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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她向坐在桌旁,躲在两朵粉红康乃馨后面的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不是特意想要打扰你,但是我双脚上有个精灵不知如何将我带到了……[50]这是雪莱的诗,对吧?”

    事实上,她还在学校礼堂里,还没有弄坏电话的时候,她那精明的头脑就下意识地向她指明,很有可能她想知道的东西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可以告诉她,而且如果她不赶紧的话,也许就会错过她了,既然女学生们已经离开了,校长现在多半也要走了。她匆匆忙忙地穿过了有点压抑的走廊,走廊上装饰过的哥特式窗户的窗格里居然装着一小片一小片的粉红色碎玻璃。不过不用担心,她可以从近乎弃用、黑乎乎的、摆满了储物柜的更衣室里抄近道。在更衣室里,她在一个有点笨手笨脚的女孩面前停了下来,她脸上长满雀斑,穿着黑色的衣服,坐在凳子上,闷闷不乐地为一只暗黑色的靴子穿鞋带,脚踝摆在另一条腿的膝盖上。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说:“佩蒂古尔,再见!”她也不明白为什么。

    这个笨手笨脚、十五岁左右、脸上长满雀斑的女孩就是这个地方的象征————基本健康,而又不会高过健康标准太多,还算诚实,但对智识上的诚实又没有任何的渴望,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显得骨架子大……总是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所以脸上看起来脏兮兮的……事实上,整个学校就是这么一副“差不多”的样子。学生都有点健康,有点诚实,差不多十二到十八岁,在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显得骨架子大,因为最近都没有吃饱……有点情绪化,更多是哭哭啼啼而不是歇斯底里地发疯。

    但她没有和女孩说再见,而是说:“看!”因为她的腿露了太多,瓦伦汀粗暴地把她有点短的裙子拉了下来,然后帮忙把卡在不愿屈服的腓骨上的同样不愿屈服的靴子系好……青春绽放一段时间后————这段美好的时光肯定会来,也肯定会离去————在正常的情况下,这个姑娘会发现自己成了欧洲母亲中的一位,结婚正是青春绽放时该做的事……在正常情况下,也就是说,在那一天可能会恢复的常态之下。它自然有可能没法恢复!

    一滴不冷不热的水露落到了瓦伦汀右手指节上。

    “我堂兄鲍勃前天战死了。”女孩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方传来。瓦伦汀耐心地把头更低地埋向靴子。在教育机构里,你必须学会这样的耐心,如果你想要显得很正经又精明的话,你得学会这样的耐心,然后在面对不同寻常的精神动荡的时候把它摆在脸上……这个女孩从来没有叫鲍勃或者其他名字的堂兄。佩蒂古尔和她的两个妹妹,佩蒂古尔二号和三号,能够被大幅减免学费地在这所学校里上学正是因为除了寡居的母亲,她们再也找不出别的亲戚了。她们的父亲,一位拿半薪的少校,战争开始没多久就战死了。所有老师都必须上交关于佩蒂古尔三姐妹道德品质的报告,因此所有老师都知道她们的家庭情况。

    “上前线的时候他还要我帮他照顾他的小狗,”女孩说,“这不公平!”

    瓦伦汀站起身来,说:“我要是你,就会在出门之前把脸洗了。要不然别人会以为你是德国佬!”她把女孩穿歪了的衬衫肩头拉平整。

    “试着,”她又加了一句,“想象有个你关心的人刚刚从前线回来了!这样想也不难,还会让你看上去更迷人!”

    她边顺着走廊匆匆地跑,边对自己说道:“上帝保佑,这让我看起来更迷人了吗?”

    她截住了校长,就像她预想的那样,她正要离校回她在富勒姆的家,一个无聊的,但附近有一位主教宅邸的郊区市镇。这样感觉挺合适的。这位女士想问题就像位主教,不过她深深地知道郊区儿童有多复杂:有些足以让你大吃一惊,除非你总是把他们不加区分地当成一个整体。

    校长女士在回答前三个问题的时候一直站在她的办公桌后,态度就像一个有点被困住的人一样,但是在瓦伦汀给她引用雪莱的诗之前,她刚好坐下了,现在她是一副准备好彻夜斗争的样子。瓦伦汀依然站着。

    “今天,”瓦诺斯多切特小姐非常温柔地说,“你有可能……采取某些行动……这有可能会影响到你一生。”

    “那正是,”瓦伦汀回答说,“我来找你的原因。我想知道那个女人究竟和你说了什么,这样才能明白自己处在什么位置,然后决定下一步怎么办。”

    校长说:“我不得不放学生们走。我不介意说你对我非常宝贵。校董们————我收到了布尔诺瓦爵爷发来的快件————指示明天给她们放个假。这样有悖我们一贯的宗旨。但是这又让一切显得……”

    她停住了。瓦伦汀自语道:“上帝,我一点都不了解男人,但是我对女人了解得也太少。她到底想说什么?”

    她又自语着:“她紧张了。她肯定想说什么她以为我会不喜欢的东西。”

    她大方地说:“我不信有谁能在今天还把那些女孩关在学校里。这个事情谁都没有经验。过去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的一天。”

    外面皮卡迪利圆环里,人们肯定是肩膀挨肩膀。她还从来没有见过纳尔逊纪念碑从结结实实的人堆里挺拔而出。在河岸街那边,他们也许正在烤整头整头的牛。白教堂应该是人声鼎沸,墙上的搪瓷广告低头看着上百万顶圆礼帽。整个脏兮兮的巨大的伦敦都在她眼前展开。她觉得,之于伦敦,她就像松鸡想象自己和林莽的关系一样,但她现在不得不在空荡荡的郊区看着两朵粉红的康乃馨。那多半是染过色的,布尔诺瓦爵爷送给瓦诺斯多切特小姐的!你从来不会见到自然长成的康乃馨是那种颜色!

    她说:“我想知道那个女人————麦克马斯特夫人————告诉了你什么。”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她把小手指勾在一起,双手手背贴在一起。这种手势早就不时兴了……瓦伦汀想到了一八九七年的格顿学院[51],那些沉思中的金发女学生最喜欢做出这样的手势……那个时候的滑稽报纸都同情地把她们叫作窈窕女学士。看样子她们俩得在这里说上一阵了。好吧,反正她,瓦伦汀,也没有准备随随便便就把这个问题解决了!……这个说法是从法语来的。[52]但是你还能用什么别的方法表达呢?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曾经坐在你父亲的脚下!”

    “我就知道!”瓦伦汀自语道,“但是她去的肯定是牛津而不是纽纳姆学院!”她不记得是不是早在一八九五年或者一八九七年的时候牛津已经有女子学院了。应该是有的。

    “世界上最伟大的老师……世界上最伟大的影响。”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

    瓦伦汀想到,这真奇怪,在她,瓦伦汀,在这所伟大的公立(女子)学校当体育教师这么久以来,这个女人知道关于她的一切————至少知道她光耀的出身。但是除了千篇一律的客气,她就像将军对待士官那样礼貌,到现在为止,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对她的注意不比她对一位上等女仆的注意多多少。不过,在另一方面,她也任瓦伦汀按照自己的喜好来安排体育训练,从不干涉。

    “我们有听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从你和你弟弟出生那天起,他就跟你们说拉丁文……原来人们觉得他古怪,但是他这么做多好啊!……霍尔小姐说你是她能想到的最厉害的拉丁学者。”

    “这不对,”瓦伦汀说,“我不能用拉丁文思考。如果你做不到这一步,就不算真正的拉丁学者。他当然能做到。”

    “你根本就不会想到他会这么做,”校长脸上闪过一片淡淡的青春光彩,回答道,“他对世俗人情那么老练,那么明达!”

    “我们应该挺怪的,我弟弟和我,”瓦伦汀说,“有这么个父亲……当然,还有母亲!”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哦……你的母亲……”

    瓦伦汀的眼前马上就浮现出对她父亲满是仰慕的女学生组成的小圈子,那个时候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也还年轻,周日当她父母在牛津的林荫下漫步的时候,她们都在一旁偷窥。父亲是如此的儒雅、清醒,母亲则是那么拖沓,个子又大,精力充沛,粗枝大叶。小圈子里的女学生都在说:要是他让我们来照顾他就好了……她带有点恶意地说:“你没读过我妈妈的小说,我猜……我父亲的文章都是她帮他写的。他没法写东西,他太没有耐心了!”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惊呼:“噢,你不该那么说!”语气中渗出的痛苦就像一个人在捍卫自己的名声一样。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不该这么说,”瓦伦汀说,“是他最先这么说自己的。”

    “他自己也不该这么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带着点温柔的虔诚回答道,“为了他的事业,他也应该多考虑考虑自己的名声!”

    瓦伦汀带着讽刺的好奇打量着这个消瘦、情绪激动的老姑娘。

    “当然,如果你曾经坐在……如果你现在还坐在我父亲的脚下,”她让步了,“这多少都让你有权来关心他的名声……就算这样,我希望你能告诉我那个人在电话里说了什么!”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上半身突然向桌边靠来。

    “正是因为这样,”她说,“我想先告诉你……我想让你先考虑……”

    瓦伦汀说:“因为我父亲的名声……够了,那个人————麦克马斯特夫人!————和你说话的时候,有没有把你当成我?我们的姓挺接近的,这很有可能。”

    “我们可以说,”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你是他女性教育的观点结出的硕果。而如果你……我很满意在你身上能够发现一颗如此……如此健全、受过教育的头脑安放在一具……噢,你知道的,理性的躯体上……还有……获得收入的能力。有商业价值。你父亲,当然,从来都是有话直说的。”她又接着说:“我必须要说,我和麦克马斯特夫人的谈话————这么一位夫人肯定你也挑不出毛病来。我读过她丈夫的作品。他的作品————你也会这么说,对吧?————还保留着一些经典的火种。”

    “他,”瓦伦汀说,“一个拉丁词语都不会。他引用的————如果他要引用的话————都是从学校课本上的译文里来的。要知道,我知道他写作的方法。”

    瓦伦汀突然想到,如果伊迪丝·埃塞尔一开始真的是把瓦诺斯多切特小姐当成了她的话,有很明显的原因让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担心她父亲作为年轻女性亲密导师的名声。她猜伊迪丝·埃塞尔一定是突然就描述起了那个没有家具也不认识门童的人的情况。伊迪丝·埃塞尔可能会描述的她和他之间可能有过的关系当然会让一所伟大的中产阶级女子公立学校的校长担心。她肯定会被说成生过了一个孩子。一股难受的愤怒的浪潮侵入了她的情绪。

    她之前在礼堂里随意想到的一个念头突然在心中重现,盖过了这种感觉。现在,那个念头无比清晰地穿过她,就像一阵温热的浪涛,如果真是那个家伙的老婆把他的家具搬走了,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当他人还跟着英国远征军在低地国家[53]作战的时候,他不可能当掉或者卖掉或者烧掉他的家具!或者说不克服非同寻常的困难的话是不可能的!那还有什么能分开他们呢?中产阶级的道德?过去四年就成了场鲜血横流的狂欢节了!那现在算是紧紧跟在狂欢之后的大斋吗[54]?不用跟得这么紧吧,肯定不会!那如果人们赶紧……她到底想要什么,居然连自己都不知道?

    她听见自己几乎是带着哭腔说着,所以,很明显,她情绪正在波动:“听我说,我反对这一切,反对我父亲把我变成的这样子!那些人……那些才气耀眼的维多利亚人说的一直都是疯话。他们从任何地方都能变出一套理论,然后才气耀眼地因为这个理论而疯癫。绝对不计后果————你注意过佩蒂古尔一号吗?————你就没有想过人不能一边剧烈地抖动身体,一边完成脑力劳动?我根本就不应该在这所学校里,我也不应该是现在这样!”

    看到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迷惑的表情,她自语道:“我说这一大堆到底是为了做什么?你还以为我在试图和这所学校脱离关系!我是这么想的吗?”

    然而她的声音还在继续:“肺里的氧气太多了,这里。这是不自然的。这会影响大脑,是种不健康的影响。佩蒂古尔一号就是个例子。她真听我的话,运动,也努力看书学习。现在她傻了。太多的氧气只会让她们中的大多数变傻!”

    对她而言,这太不可思议了,仅仅是想象那个家伙的老婆已经离开他,就能让她唾沫四射地说这么一大通————简直就像他父亲唾沫四射地大谈他的某一个天才理论一样!……其实她也就想过一两次,同时保持体力和脑力的生活不可能是没有任何风险的。过去四年里,军事上对身体的重视导致了对身体价值的夸大。她能意识到,在过去的四年中,在这所学校里,她虽然没有真的取代医生和牧师,但是也被看作是补足了他们的职能……但是从这里到提出一整套理论说佩蒂古尔撒谎是因为她的大脑吸收了过多氧气还是扯得远了。

    不过,她没法参加举国狂欢。很肯定,伊迪丝·埃塞尔给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讲了一堆她的丑闻。她现在有足够的权力说点夸张的言论发泄一下!

    “看来是这样,”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我们现在没法讨论整个学校的课程问题,但是我倾向于同意你的观点。顺便问一下,佩蒂古尔一号有什么问题?我还以为她是个挺老实的姑娘。不过,好像有一个朋友的妻子……也许只是一位你以前的朋友,现在住进了疗养院。”

    瓦伦汀叫道:“噢,他……但是这太可怕了!”

    “看起来,”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事情一团糟。”她又补充说:“这看起来是唯一贴切的描述了。”

    对瓦伦汀来说,这条消息像一道炫目的强光照到她身上。她无比地难过,因为那个女人住进了疗养院。因为在这个时候再去见她丈夫就显得不够意思了!

    瓦诺斯多切特小姐接着说:“麦克马斯特夫人急着想听听你的看法……看起来,另外一个唯一能关照……关照你朋友利益的人,他哥哥……”

    瓦伦汀没有完全听明白那句话。瓦诺斯多切特小姐说得太流畅了。如果那些人想要你迅速领会当头一棒的新闻,他们就不该用长句子。他们就应该说:“他疯了,而且一分钱都没了。他哥哥要死了,他妻子还刚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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