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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升起来的太阳已不再留连那绿色的床褥,它所投射的闪烁不定的光线映透了那些水晶晶的宝石,它展露出自己的面容,垂直地俯瞰着波涛起伏的海面。浪涛伴随着有规则的砰砰声坠落下来。它们坠落时的声音就像无数匹骏马的蹄子在赛马场上踏出的震响。它们溅起的层层浪花就像骑手在头顶上方挥舞的长矛和标枪。它们闪烁着钢铁般的蓝光和钻石般的水花冲过海滩。它们汹涌地翻腾着,就像一台机器在反复吞吐它的能量。阳光洒落在庄稼地和树林上面。河水变得发蓝并且显出层层褶皱;朝着水边倾斜过来的草地变得绿莹莹的,恰似鸟儿微微竖起的羽毛。座座小山就像肌肉弓起的肢体一样显得曲折和皱缩,仿佛有一些皮带将它们捆绑住了;在小山的侧面,壮观地覆盖着一片片树林,看上去就像马脖子上被修剪过的短短的鬃毛。

    在树荫浓密地遮住花坛、池塘和暖房的花园里,一只只小鸟沐浴着热乎乎的阳光啾啁歌鸣。有一只在卧室的窗前歌唱;另一只在紫丁香树丛中最高的那棵树枝上;还有一只是在墙头的边沿上。每一只鸟儿都在热情奔放地尖声鸣唱,似乎它们只顾着让歌声冲口而出,而不管刺耳的不和谐声音是否搅乱了别人的歌唱。它们的圆眼睛鼓鼓的,明亮闪闪的;它们的脚爪牢牢地抓着树枝儿或栏杆。它们毫不隐蔽地在空气和阳光中歌鸣,漂亮地披着崭新的羽毛,羽毛上面有贝壳似的纹理或亮闪闪的铠甲,这儿有一条条浅蓝,那儿有一点点金黄,有的则布满由同一色彩的、闪闪的羽毛所组成的条纹。它们歌鸣着,仿佛这歌鸣是因为它们受到清晨的驱使而不由自主发出来的。它们鸣叫得就好像生命的刀锋被磨利了,需要砍斫,需要劈开那柔和的青绿色光芒,那潮湿土地上的潮气;还有那厨房里弥漫蒸腾的油烟;那羊肉牛肉热腾腾的腥膻味;那糕点水果的扑鼻甜香;那泔水桶里潮渍渍的杂碎和菜果皮,这些东西倒在垃圾堆上会散发出一阵阵水汽。它们伸着它们那干脆利落、残忍无情的尖喙,突如其来地降落在各式各样浸泡过的、潮湿发霉的、湿得起皱的东西上面。它们忽然从紫丁香树枝或者围栏上飞扑而下。它们发现一只蜗牛,接着衔起蜗牛壳往石头上磕去。它们猛烈地、有条不紊地磕着,直到蜗牛壳被磕碎,从破壳里流出一种黏糊糊的东西来。它们迅捷地飞起,滑翔,直入云霄,伴随着嘁嘁喳喳的短促的尖叫,然后栖落在高处的树梢上,俯瞰下面的树叶和尖塔,还有芳草如茵、白花遍地的田野,以及像击鼓催动一整队插着羽毛、扎着头巾的士兵前进一样隆隆轰鸣的大海。时不时地,鸟儿们的歌鸣汇成一片急促的音响,就像一条山涧中的流水,错综交织,泡沫飞溅,混合成一股激流,沿着河床,擦着两岸连绵不断的树叶,愈来愈急速地奔腾而下;但是一旦碰上了岩礁,它们就会分道扬镳。

    阳光像尖锐的楔子射进了房间。光线触到的不论什么东西,都被赋予了迷幻般的存在。一只盘子仿佛成了一片白色的湖水。一把餐刀看上去就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突然,那些平底玻璃杯看上去像是被一道道光线举了起来。桌子和椅子好像原来是沉在水底,现在浮出水面,并且继续上升,朦胧地笼罩着深红、橘黄、淡紫,仿佛那熟透的水果皮上的红晕。瓷器上的熠熠光泽,木头上的条条纹路,垫席上的丝丝缕缕,全都变得越来越清晰精致了。无论什么东西,都不带影子。一个水罐颜色碧绿,人的目光仿佛被它的强烈光彩通过一只漏斗给吸了过去,如同帽贝似的牢牢黏附在上面。接着,物体的形状纷纷呈现出其主体和棱角。这儿是一把椅子上的雕饰;那儿是一个体积庞大的碗柜。之后,随着光线愈来愈强烈,就会有片片阴影被驱赶着从它们面前移过,聚成一团,重重叠叠,笼罩在它们后面。

    “多么漂亮,多么古怪啊,”伯纳德说,“这个到处都是圆顶和尖塔的伦敦,在迷蒙蒙的雾中闪闪烁烁地横亘在我的眼前。当我们来到近旁时,她正在煤气塔和工厂烟囱的守卫下沉睡呢。她把这庞大的蚁群拥抱在自己的怀里。一切叫喊,一切喧闹,都被悄悄地包裹在一片寂静之中。就是罗马也不会比她显得更为庄严。不过,我们的目的就是要到她这里来。她那慈母般的沉沉睡意已经有些惊醒了。密密麻麻的房屋从雾中浮现出来,连绵的屋脊仿佛长上了翅膀。工厂、教堂、玻璃圆屋顶、各种公共机构和一座座剧院,全都耸立起来。从北方开来的早班列车像一颗炮弹似的向着她猛冲而来。当我们路过这些景物时,我们拉开了一扇窗帘。每当我们隆隆地驶过一个个车站的时候,总有呆板的带着期望神情的面孔凝视我们。每当我们携带着死亡的威胁从他们身旁像风一样掠过时,那些人就会把他们手中的报纸稍稍捏得更紧一些。而我们则继续呼啸着向前奔驰。我们就好像要在这座城市的胁腹部爆炸似的,如同一颗炮弹就要击中一头庞大的、慈母般的、庄严的动物的腰窝。她正哼着小曲儿,喃喃细语;她正等待着我们到来。

    “与此同时,当我站在车窗旁边眺望外面时,我古怪而又确切地感受到正是由于自己极大的快乐(已经订下了婚约),我才变成了这种飞快的速度、这颗射向这座城市的炮弹的一部分。我已经麻木到了宽容和默认这一切的程度。我会说,亲爱的先生,你为什么要惶惶不安地取下你的箱子,把戴了整整一夜的帽子塞进去呢?我们无论干什么都是徒劳的。我们全都被笼罩在一种壮丽的协调之中。我们仿佛插上了硕大无朋的鹅的灰色翅膀(这是一个晴朗而又乏味的早晨),全都变得高大、庄严、齐整划一,因为我们只有一个愿望————到达目的地。我不愿意火车咣当一声停下来。我不愿意我们面对面坐了一整夜所形成的这种关联一下子就中断。我不愿意感到仇恨与敌意重新支配一切;还有形形色色的欲望。我们在疾驰的火车上坐在一起,只抱着一个共同的愿望,就是到达尤斯顿路[1],这一共同点是难能可贵的。可是你瞧!这一切都结束了。我们已经实现了我们的愿望。我们已经停在了月台边。急切,慌乱,希望第一个走出大门、挤上电梯的心情,全都暴露无遗。不过,我并不希望第一个走出大门,去承当个人生活的重负。自从星期一————她接纳了我那天起,我的每一根神经都充满了自尊感,要是我不先叫一声‘我的牙刷呢’,我就没法在玻璃杯里看见我的牙刷;但是现在,我却宁愿一松手把我的行李丢下,只管站在这儿的街道上————事不关己地望着这些公共汽车,无所欲求,也无所艳羡————心中怀着对人类的命运所持的无限好奇,如果说这对我的智力尚有一些吸引力的话。可是根本没有。我已经到了,被接纳了。我一无所求。

    “就像婴儿吃饱以后吐掉ru头、心满意足地入睡一样,现在,我可以随心所欲地深深沉浸到这种被人们所忽略的、无所不在的普通生活之中了。(顺便说一下,裤子的作用真是重要;聪明的头脑常常会因为褴褛的裤子而被搞得到处碰壁。)你可以经常看到人们在电梯门前所表现的那种荒唐的迟疑不决。是该乘这一座电梯,还是乘那一座,抑或乘其他的电梯呢?接着人的个性显露出来。他们匆匆地各走各的路去了。他们的行为全都是在某种必要的驱使下进行的。比如必须去践个约,或是得买顶帽子之类的糟糕事儿,就会使这些一度是那么一致的可爱人类分道扬镳。就我自己而言,我毫无目标;也毫无野心。我宁愿自己随波逐流。我脑子里的东西全都是匆匆而过的,就像一条有什么就反映出什么的灰色溪流,什么也留不下。我总是记不住我过去的事情,记不住我的鼻子,记不住我的眼睛的颜色,或是我对我自己大体上有些什么看法。只有在紧急情况下,在十字路口,在街道边,需要保护自己身体的欲念才会跳出来,紧紧将我抓住,使我在这儿、在这辆公共汽车面前止住脚步。看来,我们是一心想要活着的。但随后,漠不关心又冒了出来。往来行人车辆的嘈杂,从眼前走过的许多无法辨别的面孔————有往这边的,有往那边的,使我沉浸在昏昏欲睡的臆想;眼前的一张张面孔开始变得眉眼模糊不清。人们简直就要踩着我的身体走过去了。而且,此刻到底是什么时间,我发现自己被束缚住的这个特殊日子,到底是什么日子?行人车辆的喧嚣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东西在喧哗骚动,比如森林中的树木的呼啸,或是野兽的怒吼。时间已经蹒蹒跚跚地往回倒退了一两英寸;我们往前所走的短短的几步,算是白走了。我还想到我们的身体实际上是赤裸着的。我们只是被一层薄薄的扣着扣子的衣服遮掩着;而在这些人行道的下面,则是贝壳、骨头和寂静。

    不过,真的,我的臆想,我的踌躇不前的摸索————就像一个人被不由自主卷进了一条河的下面,老是被一些仿佛在睡梦中一样飘忽不定的自发任性、毫不相干的好奇、贪婪和欲望的冲动所搅扰、破坏,弄得支离破碎。(比如,我竟然对那只手提包起了觊觎之心。)不,我还是希望深入下去;希望去探究那隐秘的深处;偶尔锻炼一下我的天赋能力,不能总是行动,而是要去探索;去倾听朦胧、古老的树枝坼裂的声息和猛犸的吼叫;去想入非非地沉湎在对那些一味行动的人来说无法做到的事情————包罗万象地理解世界的冲动中。当我散步的时候,难道说我不是因为一种奇怪的震颤不宁的同情心而激动得浑身直打颤吗?这种同情心,就像我诞生于某种秘密的存在一样,无所约束地升上来,促使我去理解这些满怀热望的人群,这些睁大着眼睛到处走动的人,这些供差遣的童仆,和这些对自己的命运浑然不觉、一味窥视商店橱窗的鬼鬼祟祟、心神不宁的姑娘们。然而,我却清醒地了解我们朝生暮死的生命历程。

    “不过,真的,我无法否认这样一种感觉:如今生命对于我来说是被神秘莫测地拖长了。这是否意味着我可能会生儿育女,可能会随心所欲地广传后裔,拥有比起这一代人————这些尽管在劫难逃、但却为了永无完结的竞争而在大街上你推我搡的芸芸众生————更为兴旺的后裔呢?我的女儿们将会在某些暑假来到这里;我的儿子们将会开辟新的天地。所以我们并不是在风中一吹就干的雨滴;我们会使花园繁盛,树林喧闹;我们会以不同的方式成长延续,永世不绝。那么,这就是我之所以信心十足并且内心坚毅的原因所在了,不然当我身处这条拥挤不堪的大街上的人流之中时,我总能在比肩继踵的人群里为自己开出一条通道,总能把握住安全的时刻穿过马路,岂不全都成了荒诞不经的怪事。这绝非自高自大的虚夸,因为我根本没有什么虚荣之心;我并不记得我所拥有的特殊禀赋,特殊气质,或是我身体上————眼睛、鼻子或嘴巴————所具有的那些特征。在目前这个时刻,我并不是我自己。

    “然而瞧,它又回来了。一个人是没法消除他所固有的气质的。它通过某条缝隙,不知不觉地潜入一个人的特殊构造————他的性格————之中。我并非这条街道的组成部分————不,我只是在观察这条街道。所以,人是分裂的。譬如,在那边后街上,有一位姑娘正站在那儿等人;等什么人?一个罗曼蒂克的故事。在那家店铺的墙上安装着一架小型的升降机;我就问,是因为什么这架升降机安装在了那儿?并且设想在六十年代的某个时候,一位衣着时髦、装腔作势的高贵夫人,被大汗淋漓的丈夫从一辆四轮马车里拽了出来。真是荒唐无稽的故事。这就是说,我天生是一个杜撰家,天生是一个逮住什么事情就会胡诌一气的家伙。另外,在自然而然地随意做出这些观察的过程中,我会精心设计我的自我;让我显得与众不同,并且在我闲溜达的时候总会听到有个声音在说:“注意!快把那个记下来!”我会想象,在某个冬天的夜晚,有人要求我讲出我的所有观察的意义何在————那将是一段为人们相互传颂的名言,一份圆满结束的最后总结。但是,一味地在后街上自言自语,很快就会让人觉得无聊腻烦。我需要有个听众。这便是我堕落的原因。由于这个原因,那份最后的总结老是搞得卷边折角,怎么也形不成文字。我不能日复一日地总是坐在一家邋里邋遢的小饭馆里,总是要上同样的一杯酒,使自己完全浸泡在一种液体————如此的生活————之中。我编织好我的华丽辞藻,然后就带着它跑到一间陈设着家具的房间里;在那儿,它会被几十支蜡烛照亮。我需要有很多眼睛注视着我把这些花里胡哨、故意渲染的东西展示出来。要完成我自己(我注意到了这一点),我需要有其他人的眼光来启发,因此我常常不能完全弄清楚我自己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而像路易斯、罗达,他们身份的真实性完全可以从他们的孤身独处中得到确认。他们讨厌别人对他们的启发和描绘。他们把别人有一次给他们绘制的画像正面朝下抛在了野地里。路易斯的言辞仿佛覆盖着厚厚的冰层。他的言辞是经过挤压、经过浓缩的,非常牢靠持久。

    “所以,我希望在经过了这阵沉沉昏睡之后,我可以在朋友们脸上光辉的照耀下神采焕发,光彩耀目。我曾经在默默无闻、暗淡无光的领域里摸索探究。一个古怪的地方。在短暂的宽慰时刻,在暂时忘却一切的心满意足的时刻,我曾经听到过从这个光辉灿烂、恣意喧闹的圈子里泄漏出来的时隐时现的浪涛的叹息。我曾经有过一个无限平静的短暂时刻。那也许就是幸福。现在,我却被一些刺痛的感觉,被好奇心、贪得无厌(我感到饥不可奈)以及难以克制地想要表现自我的愿望,搞得沮丧不堪。我想起那些我还可以跟他们谈谈事情的人:路易斯、奈维尔、苏珊、珍妮和罗达。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显得多才多艺。他们会把我从阴暗的心境中拯救出来。我们今天晚上就要见面了,感谢上帝。感谢上帝,我不必再孤身一人地呆着了。我们将在一块吃晚饭。我们将跟准备到印度去的珀西瓦尔告别。时间尚早,但是我仿佛已经看见那些先驱,那些前导,那些不在眼前的朋友们的身影。我看见路易斯,石头雕塑般的棱角分明;奈维尔,剪刀剪出来的,显得一丝不苟;苏珊的两只眼睛犹如两颗晶莹剔透的水晶;珍妮则如同一团火,在干燥的土地上狂热地舞蹈;而罗达,那个泉水仙女[2],身上总是湿漉漉的。这些都是幻想中的图画————这些都是虚构的影子,这些不在眼前的朋友们的影像显得膨胀和怪诞,只要真人的鞋尖一碰,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然而它们的鼓舞使我觉得精神饱满。它们把这些愚蠢的幻想一扫而光。我开始对孤独感到厌倦————不愿意感觉到它的层层帷幕闷热而又讨厌地笼罩着我。哦,快扯掉它们,活跃起来吧!无论什么人都可以。我不爱挑剔。清扫街口的人可以;邮差可以;这家法国餐馆的侍者可以;那个亲切友好的老板同样也可以,他那亲切友好的态度就像是预先为自己准备好了的。他在亲手为某位特殊的贵客调拌色拉。哪一位是这个特殊的贵客呢,我问,他为什么是特殊的?他跟那个戴耳环的太太又正在说些什么?她是一位朋友,还是一个顾客?我在一张餐桌旁刚一落座,就立刻感觉到那蜂拥而至的纷乱、不宁以及种种可能性和种种期望。形形色色的幻想瞬时滋生出来。我为自己的想象力如此丰富而颇感窘迫。我可以毫不费力地运用丰富的词汇来描绘这儿的每一把椅子、每一张桌子和每一个进餐的人。我的头脑时而这儿、时而那儿地忙忙碌碌,给每一样事物披上一层辞藻的薄纱。甚至,对侍者说上一句有关酒的话,也会导致一场爆炸。一枚火箭会立刻腾空而起。它那金黄色的微粒洒落在我的想象力的肥沃土壤上,使其更加肥沃多产。这爆炸所具有的完全不能预测的特色————就是人们进行交往的乐趣所在。我,这个与一位陌生的意大利侍者混在一起的人,到底是谁?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固定不变的事物。谁能断定每一件事情究竟蕴藏着什么含义?谁又能预测一句话最终会落向何方?它就像是一只掠过许多树梢的气球。谈论知识是枉费心机的。一切都只是试验和冒险。我们永远都是和一些未知数搅在一起的。将会发生什么?我不知道。但是当我放下酒杯,我想到:我已经订婚了。我今晚要跟朋友们共进晚餐。我是伯纳德这个人。”

    “现在是八点差五分,”奈维尔说,“我来得很早。我提前十分钟坐在了我的位置上,为的是充分体会一下每一分钟期待的滋味;为的是瞧着门打开,并且说上一句:‘那是珀西瓦尔吗?不,不是珀西瓦尔。’在说‘不,不是珀西瓦尔’的时候,我心里会滋生一股病态的快乐。我已经瞧着那门打开关上不下二十次了;每一次都让充满悬念的心情变得愈发强烈。这儿是他将要来的地方。这儿是他将要来坐在旁边的桌子。在这儿————看来似乎不可置信————他本人的实实在在的身体将会出现。这张桌子,这几把椅子,这个里面插着三株红色鲜花的金属花瓶,马上就要发生极大的变化。此刻,这所房间,连同它的那些弹簧门,那些堆满了水果和大块冷肉的桌子,全都蒙上了一种恍惚不定的、虚假的外貌,如同一个你一边等待一边期望着发生点儿什么事情的地方。所有的东西都在摇摇晃晃,好像根本就不存在。白色桌布上的空荡荡的样子特别显眼。其他正在这儿进餐的人的敌视、冷漠的气氛使人感到压抑。我们对视了一下;明白我们彼此并不认识,就白白眼,并且转过身去。这样的对视如同鞭笞。从中我感受到了人世间所有的残酷和无情。如果不是他要来,我简直就没法承受这一切。我会离开的。不过现在一定有人已经看见他了。他准是坐在一辆出租马车里面;他准是正在经过一家店铺。而且,他好像每一分钟都在向这个房间倾注这种刺目的光线,这种强烈的存在感,以至于每一样事物都似乎失去了它们正常的用途————这把刀刃仿佛只是一道闪光,而不是用来切割东西的器具。正常的标准似乎都被取消了。

    “门打开了,可是他没有来。来的是在门口犹犹豫豫的路易斯。这正是他那种自信与胆怯的古怪结合。他进来时在镜子里照了照;他捋了捋他的头发;他对自己的外表感到不满意。他常说:‘我是一位公爵————一个古老家族的末代后裔。’他说话尖刻,性情多疑,盛气凌人,不易与人相处(我是拿他跟珀西瓦尔相比)。而同时他又很难对付,因为他的眼睛里总是含着嘲弄的神气。他已经看见我了。他走了过来。”

    “苏珊来了,”路易斯说,“她没有看见我们。她没有打扮,因为她鄙视伦敦的浮华。她在弹簧门前左顾右盼地站了片刻,像一只被灯光照得目眩的动物。现在,她开始移动脚步了。她的动作(即便是在桌子和椅子当中穿行)具有某种野兽似的既悄无声息又信心十足的神气。她仿佛凭着本能就摸到了路,在这些小桌子中间穿来穿去,碰不着任何人,对那些侍者也不加理睬,但却径直走向我们订在角落里的桌子跟前。她一看见我们(奈维尔和我),脸上就露出一副深信不疑、令人颇感恐慌的神气,仿佛她已经找到她要找的东西。要是被苏珊爱上了,那简直就像是被一只鸟用尖利的嘴给刺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扇上一样。然而有时候,我倒宁愿被一只鸟嘴刺穿,宁愿被钉牢在谷仓的门扇上,实实在在地,一劳永逸地。

    “罗达现在也来了,她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正当我们没有张望的时候,她悄悄地溜了进来。她肯定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一会儿藏在某个侍者身后,一会儿躲在某根装饰性的柱子后面,好尽可能地推迟见面时的激动,好多抓住片刻工夫去摇晃她水盆里的那些花瓣。我们会惊动她。我们会使她遭受折磨。她害怕我们,她鄙视我们;然而,她还是畏畏葸葸地朝我们走了过来,因为无论我们多么残酷无情,总还有那么几个名字,总还有那么几张面孔,这几张面孔会含着喜悦的神色相迎,会照亮她的道路,使她继续充满美好的梦想。”

    “门开了,门老是开了又开,”奈维尔说,“可他还是没有到来。”

    “珍妮来了,”苏珊说,“她站在门口。一切都好像凝滞不动了。那个侍者停下脚步。在靠近门口的桌子那里,正在用餐的几个人也停下来,望着她。她仿佛成了一切的中心;一张张桌子,一连串的门、窗、天花板,全都围着她放射光芒,就像一颗映在打碎的窗户玻璃上的星星,四周闪烁着光芒。她使所有的事物都汇聚于一点,变得秩序井然。现在她看见我们,移动脚步,于是所有的光芒都随之在我们的头顶上开始晃悠飘移、起伏波动,掀起一阵簇新的情绪高潮。我们都开始发生变化。路易斯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领带。奈维尔紧张不安地坐在那里等待,心神不宁地将他面前的刀叉竖着摆了摆。罗达吃惊地望着她,仿佛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团火在熊熊燃烧。而我呢,虽然我竭力让脑子里塞满潮湿的青草、润湿的田野、落在屋顶上的雨声和撼动房屋的冬季大风等等,好让我的心灵可以抵御她,但我还是感到她的揶揄悄无声息地围住了我,她的嘲笑的火舌卷住我,毫不留情地衬托出我的寒酸的装束,我的粗笨的指甲;我慌忙将手掩藏在桌布下面。”

    “他一直没有来,”奈维尔说,“门开了,但他依然没有来。来的是伯纳德。不出所料,当他脱下大衣时,他的腋窝缝里露出里面的蓝色衬衣。同时,不像我们其他人,他不用手推门就闯了进来,根本不去想他是在闯进一间坐满了陌生人的屋子。他连镜子也不照一照。他的头发乱蓬蓬的,但他对此毫无觉察。他丝毫没有觉出我们与他有什么不同,也没有想这张桌子正是他要来的地方。他在来这儿的路上一直犹豫不决。那是谁呢?他问自己,因为他对一位穿着演歌剧用的斗篷的女人有点认识。他对所有的人都有点认识;但他其实对谁也不认识(我是把他跟珀西瓦尔比较)。然而现在,他一瞧见我们,就和蔼可亲地打了个招呼;他的宽厚大度、热爱人类的神气,(同时携带着对所谓‘热爱人类’这种无聊事情姑且容忍的态度),简直势不可挡;结果,若不是为了珀西瓦尔————他使所有这一切变得虚幻飘渺起来,你简直就会觉得————有人已经这么觉得了:这是我们的节日;我们现在全都聚集在了一起。但是缺了珀西瓦尔,就没有实在感。我们简直就是在虚无中朦胧移动的影子,空洞无物的幻象。”

    “弹簧门在不断地开了又开,”罗达说,“不断有一些陌生的人走进来,一些我们今后再也不会遇见的人。他们带着一副满不在乎的冷淡神气,令人讨厌地擦着我们身旁走过,使我们感到:即使没有了我们,这世界也将继续存在。我们绝不会销声匿迹,我们绝不会忘记自己的面孔。就连我,虽然没有自己的面孔,虽然走进来时对他人没有产生任何影响(苏珊和珍妮进来时曾使他人的身体和面孔都起了变化),无所归属,无所依托,跟什么都合不到一块儿,甚至没法使自己变成一片空白、一种自然的延续或一堵无声无息的墙,好作为背景让这些人影在上面移动,但我同样也感到坐立不安。这都是因为奈维尔和他那种忧伤的缘故。他那种忧伤的强烈劲儿,搞得我心乱如麻。什么也安定不下来;什么也平静不下来。每一次门被推开的时候,他就死死地盯着桌子————他不敢抬起头来,之后就探求地望着邻座说:‘他还没有来。’不过他终于来了。”

    “现在,”奈维尔说,“我的树开花了。我的心情振作了。所有的郁闷全都消失了。所有的障碍全都扫除了。笼罩着我们的沉闷气氛结束了。他使一切恢复了正常的秩序。餐刀又开始用起来了。”

    “珀西瓦尔来了,”珍妮说,“他没有特意打扮自己。”

    “珀西瓦尔来了,”伯纳德说,“他捋了捋头发,不是因为虚荣(他没有照镜子),而是为了谋求体面之神的好感。他是一个普通人;他是一位英雄。那些小伙子曾经跟在他身后列队穿过运动场。他擤鼻子的时候,他们也跟着擤鼻涕,但却擤不出来,因为他是珀西瓦尔。现在,当他就要离开我们到印度去的时候,所有这些琐碎的事情全都浮现出来。他是一位英雄。哦,真的,这是无法否认的。而且当他在他喜欢的苏珊旁边坐下来时,事情也就圆满了。我们这些从前像一群互相乱咬的豺狗一样汪汪叫的家伙,这会儿都像士兵在长官面前那样做出一副规矩而又沉着的模样。我们这帮人,曾经因为年轻而各行其是(年龄最大的也还不到二十五岁),曾经像性急的鸟儿一样各唱各的调,怀着青春年少时的那种残酷无情的、野蛮的自私心理猛砸过我们各自的蜗牛壳,直至将它砸得粉碎(我也参与过的),或是曾经独自高踞在卧室窗外,歌唱那对于一只羽翼未丰、雌黄未退的雏鸟来说特别珍贵的爱情、荣耀以及其他的种种个人体验;而如今,我们变得互相亲近起来了,并且当我们在这家饭店里坐下来的时候,我们相互贴得更近了,因为在这家饭店里每个人的趣味不尽相同;车辆行人的络绎不绝搅得我们总是分心,镶着玻璃的大门总是不断地开了又开,把各种各样的诱惑强加给我们,对我们的自信心构成伤害与破坏,所以一起坐在这里使我们愈加彼此相亲相爱,愈加相信我们承受诱惑的忍耐力。”

    “现在让我们从孤独的阴影中挣脱出来吧,”路易斯说。

    “现在,让我们痛痛快快地、直截了当地说出我们心里正在琢磨的事情吧,”奈维尔说。“我们孤身独处、埋头学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了。那些我们相互之间掩掩藏藏、躲躲闪闪的偷偷摸摸的时日,那些我们在楼梯上泄露秘密、时而胆战心惊时而欣喜若狂的时刻,全都一去不复返了。”

    “年迈的康斯坦布尔夫人举起那块海绵,于是暖流就传遍了我们的全身,”伯纳德说,“我们好像披上了一身焕然一新、感觉舒坦的用皮肉做的衣服。”

    “那个穿长统靴的小伙子正在菜园里和那个帮助洗碗的女佣谈情说爱,”苏珊说,“在那些被风吹拂着的晒洗衣服下面。”

    “风儿吹拂的声音像是一只老虎在喘息。”罗达说。

    “那个人脸色青黑地躺在水沟里,有人割断了他的喉管,”奈维尔说,“结果上楼梯的时候,我都没有力气抬起脚来去踢那棵让人无法忍受的苹果树,它那银白色的叶子僵硬地挺竖着。”

    “树篱上的那片叶子,尽管无人向它吹气,却在瑟瑟地抖动。”珍妮说。

    “在那个太阳晒得灼热的角落里,”路易斯说,“许多花瓣正在浓绿中浮游。”

    “在埃尔维顿,园工们拿着他们大扫帚扫了一次又一次,而那个妇女坐在桌子前面正在写信。”伯纳德说。

    “现在,正如从缠得紧紧的线团里抽出一根根丝线一样,”路易斯说,“我们相会在这里,回想着过去的事情。”

    “那时候,”伯纳德说,“出租马车驶到大门口,我们都把崭新的帽子往下拉拉,遮住眼睛,为的是不让别人看见我们那有失男子汉气概的泪水;然后我们就坐上马车,驶过街道;街上,连那些女仆都在看我们,而我们的名字全都用白漆写在箱子上,向着全世界宣告我们要去上学了;在我们的箱子里,全都装着按规定要带的几套衬裤和袜子,在上面,我们的母亲预先为我们绣上了我们的姓名缩写。那就像我们从母亲身上第二次分娩啊。”

    “然后就是兰波特小姐、卡婷小姐和巴德小姐主宰了一切,”珍妮说。“这几位非凡的女士戴着雪白的皱领,有着石头般的面色和莫测高深的神气,紫晶石的戒指宛如一尘不染的蜡烛、暗淡迷蒙的萤火虫,在法语、地理、算术课本上晃来晃去;还有地图,铺着绿色台面呢的餐桌,以及摆在一个架子上的一排排鞋子。”

    “铃声按时响了,”苏珊说。“姑娘们一边嬉闹,一边咯咯地笑着。椅子在地毡上被不时地拖来拖去。不过在一间阁楼上,可以望见一片蓝色的风景,一片远方的原野,尚未被那种严密控制的、不自然的腐败生活所玷污的景色。”

    “笼罩在我们头上的迷雾消散了,”罗达说。“我们紧紧地抓住那些衬着碧绿的叶子、在花环上沙沙摇曳的花朵。”

    “我们起了变化,我们变得互相认不出来了,”路易斯说。“暴露在所有这些互不相同的光线底下,我们身上所有的东西,(因为我们也都是那样地互不相同)全都像夹杂在空白空间里的强烈斑点,陆陆续续显露出来,就像一滴酸不规则地滴在一块印版上。我变成了这样,奈维尔变成了那样,罗达则又是另外一种不同的样子,伯纳德也有了变化。”

    “之后,一条条小船儿从淡黄色的树枝下面划过,”奈维尔说,“而伯纳德在以他惯有的漫不经心,迎着大片大片的浓绿、迎着成幢成幢的古老坚固的宅第行进的时候,让我身旁的一个土堆给绊倒了。在一阵情感的冲动下————风从未那么猛烈,闪电也从未那么突兀————我抓起我的诗,我把我的诗狠狠地掷在地上,我把门砰的一声在身后甩上。”

    “可是我呢,”路易斯说,“当我看不见你们的时候,我就坐在我的办公室里,撕掉一页日历,然后向一班船舶经纪人、粮食零售商和保险统计员们宣告:十号,星期五,或是十八号,星期二的黎明已经在伦敦降临了。”

    “那时,”珍妮说,“罗达和我穿着鲜艳夺目的盛装抛头露面,我们脖子上戴着凉爽的项链,上面镶嵌着几颗无价的宝石;我们跟人点头,跟人握手,面含微笑,从盘子里取上一片三明治。”

    “老虎在腾跃,燕子在世界另一端墨绿的潭面上点湿自己的翼翅。”罗达说。

    “然而,此时此刻我们正呆在一起,”伯纳德说,“我们在一个特定的时刻,团聚在这个特定的地方。我们被一种共同具有的、深沉的感情所吸引,加入了这次圣餐。我们可不可以为了方便起见,把这种感情称为‘爱’?我们可不可以把它称为‘对珀西瓦尔的爱’?因为珀西瓦尔就要到印度去了。

    “不,这个命名太狭隘,太有局限了。我们不能把我们深广的感情拘囿于这么一个渺小的符号上面。我们相聚在一起(从北方,从南方,从苏珊的农庄,从路易斯的公司),是为了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不需要勉强————为什么要勉强呢?————它只需要由许多双眼睛同时看到。在那只花瓶里有一朵粉红的康乃馨。当我们坐在这里等待的时候,它还只是单独的一朵花,而现在它已经成了一朵七边形的、花瓣重叠的、粉红中泛着紫褐的鲜花,挺立在银灰色的叶丛之中。这是一朵完整的花,我们每一双眼睛都为它做出了自己的贡献。”

    “经历了青春时代反复无常的冲动和没完没了的苦闷之后,”奈维尔说,“现在光线投射到了真正的目标上。这里有餐刀和餐叉。世界展现出真实的面目,我们也同样如此,所以我们可以畅快地交谈了。”

    “我们是互不相同的,这点要解释起来可能会太玄奥了,”路易斯说,“但是让我们来试着解释吧。我走进来时把头发往平地捋了捋,希望看起来能跟你们彼此相像。然而我做不到,因为我不像你们那样单纯和完整。我已经度过了上千个一生。每一天,我都在开掘————都在挖掘。我在沙堆里找到了自己的遗骸,那是数千年之前由尼罗河畔的妇女们堆积起来的沙堆,当时我正在聆听她们唱歌的声音和戴着镣铐的野兽跺脚的声音。你们在你们身旁看到的这个人,这个路易斯,只不过是某种曾经辉煌过的事物的残渣和灰烬。我曾经是一位阿拉伯王子;瞧瞧我豪爽大度的举止吧。我曾经是伊丽莎白时代的一位杰出诗人。我曾经是路易十四宫廷里的一位公爵。我非常虚荣,非常自负;我有一个无尽的欲望,要使所有的女性都同情地叹息。我今天没有吃午饭,目的是让苏珊会觉得我面色苍白,让珍妮能赠给我她那充满同情的细腻的安慰。不过,在羡慕苏珊和珀西瓦尔的同时,我却恨其他人,因为我就是为了他们才做出抚平头发、掩饰口音这些滑稽不堪的举止的。我是一只捧着粒坚果喋喋不休的小猿猴,而你们则是提着塞满变味小面包的亮丽口袋的邋遢女人;同时我是一只关在笼子里的老虎,而你们则是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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