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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队列之末最新章节!

    好几个月前,克里斯托弗·提金斯急切盼望他的头能够和一块特定的毫无意义的白灰浆印迹平齐。他脑后有什么东西强迫他相信,如果他的头————自然还有他上身的其余部分和下肢————能够通过一系列的上浮悬挂在铺路木板上方那里,他的双脚现在就踩在木板上面,他就会进入一处无法被侵犯的空间。这样的信念一直一浪一浪地重现。他不断眼睛一斜朝上方那块印迹看去,它的形状像一只健康公鸡的鸡冠,它闪着光,分作五瓣,映照在刚刚透过沿着碎石山坡上窄窄的顶上没有铺木板的隧道的晨光里,在湿润的半明半暗的光线里刚刚才能看见。在隧道里比在周遭荒凉的空地里看东西更清楚,因为深邃、狭窄的隧道衬出了一小块湿漉漉的东方刚刚漏出的光!

    他两次踏上了用一个腌牛肉罐头箱子加固的步枪手踏台[61]朝堑壕外望去————就在过去的几分钟里。每次从踏台上下来,他都被这个现象打动:从堑壕里看到的光线,看起来就算不是更明亮却也更清晰。这样,大白天从矿井井筒底下看出去你也能看到星星。风很轻,但是从西北方吹来。在这里,他们显出一支败军才有的疲惫,那种一直不得不又要开始新一天的疲惫。

    他抬眼朝斜上方看去,那块亮闪闪的鸡冠,他觉得有一浪又一浪的未知力量推动着他的太阳穴朝着它飞去。他很好奇前一天晚上他是不是没有发现那其实是一块坚固的钢筋混凝土。他当然有可能发现了,可后来又忘记了。但是他没有!所以那个念头是不理智的。

    如果你在炮火袭击下卧倒————平躺在非常猛烈的炮火之下————一个纸袋子在脑袋前充当掩体,和什么都没有相比,你也会觉得无可估量地更加安全。你的头脑平静了。这肯定是同样的情况。

    天还黑着,周围一片死寂。还有四十五分钟,又变成了四十四……四十三……四十二分钟零三十秒,就到那个关键时刻,但是蓝灰色箱子里的金属小菠萝还没有从那个讨厌的地方运来,谁知道那个地方现在是不是还有人管?

    那天晚上他派了两次通信员。什么消息都没有。那个讨厌的家伙很有可能忘了留个人代替他。那不可能。他是个仔细的人。但是发疯的人可能会忘记的。但这还是不可能!

    这些念头就像层云威胁山头一样威胁着他,但是这个时候它们没有干扰他。一切都很安静,湿润凉爽的空气很舒服。他们在约克郡也曾感受过像这样的秋日清晨。他身体的零件顺畅地运作着;他的胸口好几个月都没有这么舒畅过了。

    一门孤单的巨炮,在非常遥远的地方开腔了。说着愠怒的话,在沉睡中被叫醒,然后抱怨。但这不是开始什么的信号。这门炮太大了。它冲着很遥远地方的什么东西开火。朝着巴黎,也许,或者是北极,或者是月球!他们能够做到的,那些家伙!

    能打到月球那会是非常吓人的事情,名声一定大涨。但是屁用没有。只要是又愚蠢又没用的,就没有什么是他们做不到的。而且很自然,也很无聊……无聊就是个错误了。继续打仗就是为了除掉那些无聊的家伙————就像你在俱乐部里除掉一个无聊家伙一样。

    把刚才开腔的那个叫作巨炮比叫作炮[62]更加形象————但在这里最好的圈子里并不是这么做的。把七十五毫米口径的或者是骑炮兵的家伙叫作“炮”没什么问题,它们很轻便,跟玩具一样。可是那些硕大的东西才叫巨炮,沉着脸的炮口永远立着。沉着脸,就像大教堂里的大人物或者管家一样。和炮口相比,炮管的厚度大得不得了,它们指向月球,或者巴黎,或者新斯科舍[63]。

    好了,那门巨炮除了自己的存在之外什么都没有宣布!那不是任何炮击的开始,我们的火炮没有砰砰砰地让它闭嘴。它只是宣示了自己的存在,抱怨地说着“巨……炮”,蹿到高空的炮弹的底部反射着还没有升起的太阳的光芒。耀眼的圆盘,就像会飞的光环,真漂亮!可以用来铸造勋章的漂亮纹样,小小的漂亮的机群飞行在蓝天里,周围是闪耀的飞舞的光环!龙翔于圣徒之间————不,“与天使和大天使同在![64]”好吧,我真见到了!

    巨炮,是的,就应该这么称呼它们。就像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的阅兵式里伸出来的那些立起来的锈糊糊的玩意。

    不是,不是开始炮击的信号!真是好事!几乎就可以说“谢天谢地”了,因为炮击开始得越晚,持续得就越短————持续得就越短[65],真是难听的头韵。说结束得越早更好。毫无疑问,八点半或者九点半的时候,一秒不差,那些无聊的家伙就会送来他们惯常的献礼了,可能轰隆一声正好砸在那个地方……能够分辨出来的是三轮齐射,每次十来发,每轮齐射之间有半分钟的间隙。也许正确的说法不是齐射。所有的炮兵都该死,不管怎样!

    那些家伙为什么要这么做!每天早上八点半;每天下午两点半。大概就是为了展示他们还活着,而且还很无聊。他们很系统,那就是他们的秘诀,他们的无聊的秘诀。试着杀了他们简直就像是试着让那些非要在非政治俱乐部里大谈党派政治的自由党人闭嘴一样,但是必须要这么做!否则这个世界上就没地方……噢,在吃完饭之后打四十分钟的盹!————这场纷争背后的简明哲学!————他朝斜上方看去,看着那块闪光的鸡冠!在他脑子里有东西说如果他悬挂在那里就好了。

    他又爬上了步枪手踏台,爬上了那个腌牛肉罐头箱子。他小心地把头伸了出去。一片灰色的荒凉沿着山坡下去,伸向远方。噗————啪!小声的低响!

    他自动地跳回了堑壕,落在铺路木板上,早饭顶得他胸口发疼。他说:“朱庇特在上!我差点给吓死了!”这时应该要笑一笑的,他做到了,他的整个胃都在抖动,还在发凉!

    一个顶着金属布丁盆子的脑袋————一颗典型的长着萨福克金发的脑袋,从他旁边的土墙里拉着的口袋门帘里伸了出来。他背后一个关切的声音传来:“不是碰上了狙击手吧,是吗,长官?我还盼着这里一个该死的狙击手都没有。警告士兵们可是一堆该死的额外麻烦事。”

    提金斯说,是有只该死的云雀差点直接一头撞进他嘴里了。代理准尉副官激动地说,这里的那些云雀简直可以把你的魂都吓掉。他记得有次夜袭的时候,他趴在地上匍匐前进,结果把手放在了一只蹲在窝里的云雀身上。他的手都放在它身上了,它才从窝里跑开!然后,它一下子飞起来,差点就把他的气都吓没了!妈妈呀!那可绝对忘不了。

    带着种小心地从运货马车里取包裹的神情,他从布袋子门帘背后的洞里拉出两堆还在眨眼的罩着卡其布的肢体组合物。他们摇摇晃晃地站直了,粉红奶酪一样的脸在高高的步枪和刺刀旁边打着呵欠。

    准尉副官说:“走的时候头埋低点,说不准啥时候就来一发!”

    提金斯告诉这两个队里的准下士,他的混账防毒面具滤毒罐坏了。他自己难道没有看到吗?松开的零件就在他胸口晃动着。他必须去找人借一个防毒面具,然后让那个人马上去领一个新的。

    提金斯的眼睛一斜然后往上看去。他的膝盖还在发软。如果他能悬浮到那个印迹的高度,他就不需要用双腿来支撑了。

    年迈的准尉副官还在激动地讲着云雀的事。它们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即便周围炸得鬼哭狼嚎的,它们都不会离开自己的窝,除非是你踩了上去。胸墙前方的上空,一只云雀恰到好处地把它尖锐、冷酷的叫声传了过来。毫无疑问,就是那只被提金斯吓到的云雀————吓到了他的云雀。

    准尉副官一只手指向叫声传来的方向,继续激动地说,在他经历过的炮击中,每一次都有云雀在那天早上叫!对人类的信任简直太神奇了!长着羽毛的胸膛里有全能的上帝安放的神奇本能!谁会在战场上打一只云雀呢?

    那个孤单的士兵一下坐在了他长长的上着刺刀的步枪旁边,步枪从枪托到刺刀座都糊上了泥。提金斯淡淡地说,他认为准尉副官的自然历史搞错了。他必须要把雄鸟和雌鸟区分开。雌鸟坐在窝里,是因为它们对自己的蛋有种固执的依附。雄鸟则会固执地飞到窝的上空,目的是为了咒骂附近的其他雄鸟。

    他自语道,他必须要让医生给他片溴化剂[66]药片。他的神经已经混乱到他自己都不知道的地步了。他的胃还因为那只鸟给他带来的惊吓而一阵阵地痉挛。

    “塞尔彭的吉尔伯特·怀特[67],”他对准尉副官说,“管雌鸟的这种行为叫‘舐犊情’,这是个挺不错的说法。”但至于说对人类的信任,准尉副官可能要接受云雀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的这个事实。我们就是背景的一部分,不管它们坐在窝里时,毁掉它们窝的是高爆弹,还是犁刀,这对它们都一样。

    准尉副官指挥刚刚归队的准下士,他的滤毒罐现在稳当地挂在他沾满了泥浆的胸口:“你们得在A哨位等着!”他们要顺着堑壕前进,然后等在和另一条堑壕汇合的地方,那里有个大大的A用白灰水刷在半埋在土里的一小块波形铁片上。“你能认清楚大大的A是个啥样子,对吧,下士?”他耐心地说。

    “等到那些米尔斯手榴弹送过来的时候,他就叫他的人去A连的避弹壕里找几个人来把手榴弹送到这里,但是A连可以把自己那一小份留下。

    “要是那些米尔斯手榴弹没送到,下士你最好自己给我造出来,不准犯任何错误!”

    下士说:“是,准尉副官。不犯错误,准尉副官!”然后两个人垂头丧气地顺着铺地木板摇摇晃晃地走了,两道灰色的剪影逆着一道潮湿的光线,手扶着堑壕的墙保持平衡。

    “你听见那个军官说啥了吗,下士,”其中一个对另一个说,“天知道他下次还会说出啥来!云雀不相信在打仗的人类!妈呀!”另外一个哼了一声,然后这些声音就哀伤地慢慢消失了。

    提金斯暂时无法抑制他对那块鸡冠状的印迹充满的兴趣,同时,他心里也开始了复杂的概率计算。他自己的概率!————心里开始这么想的时候可不是个好兆头。————被炮弹、被步枪子弹、被手榴弹、被炮弹或者手榴弹弹片直接击中的概率。被任何金属碎片刺入柔软肉体的概率。他意识到自己会在锁骨后面的柔软部位挨上一下子。他能非常清楚地感受到那个位置————右边那个。他身体的其他任何部位都没有这种感觉。当头脑这么控制一切的时候真是糟糕,得吃一片溴化剂。医生一定得给他一片。一想到医务官他心里就感到愉快。那个不重要的团体里的一个讨人喜欢的小家伙,知道自己该干什么,而且他喝多了的时候还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混账一样的乐呵呵的样子。

    他看到了医务官————很清楚!这是他在这场疯狂演出里看得最清楚的几样东西之一————医务官,一个瘦小的人影,手一撑跳到了胸墙上,就像一匹跳高的马,挺身站在清晨的阳光里……对整个世界都视而不见,还哼着《奥弗林牧师》[68]。在阳光里踱着步,什么都没带,单单胳膊下夹着一根军官手杖,直接就朝德国人的堑壕走了过去,然后把他的帽子扔进那道堑壕里。然后走了回来!灵巧地躲开他必须穿过的铁丝网上因被割断而散开的铁丝!

    医务官说他看到了一个德国佬————多半是个军官的勤务兵————用围裙罩着膝盖在擦一双长筒靴。那个德国佬把鞋刷子朝他丢过来,然后他把自己的帽子朝那个德国佬丢去。那个该死的眯眯眼德国佬,医务官是这么叫他的!不用说,那个家伙肯定眨眼了!

    不用说,你可以毫无后顾之忧地做这种想都不敢想的事情!————毫无疑问,要是你醉得都快瞎了的话!————而且不管你有多努力,在军队里你得照惯例来做事。在一个宁静的早上,你不会期望看到醉醺醺的医务官顺着你的胸墙散步。再说,德国人的前线兵力很稀薄,稀薄得令人惊奇!离那罐鞋油半英里之内可能连一个扛枪的德国佬都没有!

    如果他,提金斯,站立在空中,他的头和那个鸡冠齐平,他就会在一处不受侵犯的真空中————至少各种抛射物是打不进来的!

    他正在闷闷地问准尉副官,他说的话是不是常常会让士兵们感到震惊。准尉副官也正在红着脸回答说:“嗯,你说的东西是蛮吓人的,长官!现在连云雀都不信了!要是当兵的就相信一件事,那就是那些小东西的本能!”

    “所以说,”提金斯说,“他们多少有点把我当成无神论者了。”

    他强迫自己再次探过胸墙瞭望,笨重地爬上自己的观察哨位。纯粹是因为没了耐心,严格说起来也是他要对一切负责。但是他现在要指挥整个团[69],一支满员一千零一十八人的队伍[70],或者那原来是一个营的规模;现在还剩下三百三十三人。就算一个连七十五人。两个连队有少尉军官指挥,有一个连队现在没有少尉————最近的四天————本来应该有八十双眼睛观察他马上要观察的东西。但是现在如果能有十五双眼睛就算不错了!数据是真实清楚又让人放心的东西。如果德国人大举进攻的话,今天被弹片击中的概率是十五分之一。有的营比他们还要惨。第六营就剩下一百一十六人了!

    被摧残的土地顺着山坡延伸到雾气中。应该有四分之一英里远。德国人的前线只能看到影子,就像月球照片上的沟槽,两晚上前那还是我们堑壕的背墙!看来德国人并没有修什么胸墙。他们没有。他们要进攻。不管怎样,他们的前线兵力一向很稀疏……是该这么说吗?这还算英文吗?

    在阴影之上,雾气折磨人地浮动着,升起来,堆成雨伞的形状,就像白雪覆盖的伞形松树一样。

    强睁着眼睛去细细观察那团迷雾很不舒服,而且他的胃在翻腾。那堆是麻布袋子,一堆平铺在地上并且稍微有点乱的麻布袋子,就在右边两百码远的地方。肯定是有发炮弹击中了运送挖堑壕用袋子的后勤马车,要不就是运输兵们逃了,把袋子扔在那里。那天早上他的视线已经四次落在四散的一堆堆的麻布袋上了。每一次他的胃都要翻腾。那就像趴在地上的人,太吓人了。敌人摸了上来……基督啊!不到两百码了!他的胃这么说。次次如此,就算他有准备也不行。

    除此之外,大地早就被炮火轰平了;有下陷的弹坑,但是没有突出的土丘。这样的大地看上去很温柔。大地顺着山坡往下延伸,伸到那片杂乱里。他们看起来大多数都是脸朝下趴在地上的,为什么?有可能是因为他们大都是上次反击的时候被打退的德国人。不管怎样,你大多只能看到他们裤子的臀部。当你不那么看的时候,他们的沉睡是多么的深沉!你必须得这么造句————用点修辞。除此以外,没有办法表达出那种深沉感。就叫深邃吧!

    他们的样子和睡觉不一样,躺得更平。毫无疑问,当痛苦的灵魂离开疲倦的躯体,大口喘气的肺……好吧,你没法说完这样一句话,但是你的内在崩溃了,就像他们在街上放在托盘里卖的惨叫猪[71]一样。画战场的那帮画家从没有抓住过那种亲密的效果。对躺在那里的他们来说是亲密的。白厅的走廊是不知道这种效果的,也许是因为他们————画家们————用的是还活着的模特,或者觉得人体的形状应该是……但是那些不是肢体、肌肉、躯干。它们只是一组深灰色或者土黄色的长条东西。被全能的上帝随手丢弃的?就像他故意把它们从高处丢下来,好让它们更平整地嵌进大地……不错的砾土,那个斜坡,比较干燥,几乎没有什么露水。晚上盖的是……

    战场上的黎明……该死的,为什么要讽刺地笑?这就是战场上的黎明……麻烦的是这场战争还没有结束。离结束还早。还会有一百一十年九个月零二十七天的仗好打……不行,你没有办法用数字传达出这种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努力。说“无休无止的单调的努力”也不行————就好像是弯腰去盯着黑色窗帘笼罩下的走廊里的黑暗。在云层笼罩下……迷雾……

    想到这里,他的眼睛无比不情愿地重新盯上了照片阴影一样的堑壕上幽灵般的迷雾。他逼着自己把望远镜对准那团迷雾。它们非常奇幻地挤出一张张鬼脸,灰乎乎的,混着黑色的阴影,像死尸身上凌乱的面纱一样垂下来。它们忙着完成一项奇幻而恐怖的任务,在广阔的空间里摆放尸体;寂静,但是一致地,它们完成了不可想象的任务。它们就是德国人。这就是恐惧。这就是黑暗、沉寂的夜里私密的恐惧。卧在避弹壕里,听着身下似乎是矿工十字镐挖掘时的令人恶心的声音:宁静,专注。无比地有威胁————但不是恐惧。

    其实这就是对隐私的渴望。当恐惧在午饭的时候袭来,当他在保证他手下的人能够洗上澡,或者当他在战壕里支撑着自己给银行经理写信的时候,他在这些平常的时刻最害怕的就是突然发现自己毫发无伤,周围全是如同慈悲兄弟会[72]修士一样的人,他们毫不分心地完成自己的工作,几乎从来不注意他……一整面山,一大片土地上,一大群白灰色的长雨衣奔走忙碌,上面的眼孔就是两道缝。有时会有一个从兜帽的眼缝里望他一眼————他就是个囚犯!

    他就是个囚犯,随时会遭到身体的接触————被推推搡搡,被质问。对他隐私的入侵!

    事实上,这么说并没有那么过分,没有听起来那么傻。要是德国佬干掉了他————他们前天晚上差一点就做到了!————他们就会————他们那个时候是————戴上各种不同形状的防毒面具。他们肯定是缺防毒面具了,但是他们看上去的确很像肿胀着眼的哥布林[73]猪,戴着那个头套,上面有对歪歪扭扭的、看起来跟瞎了一样的眼孔,呼吸器或者是通到身上的罐子里的另外那根软管,看起来惊人的像猪鼻子!……做鬼脸————毫无疑问,是在防毒面具里大喊大叫!

    他们出现了,快得吓人,而且还有种好像超自然的宁静,伴随着一阵阵巨响,这些响动是如此巨大,你最后不再能注意到他们了。他们在那里,就好像是在一个把他们从黑暗的骚动中隔开的寂静的玻璃罩之下,在不断升起的照明弹的白光之下。他们在那里,那些已经从洞里爬出来的————戴着兜帽的、警觉得令人惊讶的人影扛着总显得有点业余的长步枪————不过,该死,他们一点也不业余。兜帽和白光让他们看起来像雪中的加拿大猎人。毫无疑问,这让他们看起来越发的魁梧,尤其和我们这边耗子一样的德比郡人相比。哥布林猪的脑袋四下里拱了出来,从弹坑里,从破碎的土地的裂缝里,从旧堑壕里……这片土地已经被一次又一次地反复争夺过了。接着,反攻的人穿过了他的,提金斯自己的这群人。你可能想到了,一团乱糟糟的人,穿过一群非常乐意让他们通过的乱糟糟的人————那些家伙是接防部队————在一种谁都不知道下面要发生什么的氛围里这些人慢慢地醒悟过来。他们笨拙地越过你,开枪,在一片交织着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光柱的黑暗里,而且看起来是在前进,而同时你至少可以满足地想,按照命令,你要往后撤了。在一种质疑的氛围里。发生了什么?还要发生什么?……到底他妈什么……什么……

    大块头的炮弹开始落到他们中间,炮弹嘶吼着:“吁————吁————日————轰!”有个人给提金斯指出了穿过一大片正在四处乱飞的铁丝网的道路。他,提金斯,当时抱着一大堆纸袋子和书。他们一个小时之前就应该撤退的;或者说德国佬应该再过一个小时才从他们的洞子里钻出来,但是上校之前太……太开心了,就算是太开心了吧。他才不会撤退,不会因为一堆……该死的命令!麦基奇尼那个家伙最后不得不求提金斯下命令————倒不是这个命令有多重要。那些兵连十分钟都撑不下去了。幽灵一样的德国佬那个时候都该进到堑壕里了。但是连队指挥官们都知道师部发出了一道撤退的命令,不用说,在被干掉之前他们把这道命令传达给了他们手下的人。不过,要是营部发出了这么一道命令就更好了,即使没有人能把命令传达到各个连队。它就把被人赶跑变成了正式的战略转移————师部的参谋官们干得真他妈好。他们被安置在漂亮、整洁、崭新的战壕里,都给他们准备好了————就像把棋子放进盒子里一样。对一支快要被从地球表面赶走的败军来说,干得真他妈不错。逼进英吉利海峡里————是什么让他们能够忍受这一切?到底是什么让那些兵能忍受这一切?他们简直太让人不敢相信了。

    有人敲了敲他的腿,轻轻地、怯懦地敲了敲!好吧,他该下来了,这样是在树立错误的榜样。这些优秀的堑壕被非常高效率地挖上了瞭望孔。他自己一直不喜欢瞭望孔。你总觉得会有一发子弹突然穿过它们,顺着望远镜打进你的右眼,也许你没有拿望远镜。不管怎样,你都不会知道……

    那边还有三个歪歪扭扭的轮子,连在斜着的车轴上,立在一片迷宫一样散开的铁丝里。这些铁丝挂上了露水,摆出了寒霜在玻璃窗上冻出来的那种繁杂的图样。这边是他们自己的铁丝网————简直就像个村子一样!————他现在越过它们看去。几乎完好无损。德国人在他们丢失的堑壕前面也立起了一些他们自己的铁丝网,大概四分之一英里远,就在那些长眠的凌乱身体上面。中间简直就是一片迷宫,直到前天晚上还是他们的铁丝网。它们怎么可能没有被德国佬的上一轮炮火全部轰成碎片?但是那里就立着那么三个挂满霜的玩意————就像精灵的棚屋————杵在两条阵线中间。而且,挂在铁丝里头的,一定会有三团破布和一只很大的、看起来已经被砸扁了的乌鸦。那个家伙是怎么让自己砸成那个形状的?太不可能了。那里还有————同样也挂着一个高高的戏剧化的东西,它仰头看着天,一只胳膊抬起来,就好像沃尔特·司各特[74]笔下的高地军官挥手指挥他的士兵前进的样子,挥动着一把不存在的剑……铁丝会干出这种事来,撑着你摆出滑稽的造型,就算死了也一样!那些该死的东西!士兵们说那是康斯坦丁少尉。很有可能是。前天晚上,他,提金斯,打量了一圈营部避弹壕里所有的军官,都是来开一个临时会议的。他猜测过他们谁会被干掉。鬼气森森的念头!好吧,他们都被干掉了,所以鬼气更重了。但是他的不祥预感没有想到康斯坦丁会被铁丝挂住。但也许那不是康斯坦丁。也许他们永远不会知道是不是。只要旅部警告了他们进攻真的会来的话,德国佬到吃午饭的时候就会攻到他现在站着的地方。但它也许不会来……

    作为向这片总体上并没有那么让人兴奋的风光的最终敬礼,他把自己的食指放进嘴里沾湿,然后伸出手指立在空气中。手指的外侧,朝他背后的方向,有股舒适的凉意。清风正朝着对面那帮家伙吹去。这有可能只是一股晨风。但是如果它能再大那么一点点或者只要能一直吹下去,那帮符腾堡[75]的兵今天一天都不会从他们的避弹壕里出来。他们不放毒气就不敢出来。他们有可能也非常虚弱了————传统上你不会觉得符腾堡人有什么特别的。据说他们是温和、无聊的人,戴着滑稽的帽子。上帝啊!传统统统都被抛弃了!

    他落回了堑壕里,红扑扑的土壤,里面混着小块的燧石,还有小小的、粉红色的小圆卵石,近距离面对的时候,它还是个友善的东西。那个准尉副官在说着:“你甭那么干,长官,吓得我都起鸡皮疙瘩了。”他还眼泪嗒嗒地补充了一句,要是一个上级军官都没有了,他们可怎么办。这些德比郡来的士官还真是些怪人!他们试着模仿那些年长的、有经验的士官说话的腔调,他们做不到,但是同时你又不能说他们是一无是处。

    是的,这道堑壕的顶端,它是友善的,而且丝毫没有好斗的意思。看着它的时候,你几乎不敢相信它也是这整件事情的一部分————友善!你打量它里面的燧石和卵石的时候感觉很平静,就像躲在格罗比庄园上面高沼地的猎松鸡掩体[76]里,等着松鸡被赶过来。这种土壤当然和那些掩体里的不一样,那些掩体是用草皮盖的。

    不是为了获得什么信息,而是为了看看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想的,他又问道:“为什么?有没有老练的军官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有超过十八岁的人不就行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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