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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看不见的人最新章节!

的传动装置,连接着一组形状像鼓一般的滚筒。布罗克韦拿起一把铁锹,从放在地板上的一堆东西里铲出一锹棕色的结晶体,熟练地把它抛进机器顶上的进料孔中去。

    “快拿一只铲子来,让我们开始吧,”他神气十足地下着命令。“你以前可曾干过这个活儿?”当我从料堆铲料的时候,他问道。

    “很久以前我干过,”我说。“这是什么原料?”

    他停下手里的活计,恶狠狠地瞪了我好一会儿,然后继续铲料,让铲子在地板上碰得叮当作响。你可得记住别向这个多疑的老家伙提什么问题,我一面在棕色的料堆里铲料,一面想着。

    没多久,我就大汗淋漓,两臂酸痛,开始感到疲倦了。布罗克韦斜着眼睛看我,无声地窃笑着。

    “你用不着把自己弄得过度劳累,小伙子,”他毫无表情地说。

    “我会习惯的,”我铲起满满的一锹原料说。

    “哦,那一定,那一定,”他说。“那是一定的。不过,你要是累了,最好还是休息一下。”

    我没有住手。我不停地铲料,直到他说:“那是我们一直在找的一把铲子。那正是我们所需要的东西。你最好稍微往后站一站,因为我要开动机器了。”

    我往后退了退,看着他走过去打开一只电闸。机器震颤着运转起来了,突然发出一种像开动圆锯时发出的那种尖利刺耳的声音,坚硬的结晶体随着噗噗地纷纷飞溅到我的脸上。我笨手笨脚地走开,看到布罗克韦像一只干梅子那样咧开嘴笑了。然后随着滚筒的飞速转动的嗡嗡声的逐渐消逝,我听到晶粒在突然出现的寂静之中缓慢地移动,像砂子那样沿着滑运道落进底下的锅子里去。

    我瞧着他走过去打开一只阀门。一阵刺鼻的、新的油味传了过来。

    “现在机器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我们去点火,”说着,他在一只看上去像是油炉的喷燃器上揿了揿电钮。机器先发出一阵狂暴的嘈杂声,接着是轻微的爆炸声,它使得什么机件格格响了起来,我听得见一阵低沉的轰鸣声开始了。

    “你知道它经过烧煮会成为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先生,”我说。

    “喔,那就会是最要紧的东西,他们把它叫做油漆的载色剂。我只消把其他原料加进去就成了。”

    “但是,我原来还以为油漆是在楼上制造的哩……”

    “不是,他们只不过是把颜料搀进去,使得它看起来漂亮就是了。真正的油漆恰恰是在这个地下室里制造的。没有我干的这套,他们就什么事也办不成,他们就会做无米之炊。还有,不但配制原漆的是我,而且调制清漆和许多种油类的也是我……”

    “原来是这样,”我说。“我原来不晓得你在这个地下室里究竟做什么。”

    “许许多多人对这点感到奇怪,一点也不明白。可是我说过,如果不经过我卢修斯·布罗克韦的手,哪怕是一滴该死的油漆也出不了厂。”

    “你做这个工作有多久了?”

    “长得足以使我精通自己的业务,”他说。“我是在没有受过一点那种教育的情况下,学会它的;而那种教育程度是他们派到这里来的那些人所应该具备的。我是在干活中学会的。人事处的那些人不想正视现实,要是没有我在这儿保证给“自由牌”油漆打下良好的、坚实的基础,那它就连一个屁钱也不值。不过斯帕兰德老板是知道的。有一次我得了点肺炎病倒了,他们派了一个所谓的工程师到这底下来东张西望,磨磨蹭蹭,我对那个时候的情况笑得止不住。嗨,一开始他们就把那么多油漆搞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油漆渗开了,面上起了皱纹,往什么上面也涂抹不上去————你也知道,如果一个人发现是什么原因使得油漆渗开的话,他就能够为自己赚一大笔钱。不管怎样,样样事情都出毛病。然后有话传到我的耳朵里,说他们已经把那个人安插在我的位置上了,并且说就是我病好了也不必回到那儿去。我在这里跟他们一起这么久了,我是尽心尽力的。哼!我就给他们捎口信去,说卢修斯·布罗克韦要退休了!

    “接着,你要知道,是老板来了。他自己这么老了,得由司机搀着走上陡峭的扶梯到我那里。他进了屋子,直喘气,他说:‘卢修斯,我听说你要退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唉,先生,斯帕兰德先生,先生,’我说,‘你完全了解,我病得很厉害。我上了年纪了,这点你是一清二楚的。听说你派去接替我的那个意大利人工作干得很好,所以我想我最好还是在家里安心地休息。’

    “什么,你总会想到我已经狠狠地骂过那个人了吧。‘你说的是什么话呀,卢修斯·布罗克韦,’老板说,‘我们需要你回到厂里去,而你却说要在家里安心地休息?你晓不晓得退休可是通向死亡的最快的途径呢?哎呀,厂里那个人对那些锅炉可是一窍不通。我对他打算要做的事情真的担心极了,我怕他会把工厂炸掉,或者出别的什么事故,因此我保了额外的险。他干不了你的工作,他根本没有那一手。打你离开以后,我们连一批头等的油漆也没有生产出来。’老板自己就是这么说的!”卢修斯·布罗克韦说。

    “那么后来怎么啦?”我问。

    “你说后来怎么啦是什么意思?”他说,似乎这是世界上最不合理的一个问题了。“哼,几天以后,老板要我回到这个地下室来全面负责。那个工程师发现他得听我的指挥,可气坏了,第二天就辞职不干了。”

    他往地板上吐了口痰,笑了起来。“嗨,嗨,嗨,他是个傻瓜,就是这么回事。一个傻瓜!他想指挥我,而我对这地下室,对锅炉等等的情况知道得比谁都多。我参加了埋管子等一切工作,我的意思是说我知道每条管道,每只电门,每根电缆、电线以及别的一切设备的位置————不管它们是装在地板底下,是嵌在墙壁里边,还是埋在院子当中。这是真的,先生!而且我对这些记得那么牢,我甚至能够把最后一只螺帽和螺栓的位置在纸上画出来;我从来没有进过那种没有出息的人才进的工程学校,甚至都没从学校的旁边走过,这个我自己清清楚楚。现在你对这个怎么想?”

    “我以为这是了不起的,”我说。可是心里不喜欢这个老头子。

    “哦,我不想这样说,”他说。“那只是因为我在这里那么久了。我研究这套机器已经二十五年多了。的确,那个人以为他上过什么学校,学会了看蓝图,懂得怎样点炉子,因此他对这个工厂的情况就要比卢修斯·布罗克韦了解得多了。那个傻瓜根本不配做一个工程师,因为他看不见就在眼面前的东西……喂,你忘记看那些压力计了。”

    我赶紧跑过去,发现所有指针都是稳定的。

    “一切正常,”我喊道。

    “好,可是我警告你对它们可要特别留神。你在这地下室里可不能忘记,不然的话,你可能会把什么东西炸掉的。他们买了所有这些机器,可是机器并不是万能的;我们才是机器的机器。

    “你知道我们生产的最畅销的油漆吗?知道那种使得厂里生意兴隆的油漆吗?”我帮他往一只大桶里盛满一种臭烘烘的物质的时候,他问我。

    “不,我不知道。”

    “就是我们制造的白漆,‘光学白’油漆。”

    “为什么是白漆,而不是别的油漆呢?”

    “那是因为我们从一开始起就特别重视它的缘故。我们制造世界上最好的白漆,别人怎么说的我可一点不在乎。我们的白漆白到这么一种程度,就是你可以用它来漆一块煤,而且你得用大锤把它砸碎,才能证实煤块并不是里外都是白的!”

    他的眼睛闪现着一本正经的、深信无疑的神色,这使我不得不低下头来掩饰脸上的笑意。

    “你看见房顶上的那个广告牌了吗?”

    “哦,那是人人都看得见的,”我说。

    “那么,你看见那条标语了?”

    “我记不得它说些什么,因为当时我很匆忙。”

    “噢,也许你不会相信,可那是我帮助老板编出了这条标语。‘如果这是“光学白”油漆,那么这就是您要的白漆,’”他竖起一只手指头引用这条标语,就像一位牧师引用基督教《圣经》中的词句时所做的那样。“因为我帮他想出那条标语,我得到三百美元的奖金。那些喜欢新花样的做广告生意的人,一直想为别的颜色的油漆编点什么标语,谈到彩虹什么的,可是见鬼,他们都白费力气。”

    “‘如果这是“光学白”油漆,那么这就是您要的白漆,’”我重复着这句话,不得不赶紧忍住笑,这时幼年时代学会的一行押韵的顺口溜在我耳边回响:

    “如果你是白种人,那么你就对得很,”我说。

    “说得对,”他说。“至于为什么老板不打算让别人到这个地下室来妨碍我,那还有另外一个理由。他知道许多新来的人所不知道的事情;他知道我们的油漆质量这么好的原因,就是因为卢修斯·布罗克韦甚至在油类和树脂离开容器以前就对它们加压的这种方法。”他不怀好意地笑着。“他们以为既然这里的一切都是机器操作的,那么一切都归结于机器。他们疯了!他们以为这地下室做的工作一点也不重要,就好像我没有把这两只手插进去似的!那些机器只不过是用来烧煮,却全靠这双手才最后出产品。是的,先生!卢修斯·布罗克韦说到了点子上!我把手指头浸在里面,使它的质量变好!来,让我们吃饭……”

    “可是那些压力计怎么办呢?”我说,看着他走过去在一只炉子旁边的隔板上拿下一只热水瓶。

    “哦,我们在这儿可以照看得到的。那用不着你担心。”

    “可是我把午饭放在一号楼那边的衣帽间里了。”

    “去拿到这里来吃。在这地下室里,我们一刻也不能离开工作岗位。一个男子汉吃饭根本用不了十五分钟;然后我就说让他接着干活吧。”

    门一推开的时候,我就觉得犯了一个错误。穿戴着溅满油漆的漆工帽和工装裤的男人们坐在周围的长凳上,听一个身材瘦弱、像得了肺病似的男人用浓重的鼻音讲话。大家都看着我,当我正要退出来的时候,瘦个子招呼我说:“有许多座位留给迟来的人,兄弟……”

    兄弟?这样的称呼,甚至连我在北方住了几个星期之后,听上去都是出人意外的。“我在找衣帽间,”我急速地说。

    “你来参加会议了,兄弟。难道没有通知你开会吗?”

    “开会?哦,不,先生,我没有接到通知。”

    那位主席皱起了眉头。“你们看,工头们没有跟我们合作,”他对其余的人说。“兄弟,谁是你的工头?”

    “是布罗克韦先生,先生,”我说。

    那些人突然开始焦躁不安地用脚擦地,咒骂着。我察看着周围的情况。有什么不对头吗?难道他们对我叫布罗克韦作先生很反感吗?

    “静一静,兄弟们,”主席在桌子上探过身来,用手罩在耳背上说。“你说什么,兄弟,谁是你的工头?”

    “是卢修斯·布罗克韦,先生,”我说,把先生这个词省略了。

    这下子可是火上加油了。“把他妈的撵出去,”他们喊道。我回过头来,看见坐在房间那一头的一群人把一条长凳踢翻,叫嚷着,“把他撵出去!把他撵出去!”

    我慢慢地往后退了退,听见那小个子敲着桌子,要大家遵守秩序。“喂,兄弟们!让这位兄弟说话……”

    “我看他像一个卑鄙的工贼。一个装扮得十分巧妙的工贼!”

    这句声音嘶哑的话,对我来说就像听到出自一个愤怒的南方人之口的“黑鬼”那个词一样刺耳……

    “兄弟们,请安静一点!”主席挥着手说。当我向后伸手去开门的时候,碰在一只手臂上,它猛地抽开了。我放开了手。

    “主席兄弟,是谁派这个工贼闯到会场里来的?叫他回答这个问题!”有人要求说。

    “不,等一等,”主席说。“别老是抓住那个词不放……”

    “叫他说,主席兄弟!”这是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行,可是在你们确确实实弄清楚以前,不要随便把一个人叫做工贼。”主席向我回过头来,“兄弟,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人们安静下来,仔细听着。

    “我把午饭放在衣帽间里了,”我说,感到嘴巴发干。

    “没有人派你到会场里来吗?”

    “没有,先生,我一点也不知道开会的事。”

    “他不说实话。这些工贼从来没有一个说真话的!”

    “把这个下贱的杂种撵出去!”

    “不,等一等,”我说。

    他们恫吓着,话声愈来愈高。

    “你们要尊重主席的意见!”主席喊道。“我们这里是民主的工会,遵循民主的————”

    “别管它,把这个工贼赶出去!”

    “……注意秩序。我们的任务是要和所有的工人交朋友。我是说所有的工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把工会办得坚强有力。现在让我们来听听这位兄弟有什么话要说。不要再那样吵吵闹闹的,不要老是打断别人的话头!”

    我突然出了一身冷汗,目光好像变得特别敏锐,一张张流露出敌意的脸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我听见主席问:“朋友,你是什么时候被雇佣的?”

    “今天早晨,”我回答。

    “瞧,兄弟们,他是新来的人。我们不要根据一个人的工头来错误地对他作出判断。你们当中有些人也为畜生们干活,难道忘记啦?”

    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和咒骂。“这里就有一个。”他们当中有人嚷起来。

    “我那个领班的要和老板的女儿结婚————一桩该死的百年不遇的新鲜事儿!”

    这个突然的变化使我感到困惑和愤怒,好像他们是在拿我寻开心。

    “注意秩序,兄弟们!也许这位兄弟愿意参加工会。你觉得怎么样,兄弟?”

    “先生……?”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我对工会几乎一无所知————而这些人大多数看上去是怀有敌意的……我还来不及回答,一个长着一头蓬松的又粗又密灰白头发的胖子猛地跳了起来,怒气冲冲地喊道:

    “我反对要他参加工会!兄弟们,这个人可能是工贼,即使他是刚刚受雇佣的也罢!这并不是说我存心对别人不公平。也许他不是工贼,”他情绪激昂地喊道,“可是兄弟们,我要提醒你们注意,你们谁都不知道;在我看来,不论什么人,只要他在那个狗娘养的、骗人的布罗克韦手下干十五分钟以上的活,他就很可能自然而然地产生工贼的思想!请相信我的话,兄弟们!”他一边喊,一边挥手要大家静下来。“如同有些兄弟所知道的那样,使得你们的妻子和儿女感到悲伤的是,一个工贼不需要知道工联主义就可以做工贼!工贼主义?他妈的,我已经对工贼主义作过一番研究!一些家伙生来就有工贼主义的思想。他们生来就有工贼主义的思想,就像别的人生来就有善于辨别颜色的眼力一样。这是对的,这是忠实的、科学的真理!一个工贼甚至不一定在以前听说过工会这回事,”他措辞激烈,大喊大叫,“你只要带他在一个工会组织的附近走走,底下的事,嗨,你立刻知道!他刷地就溜走,拼着老命当工贼去了!”

    他的话淹没在一片赞许的喊声中。人们转过头来凶暴地看着我。我感到有点透不过气来。我想低下头来。但是要面向他们,这个动作本身就好像表示拒绝接受他的话。另一个人的恶狠狠的声音压倒了赞许的喊声,那是一个身材矮小的、戴眼镜的人带着一副异常急切的神情在说话;说话时竖起一只手的食指,而另一只手的拇指则钩着工装裤的吊带。

    “我想把这位兄弟的话作为一项动议提出来:我提议经过彻底的调查,然后来决定这个新工人到底是不是工贼;如果他是工贼,那么我们要查清他向谁告密!会员兄弟们,这样一来,如果他不是工贼,那他就会有时间逐渐了解工会的工作和它的宗旨。毕竟,兄弟们,我们不要忘记这一点,像他这样的工人并不像我们当中有些长期参加工人运动的人那样具有高度的水平。所以,我说,我们给他时间,让他看看我们为了改善工人的状况已经做了些什么,那个时候,如果他不是工贼,我们可以用民主的方式来决定是不是要吸收这位兄弟加入工会。工会会员兄弟们,我谢谢你们!”他嘭的一声坐了下来。

    会场里闹成一片。我不禁怒火中烧。这么说我竟不如他们的水平高!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他们都是博士?我不能离开;这些情况使我受不了。好像一进屋子,我就自动申请入会了似的————况且我根本不知道工会的存在,上楼来仅仅是为了拿取一份冷的猪排三明治。我站着发抖,一方面怕他们会邀请我加入工会,另一方面也为这么多人一看见我就表示拒绝而感到愤怒。而最糟糕的是,我明白他们在强迫我根据他们的条件办事,因此我不能离开。

    “好,兄弟们,我们就付诸表决,”主席喊道。“赞成这个提议的人,说一声‘是’……”

    一片说“是”的话声盖住了他的话声。

    “提案获得通过,”主席宣布说,这时有几个人转过头来盯着我。我终于可以离开了。我拔脚就走,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了。

    “进来,兄弟,”主席叫道。“现在你可以拿午饭了。坐在门边的兄弟们,让他过去!”

    我的脸好像挨了耳光一样地感到刺痛。他们没有给我为自己辩护的机会,就这样作出了决定。我觉得在场的每个人都对我投来敌视的目光;虽然我的一生是在充满敌意的气氛中度过的,可是现在好像第一次受到它的影响,仿佛我对他们比对别人曾经寄予过更大的希望似的————尽管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有关他们的情况。在这里,在这个房间里,我的辩护遭到否定,权利受到剥夺,人身在门口受到检查,就像星期六晚上在金日酒家检查乡下孩子身上带的小刀、剃刀和猫头鹰式手枪等武器那样。我垂下眼睛,咕哝着“劳驾,劳驾”,一直向单调乏味的、绿色的衣帽间走过去。在那里我取出三明治,可是再也没有胃口吃了;我站着在包里摸这摸那,害怕出去的时候和那些人照面。我心里还在恨自己走过来的时候连连抱歉的那副窝囊相,我一声不响地、飞快地往回走。

    当我走到门口的时候,主席喊道:“等一等,兄弟,我们希望你能理解这决不是针对你个人的。你在这里看到的情形,是这个厂里某些条件所造成的结果。我们想要你知道,我们只是要设法保护自己而已。我们希望有一天能接受你做一名好会员。”

    四下响起了一些不太热烈的掌声,很快就消失了。我抑制住自己的感情,茫然地凝视着,这些话从红色的、朦胧不清的远处传进我的耳鼓。

    “好,兄弟们,”那个话声又响起来了,“让他过去。”

    我在阳光普照的院子里踉跄地走着,从那些在草地上聊天的职员们身旁经过,进入二号楼,回到地下室去。我站在扶梯上,觉得肠子里好像充满了酸性物质。我苦恼地想,我当时为什么没有干脆走掉呢。而既然我留在那边了,我为什么又不说话、不为自己辩护呢?我猛地打开三明治的包装纸,用牙齿使劲地撕咬着,哽塞的喉咙勉强地吞咽着干面包块,它的味道我简直尝不出来。我把剩下的三明治放回包里,我抓住楼梯的扶手,两腿打颤,就好像刚刚逃脱了一场大祸似的。颤抖终于停止了,我推开了金属门。

    “什么事情使你耽搁得这么久?”布罗克韦坐在一辆手推车上,怒气冲冲地问。他的肮脏的两手捧着一只白色的大杯子,他喝着杯里的东西。

    我心不在焉地瞧着他,看见光线落在他那布满皱纹的前额和雪白的头发上的样子。

    “我问你,什么事情使你耽搁得这么久!”

    这和他有什么相干呢,我想着,透过一层薄雾似的东西打量着他,心里明白我讨厌他,而且我疲倦极了。

    “喂……”他又开腔了。我看了一下钟,知道自己只不过离开了二十分钟,这时我听见从自己的紧绷的喉咙里发出轻轻的话声。

    “我偶然闯到一个工会的会议中去了————”

    “工会!”当他放开叠着的腿站起来的时候,我听见他的白杯子在地板上摔碎的声音。“我知道你属于那伙惹是生非的外地人!我晓得!滚出去!”他大叫大嚷。“从我的地下室里滚出去!”

    他手指着楼梯,发出尖声的狂叫,身子像一只压力计的指针那样打着哆嗦,仿佛梦游似的朝我走过来。我盯着他;觉得好像有什么事不对头,我一时无法作出反应。

    “到底出了什么事?”我小声地、结结巴巴地说,心里有点明白,然而还拿不大准。“有什么不对吗?”

    “你听见我的话啦?滚出去!”

    “可是我不明白……”

    “住口,滚开!”

    “可是,布罗克韦先生,”我喊着,尽量把快要失控的心绪按下去。

    “你这个不值钱的、专门捣乱的工会寄生虫!”

    “喂,听我说,”这时我急切地喊起来,“我根本不是什么工会会员。”

    “如果你不从这里滚开,你这个下作的坏蛋,”他眼睛狂暴地环顾着四下的地板说,“我会杀死你。上帝给我作证,我要宰了你!”

    情况急转直下,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你要干什么?”我结巴着问。

    “我要宰了你,就是这么回事!”

    他又重说了一遍,有什么东西在我身上消失了,我仿佛在急促地对自己说:你被训练成容忍像他这种老头子的人的愚昧无知,甚至当你认定他们是小丑和白痴时也是一样;你被训练成装作尊敬他们,并且承认在你的世界中,在他们身上具有和白人同样的权威和势力,具有同样的品质,而在白人面前,他们卑躬屈膝,提心吊胆,爱慕倾倒,亦步亦趋,你甚至被训练成接受这种愚昧无知的事情:当他们由于发怒、怀恨或是陶醉在权力之中,就用手杖、用皮带或者用棍棒打你的时候,你一点也不想还手,而只是悄悄地避开。但是这太过分了……他不是爷爷,不是叔叔或者爸爸,也不是传教士或者教师。有什么东西在我的肚子里扩展开来,我叫喊着朝他走过去,与其说是对着一张轮廓分明的人脸叫喊,还不如说是对着使我的眼睛难受的黑糊糊的一片叫喊:“你要杀谁?”

    “你,就是你!”

    “听着,你这个老傻瓜,不要再说杀我了!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我不属于任何一个组织————你拣好了,看你把它拣起来!你拣拣看!”我看见他的眼睛盯着一根弯曲的铁棍,因而大声叫嚷起来,“你已够得上我祖父的年龄,可如果你敢动一动那根铁棍,我发誓我要让你自食其果!”

    “我已经对你说过了,从我的地下室里滚出去!你这个不要脸的畜生,”他尖叫着。

    我一见他弯下身来伸手拣旁边的那根铁棍,就向他逼近;我猛扑过去,他哼了一声重重地跌倒在地板上,让我撞得在地上翻滚着。我好像压在一只硬邦邦的老鼠上面一样。他在我身子底下拼命挣扎,发出愤怒的声音,打我的脸,还想用那根铁棍。我从他手里使劲夺铁棍,这时觉得肩膀上有刀刺般的剧痛。我的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他动刀了,我用肘部狠命地捅他的脸,结结实实地捅,他的头飞快地向后仰,接着又抬起来,当我再揍他的时候,头又往后仰过去,我听见有什么东西飞开了,在地板上滑过去,我想匕首已经脱手了,匕首已经脱手了……当他企图掐我脖子的时候,我又举手用拳头猛击他那上下翻动的头部,他手中的铁棍松动了,我夺了过来,朝他的头上打去,没有打中,铁棍当的一声碰在地面上,当我举起铁棍准备来第二下的时候,他大声呼叫:“别打了,别打了!我认输,我认输!”

    “我要把你打得脑袋开花!”我说,感到喉咙发干。“你用刀刺我……”

    “别打,”他气喘吁吁地说。“我让你打够了。你没听见我说我认输了吗?”

    “这么说,你赢不了,就想住手!该死的,要是你把我刺重了,我就要把你的脑袋拧下来!”

    我警惕地看着他,站起身来。一阵激怒掠过我的心头,我把手里的铁棍丢掉。他脸上是投降的表情。

    “你怎么啦,老头子?”我激动地叫着。“你是不是明白了不该去袭击一个年龄只有你的三分之一的人?”

    一听到我说他老,他的脸色立即变得苍白起来,我又说了一遍,还加上我从祖父那里听来的一些骂人的话。“怎么,你这个背时的、蓄奴时代的、婆娘腔的、披头巾的杂种,现在你该明白点了吧!是什么使得你以为你可以用死来威胁我?我根本不把你放在眼里,因为人事处派我来我才来的。我一点也不了解你,对工会也是一无所知。为什么我刚一进来,你就欺侮我?难道你们这些人都疯了吗?是不是你满脑子都是这种油漆?你在喝油漆吗?”

    他瞪着眼,疲乏地喘着气。他的工装裤上出现了一些大的褶缝,这些褶缝是被油漆黏在一起的,他浑身上下都是油漆,我心里想,简直是一个柏油孩子13,恨不得把他干掉。但是,这时我的愤怒已经急遽地由行动降为语言了。

    “我去取午饭,他们问我为谁干活,我告诉了他们,他们就叫我工贼。一个工贼!你们这些人一定是神经不正常了。我一回到这里,你就大叫大嚷要杀死我!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为什么要跟我过不去?我到底做了什么错事?”

    他恶狠狠地瞪着我,一言不发,然后垂下眼睛,盯着地面。

    “把手举起来,往后退一点,”我发出了警告。

    “难道一个人连自己的牙齿都不能拣吗?”他咕哝着,声音有点古怪。

    “牙齿?”

    他羞惭地皱起眉头张开了嘴。我看到他那显眼的、萎缩的、发灰的齿龈。原来在地面上滑开去的那东西不是一把匕首,而是一副假牙。一时间我痛苦透了,感到我要杀死他的某些正当的理由悄悄地消失了。我赶忙用手摸摸肩膀,发现衣服湿了,但是没有血。哦,这个老浑蛋曾经咬过我。我在愤怒之中几乎忍不住要发出一阵狂笑。他咬过我!我瞧着地面,看到那只杯子的碎片和那副假牙,在屋子那头隐隐约约地发出微光。

    “把假牙拣起来,”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地说。丢掉了假牙,他身上的一些令人厌恶的东西,仿佛也随之消失了。我在旁边站着,他拣起了那副假牙,走到自来水龙头跟前,把它放在一股细流底下冲洗着。有一只假牙在他的大拇指的挤压下掉了下来,他一面嘟囔着,一面把假牙托装回到嘴里去。然后,摆动摆动下巴,他又恢复了老样子。

    “你真的要杀死我,”他说,好像有点不大相信。

    “是你引起这场格斗的。我不是那种到处寻衅、惹是生非的人,”我说。“为什么你不允许我解释?参加工会是犯法还是怎么的?”

    “那个该死的工会,”他嚷起来,差不多要哭了。“那个该死的工会!他们要抢我的饭碗!我知道他们要抢我的饭碗!因为只要我们中间有一个人加入了他们那些该死的工会中的一个,那就好比我们要咬教我们在浴缸里洗澡的那个人的手一样!我讨厌工会,我要继续尽我的可能把它从厂里撵出去。他们要抢我的饭碗,那些胆小鬼、狗杂种!”

    他的嘴角上冒出了一层唾沫;他看上去怒气冲冲,简直恨到了极点。

    “但是我和那些又有什么关系呢?”我说,突然原谅起老头子来了。

    “因为上头试验室里的那些年轻黑人要参加那个组织,就是这个缘故!这里的白人已经给他们派了工作,”他喘着气说,就好像为一件案子辩护似的。“而且他给他们派了挺不错的工作,而他们却忘恩负义,去参加那个背后说人坏话的工会!我可从来没有见过一钱不值、没有良心的这么一帮子。他们的所作所为只会把我们另外的这些人的事情搅坏!”

    “好吧,我很抱歉,”我说。“你说的这一切,我都不知道。我到这里来干一点临时的活,我确实一点也不打算卷到任何纠纷里面去。至于你我,我愿意把我们的争执忘记掉————如果你……”我伸出手去,这使我的肩膀感到疼痛。

    他态度生硬地看了我一眼。“你应当有更大的自尊心,而不去和一个老人打架,”他说。“我有长大成人的孩子,年龄都比你大了。”

    “我以为你要杀死我,”我仍然伸着手说。“我以为你把我刺伤了。”

    “好吧,我自己并不喜欢常和别人争吵,不喜欢惹是生非,”他避开我的眼光说。他那湿热的手终于放到我的手上,好像这就是和解的一种表示。我听到背后的那些锅炉里发出一种刺耳的嘶嘶声,急忙转过身去,这时布罗克韦叫道:“我告诉过你要注意那些压力计。到那些大阀门前边去,快!”

    我向装在轧碎机旁边墙上凸出来的一组阀门的转向轮冲过去,看到布罗克韦急忙朝另一个方向奔跑,我心里想,他到哪里去?当我跑到那些阀门跟前的时候,听见他嚷着:“把它转过来!把它转过来!”

    “哪一只?”我伸着手叫道。

    “白的那一只,笨蛋,白的那一只!”

    我跳起来,抓住那只阀门的转向轮,用我的体重往下坠,我觉得它下来了。但是这样一来,声音反而更大了,这时我好像听见布罗克韦在笑,我掉过头来,看见他匆忙朝楼梯跑去,两手紧紧抱住后脑勺,缩紧脖子,就像一个把砖块抛到空中去的小男孩通常做的那样。

    “嘿,你!嘿,你!”我叫着。“嘿!”但是已经太晚了。我的一切动作都显得太慢了,都搞混了。我感到那只转向轮扳不动,我没有办法把它扳过来,打算放手了,可是我的手掌被轮子粘住了,手指僵硬而且有些黏黏的,这时我看见有只压力计上的指针像一只失去控制的指向标那样狂乱地摆动,我转身就跑,尽量保持清醒的头脑,眼睛急速地在这摆满油罐和机器的房间里和离得那么遥远的扶梯上四处张望,我听见一种清晰的新的声音响起来了,而我仿佛飞速地奔上了一个斜坡,突然的加速度使得我向前冲进一个潮湿的,有着强烈的气流的黑暗的去处,一种不知是什么的液体把我淋得浑身透湿。

    我掉进一个空的地方,那又好像不是往下坠落,而是在空中悬着。接着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落到我身上,我似乎是在一堆破机器底下的透光的空隙间笨拙地爬行着,我的头顶着一只大轮子,身体溅泼着一种发臭的黏糊糊的东西。不知什么地方一只发动机起劲地打着空转,摩擦得嘎嘎作响,声音十分刺耳,接着我的头顶感到一阵剧痛,我被弹到黑暗的地方,被弹得老远,我又一次被撞得疼痛不堪,这使得我慢慢地清醒过来了。在那神志清醒的一瞬间,我睁开了眼睛,看到一片炫目的闪光。

    我拼命坚持着,一点也不放松,我听得见有人在附近哗哗地蹚着水,一个老头子的喋喋不休的声音说着:“我告诉过他们,说这里的这些二十世纪出生的毛孩子根本不适合干这个活儿。他们没有这份胆量。没有,先生,他们就是没有这份胆量。”

    我想说话,想回答,可是什么沉重的东西又在移动了,我逐渐明白了事情的真相,我又试着想回答,可是我像沉到一池重水的中心去了,然后停了下来,意识到自己已经无可挽回地丧失了一个重要的取胜的机会,我周身麻木,失去了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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