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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海浪最新章节!

    太阳升起来了。黄色绿色的缕缕光线洒落在海边,给饱经风霜的小船的舷板镀上了金色光辉,而且使海滨刺芹和它那披着铠甲似的叶片像钢铁一样闪烁着蓝光。当海浪呈扇形迅速涌上海滩时,阳光几乎映透了那些迅捷的薄薄浪花。那个刚才摇头晃脑并使她所佩戴的各种珠宝————黄玉,蓝宝石,以及散射着火花般光影的水晶宝石————全都跳荡不停的女郎,如今露出了她的眉毛;她张大双眼,用目光在浪波上开辟出一条笔直的道路。海浪原来那种犹如颤动的鱼鳞似的闪耀光影变得暗淡起来;它们麇集在那里,幽绿的波谷显得又深又暗,而且很有可能成群的游鱼正在那里来回游动。每当浪潮迸溅起来又退落下去,它们就在海滩上抛下一层黑乎乎的树枝儿和树皮,还有烂草和木棍,仿佛有一只小船沉没了,船帮碎裂,而驾船的人却已游上陆地,跳上崖岸,撇下他的容易损坏的货物任凭浪潮冲上海滩。

    在花园里,拂晓时分曾在那棵树上和那片灌木林里时起时落地、纷乱不齐地啾鸣的小鸟儿,这会儿啁啾合鸣成了一片,尖锐而又刺耳;它们时而齐声合唱,好像意识到自己有一些同伴;时而又独自鸣啾,仿佛是在朝着淡蓝色的天空鸣叫。当那只黑猫在灌木丛里悄然潜行时,当厨娘把煤渣抛到煤灰堆上惊动了它们时,它们会哄然飞起,慌忙逃开。在它们的鸣叫声里夹杂着恐惧,包含着害怕受到伤害的不安,和渴望当即就被捕获的激动。而且,在早晨清洁的空气中,它们还争强好胜地鸣叫啁啾,一会儿高高地飞过榆树梢头,一会儿又一边相互追逐,一边齐声鸣唱。它们追逐,逃避,时而相互叼啄,时而翻飞着冲向蓝天。等到厌倦了追逐与飞翔,它们就欢快地翻飞下来,它们优雅地向下降落,回到地面,安静地栖落在树枝上、墙头上,机灵的眼睛左顾右盼,同时小小的脑袋也不停地扭来转去,意识警醒,小心提防,全神贯注地注意着某件东西,尤其是某个目标。

    也许那是一枚蜗牛壳,矗立在草丛中俨然一座灰色的大教堂,一座向上耸立的楼房,上面带着一圈圈烧焦的暗淡痕迹,而且在草丛的映衬下,泛着绿影。或者,那些小鸟儿是看见了那在花坛上投下一片飘忽不定的紫色阴影的鲜花上的光辉;在鲜花丛中,由紫色阴影所形成的一条条灰暗通道在花茎间移来移去。或者,它们自己专注的目光投注在那些小小的浅色苹果树叶上面;那些树叶正摇摇摆摆,欲坠又止,倔强地在瓣尖粉红的苹果花之间闪耀着光辉。或者,它们看见了那颗悬挂在树篱上的、老也不掉下来的雨珠,在雨珠里面,瑟缩着完整的房屋和那些高耸的榆树的阴影;也或者,它们一直在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太阳,小小的眼睛变成了金光闪闪的珠子。

    现在,它们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望向更深的地方,望向那些花朵下面,透过那些晦暗的通道向下探视积满败叶落花的没有亮光的世界。接着,它们当中有一只以优美的姿势往下俯冲,准确地落下来,一口啄穿了那条无助的毛毛虫的又大又软的身体;它啄了又啄,尔后就丢下那条毛毛虫,随它自己去腐烂。在那些花朵凋谢腐烂的根茎四周,飘浮着阵阵死亡的气息;在那些霉烂发胀的东西膨胀的表层,渗出点点滴滴的水珠。腐烂果子的皮烂裂了,渗出来的东西稠腻腻地凝滞在上面。黄澄澄的分泌物就像鼻涕虫似的流溢出来,还时不时地有一条两头都长着脑袋的难以名状的东西缓缓地左右蠕动。眼睛闪着金光的小鸟们冲进绿叶丛中,好奇地察看那些脓液,那些水珠。有时,它们会用它们的尖嘴狠狠地戳进那些黏糊糊的混合物里面。

    此时,正在升起的太阳的光线照到了窗户上,触到那镶着红边的窗帷,而且映照出一个个圆圈和一道道条痕。接着,在逐渐变强的光线中,窗帘的白色投映在盘碟上;刀锋聚敛起它的亮光,愈加耀眼夺目。椅子和碗橱影影绰绰地躲在后面的暗影里,尽管它们各自是独立的,看上去却好似浑沦难解的一大片。镜子投射在墙壁上的反光显得愈发白亮了。放在窗台上的那些真花都有虚幻的花影陪伴着。然而那些幻影也是花的一部分,因为每当有一朵花蕾自然地绽放时,镜子里颜色浅淡的那朵花儿也会同样地绽放开一朵花蕾。

    起风了。浪波擂鼓似的拍击着海岸,就像有一群缠着头巾的战士,一群头上裹着布巾、手里握着涂了毒汁的长矛的人,正在高高地挥舞着他们的武器,向着正在吃草的畜群,向着那头白色的绵羊发起攻击。

    “事情的错综复杂变得越来越紧迫了,”伯纳德说,“在这儿,在大学里,生活的忙乱和紧迫达到了极点,单单日常生活的骚乱就一天天变得越来越令人应接不暇。每时每刻都有一些新东西从这个巨大的摸彩袋里暴露出来。我算个什么?我问自己。是这个吗?不,我是那个。特别是在这会儿,当我离开了一所房间,而别人正在聊天,石子路上回响着我的孤单的脚步声,同时我看见月亮正在古老的小教堂上空庄严地、冷漠地冉冉升起————这时一清二楚的是,我并非单纯的一个人,而是复杂的很多个人。伯纳德,在大庭广众的场合,总是滔滔不绝,有些轻狂;而在私底下独自一人时,却又总是沉默寡言,掩掩遮遮。这一点恰好是他们所不了解的,因为毫无疑问他们此刻正在议论我,说我总是回避他们,说我总是闪烁其词。他们不了解我必须作出各式各样的转换;必须为轮番地扮演伯纳德这个角色的那些个互不相同的人的出场与退场遮遮掩掩。我对所处的环境异乎寻常地在乎。在火车车厢里,我若是不先问一问————他是个建筑师吗?她是不是有点不愉快?我就根本没法在那里看书。我今天敏感地注意到可怜的西默斯,他脸上长满了粉刺,万分痛苦地感到要给比莉·杰克逊留下好印象对他来说是太没希望了。我为此感到痛苦,就热情地邀请他一起吃晚饭。这件事,他会认为是我对他有好感,虽然实际并非如此。这是真的。然而,‘尽管近乎女人似的多愁善感’(我这是在引用给我写传记的人的话),‘伯纳德却具有男人所拥有的那种逻辑清晰的冷静头脑’。所以,凡是给人留下头脑单纯的印象的人————这大体上讲是件好事(因为头脑单纯看起来自是一种美德)————总是那些在激流中保持安稳不动的人。(我即刻就看见了一条鱼儿,它的鼻子冲着的方向与河水奔流的方向正好相反。)甘农,莱赛特,彼得,霍金斯,拉朋特,奈维尔————全都是激流中的鱼儿。不过你懂得,你,我那总是招之即来的自我(光是召唤而没有人来,肯定是一种折磨人的体验;那会使午夜变得空虚,还会昭示出总呆在俱乐部里的老人们的表情是怎么回事————他们已经放弃了召唤那永不再来的本我的希望),你懂得我今晚所说的这些只能勉强地表达出我自己。在内心里,当我是全然不同的另一个人时,我同样是完整如一的。我会热情奔放地表露同情;我也会像钻在洞里的癞蛤蟆一样,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漠然以对,无动于衷。你们这些正在议论我的人当中,没有几个像我这样具有既能感受又能思考的双重能力。莱赛特,你们瞧,他就知道追猎野兔;霍金斯总是在图书馆里度过一个个相当勤奋刻苦的下午。彼得在流通图书馆里有一个年轻女友。你们全都忙忙碌碌,全神投入,深陷其中,而且简直使出了你们全身的力量————只有奈维尔除外,他的头脑太复杂了,不会被任何单项活动所激动。我也同样是太复杂了。在我身上总是有一些东西保持着飘忽不定、独立不羁的状态。

    “现在,有一件可以说明我对环境非常敏感的事情,就是,此刻当我走进我的房间,开亮灯,看见桌子,纸张,和我随手搭在椅背上的睡衣,我发现我就是那种既有冲劲又喜欢沉思的人,就是那种莽撞而且危险的角色,那种人总是随随便便地抛开自己的外套,抓起笔,立即给他热恋着的姑娘匆匆写下这样一封信。

    “是的,一切都很顺利。我这会儿情绪正佳。我可以一气呵成地写出我已经很多次下笔却没有写成的这封信。我刚刚走进我的房间;我扔下帽子和手杖;我匆匆写下脑子里出现的第一件事情,连纸张都顾不上摊平。这将是一篇才华横溢的随笔,她一定会认为这是毫不停顿,毫不删改,一气呵成的。瞧瞧这封信,多么潦草————这儿有一块因为粗心大意而弄上去的墨渍。应当不顾一切而只求快速和不拘小节。我要用一种快捷、潦草、细小的字迹来书写,夸张地把‘<i>y’</i>的下面一划拉得很长,把‘<i>t</i>’的横着的一笔像这样————划成一个破折号。日期要只签上十七日,星期二,接着是一个问号。但是与此同时我还必须给她留下这样的印象,就是尽管他————因为这并不是我自己————写得如此不假思索,如此潦草随意,其中却包含着某些亲密和敬重的微妙意味。我必须隐约地提到我们俩在一起时谈到过的一些话————重现某些记忆中的情境。但是我必须做到让她觉得(这一点非常重要)我是以世界上最随心所欲的方式随便提到一件又一件事情的。我要随便提到我是怎么救助那个落水的人的(对此我有一个绝妙的词藻可以描述),提到莫法特太太和她的言论(我有记录),还要随便提到一些关于我读过的某一本书、某一本罕见的书的想法,这想法很明显是偶然冒出来的,可是又十分深刻(深刻的评论常常是碰巧写出来的)。我要让她在梳头发或熄灭蜡烛的时候会忽然说:‘我是在哪儿读到这些话的呢?啊,是在伯纳德的来信里。’我所需要的就是这种敏捷、热烈、融化人心的效果,就是这种语句连着语句、洋洋洒洒、奔泻而出的风格。我心目中想着的是谁呢?当然是拜伦[1]。在某些方面,我确实非常像拜伦。也许稍稍品味一下拜伦的文字会有助于我酝酿情绪。让我来读上一两页吧。不;这样太乏味了;这样显得太杂乱无章了。这样稍微有些太过刻板正经了。哦,我就要抓住其中的诀窍了。现在我正在我的心里捕捉他的节奏(韵律乃是写作中最主要的东西)。好啦,我要趁着灵机一动,毫不拖延,立刻下笔……

    “然而预想的效果并未达到。期望完全落空。我无法振作起足够的精神去完成这种转变。我的真实的我与我假装出来的我脱了节。假如我重新写的话,她会觉得‘伯纳德是在装腔作势,故意作出一副文学家的模样;伯纳德是在想象他的传记作者’(这倒是真的)。不,我要在明天一吃过早餐,就立刻写这封信。

    “现在,让我用想象中的情景来填充我的脑子吧。让我来设想,我被邀请到雷斯托夫————距离朗利车站三英里的拉夫顿皇家御庄去逗留。我在暮色苍茫中抵达那里。在那座虽然破敝失修但却气势非凡的宅第的庭院里,有两三条长腿狗悄悄地溜了过来。大厅里铺着已经褪了色的地毯;一位军人气派的先生一边抽着烟斗一边在阳台上踱来踱去。整个格调显示着一种高贵不凡的清贫和与军界的种种联系。写字桌上搁着一只猎马的脚蹄————一匹备受宠爱的马。‘你骑马吗?’‘是的,先生,我热爱骑马。’‘我女儿正在客厅里等候我们呢。’我的心在我的胸口里怦怦地跳动起来。她正站在一张矮矮的桌子旁边;她刚刚打过猎;她像一个带着顽皮男孩子气的姑娘,大口大口地用劲嚼着夹心面包。我给上校留下了极其好的印象。我不算太聪明,他感到;但也不算太稚嫩。我还会打台球。这时那位已经在这个家里呆了三十年的漂亮女用人走了进来。餐具上的图案是那种东方特有的长尾巴鸟儿。壁炉上方挂着她母亲的身穿薄纱服装的肖像。在一定限度内,我可以十分容易地描绘出周围环境的细节。可是我能够使它产生预想的效果吗?我能不能听到她的声音————那种只有我们俩单独在一起的情况下,她叫我‘伯纳德’时所带有的声调语气呢?

    “说实在的,我需要其他人的激励。单独一个人,因为我自己灰暗的生命之火,我会经常发现自己故事中的薄弱环节。真正的小说家,头脑绝对单纯的人,倒能够毫无定限地幻想下去。他不会像我这样心口如一。他也不会有这种像熄灭了的火炉中的暗淡死灰一样让人灰心丧气的感觉。在我的眼前浮动着一层障翳。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我再也不去胡编乱造了。

    “让我振作起精神来吧。总的说来,今天是不错的一天。夜间凝结在心灵屋顶上的露珠是圆润的,绚丽多姿的。早上过得好极了;下午散步消遣。我喜欢眺望灰暗田野上的那些尖塔。我喜欢越过人们的肩膀之间空隙瞥上一眼。种种事情不断在我头脑里闪现。我想象丰富,感受敏锐。晚饭之后,我喜欢戏剧性表演。我把我们平常在我们共同认识的朋友身上模模糊糊察觉到的许多事情,捏合为一个具体的形象。我毫不费力地实现着自己的转换。不过现在还是让我坐下来,坐在这个里面的黑煤毫无遮蔽地露着黝黑棱角的暗淡炉火旁边,向自己提出那个决定性的问题吧:这些人物当中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我呢?这在极大程度上取决于这个房间。当我对自己叫一声‘伯纳德’,进来的是谁呢?是一个忠诚的、爱嘲讽人的人,尽管幻想破灭,却并未怨恨满怀。是一个没有确切年龄或职业的人。是我自己,仅此而已。或者是他,这会儿正拿着火钳,嘎啦嘎啦捅着煤渣,让它们从炉箅上纷纷落下。‘上帝,’他望着纷纷落下的炉灰,自言自语地说,‘多么大的灰呀!’接着他抑郁不乐却又颇为自慰地补充说:‘莫法特太太会来把它们打扫干净的……’我想象着,将来我在一生中这儿捅捅,那儿敲敲,一会儿撞在马车这一边的挡板上,一会儿又撞在马车另一边的挡板上,那时我一定会经常自言自语,重复这个警句:‘哦,是呀,莫法特太太会来把它们打扫干净的。’重复完了就上床睡觉。”

    “在一个由此时此刻构成的世界中,”奈维尔说,“为什么要去辨别,区分呢?没有什么事物有必要被取个名字,除非我们这样做可以使它们有所改变。让它们去存在吧,这河岸,这美景,而我在这短暂的一刻是浑身欢畅的。阳光灼人。我看到了河。我看到了树在秋天的阳光下呈现出斑驳枯黄。小船悠悠地漂过,穿过了一片红色,又穿过一片绿色。远处敲响了钟声,但不是为死亡而敲的丧钟。钟声也有为生命而鸣的。一片树叶落了下来,是出于欢乐。哦,我真是热爱生活!瞧那棵柳树怎样把它美丽的小树梢刺向天空!瞧那只小船怎样从柳树丛中穿过,上面坐满了懒懒散散、无忧无虑、身体强壮的青年人。他们正在听留声机;他们正在吃装在纸袋里的水果。他们抛着香蕉皮,让它们像黄鳝似的沉入水中。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那么优美。他们身后放着各种盛作料的瓶子和各式各样的饰物;他们的房间里塞满了船桨和油画复制品,但他们使一切都显得很美。那只小船从桥下驶过。接着又来了一只。随后又是一只。那是珀西瓦尔,他正懒洋洋地躺在椅垫上,安如磐石,特别泰然。不,这只不过是他的一个追随者,在那儿模仿他安如磐石、泰然自若的气派呢。只有他一个人未发觉他们玩的恶作剧,即便他当场抓住了他们,他也只是心情愉快地用自己的拳头揍他们几下。他们也从桥下划了过去,穿过了‘喷泉似的垂柳’,穿过了它们那黄一道紫一道的美丽光影。轻风吹拂;窗帘摇曳;我看见树叶后面那座庄严肃穆却永远令人愉快的建筑,它看上去显得有些松散,然而并不臃肿;虽然坐落在古老的泥炭地上已经悠悠无数年,但却依然光彩悦目。现在,那熟悉的韵律开始在我心里回响;一直处于休眠状态的语词如今又开始了运转,又扬起它们的头颅,反复地时而高昂,时而低沉。没错,我是一个诗人。我毫无疑问是一个出色的诗人。小船儿和青年人消逝了,还有远处的树,‘喷泉似的垂柳’。我全都看见了。我全都感觉到了。我充满了灵感。我的眼里噙满了泪水。然而即便是我感觉到了这一切,我依然热情有加地鞭策我的狂热。它冒出了汗水。它变得矫揉造作,虚假伪善。语词,语词,一连串的语词,它们奔驰得多么快捷————它们是怎样猛烈地甩动它们的鬃毛和尾巴啊,可是由于我自身的一些毛病,我怎么也无法投身到它们的背上;我无法使女人和网兜化为乌有,跟着语词一起飞翔。在我身上有一些缺点————一些致命的犹豫不决,只要我一不注意,它们就会变得装腔作势,肆无忌惮。但是要说我不会成为一个杰出的诗人,那是难以置信的。倘若我昨夜写的东西不算好诗,那它又是什么?我是不是过于酣畅,过于敏捷了?我不知道。有时候我自己也不了解自己,或者说不知道该怎样去估量、命名以及清点那些使我成之为我的种种品质。

    “现在,某种东西离开了我;某种东西撇下我与那将要到来的人相会去了,而且还要使我相信,我不看也知道那是谁。如果一个人增添了一位朋友,即使他在远方,这将使他发生多么奇怪的变化啊。当朋友们记起我们的时候,他们的帮助对一个人来说该是多么有益啊。然而当一个人被他人记起,被他人安慰,使他的自我被掺了假,被搅混乱,变成了他人的一部分,这又该是多么痛苦啊。随着他的临近,我变得不再是我自己,而成了奈维尔和某个人的混合体————和谁呢?————和伯纳德吗?是的,和伯纳德,而且我正是要向伯纳德提出这样一个问题:我是谁?”

    “多么奇怪啊,”伯纳德说,“这棵柳树看上去好像是我曾经和谁一起看见过的。我曾经是拜伦,这棵树曾是拜伦的树,眼泪汪汪,洒落如雨,悲伤哀叹。现在咱们正一起看着这棵树,它拥有一副浑然一体的模样,每一根树枝都那么整齐分明,在你那清晰头脑的强迫下,我要告诉你我所感受到的东西。

    “我感受到了你的责难,我感受到了你的力量。跟你在一起,我成了一个邋里邋遢、感情容易冲动的人,我的印花大手帕上总是沾着烤饼的油腻。是的,我一只手拿着格雷的《挽歌》[2];我用另一只手抠出那浸足黄油、粘在盘子底上的最后一块烤饼。这使你很反感;我敏锐地感受到了你的苦恼。受此刺激,又急于要重新获得你的好感,我就开始跟你讲起我是怎样硬将珀西瓦尔从床上拽起来的;我描绘着他的便鞋,他的书桌,他的淌满烛油的蜡烛;当我掀掉他脚上的毛毯时他那乖戾、抱怨的腔调;当时他就像一个巨大的蚕茧,钻在毛毯下面。我如此这般地描绘着所有这一切,尽管你的内心里充满了个人的伤心事(因为总有某种隐蔽的情况左右着我们的相遇),你终于还是投降了,你大笑着,又喜欢起我来。我的魔力和滔滔不绝的话语,那些话语发自自然又出人意料,也使我自己感到高兴。当我用连我自己都说不清楚有多么丰富、多么无穷的辞藻,去揭开遮蔽事物的幕纱时,我自己也感到惊讶。我曾经观察过。当我一边述说的时候,各种各样的想象就会像气泡一样滚滚不绝地从我脑海里冒出来。这个,我对自己说,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自问,为什么我不能写完我正在写的那封信?因为我的房间里总是凌乱地摊放着未写完的信。每当与你在一起的时候,我就会猜想自己大概是属于最有天分的人之行列的。我浑身充满了青春的欢悦,充满了潜力,充满了对即将发生的事物的敏感。我仿佛看见自己正莽莽撞撞却劲头十足地绕着花儿营营乱转,哼哼嗡嗡钻进绯红的花萼,使得蓝色的烟囱里回响着我那巨大的隆隆声。我将会多么丰富多彩地享受我的青春啊(是你使我有了如此感受)。还有伦敦。还有自由自在。但是住口吧。你没有在听。你以一种无法形容的随随便便的姿态让自己的手在膝盖上滑来滑去,从而表示出某种异议。我们可以从此类迹象中推断出我们那些朋友心中的不快。‘在你丰富充实的时候,’你似乎在说,‘请不要撇下我不管。’‘住口吧,’你说。‘来问问我有什么痛苦吧。’

    “那就让我来把你塑造一下吧。(你曾经对我这样做过。)你躺在这热乎乎的河岸上,在这令人愉快的、正在渐渐萧索却依然灿烂的十月的日子里,观望船儿一只接着一只地驶过那棵枝杈减少的柳树。而且你希望成为一个诗人;你还希望成为一个恋人。然而你那无比清醒的头脑,和你那无情诚实的明智(这些拉丁语句我应该谢谢你;你的这些品质使得我感到有点不自在,并且看清了我的资质中残缺不全的、衰弱的地方)却使你感到迟疑。你从不醉心于故弄玄虚。你从不让玫瑰色或黄色的迷雾蒙住自己的眼睛。

    “我是对的吗?我正确读懂你那左手的微妙手势了吗?如果是,就把你写的诗给我看看;把你昨天夜里写下的那几张纸交出来吧,你写的时候是那样灵感勃发,以致你现在感觉有那么点难为情。因为你不相信什么灵感,不管是你的还是我的。让我们一起回去吧,跨过那座桥,穿过那片榆树荫,回到我的房间里去吧;在那儿,墙壁围绕着我们,窗上拉着红色哔叽窗帘,我们可以避开这些分散人的心思的嘈杂声,避开酸橙树的香味和各种气息,以及种种其他的生命活动;这些服装整齐而又时髦、走起路来傲气十足的女店员,这些步履拖拉、心情沉重的老妇人;这些由一个隐隐约约出现、后来突然消失不见的人影鬼鬼祟祟投来的目光————那个人影可能是珍妮,也可能是苏珊,或者是罗达走过林荫道,不见了?哦,从你身上一些轻微的颤抖,我猜得出你的感觉;我从你身边逃开了;我就像一群永无止境地漂泊的蜜蜂,嗡嗡叫着走开了,丝毫不具备你那种坚定地专注于某个单独对象的耐性。但是我会回来的。”

    “每逢看到这样的建筑物,”奈维尔说,“我就无法忍受这里竟然有女店员。她们嗤嗤的傻笑,她们嘀嘀咕咕的闲言碎语,总是让我恼火,总是搅乱我的宁静,而且在我正沉浸于最最纯洁的欢悦中的时候,总是搞得我想起我们的堕落。

    “不过现在,跟那些自行车、酸橙的气息以及在令人心烦意乱的街上闪过的人影做短暂的接触之后,我们返回自己的领地。在这儿,我们是宁静和秩序的主人,是辉煌传统的继承人。灯光开始在广场上投下一道道狭长的光影。河上升起的雾霭,正渐渐布满这些古老的地方,并且温柔地依附在这些古老、灰白的石头上。此时,乡村小巷里的树叶朦胧依稀,绵羊在潮湿的田野上打着干咳;不过在这儿,在你的房间里,我们是干燥的。我们悄悄地聊着天。火焰时而升腾,时而黯淡,映得某个门上的球形捏手闪闪发亮。

    “你一直在读拜伦。你把那些似乎与你本人的性格相一致的篇章都作了记号。我在所有那些看上去表达嘲讽然而激烈性情的诗句旁边都发现了记号;那是一种飞蛾式的急躁性情,直往坚硬的镜子上面瞎撞。当你用你的铅笔在那些地方划着的时候,你在想:‘我也是那样丢开我的斗篷的。我也是面对命运啪啪地弹弹我的手指的。’可是拜伦从来不会像你这样煮茶,你把茶壶灌得满满的,结果,你一盖上壶盖茶水就溢了出来。那儿的桌子上有一汪褐色的水————正在你的书和纸当中流过。现在,你用你的手帕笨手笨脚地将它抹干。接着,你把你的手帕塞回你的口袋————这绝不是拜伦的做法;这是你的做法;这种做法是那样地说明你的禀性,以致二十年后,当我们俩都已成了名人,患了痛风病并且难以忍受,那时,只要我想起你,我想到的一定是这幕情景;而且如果你死了,我肯定会哭泣落泪。你曾经是托尔斯泰的年轻信徒;现在你是拜伦的年轻信徒;也许你还会成为梅瑞狄斯[3]的年轻信徒;那时,你会在复活节假日去游览巴黎,归来时打着一条黑领带,就像一个谁也没有听说过的可憎的法国佬。到那时,我就不再理睬你了。

    “我就是一个人————我自己。我绝不会模仿我所崇拜的卡图鲁斯。我是那种最最缺乏创造性的学生,这儿搁一本词典,那儿放一个笔记本,我把过去分词各种稀奇古怪的用法都记在里面。可是,一个人是做不到永远拿着把刀子去精雕细刻这些古老的铭文的。我能做得到总是拉着红色的哔叽窗帘,像块大理石似的呆着不动,在灯光下脸色苍白,只顾读我的书吗?那样倒也算是光辉灿烂的一生:沉溺于对完美的追求;沿着词句的曲径探究下去,无论它会将你引向什么地方,进入沙漠,陷入沙流,对于诱惑和勾引都将视若无睹;满足于永远清贫和不修边幅;甘心在皮卡迪利大街[4]上充当笑柄。

    “然而我太紧张了,没法很好地说完我的话。我一边来来回回踱着步,掩饰我的激动,一边快速地说着话。我厌恶你那些油腻腻的手帕————你会把你的《唐璜》弄脏的。你没在听我说。你在编造关于拜伦的种种废话。而正当你用你的斗篷、你的手杖做着各种姿势的时候,我则准备向你揭示一个从未对任何人讲过的秘密;我想请你(当我背朝你站着的时候)把我的生命握在你的手里,然后告诉我,我是不是命中注定总要遭受我所爱的人的反感。

    “我忐忑不安地背对你站着。不,我的双手现在是绝对镇静的。我在书橱里弄出一个位置,准确地把《唐璜》插了进去;瞧,好啦。我宁愿被人喜爱;我宁愿出名,也不愿通过沙子去追求完美。但是我命中注定要遭受别人的反感吗?我是不是诗人呢?相信吧。那种拥挤在我的嘴唇后面、像铅一样冰冷、像子弹一样致命的欲望,那种我试图从女店员、妇女身上得到的东西,那种装腔作势,那种生活里的粗俗行为(因为我爱好这种粗俗),随着我抛起我的诗————请接住————全都向你射来。”

    “他像一支箭似的从房间里冲了出去,”伯纳德说。“他给我留下他的诗。哦,友情!我也同样想把鲜花夹在莎士比亚十四行诗集的书页中间!哦,友情!你的箭是多么锐利————刺穿了这儿,这儿,还有这儿。他朝我转过身来,看看我;他把他的诗交给了我。笼罩在我生活里的所有迷雾全都消散了。这样的信赖,我要珍藏着,直到我死去的那一天。他就像一道长长的海浪,就像一股滚滚的波涛,从我头上席卷而过;他那压倒一切的气派————迫使我敞开自己,把我心灵之岸上的那些卵石全部暴露。这实在令人羞愧;我像是变成了一些微小的石子。所有的假象全都消失了。‘你不是拜伦;你只是你自己。’受另一个人的感染,而与他融合为一个生命————这是多么奇异的事情啊。

    “感觉到那条从我们身上吐出的丝线,将它美妙的细丝穿过横亘其间的那个世界的充满迷雾的空间,延伸出去,这该是多么古怪啊。他走了;我站在这儿,手里拿着他的诗。连在我们之间的是那条丝线。不过现在,感觉到那疏远的神态不见了,那详细探究的目光黯淡和掩没了,这令人多么惬意,多么安心啊!拉上窗帘,不让别的人在场;感到自己从那些阴暗的角落————他们,那些寒酸的寄居者,那些熟悉的伙伴,被他用强大的威力逼迫得躲躲藏藏,曾经在此躲避栖身————脱身回来,这是多么令人庆幸呀。现在,那些爱好嘲弄、观察力敏锐的精灵————他们甚至在被刺伤的、危急的关头仍然为我守护操心————又成群结队地回来了。有了他们的加入,我就是伯纳德;我就是拜伦;我就是这个人,就是那个人,等等。他们黑压压地聚成一片,一如从前,用他们的滑稽动作和评头论足来充实我,并且使我在一时的激动中所拥有的美妙而单纯的感受黯然失色。因为我有比奈维尔所想象的更多的自我。我们并不像我们的朋友为了满足他们的需要所希望的那样单纯。然而爱是单纯的。

    “现在我的那些寄居者、那些熟悉的伙伴又回来了。现在,奈维尔用他那令人吃惊的美妙之剑在我的防御壁垒上刺伤的裂口又修复了。我现在差不多又是完整无缺的了;而且将奈维尔在我身上所忽略了的能量全都发挥出来,这使我发现自己是多么兴高采烈啊。我一边拉开窗帘,从窗口向外望去,一边心想:‘那是不会让他快活的;但却可以让我欢欣鼓舞。’(我们总是把自己的朋友作为参照,来测量我们自己的身高。)我的视野总能包容奈维尔所无法企及的东西。他们在路的那边高声唱着狩猎歌曲。他们带着小猎兔犬正在举行某种表演。在四轮大马车驶过拐弯处的时候,那些总是同时掉转头去的戴制服帽的小伙子们,正在互相拍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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