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

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海浪最新章节!

则是手执烧得通红的铁条的看守。这就是说,我比起你们来要凶猛和有力,可是经过许多年的默默无闻之后才终于显露出来的期望,将会被消磨殆尽,有的只是唯恐被你们嘲笑的担忧,只是为躲开迷眼的风暴而对风向做的探索,以及为写出像钢铁般铿锵悦耳的诗行而做的努力————这些诗行能把海鸥和牙齿残缺的妇人联系起来,能把教堂的尖顶和我在吃午餐时(其时,我正在把我的诗集————可能是卢克莱修斯诗集吧?————竖在调料瓶和溅上肉卤的菜单旁边)看见的那些时隐时现的毡帽联系起来。”

    “不过,你是永远不会恨我的,”珍妮说,“即使是在一间处处都是描金坐椅和外交使节的屋子里我们各居一头,如果不是为了寻求我的同情而穿过屋子向我走来,你是永远也不会看见我的。就在刚才我进来的时候,所有的东西都陷入一种凝滞状态。侍者们呆住不动了,正在吃饭的人们举着叉子愣在那里。我现出一副已经预料到要发生什么事情的神态。当我坐下来时,你伸出手摸了摸你的领带,然后又把手藏在桌子下面。但是我什么也不掩藏。我对此早有预料。每一次门被推开,我都会叫到:‘又来人了!’不过我所想象的只限于身体。我除了想象我的身体所涉及的范围之内的东西,不能再有任何其他的想象。我的身体是我的前导,就像在一盏灯光的照耀下穿行于一条漆黑的小巷,一样一样的东西都被灯光照耀着走出黑暗进入光圈。我使得你眼花缭乱;我使得你相信这就是一切。”

    “可是当你站在门口的时候,”奈维尔说,“你使人发呆,招人赞叹,而这对无拘无束的交往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障碍。你一站在门口,就引起我们的注意。但是你们谁也没有看见我的到来。我一早就来了;我没有拐任何弯路就很快地来到了这里,为的是能够坐在我所喜爱的人的旁边。我的生活中有一种你们所缺乏的急速感。我就像一只凭着嗅觉追逐猎物的猎犬。我从黎明直到黄昏一刻不停地追逐。对我来说,无论是在荒漠里追求完美,还是追求名誉或金钱,没有一件事情是有意义的。我一定会得到财富;我一定会得到名誉。但我永远不会得到我所渴望的东西,因为我缺乏躯体上的魅力和与之俱来的勇气。我头脑的敏捷程度远远超过了我的躯体。在尚未达到目的地之前,我的躯体就垮掉了,跌倒在一个潮湿的、甚或令人呕吐的土堆上。在人生的危机时刻,我赢得的是别人的同情,而不是爱。所以我承受着极其可怕的痛苦。不过我并没有像路易斯那样遭受使自己丢人现眼的痛苦。我非常实事求是,绝不会允许自己去搞这些欺骗人的小把戏。这是我的可取之处。就是它使得我的痛苦具有了永无止境的激奋的特点。就是它使得我即便处于沉默状态也能支配别人。而且,由于我在某些方面有点自欺欺人,由于一个人总是在不停地发生变化,尽管这不是你的愿望,并且在早上时我根本无法预料晚上会跟谁坐在一起,所以我绝不会固步自封,裹足不前;我会从最糟糕的处境中挺起身来,我会转变方向,寻求变化。一粒粒卵石会从我全身铠甲似的皮肉上、从我舒展开的躯体上反弹出去。在这样孜孜探求的过程中,我将逐渐衰老。”

    “要是我能够相信,”罗达说,“我将在孜孜探求和变化的过程中逐渐衰老,我就可以摆脱我因为没有任何事物会永久存在而产生的恐惧了。此一时刻不会导向下一时刻。门打开了,老虎跳跃起来了。你们没有瞧见我到来。为了避免那一跳引起的恐惧,我是绕过椅子走过来的。我害怕你们所有的人。我害怕那跳到我身上来的感情的震荡,因为我没法像你们那样应付它————我做不到将这一时刻融入下一时刻。对我来说,它们都是激烈的,相互独立的;而如果我在此一时刻跳跃的震荡中惊倒了,你们就会扑到我身上,将我撕成碎片。我没有考虑过任何目标。我不知道该怎样从这个时刻走向下一时刻,从这个钟头走向下一个钟头,任凭某种自然的力量去解决它们,直到它们变成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分割的总体,也就是你们所谓的生活。因为你们全都拥有一个目标————一个要坐在他身旁的人,对吗?一个观念,对吗?你的美,对吗?我弄不清楚————你们度过每一天、每一小时,就像一只追逐猎物的猎犬跑过森林中的一根根树干和林中的一片片绿茵。但是对我来说,根本存在一个猎物或躯体可以让我追踪。而且我没有面孔。我就像那涌上海滩的泡沫,就像那月光,笔直地时而洒落在罐头盒上,时而洒落在披着铠甲似的海冬青的尖利枝叶上,或者洒落在一块骸骨上————一条即将被腐蚀完的船骸上。我被风卷入各种各样的大洞穴,并且像一片纸屑一样翻飞在没有尽头的长廊里,我只有用手撑住墙壁,才能从里面挣脱出来。

    “但是由于我非常渴望每一种事物都有它的立足之地,所以每当我跟在珍妮和苏珊后面、慢吞吞地上楼梯的时候,我就会假装出拥有一个目标的样子。当我看见她们穿上袜子的时候,我就也跟着穿上我的袜子。我等着你先说话,然后再学着你的样子去说。我被吸引着穿过整个伦敦,来到一个特殊的地点,一个特定的场所,不是为了来看你,你,或者是你,而是想点燃我自己的火焰,在你们这些过着完整的、不可分割的、无忧无虑生活的人们的共同火焰上,点燃我的火焰。”

    “今夜,当我走进这间屋子的时候,”苏珊说,“我停了停。我就像一只眼睛贴近地面的野兽一样向四周凝望。地毯、家具、香水的气味使我作呕。我喜欢独自穿行于润湿的田野,或是驻足于某个门口,用我那塞特种猎狗似的鼻子警惕地望着四周,并且疑惑:野兔在哪儿呢?我喜欢跟这样的一些人在一起:他们和我父亲一样,手里拈着药草,朝火堆里吐着痰,穿着拖鞋慢条斯理地沿着长长的小径行走。我唯一能够听懂的话语就是爱怜、憎恨、愤怒和痛苦的大喊大叫。这样的说话方式,简直就像从一个老妇身上解除那已经成为她身体一部分的衣服;但是此刻,当我们谈话的时候,她已经在衣服底下羞红了全身,并且只有皱巴巴的大腿和松垮垮的乳房。而当你们沉静不语的时候,你们就又显得美丽起来。我所拥有的只有自然而然的乐趣。它就差不多使我心满意足了。我疲倦的时候就上床睡觉。我躺在那里,就像一片周而复始地生长着各种农作物的田野;夏天,热浪将绕着我的身体舞蹈;冬天,我会冻得皮肤皲裂。但是热浪和寒冷将会不管我愿意与否而自然地交替。我的孩子将会延续我的生命;他们会长牙、啼哭、上学和回家,就像大海在我体内波荡起伏一样。没有一天会没有海浪的翻腾。与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人相比,我都会被更高地举向每一个季节的高峰。等到我要死的时候,我将会比珍妮、罗达拥有多得多的东西。不过,在另一方面,对其他人的思想和欢笑,你们会表现出各式各样的态度,并无数次地做出千娇百媚的姿态,我却只会闷闷不乐,怒形于色,搞得满面绛紫。我会被残酷而又美好的母性的热情搞得只剩皮包骨头,惨不忍睹。我会不择手段地设法提高我的孩子们的社会地位。我会仇恨那些看出我的孩子身上的缺陷的人们。我会卑鄙无耻地撒谎以庇护我的孩子。我会依靠他们作为屏障来远离你,你,还有你。而同时,我又得遭受嫉妒的折磨。我恨珍妮,因为她使我看到我的手掌红赤赤的,我的指甲被啃得参差不齐。我的爱是极度狂热的,所以当我至爱的对象被人用他不该听到的言词来品评时,我会痛苦得死去活来。他逃开了那些言词,我则被留下来,拼命想抓住一根在树梢上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丝线。我理解不了那些言辞的含义。”

    “假如我生来就不懂得一个词的后面总会跟来另一个词的话,”伯纳德说,“那么,谁知道呢,我也许早已成了随便什么东西了。所以事实是,为了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能找到它们之间的前后秩序,我承受不了孤身独处的重负。只要我看不见辞藻像烟圈似的在我四周缭绕,我就像是陷身于黑暗之中————变得什么也不是了。当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就会陷入没精打采的状态,一边捅着炉栅里的炉灰,一边郁郁寡欢地对自己说,莫法特夫人就要来了。她就要来了,来把这些炉渣打扫干净。路易斯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会想得令人吃惊地深刻,而且会写下一些也许比我们大伙存在得更为长久的词句。罗达喜欢一个人独处。她害怕我们,因为我们会破坏她孤身独处中才有的那种强烈的存在感————瞧她把餐叉抓得多紧————那是她用来对抗我们的武器。可是我,只有那个管道工、或是那个马贩子、或者随便什么人说上几句话,让我兴奋起来,我才会感到自己存在着。那时,我的词句所形成的袅袅烟圈升腾降落,飘扬凝聚,缭绕在鲜红的龙虾、黄澄澄的水果上面,把它们装饰成为一个美丽的形象。可是要看到,言词是多么的轻浮————它全是由形形色色的遁词和陈腐不堪的谎言构成的。所以我的性格中有一部分是由别人提供的刺激构成的,它不像你们,并不完全属于我自己。这就像银子上有一些要命的瑕疵,一些毫无规则、难以捉摸的纹痕,从而降低了它的成色。正是因为这个,在学校的时候常常发生使奈维尔恼火的事情,也就是我撇下他而去。我曾经跟那些戴着小制帽和像章、喜欢吹牛皮的小子们一起,坐着四轮大马车————今天晚上,他们当中也有几个穿得整整齐齐地在这里聚餐,随后他们就要默契地到音乐大厅里去了;我真的喜欢他们。因为和你们一样,他们也总是让我感到自己的存在。而且也正是为此,当我离开你们,当火车开走的时候,你们会觉得走掉的不是火车,而是我————伯纳德,他满不在乎,他无动于衷,他没有车票,而且兴许连钱包也搞丢了。苏珊两眼凝视着在山毛榉树的叶丛里滑进滑出的那根丝线,叫喊起来:‘他走啦!他从我身边逃走啦!’因为她什么也抓不住。我总是处在被连续不断地制造和再制造的过程中。互不相同的人们都能从我这儿引出互不相同的词句。

    “因此,今天晚上我渴望能与之坐在一起的不是某一个人,而是五十个人。但是在诸位中间唯有我在这里表现得无拘无束而又没有太放肆随便。我并不粗俗;我也不是势利小人。即使我面对社会的重压,我也常常可以凭借灵巧的舌头,使一些别扭费解的事情传播开来。瞧瞧我那些小巧的玩意儿吧,转眼之间就能无中生有地编织出来,它们真使人愉快啊。我不是什么奇货囤积者————当我死的时候,我会只留下一柜子旧衣服————而且我也基本上对那些在生活中给路易斯招来那么多烦恼的小小虚名丝毫不感兴趣。不过我做出的牺牲很多。像我这样浑身散布着钢铁、银子和普通泥土的斑驳纹理的人,是不可能被那些无须外在刺激就能握紧拳头的人紧紧地捏在手中的。我没法做到路易斯和罗达那样的自我克制和英雄主义。我永远也造不出一个完美的语句来,即便是在正儿八经的谈话中也造不出。但是对于转瞬即逝的某一瞬间,我却可以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献出更多;我会比你们中的任何一位走进更多的房间,更多的互不相同的房间。可是由于我身上有一些东西不是从内部发生的,而是来自于外部,所以我将会被人们遗忘;我的声音一消失,你们就再也不会记得我了,不然,那也只能是偶尔将我当作某个曾经把水果编织成漂亮辞藻的声音的回声而回想起来。”

    “瞧啊,”罗达说,“听我说。瞧啊,光线正在分分秒秒愈变愈强烈,到处可见繁花盛开、果实成熟;而我们的目光,当它们环视这间屋子和所有的桌子时,仿佛穿透了那些彩色的窗帘————鲜红的、橙黄的、红棕的以及其他古里古怪的中间色调,那些窗帘犹如帏幔一样,缓缓张开又随后闭合,恰似一样东西融入了另一样东西。”

    “是的,”珍妮说,“我们的感官已经扩展了。那些原来苍白脆弱的神经网络和薄膜涨大并且扩延开来,它们就像纤细的丝线满布我们的全身,它们使空气变得可以触摸,使以前听不到的遥远的声音也全都被捕捉进去。”

    “伦敦的喧嚣声,”路易斯说,“包围着我们。机动车、运货车、公共汽车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一切全都淹没在一种犹如转动的车轮似的单调声音里。所有独成一类的声音————车轮声,铃声,醉汉、寻欢作乐者的叫喊声————全都搅腾在一起,成为一种散发着钢蓝色泽、循环往复的喧闹。这时汽笛[3]长鸣一声。于是海岸渐渐远去,烟囱逐渐隐没,轮船驶向辽阔的大海。”

    “珀西瓦尔走了,”奈维尔说。“我们坐在这里,被人群包围着,被灯光照耀着,显得五光十色;所有的东西————手,窗帘,餐刀餐叉,正在用餐的其他人————混合成了一片。我们被围困在这里。而印度却在外面的世界里。”

    “我看见了印度。”伯纳德说,“我看见那低平的、长长的海岸;我看见一些被践踏得满街泥泞的弯弯曲曲的小街,在摇摇欲坠的宝塔之间拐进拐出;我看见一些雉堞状的金光闪闪的屋顶,一派脆弱而衰颓的气象,仿佛它们只是在一个东方博览会上匆匆搭建起来的临时建筑。我看见一对阉牛正拉着一辆低矮的大车,沿着烈日炙烤的大路走去。那辆快要散架的大车东倒西歪,摇摇晃晃。这时有个轮子陷在了辙沟里,马上就有数不清的缠着腰布的土著围拢上来。他们起劲地喋喋不休,但却什么也不做。时间仿佛永无止境,雄心勃勃则总是虚幻一场。一种人类的所有努力全属徒劳的感觉笼罩着一切。弥散着怪里怪气的酸臭味儿。一个老人站在一条水沟里,一边不停地嚼着槟榔,一边凝神静气,意守丹田。但是现在,瞧,珀西瓦尔过来了;珀西瓦尔骑着一匹叮满跳蚤的牝马,戴着一顶太阳帽。经过实施西方的行为规范,经过运用他所习以为常的粗暴语言,那辆阉牛拉的大车在不到五分钟的时间里就搞定了。有关东方的难题解决了。他骑着马继续上路;人群包围着他,把他看作————他其实就是————一个神。”

    “他是不可捉摸的,无论他身上有或没有神秘莫测之处,”罗达说,“这都无关紧要。他就像一块投入池塘的石头,总被成群的小鱼围绕。跟这些小鱼一样,我们平时东跑西跑,但只要他一来,我们就会全都跑过去围着他团团转。跟这些小鱼一样,只要发现前面出现一块大石头,我们就会心满意足地波动,回旋。舒适的感觉悄悄漫过我们的身体。金色的亮光射进我们的血液。一下,两下;一下,两下;心脏在宁静、自信的状态中跳动,在一种感觉良好的忘我境界中跳动,在慈祥宽厚的喜悦心情中跳动;而且你们瞧————所有外部的世界————遥远地平线上的朦胧影像,例如印度,全部闯进了我们的视野。一度萎缩的世界又自动舒展开来;遥远的外省从黑暗中重又浮现出来;我们仿佛在我们的视野之内,在我们引以为自豪的、美丽富饶的外省的一角,看见泥泞的道路、混杂缠绕的荆丛、成堆成堆的人群以及啄食腐烂尸骸的秃鹫;这都是因为珀西瓦尔骑着一匹爬满跳蚤的牝马,沿着一条僻静的小路踽踽而行,在荒凉的树下扎下营帐,孤身一人坐在那里,眺望巍峨连绵的群山的缘故。”

    “正是珀西瓦尔,”路易斯说,“正是那个在微风吹拂下分散又聚合的云彩底下,坐在刺得人发痒的草丛里,只管静悄悄地坐着的珀西瓦尔,使得我们感到,当我们像一个肉体和灵魂之间相互分离的构成部分一样重又汇聚在一起时,我们所做的那些试图说出‘我是这个,我是那个’的努力,是多么的荒谬。因为恐惧,有些东西没有被考虑到。因为虚荣,有些东西遭到了篡改。我们曾经竭力强调差异。因为渴望显示各自的独立性,我们曾经有意地突出我们各自的缺点和各自身上独特的地方。但是总有一根链条在我们的脚下绕着一个钢蓝色的圆圈不停地旋转,旋转。”

    “那是恨,也是爱,”苏珊说。“那就是那条只要我们向下一望,就会觉得头晕目眩的黑不见底的汹涌激流。我们这会儿站在一块岩礁上,可是只要我们朝下一望,马上就眼花缭乱,站立不稳。”

    “那是爱,也是恨,”珍妮说,“就像因为有一次我在花园里亲吻了路易斯,苏珊对我的感觉一样;因为我是这样的装扮一新,当我走进来时,就让她觉得‘我的手红赤赤的’,并且赶紧把手掩藏起来。然而,我们相互之间的怨恨跟我们相互之间的爱,却几乎是不可区分的。”

    “但是这些喧嚣的激流,”奈维尔说,“在上面我们架起了属于我们各自的摇摇晃晃的立足平台,这些喧嚣的激流比起我们站起身来想要说话时发出的那些声嘶力竭、自相矛盾的叫喊都要显得平稳许多;当我们据理争辩,叫嚷着抛出这些荒谬的话语————‘我就是这个;我就是那个!’————的时候,言说本身就是荒谬的。

    “然而我吃东西。当我吃东西的时候,我就逐渐忘记了我究竟有什么独特的地方。我渐渐地变得被食物所压倒。这些美味的、大口大口的烤鸭,配着各式各样适宜的蔬菜,络绎不绝地散发着暖和、瓷实、甘甜、辛辣的美妙滋味,经过我的嘴巴,咽入我的喉咙,装进我的肚腹,使我浑身上下舒适安逸。我感到平静,庄重,克制。现在,一切都显得牢靠实在。现在,我的嘴巴本能地渴求并且预先享受着某种甜丝丝的、清淡可口的东西,某种加了糖的、细嫩柔软的东西;还有清凉的酒,如同葡萄叶一般的碧绿、麝香一般的芬芳、葡萄一般的紫红,特别适宜慰抚我的上颚里震颤的敏感神经,当我啜饮它的时候,它会使我的嘴巴大大地张开,变得就像一个有拱顶的山洞。现在,我可以镇定自若地望着在我脚底下泡沫四溅的湍急水流了。我们该用一个什么样的特殊名称来称呼它?让罗达来讲吧,我看见她的脸正影影绰绰地显现在对面的镜子里;有一次,当她正在摇晃一个棕色面盆里的花瓣时,我打断了她,问她寻找伯纳德偷走的小刀子。对她来说,爱绝不是什么漩涡。她往下看的时候从来也不觉得晕眩。她的目光远远地越过了我们的肩头,望向印度之外的远方。”

    “是的,从你们肩与肩之间空隙,越过你们的头顶,”罗达说,“我望见一处景色,一处低谷,那里皱襞层叠的山崖呈合拢之势,就像飞鸟合拢它们的翅膀。那里,在长着矮短而挺直的蒿草的草地上,到处都是叶色暗淡的灌木丛;在这暗淡的背景上,我看见一个人影,白色的,但绝非石头像,它在移动,可能是个活人。不过它不是你,不是你,也不是你;不是珀西瓦尔、苏珊、珍妮、奈维尔或路易斯。当那白晃晃的手臂支在膝盖上时,它就像一个三角形;当它站直的时候————则是一根柱子;现在,则像一股洒落泉水的喷泉。它不做任何手势,也不打任何招呼,他根本就没有看见我们。在它的身后,大海在咆哮。它是我们所无法企及的。但是我却冒险到过那里。我到那里去充实过我的空虚,延长过我的黑夜,使它们尽可能地充满各式各样的梦境。而且即使是在此时此地,转眼之间我就可以抵达我的目标跟前,告诉它:‘别再游荡了。一切别的东西全都是考验和伪装。这里就是目的地啊。’不过这类远游,这类出发的时刻,总是趁你们都在场的时候开始的,从这张桌子旁边,从这些灯光下面,从珀西瓦尔和苏珊身旁,于此时此刻开始的。所以,越过你们的头顶,穿过你们的肩与肩之间的空隙,或者当我在舞会上穿过房间,站在一扇窗户前面望向外面的大街时,我总是看见那片小树林。”

    “但是他的鞋子的声音呢?”奈维尔说,“他在楼下大厅里说话的声音呢?还有别人在他对谁也不看一眼的时候看见他呢?有人在等候,他却一直不来。时间已经越来越晚。他忘记了。他正在跟别的人在一起。他不守信用,他的爱情毫无价值。哦,所以才有极度的痛苦————所以才有难以忍受的绝望啊!而这时门开了。他来了。”

    “我用非常甜美的声音对他说,‘快来呀’,”珍妮说,“于是他就过来了;他穿过房间朝我坐着的地方走了过来,我坐在一把描金的椅子上,我的礼服像飘浮的轻纱包裹着我的身体。我们轻轻地触了触对方的手,我们的身体仿佛燃起了一团烈火。座椅、杯子、桌子————没有一样东西不是光彩熠熠的。所有的东西都在颤抖,所有的东西都像燃起了烈火,所有的东西都被照得光亮闪烁。”

    (“瞧,罗达,”路易斯说,“他们变成了夜猫子,显得那么欣喜若狂。他们的眼睛闪闪地眨动,就像快速扇动的飞蛾翼翅,看上去仿佛从来就没有眨动过似的。”

    “号角和喇叭的声音响起来了,”罗达说,“叶丛分开了;牝鹿在灌木丛中高声鸣叫。有人在跳舞和敲鼓,就像一些赤身露体的野人手持标枪在舞蹈和敲鼓。”

    “就像一些野人在围着篝火舞蹈,”路易斯说,“他们是野性未驯的;他们是残酷无情的。他们围成一圈,一边舞蹈一边拍打肚皮。火焰腾起,照亮他们涂抹得五颜六色的脸孔,照亮豹子皮,以及他们从活着的动物身上撕下来的血淋淋的肢体。”

    “节日的焰火越来越高涨,”罗达说,“盛大的游行队伍经过的时候,向四周抛洒着嫩绿的树桠和鲜艳的花枝。他们的号角喷射着蓝烟;他们的皮肤在火把的照耀下呈现出红黄相间的斑纹。他们抛撒着紫罗兰。他们为心爱的人戴上花环和桂冠,就在那片有皱襞层叠的峭壁俯瞰的圆形草地上。游行的队伍走过了。当他们走过时,路易斯,我们感到了气氛的冷落,我们抵制着气氛的衰颓。影子渐渐斜去。我们心心相印地一起撤退下来,斜倚在一个冰凉的坟墓上,望着紫红的焰火逐渐垂落下去。”

    “死亡是和那些紫罗兰编织在一起的,”路易斯说,“死亡,然后还是死亡。”)

    “我们是多么自豪地坐在这里呀,”珍妮说,“我们这些人还不满二十五岁呢!外面一些树上鲜花盛开;外面一些女人游来荡去;外面一些马车急促转弯,匆匆驶过。经过青春时代的种种摸索,种种迷蒙和困惑,我们正视着前方,已经准备好随时面对可能发生的事情(门开了,门一直在开了又开)。一切都是真实的;一切都是确定无疑的,不存在任何幻影或错觉。美呈现在我们的眉梢上。我有我的美,苏珊有苏珊的美。我们的肌肤既坚实又镇静。我们之间的差异就像骄阳照耀下的岩石的阴影一样轮廓分明。我们身边摆放着新鲜的面包卷,又黄又瓷实;罩桌子的布是雪白的;我们微屈着手掌,随时准备握紧。数不清的时日将要来临;冬天的时日,夏天的时日;我们几乎还没有触动过我们的宝藏。现在果实在叶子底下长得饱满成熟了。房间里金碧辉煌,我对他说,‘快过来’。”

    “他长着一对红通通的耳朵,”路易斯说,“当那些城市里的小职员在午餐馆里吃快餐的时候,肉味儿就像一张湿腻腻的罗网笼罩在四周。”

    “既然在我们前面有无限的时间,”奈维尔说,“我们就得问问自己该做些什么?我们是否会沿着证券大街[4]逛来逛去,这儿瞧瞧那儿望望,而且兴许还会买一支自来水笔,就因为它是绿颜色的,或者询问一下一枚镶着蓝宝石的戒指值多少钱?抑或我们是否会坐在房间里,注视着炉中的煤块烧成绯红的火焰?我们是否会伸手取一本书,读读这一页,读读那一页?我们会无缘无故地又嚷又笑吗?我们是否会踏入繁花盛开的草地,采摘一些雏菊,编成花环?我们是否会去查询什么时间会有开往赫布里狄群岛[5]的最近的一班列车,并且设法去预定一节车厢?所有这一切都可能成为现实。”

    “对你来说是这样,”伯纳德说,“但是昨天我走路的时候却砰地撞在一个邮筒上。昨天我订婚了。”

    “搁在我们餐盘旁边的这一小堆砂糖,”苏珊说,“看上去多么奇怪呀。还有这些色彩斑驳的梨子皮,以及这些镜子边上的丝绒镶边。以前,我从未注意过它们。所有的东西现在都是稳固不变的;所有的东西都是确定不移的。伯纳德订婚了。某种不可挽回的事情已经发生了。一个圆圈已经投在了水面上;一条锁链已经被加上。我们再也不能随心所欲地漂流了。”

    “这只是暂时的事情,”路易斯说,“在链子迸断之前,在混乱恢复之前,人们会看到我们被束缚住,被展示出来,被老虎钳夹住。

    然而现在那个圆圈破碎了。现在水流动起来了。现在我们比以前冲闯得更为迅速了。那些在心底丛生的阴暗杂草的深处潜伏等待的种种欲念,现在冒了出来,将我们淹没在它们翻腾的浪波里。痛苦和嫉妒,羡慕和欲望,还有某种比它们更为深沉,比爱更为强大、更为隐秘的东西。行动的声音响了起来。听,罗达(因为我们是心心相印的,我们的手贴在冰凉的坟头上),听那要求行动的凌乱、急促、亢奋的声音,听那猎犬追逐猎物般的声音。他们现在急不择言地讲着话,甚至顾不上话是否说完整了。他们像情侣们一样用一种喁喁细语相互交谈。一种傲慢专横的兽性辖制住他们。他们股腿上的神经亢奋地颤动。他们的心脏在肋腹下面跳跃、翻腾。苏珊拧着她的小手帕。珍妮的眸子里跳跃着火焰。”

    “别人的指指点点和挑剔的眼神,”罗达说,“对她们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她们转过身来,瞥视一眼,显得多么从容自如;她们摆出的架势,显得多么能干和自豪!珍妮的眸子里闪烁着多么充沛的生命力;苏珊搜寻草根里的虫子时,目光是多么锐利,多么纯粹!她们的头发闪烁着光泽。她们的眼睛就像冲进叶丛追逐猎物的野兽的眼睛,熠熠闪光。圈子不复存在了。我们已是各奔东西。”

    “但是这种狂妄自大的得意很快就消失了,”伯纳德说,“简直是太快了。对个性贪得无厌地进行追求的时刻很快就会结束,对幸福、幸福以及更多幸福的贪求也已得到满足。石头沉了下去;那样的时刻已经结束。在我的四周展现出一片广阔、冷漠的世界。现在我的眼睛里仿佛张开了无数双充满好奇的眼睛。现在任何人都可以杀死伯纳德,这个已经订了婚的人,只要他们还未曾接触过这片未知领域的边缘,这片未知世界的丛林。为什么,我自问(小心谨慎地低语),那边的那些女人光她们自己在一起吃饭?她们是什么人?是什么原因致使她们在这个特殊的晚上聚集到这个特殊的地方来了?屋角的那个年轻人,从他一次又一次伸手摸后脑勺的那种局促不安的姿态判断,一定是从乡下来的。他有求于人,所以是那么急切地想得体应酬他的东道主————他父亲的朋友————的热心款待,以致此刻,他对明天上午十一点半左右就会尽情享受到的乐趣,简直一点也感受不到。我还看到那位女士在一场全神贯注的谈话中间,往她的鼻子上扑了三次粉;她们也许是在谈论爱情,也许是在谈论她们某个亲密好友的不幸。‘哦,我的鼻子现在会是一副什么样子啊!’她想,接着,就拿出她的粉扑;在扑粉的过程中,也就把刚才关于人心不古的强烈感慨全部擦抹而去了。然而,一些无法解释的疑团依然存在:那个戴眼镜的孤单的男人是谁?那个独自喝着香槟的上了岁数的太太是谁?这些素不相识的人都是谁,都是干什么的?我自问。我可以根据他或她所说的话,编出成打成打的故事,我可以看到成打成打的画面。然而故事是什么?是我绞来绞去的玩具,是我吹起来的一些气泡,是一个圆圈穿过另一个圆圈。而且有时候我甚至怀疑是否有所谓的故事。什么是我的故事?什么是罗达的故事?什么是奈维尔的故事?存在的只是各种各样的事实,因为,譬如说:‘那个穿着灰色衣服的英俊的年轻人,他的沉默寡言在其他人的吵吵闹闹的对照下显得十分古怪,现在他掸去马甲上的面包屑,接着迅速用一个既威严又和气的手势向侍者打了个招呼,侍者立即走上前去,片刻之后就用盘子托着一张细心折叠着的账单返了回来。’这就是实际情况;这就是事实;但在此之外,一切全都是隐秘的,全都是只能猜想的。”

    “现在,当我们付过账单,就要分手的时候,”路易斯说,“我们血液中的那个由于我们彼此互不相同而常常猛然破裂的圆圈,又弥合成了圆圈。有某种东西已经形成。是的,当我们站起身来,并且因为有点忐忑不安而感到烦躁的时候,我们都紧紧抓住这种共通的感受,衷心祈求:‘千万不要挪步,千万不要让那个弹簧门粉碎了我们已经形成的东西,那个就在这里,在这些灯光下面,在这些水果皮、凌乱的面包屑和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形成的小世界。千万不要挪步,千万不要走。让它就这样永远保持下去吧。’”

    “让我们把它保持一会儿吧,”珍妮说,“无论我们将它称为爱还是称为恨,让我们保持一会儿这个用珀西瓦尔、用青春和美,以及某种深深地沉积在我们内心的东西而完成的小世界吧,也许将来我们再也不能从哪个人身上重新找到这样的时刻了。”

    “世界另一边的森林和遥远的国度,”罗达说,“就在它里面;海洋和丛林;豺狼的嚎叫和洒落在兀鹰翱翔的高山之巅的月光。”

    “幸福就在它里面,”奈维尔说,“还有平凡事物的寂静。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册书页间插着一把裁纸刀的书。还有从玫瑰花上垂落的花瓣,以及当我们寂静地坐着的时候,或是因为想起了某件琐屑的事情而突然讲起话来的时候,那摇曳不定的光影。”

    “一个星期中的那几天就在它里面,”苏珊说,“星期一,星期二,星期三;那些走向田野的马和那些回家途中的马;那些时而高翔、时而低飞,不管是在四月还是在十一月,都往巢里衔榆树枝儿的白嘴鸭。”

    “我们将要面对的事情就在它里面,”伯纳德说,“那是我们向着我们因为珀西瓦尔而创造出来的洋洋自得而又美妙的时刻所投入的最后也是最明亮的一滴,就像是一滴从天而降的水银。我们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一边自问,一边掸去我的马甲上的面包屑,外面等着的究竟是什么?当我们坐着吃饭、交谈的时候,我们已经证明有能力为时间的宝库增加一些东西。我们不是命中注定必须弯腰屈背不断忍受莫名其妙的卑鄙打击的奴隶。我们也不是跟随在某个主人身后的羔羊。我们是创造者。我们也曾经创造了某种东西,使之汇入已往岁月中数不清的会众之中。同样,当我们戴上帽子,推开这扇门时,我们并不是跨进了一片混沌,而是跨进了一个世界,在那儿,我们自己的力量就可以征服一切,并参与创造一条光明而持久的道路。

    “在他们去叫出租车的时候,珀西瓦尔,看看这些你很快就再也见不到的景色吧。这街道被数不清的车轮碾得又硬又光滑。这由我们巨大的能量所造成的黄澄澄的光幕,犹如一块燃烧着的布,笼罩在我们的头上。剧院、音乐厅和私家住宅里的灯火,汇成了这片光的海洋。”

    “一块块尖尖耸立的云朵,”罗达说,“飘浮在像涂过亮光油的鲸骨一样黑黢黢的天空。”

    “现在痛苦开始了;现在恐惧用它的利齿紧紧地咬住了我,”奈维尔说,“现在车子开过来了;现在珀西瓦尔要走了。我们该怎么样才能留住他呢?怎么样才能跨越我们之间的距离?怎么样扇这堆火,才能使它永不熄灭?怎么样向长久的未来表明,我们这些伫立在大街上、路灯下的人,永远爱着珀西瓦尔?现在,珀西瓦尔终于走了。”

    [1]伦敦的一条街道名。

    [2]在希腊神话中,仙女阿瑞图萨为了摆脱河神阿尔甫斯的追求,救助于女神雅典娜,雅典娜把她变成了一股水泉。

    [3]原文siren,第一个字母大写就成了希腊神话中的半人半鸟的海妖塞壬(常以美妙的歌声诱惑经过的海员,从而致使船只触礁毁灭)。

    [4]伦敦最繁华的一条大街,那里有许多高档商店。

    [5]在苏格兰西部。

请安装我们的客户端

更新超快的免费小说APP

下载APP
终身免费阅读

添加到主屏幕

请点击,然后点击“添加到主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