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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看不见的人最新章节!

    工厂坐落在长岛上,我在烟雾弥漫中过桥到达那里,走进川流不息的工人当中。前方,透过飘忽不定的阵阵烟雾,我看到一个巨大的电动广告牌,上面写着:

    使用自由牌油漆

    可保持美国洁净

    广告牌俯视着星罗棋布、错落不齐的建筑群,建筑物上的旗子在微风中飘扬。一时间,我觉得好似在远处遥望某个盛大的爱国典礼似的。只不过没有放礼炮,没有吹军号而已。我和别人一道穿过烟雾,急急匆匆地向前走去。

    我有点担心,因为我未经许可擅自用了爱默生的名义,可是当我找到人事处的时候,它却不可思议地灵验。一个身材矮小、眼光下垂,名叫麦克达菲的先生接见了我,并且派我到一位金布罗先生那里去工作。一个听差领着我去。

    “如果金布罗先生要他,”麦克达菲对听差说,“那你回来把他的名字列进装运车间的工资名单中去。”

    “工厂真大,”当我们离开那座房子的时候,我说。“它看上去像一座小城市。”

    “工厂实在大,”他说。“我们的工厂是这个行业里最大的单位之一。厂里为政府生产大量的油漆。”

    这时我们进入一座厂房,开始沿着一间纯白色的大厅走去。

    “你还是把东西放在衣帽间里好,”他说着,打开一扇门,我看见里面的房间放着一些低矮的木制长凳,安装着一排排绿色小柜。有几把锁上有钥匙,他选了一个给我。“把你的东西放进去,把钥匙带在身边,”他说。我一面穿衣服,一面感到紧张。他把一只脚搁在长凳上,伸开四肢,懒懒散散地坐着,嘴里咬着一根火柴梗,仔细地打量着我。难道他怀疑爱默生并没有打发我来?

    “他们这里又搞了一个新的鬼花样,”他说着,用食指和大拇指捻着火柴梗。他的话里带点影射的口气,我停止系鞋带,抬起头来看他,尽量使呼吸均匀些。

    “什么鬼花样?”我问道。

    “哦,你知道。那些精明的人正在解雇固定工人,增加像你这样的黑人大学生。太狡猾了,”他说。“这样一来,他们就用不到付工会规定的工资了。”

    “你怎么知道我上过大学?”我问。

    “嗬,这里已经来了大约六个像你这样的小伙子了。有些人在上头的试验室里。大家都知道这件事。”

    “可是我不知道原来是因为这个我才被雇用的。”我说。

    “别管它,老弟,”他说。“这不是你的过错。你们这些新来的人不知道真相。正像工会说的那样,是那些坐办公室的精明人想出的主意。就是他们使你们中间有些人成为破坏罢工的人的————嗨!我们还是赶紧点好。”

    我们走进一个长长的、像工棚似的房间,一边是一座座高过头顶的门,另一边是一排小办公室。我跟着听差在通道上走过,两旁是没完没了的罐、提桶和圆桶,上面贴着这家公司的商标————一只令人惊愕的鹰。油漆桶在混凝土地面上,整整齐齐地垒成一个个尖塔形。接着,我们加快脚步朝一个办公室走过去,可是听差突然停下来,咧开嘴笑了。“听!”

    办公室里有人对着电话机骂得正凶。

    “那是谁?”我问。

    他笑了笑。“你的工头,那个可怕的金布罗先生。我们叫他‘上校’,可别让他抓住你的小辫子啊!”

    我不喜欢这个。那个人为了试验室的某些疏忽而破口大骂,一阵不安的感觉突然涌上我的心头。我真不愿意开始替一个脾气这么暴躁的人干活。也许他正在对从学校里来的一个人发脾气吧,而这会使他对我不太友好的。

    “我们进去吧,”听差说,“我还要赶回去。”

    我们进去的时候,那个人正好把电话听筒砰地放下,捡起几张文件。

    “麦克达菲先生想了解一下,你要不要用这个新来的人,”听差说。

    “你他妈的说对了,我会用他,而且……”他的话音低了下来,那硬邦邦的军人式的小胡子上方的眼光变得严峻起来了。

    “嗯,你能用他?”听差说。“我得把他的卡片填好。”

    “行,”那个人终于点了头。“我可以用他。我必须用他。他叫什么名字?”

    听差照着一张卡片念出我的名字。

    “好吧,”他说,“你马上给我去干活。而你呢,”他转向听差,“给我从这里滚开,要不然你就别想在发薪的日子再拿到白花在你身上的冤枉钱了!”

    “看你再胡说八道,你这个狠心的监工,”听差一边说,一边从办公室里冲出去。

    金布罗涨红了脸向我转过身来。“来吧,我们走吧。”

    我跟在他后面走进那个地面上放着一堆堆油漆桶的长房间,货堆的上方是从天花板上挂下来的编号的标志牌。在房间的那头,我看得见两个男人正在把沉重的油漆桶从一辆卡车上一桶一桶地往下卸,并且把它们整整齐齐地堆放在低低的货台上。

    “现在听我把话说清楚,”金布罗粗暴地说。“这是个活儿忙的车间,我可没有时间说第二遍。你必须照命令办事,你就要着手做你不懂得的工作,所以你开头就得把给你的命令弄明白,而且要理解得准确!我可没有时间停下来把什么事情都解释一番。你应该不折不扣地照我所说的去做,这样你才能理解。你明白了吗?”

    我点点头,注意到当那边的那两个男人停下手来听的时候,他的嗓音提高了。

    “好吧,”他拣起几样工具说。“现在到这边来。”

    “他就是金布罗,”一个男人说。

    我看着他跪下来,打开一只油漆桶,搅拌着一种浑浊的棕色的物质,散发出一阵令人作呕的恶臭。我真想站得远些。可是他使劲地搅拌,直到它变得白白亮亮的为止;他手里拿着一把油漆刀,就像拿着一件精巧的工具似的,仔细地察看着油漆从刀口流回到桶里去。金布罗皱起了眉头。

    “试验室那些蠢货滚他妈的蛋!每只狗娘养的桶里都要搀进添加剂。你就干这个,而且只有这样搀料,油漆才能在十一点半以前用车运走。”他递给我一只白色的搪瓷量杯,这东西看上去像一只配套的比重计。

    “方法就是把每只油漆桶打开,把这东西滴进十滴,”他说。“然后加以搅拌,直到它看不见了为止。调好以后,用这柄刷子在这些木板上涂出一个货样。”他从上衣口袋里取出许多小块的长方形木板和一把小刷子。“你懂啦?”

    “懂啦,先生。”但是我一看到白色量杯里面的东西,就不禁犹豫起来;杯里的液体是暗黑色的。难道他要捉弄我吗?

    “有什么不对头吗?”

    “我不知道,先生……我是说。唉,我不想刚干活就提许多愚蠢的问题,不过你知道量杯里边是什么东西吗?”

    他的眼睛露出了凶光。“我太了解你们这些人了,”他说。“你只要照我说的话去做就是了!”

    “我只不过想有把握一点,先生,”我说。

    “看着,”他装出过分耐心的神气,吸了一口气说。“拿着这个滴管,把它盛满……来,干吧!”

    我把滴管盛满了。

    “现在量十滴放进油漆里去……好,就这样,别他妈太快。好了。你要量十滴,既不能多,也不能少。”

    我慢慢地计量着闪闪发光的黑色的滴剂,它们先是停留在油漆的表面上,颜色变得更黑了,然后突然向四周扩散开去。

    “就是这样。你要做的就是这些,”他说。“至于它的样子,根本用不到你管。那是我要操心的事。你只要照我所说的去做就好了,用不着多想。弄完五六桶以后,回来看看货样是不是已经干了……你要赶紧,我们要在十一点半以前把这批货送回华盛顿去……”

    我干得很快,但是很小心。和金布罗这样的人打交道,哪怕是最最细微的差错也会造成麻烦的。照他这样说来,我是不应该思考的!真是见他妈的鬼。他只不过是一个势利小人,一个北方的乡下人,一个北方佬中的穷白人而已!我把油漆调匀,然后在一块木板上把它刷得光光的,尽量刷得均匀。

    我费了好大劲才打开一只特别难开的盖子,我感到纳闷,是不是我们学院也用这种“自由牌”油漆,还是这种“光学白”油漆仅仅是为政府生产的。也许它是一种质量比较好的、特制的货色。我想象着,在春天的早晨,天空上挂着一片浮云,一只鸟儿展翅高飞,直冲云霄,学院里的那些树木环抱、蔓藤缠绕的建筑物,经过秋季的油漆和冬天的小雪以后,被装点得鲜艳夺目,喜气洋洋。这些房子得天独厚,受到定期油漆,因而往往显得更加触目;而附近的房子和小屋通常因为无人修整,任其风吹雨打,木头的纹理变得暗淡、阴沉了。我想起一些木板的破片,如何因为日光曝晒,风雨侵蚀,上面的纹理凸了起来,连护墙板也发出光亮的、银色的、像银汉鱼的那种光泽。就像特鲁布拉德的小屋或者金日酒家那座房子一样……金日酒家曾经一度漆成白色,过了这么多年,眼下油漆也在剥落了,只消用手指一刮,油漆就会像雨点般地落下来。那该死的金日酒家!正因为我带诺顿先生去过那座年久失修、油漆正在剥落的房子,所以目前我到了这里;生活是多么不可思议地纠缠在一起啊!我想,如果一个人能够放慢心搏和记忆的速度,就像那黑色的滴剂缓慢地落进桶里那样,但反应却如此敏捷,那就会像在一场狂热的梦幻中发生的一连串事情一样……我想得那么出神,以致连金布罗走近了我也没有听见。

    “情况怎么样?”他两手背在屁股后头站着问。

    “一切顺利,先生。”

    “让我们来看看,”他说着,挑出一个货样,用大拇指在木板上涂抹着。“就这样,它就像乔治·华盛顿礼拜日做礼拜时带的假发一样白,像全能的美元一样可靠!这就是油漆!”他得意地说。“差不多一切东西将来都要用它来油漆!”

    他的神色看上去好像觉得我有点不大相信似的,我急忙说:“油漆确实白。”

    “白!这是能够得到的最纯净的白色了。没有人能够制造出比这更白的油漆来。这里的一批油漆就是运给一座国家纪念碑的!”

    “我明白了,”我说,他的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他看了看手表。“就这样干下去,”他说。“如果我不抓紧,我就会赶不上那个生产会议了!唷,你的搀料差不多要用光了,你最好到贮料间把量杯重新盛满……一点时间也浪费不得!我该走了。”

    他没有告诉我贮料间在哪儿就飞快地走了。贮料间容易找,可是我没料到里边会有这么多油漆罐。一共有七个,每个上面都印着令人费解的代号。我想,这就跟金布罗一样,什么也没有告诉我。你根本吃不准是哪一只。唉,这也不打紧。我可以根据挂在套管上的那些滴壶里的液体找出这只油漆罐的。

    可是头五只油漆罐里装的是散发出像松节油那种气味的清净的液体,只有最后两只油漆罐里盛着像那种添加剂的黑糊糊的东西,但是上面的代号却是两样的。这样我就得选一种。我选了那只滴壶里气味最像那种添加剂的油罐,把量杯盛满,暗自庆幸在金布罗回来之前用不到再浪费时间了。

    这时工作速度加快了,搅拌也轻而易举了。颜料和重油更快地离开桶底。而当金布罗回来的时候,我的工作正在全速进行。“你完成了多少?”他问道。

    “我想大约是七十五桶,先生。我记不清数目了。”

    “那相当不错,但是还不够快。他们一直在对我施加压力,要我把这批货色送出去。来,我帮你一手。”

    他咕哝着在地上跪下来,着手打开桶盖,这时我想,他们一定使他受不了。可是他刚一动手,就被叫走了。

    他走了以后,我看了看最后一批货样,不禁吓了一跳:它们不像起先一批那样表面光滑、结实,而是蒙着一层黏糊糊的东西,连木头的纹理也可以透出来,看得见了。到底出了什么事?油漆不像先前那么白,那么光滑;而是带点灰白色。我使劲搅拌,接着慌忙拿过一块破布把每块木板揩干净,然后为每桶油漆做一个新的货样。我感到惊慌失措,唯恐金布罗在我做完以前回来。我发狂似的干着,但是由于油漆得几分钟才能干,我于是挑出两只已经弄好的油漆桶,使劲地朝装货台拖过去。我砰的一声把它们放了下来,这时背后响起了金布罗的话声。

    “你究竟在干什么!”他用手指涂抹着一个货样,大声叫嚷起来。“这东西还是湿的!”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他抓起后来的几只样品,用手指涂抹着,嘴里哼着说:“这些事情偏偏都落到我头上。他们先把我的好手全都要走,然后派了你来。你到底搞了些什么名堂?”

    “什么也没有,先生。我是按照你的命令做的,”我辩解着。

    我看着他往量杯里瞧了瞧,再拿起滴管嗅了嗅,他气得满脸通红。

    “究竟是谁把这个给你的?”

    “没有人……”

    “那么,你是从哪里弄来的?”

    “是从贮料间里拿的。”

    他突然向贮料间奔过去,量杯里的液体晃动着,洒了出来。我心里想,哎哟,这下可糟了,可是我还来不及跟上去,他已经暴跳如雷,冲进门来了。

    “你认错了油罐,”他嚷道。“你是不是要把公司搞垮?那东西就是过一百万年也用不成。这是去漆剂,浓缩的去漆剂!难道你连这个区别也不晓得?”

    “是,先生,我不晓得。在我看来是一样的。我不清楚我用的是什么东西,而你也没有告诉我。我尽量节省时间,把我认为对的东西拿来了。”

    “可是为什么偏拿这个?”

    “因为它的气味闻起来一样————”我开始说。

    “闻气味!”他咆哮着。“真该死,你懂不懂得在所有那些浓烈的气味中间,闻不出大粪的臭味这个道理?跟我到办公室来!”

    我一方面竭力辩解,一方面恳求公平处理,来回来去地说着。这并不全是我的过错,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责备,可是我很想干完这一天。我的心气得怦怦直跳,我跟着他,听他打电话给人事处。

    “喂,是麦克吗?麦克,我是金布罗。我说的是关于早上你派来的那个人的事。我打发他过去拿工钱……你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不能使我满意,就是这么回事。我对他的工作不满意……那么,老板得要一份报告,什么?给他写一份。告诉他这个人真该死,把政府订的一批货色给糟蹋了————嘿!不,不要告诉他了……听着,麦克,你那里还有别的什么人没有?……好,那就算了。”

    他砰的一声挂断了电话,摇摇晃晃地向我走过来。“我真弄不懂他们为什么要雇用你们这号人。你就是不适宜于在油漆厂里干活。跟我来。”

    我迷惑不解地跟他走进贮料间,心里很想就此离开并且对他说让他见鬼去吧。可是我需要钱,而且即使这是北方,除非不得已,我也不想和白人斗,在这里,我一个人得对付几个呢?

    我看着他把量杯里的东西倒回到油罐里去,走到另一个标着SKA-3-69-T-Y代号的油漆罐前面,仔细看了看,然后重新把量杯灌满。下次我就知道了。

    “现在,看在上帝分上,”他把量杯递给我说,“得小心,尽量把活儿干好。如果你不知道该做什么,就问问别人。我就要回办公室去。”

    我思绪纷乱地回到油漆桶跟前去。金布罗忘记告诉我对那些糟蹋了的油漆该怎么办。看到它搁在那儿,一种愤怒的冲动突然支配了我,我用新的添加剂把滴管盛满,每桶里搅进十滴,然后把盖子盖得严严的。让政府去操心吧,我思量着,开始在没开封的桶子上干活。我搅着搅着,直搅得两臂酸痛,我尽量把货样涂得光溜溜的,我愈干愈熟练了。

    当金布罗在车间里走过来察看的时候,我默默地抬了抬头,继续不停地搅拌着。

    “情况怎么样?”他皱起眉头问。

    “不知道。”我拣起一个货样,犹豫地说。

    “行吗?”

    “没有什么……只是有一点点污垢,”我说着,站直身子把货样递了过去,一种紧张的感觉在我的心里增强了。

    他把货样凑到眼前,用手指头摸摸它的表面,眯起眼睛看了看它的质地。“好得多了,”他说。“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心里感到疑惑,看着他用大拇指涂抹货样,把它递还给我,没有再说一句话就离开了。

    我检查已经涂好漆的木板。看上去还是老样子:在白色中有一点点灰颜色在发光,而金布罗却没有发觉。我目不转睛地看了大约一分钟光景,怀疑自己是不是看清楚了,然后对其他货样逐一作了检查。结果都是一样,在耀眼的白色里透出一点儿灰色。我闭了一下眼睛再看,情况仍然是那样。我想,算了,只要他满意……

    但是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有什么东西不大对头,那是比油漆重要得多的。要么是我捉弄了金布罗,要么是他欺骗了我,就像那些校董们和布莱索愚弄着我一样……

    当卡车退到货台跟前的时候,我正在用力给最后一桶油漆加盖————而金布罗就站在上边俯视着我。

    “让我们来看看你的货样,”他说。

    我伸手去挑最白的货样,这时几个身穿蓝衬衫的卡车司机从装货门里爬了出来。

    “货色怎么样,金布罗,”一个司机说道,“我们可以启运了吗?”

    “等一下,唔,”他仔细察看着货样说,“等一下……”

    我忐忑不安地看着他,准备好他为那一点点灰颜色而大发脾气,而且恨自己为什么感到紧张和胆怯。我该说些什么呢?可是这时他向那些卡车司机转过身去。

    “行,伙计们,把它们送走吧。”

    “而你呢,”他对我说,“去找麦克达菲;没有你的事了。”

    我站在那里,盯着他的后脑,盯着他那布帽子底下的粉红色的脖子和铁灰色的头发。这样看来,他留下我仅仅是为了要把搅拌的活儿做完。我走开了,因为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我一路上骂着他到人事处去。我该把发生的事情写信告诉货主吗?也许他们并不知道金布罗和油漆的质量如此密切相关。可是到达办公室的时候,我改变了主意。大概这里的事情就是这么干的吧,我想,也许油漆的真正质量总是由装运的人决定的,而不是由搅拌的人决定的。让所有这些事情见鬼去吧……我要另找一份工作。

    但是,我并没有被解雇。麦克达菲派我到二号楼的地下室去做新的活计。

    “当你下到那儿去的时候,只要告诉布罗克韦,说斯帕兰德先生坚持要他布罗克韦得有一个助手。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先生,请把那个名字再说一遍好吗?”我说。

    “卢修斯·布罗克韦,”他说。“他是负责人。”

    地下室很深。在地下第三层,我推开一扇标着“危险”字样的沉重的金属门,向下走进一间声音嘈杂,光线暗淡的屋子。空气里充满了一些我所熟悉的浓烈的气味,我刚刚想到松树,这时透过机器声传过来一个黑人的高调门的声音。

    “你到这底下来找谁?”

    “我找负责人,”我大声说,尽量想弄清楚说话的人在什么地方。

    “你要和他谈话。你有什么事?”

    一个身材瘦小结实,动作非常麻利,穿着肮脏不堪的工装裤的男人,从阴影中走出来,满脸不高兴地看着我。当我走近他的时候,我看清楚他那拉长的脸,和那在紧贴的、有条纹的工程师帽子底下露出来的柔软的白发。他的态度使我摸不着头脑。我说不上来究竟是他自己对什么事情感到内疚,还是认为我犯了什么罪。我再走近些,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他仅仅有五英尺高,他的工装裤这时看上去好像曾经在沥青里浸过似的。

    “好吧,”他说。“我是个忙人。你有什么事?”

    “我找卢修斯,”我说。

    他皱起了眉头。“我就是————不要一来就叫我的名字。对你和像你这样的人来说,我是布罗克韦先生……”

    “你……?”我开始说。

    “是的,是我!不管怎样是谁派你到下头来的?”

    “是人事处,”我说。“他们要我告诉你,斯帕兰德先生叫给你配一个助手。”

    “助手!”他叫道。“我根本不需要什么鬼助手!斯帕兰德老板一定以为我像他一样老了。这些年来,我在这里一直是独自干的,而现在他们老是要给我派助手来。你回到上面去,告诉他们当我需要一名助手的时候,我会去要的!”

    我发现工头是这样一个人,心里感到非常厌恶,于是连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上扶梯。我想真倒霉,先是那个金布罗,现在又是这个老……

    “喂!等一下!”

    我回过头来,看到他在向我招呼。

    “到这儿来一下,”他大声叫嚷,他的话音压倒了熔炉的轰鸣声。

    我走回去,看着他从后裤兜里掏出一块白布,揩抹着一只压力计的镜面,然后俯下身来凑过去,眯起眼睛看着指针的位置。

    “来,”他说着,挺起身子把布递给我,“在我和老板取得联系以前,你可以留在这儿。车间里的这些仪表必须保持清洁,这样我能够看清楚压力有多大。”

    我一声不响地接过布,开始擦表面玻璃。他以挑剔的眼光看着我。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

    在熔炉的轰鸣声中,我大声地告诉了他。

    “等一等,”他嚷起来,仔细检查并且转动着错综复杂的管子网道上的一只阀门。我听见声音升得更高了,几乎达到令人发狂的尖利声。可是不知怎么地,这样我们用不到呼喊,却可以听见在高音底下传过来的模糊的话音。

    他回过头来精明地看着我,他满脸皱纹,皮肤黝黑,然而面部相当生动,微红的眼睛射出敏锐的目光。

    “这是他们头一次派像你这样的人到我这里来,”他仿佛迷惑不解地说。“这是我叫你回来的原因。通常他们派一些年轻的白人到底下来,那些小子以为看我干几天,问上一大堆问题,然后就可以把活儿接过去了。有几个脑子笨得要死,简直没法谈,”他作出一副怪相,狠命地打着不屑再谈的手势说。“你是个工程师?”他目光尖锐地看着我问。

    “工程师?”

    “是啊,我问你的就是这个问题,”他挑战似的说。

    “哦,不是,先生。我根本不是什么工程师。”

    “确实吗?”

    “当然确实。为什么我非得是工程师不可呢?”

    他的疑虑似乎消除了。“那就好了。我得留心人事处那些家伙。其中有一个以为他将要把我从这里撵出去,可是现在他应该明白了,他在白费劲。卢修斯·布罗克韦不但想要保护自己,他也知道该怎样保护自己!谁都晓得工厂一建立,我就在这里了————甚至连挖第一个地基,我也参加了。是老板雇了我,不是别人;那么,老天在上,也只有老板才能解雇我!”

    我擦着压力计的镜面,心里觉得纳闷,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发那么大的火,同时因为他对我个人似乎并不怀有敌意而稍微感到些宽慰。

    “你在哪里上过学?”他问道。

    我告诉了他。

    “是这样吗?你在那边学些什么呢?”

    “仅仅学一些普通学科,一种正规的大学课程。”我说。

    “也学机械学?”

    “哦,不,不学那一类课程,只学一门文科课程。不学手艺。”

    “是这样吗?”他满腹狐疑地说。接着他突然向我提出一个问题,“那边的一只压力计上标明的压力是多少?”

    “哪一只?”

    “你看,”他指点着。“就是那边的一只!”

    我瞧着,报出数字:“四十三又十分之二磅。”

    “嘿,嘿,对了。”他眯起眼睛看了一下压力表,然后把目光转到我身上。“你在哪里学会这种看表的本领的?”

    “在高中物理课上学会的。这就好比看钟一样。”

    “他们在高中里教你们这个吗?”

    “是的。”

    “好吧,这就是你要做的一件工作。这些压力计每十五分钟必须检查一次。你应该会做这项工作。”

    “我想我会做,”我说。

    “有些会做,有些不会做。顺便问一句,是谁雇用你的?”

    “麦克达菲先生,”我说着,心里不明白他为什么要提这些问题。

    “好,那么整个上半天你在哪里来着?”

    “我在一号楼那边干活。”

    “房子太多了。在谁那里?”

    “在金布罗先生那边。”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知道他们不应当这么晚了还雇人。金布罗要你干什么?”

    “往一些变质的油漆里加搀料,”我不耐烦地说,对所有这些问题感到恼火。

    他鼓起嘴唇,现出一副好斗的神气。“什么油漆变质了?”

    “我想是为政府生产的那些……”

    他歪着头若有所思地说:“不知道怎么没人跟我提起这事。是桶里的油漆,还是小罐里的?”

    “桶里的。”

    “哦,那并不太坏,那些小罐子可费劲啦。”他朝我尖声干笑着。“关于这个工作,你听说什么来着?”他突然急促地问,仿佛要打我个措手不及。

    “你看,”我慢吞吞地说,“我认识的一个人把厂里需要人的情况告诉了我;麦克达菲先生雇了我;上午我替金布罗先生干活;现在麦克达菲先生派我上你这儿来。”

    他的脸板了起来。“那些黑人里边有你的朋友吗?”

    “哪些黑人?”

    “上头试验室里的那些?”

    “没有,”我说。“你还想问别的什么问题吗?”

    他长久地、猜疑地看着我,朝一条热管子上吐唾沫,使得管子嗤嗤地冒着蒸汽。我看他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块笨重的工程师用的怀表,神气十足地眯起眼睛看着表面,然后转过身来和挂在墙上的一只熠熠发光的电钟对时。“你要不停地擦那些压力计,”他说。“我得看一下我的汤。看这里。”他指了指其中一只压力计。“我要你特别留神这里的一只狗娘养的东西。前几天,它老是走得太快了。给我招来许多麻烦。你一看见它超过七十五,你就喊,放开喉咙喊!”

    他重新消失在阴影之中,接着我的眼前露出一道亮光,这表明门被打开了。

    我用抹布擦着一只压力计,心里想着为什么一个显然是没有受过教育的老头子,居然能够得到这么一个责任重大的工作。听起来他肯定不像一个工程师,可是仍然独自一人值班。你可能永远不会相信,家乡自来水厂雇的一个看门的老人,是唯一的知道所有自来水总管道的位置的人。刚建厂的时候,还没有保存起任何记录,他就被雇佣了;虽然他领的是看门人的工资,可是实际上却起着工程师的作用。也许这个老布罗克韦为自己提防着什么吧。再说,厂里的工人对雇用我们这些人有一种敌对的情绪。也许他在装假,就像我们大学里一些教师那样,当他们开车通过周围小镇的时候,为了避免麻烦,他们戴上司机的帽子,装出他们的车子是属于白人的样子。可是他为什么要对我装假呢?他的职务又是什么呢?

    我环视了一下四周。这不仅仅是个发动机房;我知道这个,因为我曾经在好几个发动机房里呆过,而最后一个是在大学里。这是比发动机房更为重要的地方。举个例说,那些炉子就造得不一样,而从火室裂缝里透出来的摇曳的火焰也太强烈,太蓝了。还有那些气味。不,他在这地下室里制造什么东西,制造和油漆有关的什么东西,可能这个活儿对白人来说太脏,太危险,甚至多给钱他们也不愿意干。这不是油漆,因为别人告诉我说油漆是在上面几层楼里制造的。我打那里经过的时候,曾经看见工人们系着溅满油漆的围裙,俯身在盛满急速旋转着的颜料的大桶上工作。有一点是肯定的:我应该小心对待这个古怪的布罗克韦;他并不欢迎我在他身边……说到他,他就来了,他正从楼梯走进屋里来。

    “情况怎么样?”他问道。

    “没什么,”我说:“只是声音好像高起来了。”

    “哦,在这地下室里,声音是相当高的,没关系;这是个噪音大的车间,我是负责人……那只压力计的指针超过标准了吗?”

    “没有,它一直保持稳定,”我说。

    “那好。最近,它给我添了不少麻烦。只要我把这罐东西一出清,我就得把它敲下来,仔仔细细地检查一下。”

    我看他先是检查那些压力计,然后走到屋子另一头调整一系列的阀门;我心里想,大概他是工程师吧。接着他走过去对着装在墙上的电话机讲了几句话,指着那些阀门对我大声叫喊。

    “我打算把东西尽快地送给上面的那些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当我给你打信号的时候,你要把阀门尽量开大。而当我给你发第二个信号的时候,你要把它们重新关上。从这里的这只红色的压力计开始,就这样一直轮过去……”

    我站好位置,等待着,而他就站在那只压力计的旁边。

    “把它们打开,”他喊道。我打开那些阀门,听见液体在大管子里冲过的声音。一听到蜂音器的声音,我立即抬起头来……

    “开始闭阀,”他大声叫喊。“你在看什么?把那些阀门关上!”

    “你怎么啦?”等最后一只阀门关上的时候,他问道。

    “我刚才在等你叫呢。”

    “我说过,我会给你发信号的。难道你分不清什么是打信号,什么是叫喊吗?见鬼,我用蜂音器给你信号了。你不该再那样做了。当我用蜂音器给你信号的时候,我要你做些事情,而且动作要来得快!”

    “你是头儿,”我挖苦了他一句。

    “你可能是对的,我是头儿,不要忘记这一点。现在回到这儿来,我们有事干。”

    我们来到一台奇形怪状的机器跟前,这台机器有一套巨大的传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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