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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是这样啊,”史蒂文斯道,“难怪他的书封底从来没有作者生平,只印一张大照片,下面还写着他的名字,从他出版第一本书到现在一直这样。我之前还纳闷呢,不过大家好像对此也没有什么异议。”史蒂文斯仔细端详着克罗斯的照片,继续道:“嗯,这张脸很有特色,一看就是个聪明人,挺不错。可他为什么这么以此为荣,非得四处张扬?”

    莫利坐在椅子上,身子没动,只摇了摇头。“不,不是这回事。他可不是个性张扬的人,他这人其实很低调。应该是有其他原因。”

    莫利好奇地瞧着史蒂文斯,欲言又止,转而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些东西。“你就别为这事费心了。手稿你拿着,小心点,里面夹着照片呢。哦,星期一早上一上班先来见我。”

    两人又寒暄了几句,史蒂文斯就告辞了,此刻他正坐在驶向西费城的哐啷作响的火车上。他微微打开公文包,瞥了眼包里的书稿,但没拿出来,脑中又想起另一件令他费解的事。

    如果说高丹·克罗斯这事虽不重要,却让人不明所以,那另外这桩有关老迈尔斯的事就更无关紧要,却也更让人糊涂了。此时史蒂文斯的思绪已飘到德斯帕德庄园,他仿佛瞧见了那座掩映在山毛榉中的古老石房,以及即将从冬季的沉睡中苏醒过来的花园。去年夏天,在老石房后的下沉花园里,史蒂文斯还见过老迈尔斯。按照年龄来说,“老”迈尔斯其实并不老,他入土时才五十六岁。之所以说他“老”,是因为他平日里谨小慎微的言行举止、闪亮的白色立领里干瘦的脖颈、卷曲的灰色八字胡和喜静不喜闹的性格,给人造成了一种垂垂老矣的假象。他迎着暖洋洋的日头,抬起歪戴着的帽子,客客气气向史蒂文斯打招呼的样子还历历在目,那时的他双眼肿胀,目光中流露着痛苦。

    患上胃肠炎的滋味确实不好受。老迈尔斯自周游世界归来到去世,一直饱受胃肠炎缓慢而痛苦的折磨,他家的厨娘甚至为主人的坚忍而感动到哽咽落泪。厨娘亨德森夫人也是庄园的管家,这位执掌家务大权的“独裁者”说过,老迈尔斯有时会痛得大声尖叫,但这种情况并不常见。德斯帕德一家九代全葬在庄园私人教堂的地下墓室里,墓室中的棺材排成排,好像一本本被翻得破烂不堪的书籍。老迈尔斯也被葬入了地下墓室,葬礼过后,条石复位,再次封死了墓室。不过,有件事似乎令亨德森夫人印象尤为深刻:老迈尔斯过世前手里曾握着一根普通绳子,上面等距系着九个绳结,他过世后,人们在他枕头下发现了这根绳子。

    “他这么做很好,”亨德森夫人曾对史蒂文斯家的厨娘直言不讳道,“我想他是把那东西当作玫瑰念珠[天主教徒诵念敬礼圣母的《玫瑰经》时用以计数的串珠。]之类的东西了。当然,他们家族的人都不是天主教徒,但不管怎样,我觉得这是件好事。”

    但是,另有一件事却让亨德森夫人深感不安,至于这件事到底是怎么回事,大家到现在也没搞清楚。这还是老迈尔斯的侄子马克·德斯帕德告诉史蒂文斯的,他说起当时的情景时,还有点哭笑不得。

    自老迈尔斯去世之后,史蒂文斯只见过马克一次。老迈尔斯是在4月12日星期三晚上去世的。史蒂文斯之所以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通常他和玛丽只在周末来克里斯彭,可星期三那天晚上他们却在克里斯彭过了夜。他们第二天一早就开车返回了纽约,对老迈尔斯的死毫不知情,后来还是通过报纸知道了这个不幸的消息。4月15日,也就是老迈尔斯去世那周的星期六,他们又回到克里斯彭,还去老迈尔斯家吊唁了,但没参加葬礼,因为玛丽对死亡有种莫名的恐惧,听到“死”这个字就浑身发抖。葬礼过后的当天傍晚,史蒂文斯在空荡荡的昏暗的国王大道上,碰巧看到了正独自一人大步流星地走在街上的马克。

    “我们家的亨德森夫人,”马克出其不意地对史蒂文斯道,“瞧见点怪事儿。”

    那天傍晚寒风料峭,树林中的花骨朵刚刚冒头,国王大道穿过林地,蜿蜒通往德斯帕德庄园。郁郁葱葱的树林在风中颤抖,犹如一片乌云从空中罩住马克。在路灯灯光的映照之下,马克那张长着鹰钩鼻的脸看起来苍白而狂躁。他双手插兜,倚着路灯杆。

    “我们家的亨德森夫人,”马克重复道,“瞧见点怪事儿。但我没搞清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因为她说得不清不楚,一边说,还一边不停地祈祷。听着好像是说,在迈尔斯伯伯去世的那个晚上,她看到迈尔斯伯伯在房间里和一个女人讲话。”

    “女人?”

    “哦,别想歪了,”马克正色道,“只是和女人说话而已。亨德森夫人说的是,房间里有一个‘身穿古怪老式服装’的女人在和迈尔斯伯伯讲话。当然,那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因为当天晚上我、露西和伊迪丝都要去圣戴维斯参加化装舞会。露西打扮成了法国国王路易十四最宠幸的情妇————蒙特斯潘夫人。伊迪丝则戴着旧式女帽,穿了一条有裙撑的裙子,我觉得她扮的一定是弗洛伦斯·南丁格尔[弗洛伦斯·南丁格尔(Florence Nightingale,1820——1910),护理事业的创始人和现代护理教育的奠基人。“南丁格尔”同时也是护士精神的代名词。]。有我妻子扮演最伟大的情妇,我妹妹扮演最伟大的护士,我扮成谁已经不重要了。”

    “不过,”马克面色阴沉,继续道,“这事听起来还是太奇怪了。你不太了解迈尔斯伯伯,对不对?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浪子,对人总是客客气气的,这你应该知道,但他总喜欢一个人躲在房间里,谁也不让进,连饭都要别人送上门。当然了,随着他病情的加重,我就给他请了一位专业护士。为此,他着实大闹了一通。我们安排护士住他隔壁的房间,这样护士就能随时护理他了,可他为了阻止护士随意进入,非要把连通两个房间的门锁上,我们费了好大一番力气,才说服他别锁那道门……这么一想,亨德森夫人瞧见迈尔斯伯伯的房间有个‘身穿古怪老式服装’的女人是有可能的————”

    史蒂文斯搞不懂马克为什么要为这事烦恼。

    “嗯,我觉得这没什么奇怪的。”史蒂文斯道,“你问过露西或伊迪丝了吗?也许亨德森夫人看到的是她们两人中的一个?不过,既然你伯伯不让别人进他的房间,亨德森夫人是怎么瞧见那女人的呢?”

    “亨德森夫人说她是透过玻璃门瞧见的。迈尔斯伯伯房间的玻璃门正对楼上阳台,一般来说,玻璃门上会拉着帘子。没,我还没跟露西和伊迪丝提过这事。”马克迟疑了一下,然后放声大笑道:“我烦的其实不是这事,也不是想跟你故弄玄虚,我烦的其实是亨德森夫人说的另外一件事。据亨德森夫人所说————你要仔细听————那个身穿老式服装的女人先和迈尔斯伯伯聊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从一扇根本不存在的门里消失了。”

    史蒂文斯瞧着马克。马克一脸严肃,史蒂文斯瞧不出他到底是不是在开玩笑。

    “莫非你想跟我说,”史蒂文斯嘴里不置可否地嘟囔道,“那女人是鬼?”

    “我想说的是,”马克皱着眉,一字一句斟酌道,“那扇门在两百年前就已经被砖砌死,外面还镶了木镶板。可那位神秘客人竟然打开了门,还从门里消失了。是鬼?不,我可不这么想。我家这么多年从没闹过鬼。我们家族是非常体面的,但你很难想象我家会突然冒出这么一个体面的鬼。虽然这事说出去或许不会影响我们家族的声誉,可来做客的人会觉得受到了冒犯。要我说,亨德森夫人很可能看错了。”

    说完这话,马克突然迈开步子,大步流星地走了。

    那次碰见马克已经是一周前的事了。史蒂文斯坐在开往克里斯彭的火车上,一边回想着和马克聊天的情景,一边漫不经心地琢磨着其中的古怪。在办公室和莫利谈话,在路上和马克·德斯帕德聊天,这两件事互不相干,不过给人的感觉都很奇怪。史蒂文斯不想搞清楚它们背后的原因,只琢磨着要如何把它们写进同一个故事里。这两件事毫无关联,就像不同版面的新闻一样,想想下面这几点吧:高丹·克罗斯,一个深居简出的作家,执意要把自己的照片印在书的封底上,但并非为了虚名;迈尔斯·德斯帕德,一个深居简出的百万富翁,死于胃肠炎,枕头下有一根系着九个绳结的绳子;最后,还有一个身穿古怪老式服装(具体年代不详)的女人,穿过两百多年前被砖封死的门,神秘消失了。这几点之间没有任何关联,听着甚至有些荒诞,一个精于叙事的作家,要如何才能把它们写进同一个故事呢?

    史蒂文斯打消了写故事的念头,但按捺不住对克罗斯的好奇,于是便打开公文包,抽出克罗斯的书稿。好家伙,书稿可够厚的,估摸着得有十万字之多,不过这本书应该会像克罗斯的其他书一样,几乎没有废话,内容简练得恰到好处。每章书稿都以铜钉装订,与书中内容相关的剪报、照片和素描也已经用回形针夹好。史蒂文斯先过了一遍整本书的目录,然后瞥了眼第一章的标题。这时,他的手突然一哆嗦,书稿差点从膝盖滑落到地上————让他心惊的不是这个标题。

    这页书稿上夹着一张老照片。照片因为年代久远已经泛黄,但上面人物的面容依然清晰可辨。照片下方用齐整的小字印着:玛丽·德奥贝,1861年因谋杀被斩首。

    史蒂文斯盯着眼前这张照片,照片上的人竟然是他的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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