾虑地谈论往昔,让他的心情为之一爽。出了房间的移门,只见走廊绕了好几个弯,整栋宅子相当大。他想,人的命运真是如流水一般。沉默着回头望去,只见辰雄微笑相送。啊,真是位人物。籁三在心里夸道。婢女把他的破木屐摆好了,平时他会为此羞惭,这时却无所谓,喜气洋洋地出了门。

    回家后,他把今天的经过对阿蝶讲了。哥哥平时厌恶世人如避蛇蝎,能让他夸奖的,是个怎样的人呢。阿蝶想要见一下那个人。看到哥哥高兴,她也愉快。过了一天,第二天的傍晚,知了在屋檐下的朴树上叫起来的时候,阿蝶仔细整理了手边的针线活,把房子里外打扫干净,又忙着在门口洒水。这时听见一个声音说:“入江兄在吗?”

    “哪位?”

    用揽袖带绑了袖子的阿蝶扭过头,对方见了她,心想,真漂亮。来的正是辰雄。阿蝶吃了一惊,立即双颊飞红,却不自知。是我去清正公参拜那天遇到的那个人,为什么来了我们家?她骚动的心中生出恋情,就是源自此时吧。

    <strong>第五回</strong>

    八月末,蟋蟀在地板底下鸣叫,都城的马路现出秋色。有人在宫城南三田[现在的港区三田]一带买了二三十户人家,推倒房子,开始新的工程,是为哪般?工地竖起了木桩,截面上用黑墨写着“博爱医院建筑工地”,砖块堆成的地基上响起了搬运木材的号子声。伴随着这些,四面八方都能听见篠原辰雄的名字。他没有抛下世间的疾苦,纵然人情薄如纸,他还是孤身奋起,追寻爱世济民之法。每见今日细民穷困之情状,他为之断肠,遂发愿,要尽一己之微力,以不肖之身来做事,死而后已。有人穿了重重锦衣,烤着火聊着天,观赏雪日,却不知贞节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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