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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晚宴在我们这一代已经逐渐罕见了。舞会和晚宴都在哥伦比路琪奥默夫妇的新厦里举行。宴会完毕以后,琪奥默夫妇就住在新厦里,勒巴先生和夫人乘着他们的出租马车仍旧回到圣丹尼街的老宅子里,继续主持猫打球商店的店务。至于陶醉在幸福中的画家,一直把他的亲爱的奥吉斯婷用臂膀拥抱着,他们的双人马车刚在三兄弟街停下来,他就急匆匆地将她抱起来,一直把她抱进他的被艺术所美化了的房间。

    泰奥多尔的强烈的爱情使一对新婚夫妇在整整一年中过着兴奋愉快的生活,他们头上蔚蓝色的天空,从来没有出现过乌云。对于这对恋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生活更轻松愉快的事情了。每天,泰奥多尔总找出一些新的令人快活的玩意儿,他喜欢换一种方式来享受爱情:他利用那种懒洋洋的休息,使他们的心灵升华到陶醉的境界,仿佛忘却了肉体的结合。在幸福中的奥吉斯婷没有思索的能力,只顺着幸福漂流:她自纵于婚姻所带来的、被准许的、神圣的爱情行为中,她还以为做得不够,她的天真质朴,使她不懂得半推半就的艺术,也不会像一个上流社会的小姐那样撒娇,故意做些任性行为来驾驭丈夫。她爱得太厉害了,以致她从不计算将来,她以为这样甜蜜的生活永远不会终止。她认为自己就代表丈夫的一切快乐,她觉得很幸福,她相信这种永不磨灭的爱情就是她的最美丽的珠宝,就像她对丈夫的忠心和服从是一种永恒的魅力一样。爱情的幸福使她出落得更加美丽,于是就使她产生一种骄傲的思想,以为自己永远可以控制一个像德·索马维尔那样容易燃起热情的男子。因此她除了爱情的知识以外,并没有得到什么其他的知识。生活在这幸福之中,她依然是那个在圣丹尼街阴暗的角落里生长的少女,从来不考虑在她现在生活的环境里她应该学习些什么礼貌,什么知识和怎样的谈吐。当时她的言语只是用来表达爱情的,尽管她在言语中表现出一种机智和细腻,可是她的谈吐只是一般妇女深深钟情时的谈吐。有时奥吉斯婷偶然露出一些和泰奥多尔趣味不同的意见时,泰奥多尔就取笑她,就像我们取笑一个初学我国语言的外国人说错了话一般。

    可是,如果这种错误坚持不改的话,就使人厌倦了。因此,无论爱情如何炽热,在这个可爱的年头很快就过去以后,一天早上,索马维尔突然觉得他需要回到过去的工作和生活习惯上去。而且他的太太也怀孕了。于是他就重新和他的朋友们来往。当年轻的母亲辛辛苦苦地抚养第一个孩子的第一年,他果真努力工作;然而,有时他也回到社交界里散散心。他最常去的一家是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家里,这位公爵夫人终于能够把这位出名的美术家招引到她的家里了。当奥吉斯婷身体恢复,已经不受乳儿的羁绊而能够出外走动的时候,泰奥多尔受了虚荣心的驱使,想将他的美丽的太太带到交际场中,使人羡慕,使人嫉妒。于是在各家客厅里走动,依靠丈夫的声名来抬高自己的身价,惹起妇女们的嫉妒,又成为奥吉斯婷的新的愉快生活。不过,这已经是她的婚姻幸福的回光返照。她已经开始伤害她丈夫的虚荣心了。不管如何努力,她时常透露出她的无知,她的言语的粗鄙和她的观念的狭隘。在大约两年半的时间中,索马维尔的性格屈服在恋爱的热情下面,一度改变了他的生活习惯,现在又慢慢地回到老路上去了。诗歌,绘画和令人陶醉的幻想在高尚的心灵中享有不可磨灭的权威。在这两年中,这些需要在泰奥多尔的雄心中并没有忍受饥饿,只不过这些需要找到了新的养料而已。等到画家走遍了爱的原野,等到画家像儿童一样贪婪地采摘了无数的玫瑰花和矢车菊,以致她的双手都拿不下的时候,情形就不同了。有时画家把他的最佳的作品的速写稿给她的太太欣赏,他的太太只喊了一声:“这真美!”活像琪奥默老头所能讲的。这种毫无热诚的赞美并不是出自内心的感受,却出于她对爱人的信心。奥吉斯婷认为爱人的注视比一幅最优良的绘画更好。她认为最崇高的东西,是崇高的爱情。最后,泰奥多尔不得不承认这样的一个明显而残酷的现实,就是他的妻子是丝毫没有诗情画意的,她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她不了解他的性格,她和他的趣味不同,她不能和他一起快活,一起悲哀。她平凡地在现实世界里行走,而他却昂首于青天之外。普通的人是不能体会到泰奥多尔这种持续不断的痛苦的:由于他和奥吉斯婷被最亲密的感情结合着,他不得不时常抑制住他所最珍惜的思想的发展,他不得不将他受强大的创造力所刺激而产生出来的东西化为乌有。对于他,这种痛苦更加残酷,因为夫妻爱情的基本法则命令他们永远彼此不相瞒,永远使他们所想的和所爱的混合一致像水乳交融,大自然的意志是不能违抗的,正如生存的需要是一种社会的自然,也无法改变一样。索马维尔只好时常躲在他的和平幽静的画室中。他希望他的妻子多和一般艺术家接触,他认为这样也许可以改变她的心灵,使潜伏在她心灵中的、高贵思想的萌芽能够发展起来,一般高贵的心灵认为这种萌芽是先天地存在于所有人的心中的。可是奥吉斯婷是一个非常虔诚的宗教徒,一般画家们的谈吐都引起她的反感。泰奥多尔第一次宴请许多画家时,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画家用非常轻薄的口吻说了一句俏皮话,这句俏皮话是她所不能理解,而且因为带有孩子气而抵消掉它的反宗教含义的:

    “可是,太太,您的天堂也许比不上拉斐尔的那副耶稣变容图那么美好吧?而我已经把这幅画看得厌了!”

    因此奥吉斯婷对这班人就采取了非常不信任的态度,这种态度画家们都感觉出来了,他们觉得她妨碍他们。受了妨碍的艺术家们是无情的,他们或者躲开,或者肆意嘲弄。琪奥默太太除了有其他各种可笑行动外,还有一种是过分强调她自己认为是已婚妇应有的那种庄严。奥吉斯婷虽然时常嘲笑她的母亲过于矫饰,然而奥吉斯婷自己免不了受她母亲的影响,有些地方显得过分古板。这些正经女人所免不了的过度的贞洁感,便被画家们用作铅笔画讽刺画的资料;这是些谑而不虐的嘲讽,泰奥多尔不能因此而发怒。即使这些玩笑更凶狠一点,也不过是他的朋友们对他的报复行为。可是他是个极容易受到外界影响的人,不能没有反应。因此在不知不觉间他对他的妻子冷淡起来,而且冷淡的程度逐渐加深。要达到婚姻的幸福,必须攀登一座有着狭隘的山路和峭岩的高山。目前,泰奥多尔的爱情正从峭岩上滑跌下来。他认为自己对妻子所采取的古怪态度是对的,因为这是她不能领会他的心情的结果。他认为她不能了解他的某些思想和行为,他就可以问心无愧地对她隐瞒。于是奥吉斯婷只好默默地忍受凄凉的痛苦。这些秘密的心情使他们夫妇之间垂下了一道日益加厚的帷幕。虽然泰奥多尔对他的妻子并不缺少关切和殷勤,可是以前他是将自己身心上的一切长处和最优美的言语举动全都献给奥吉斯婷的,现在却拿去给外人了,奥吉斯婷每发现这种景象就禁不住发起抖来。不久,她不得不相信外界那种认为男子的爱情不能持久的论调。她并不埋怨,只是她的态度等于谴责。

    结婚三年以后,这个年轻而漂亮的少妇,过去在婚礼中多么显赫辉煌,在生活中多么光荣和富有,曾经引起过多少无知的人的妒忌,现在落在绝顶的凄凉和痛苦中,她的脸色变得苍白,她呆呆地沉思,她把过去和现在作比较,她第一次尝到了不幸的滋味。她决定勇敢地坚持妻子的本分,希望自己宽大的行为迟早可以使丈夫回心转意,可惜结果并不如此。有时索马维尔工作疲乏,从画室中走出来休息,奥吉斯婷来不及藏起手中的活计,就让索马维尔看见她很小家子气地在缀补夫家和她自己的衣服。她很慷慨地把自己的金钱供给她浪费的丈夫花用,从来不发怨言,可是她却竭力为亲爱的丈夫保存财产,她自己总是非常省俭,在治理家务中也尽量节约。可惜这种作风同艺术家们大大咧咧的性格丝毫不能相容:艺术家们在他们的生涯终了的时候,就已经充分地享受了人生,以致他们从来不去追查使得他们倾家荡产的原因。因此他们之间的分歧使他们的蜜月的灿烂光辉由逐步黯淡而到了完全黑暗的地步。在哀愁中的奥吉斯婷很久以前就听见她的丈夫用热烈的口吻说起嘉丽基莉雅诺公爵夫人,有天晚上,一位女友给了她一些既似好心又像恶意的忠告,告诉她索马维尔和这位名闻宫廷的美妇人间的关系很不正常。奥吉斯婷只有二十一岁,充满着青春和艳丽的光辉,竟敌不过一个年已三十六岁的妇人!在这充满欢乐的世界中,她觉得只有自己不幸到了极点,所有的宴会在她的心目中只是一片荒凉;她真不懂得以前她怎样能够使人崇拜她和忌妒她。她脸上的表情变了:忧郁使她有了一种忍耐的温柔和哀怨的苍白。不久她就被最俊俏的男子们所追求,她并没有因此而动摇。倒是她的丈夫有时露出几句轻蔑她的话,使她失望到了极点。她慢慢地觉悟到:她所受的庸俗的教育,使她和丈夫疏远起来,阻碍了他们两个心灵间的完全结合。她爱泰奥多尔,她不怪他,她只怪她自己。她流下无数眼泪,她后悔莫及地承认世间上有质地不同的心灵的错误结合,正如有不同阶级和不同生活习惯的人的错误结合一样。想起新婚初期的幸福生活,她就懂得了过去的幸福的重大意义,在这段时期中能够收获这许多欢愉,这就等于整个的一生,以后的日子就必须要用不幸来抵偿了。然而她真诚的爱使她仍然抱着希望。她勇敢地在二十一岁的年龄重新开始学习,希望提高自己的心灵,至少要配得上她所敬爱的心灵。

    “如果我不是诗人,”她想,“我至少要懂得诗歌。”就像所有恋爱中的妇女都具有极大的决心和毅力一样,德·索马维尔太太也抱定决心,运用全部精力来改变自己的性格、举动和生活习惯。她贪婪地念了无数书籍,她鼓起勇气来学习,然而种种努力的结果,不过减轻了她的无知的程度。潇洒的风度和幽雅的谈吐是与生俱来的,或者是从摇篮时期起就开始教育培养得来的。她能够理解和欣赏音乐,可是不能够很有韵味地唱一支歌。她看得懂文学,也理解诗歌的美,可是要能融会贯通化为自己的修养则为时已经太晚,她的不听指挥的记忆力不许她这样做。她在交际场中能够欣赏别人的谈话,可是她自己说不出一句出色的话来。她的宗教观念和童年所沾染的偏见,妨碍她的智慧的彻底解放。最后,泰奥多尔的心中还对她有极深的成见,这是她所不能战胜的。每逢有人赞美他的太太时,泰奥多尔总是反唇讥笑那些赞美的人,他这样做是有一定根据的:他在太太的面前有极大的威力,以致奥吉斯婷看见他或者单独和他在一起时,就浑身哆嗦起来。她愈想讨好她的丈夫,就愈发手忙脚乱,她的聪明、她学来的本领,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中化为乌有。甚至奥吉斯婷对丈夫的忠实,也使她的不忠实的丈夫讨厌,他硬说她的贞洁是缺乏感情的表现,仿佛要引导她去犯错误似的。奥吉斯婷为了讨他欢喜,不得不勉强地理智些,学习她丈夫那些放浪而疯狂的举动,尽量设法满足丈夫由虚荣心而产生的自私;然而她的牺牲得不到报酬。也许他们两人错过了心灵能够相互了解的时期。有一天,奥吉斯婷脆弱的心灵受到极严重的打击,使他们双方的感情似乎也要因此而决裂。她就单独一个人躲起来。然后她很自然地想道:回娘家去找寻安慰和征求他们的意见。

    于是一天清晨,她回到那所消磨了她的童年、平凡寂寞而且外表滑稽可笑的老宅子里去。看见那些十字窗,她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那一天不就是从这个窗口里她送给他第一个飞吻吗?而今他在她的生命里所给她的光荣正和痛苦一样多。在老宅子里一切都没有改变,呢绒生意正在欣欣向荣。奥吉斯婷的姐姐继承了柜台上她母亲的老位置。忧愁的少妇碰到了她的姐夫,他耳朵后面夹着羽毛笔,忙得连奥吉斯婷的话也没有好好地听,周围正进行着伟大的总盘存工作,因此他对奥吉斯婷道了一个歉就走开去了。维意妮用相当冷淡的态度接待她的妹妹,因为声势显赫而坐着华贵马车的奥吉斯婷从来没有专诚来拜访过她,每次总是顺道下来坐坐,维意妮有点恨她。这一次看见奥吉斯婷大清早就到来,谨慎的勒巴夫人认为一定是为了钱的缘故,说话就特别小心起来,奥吉斯婷猜到她的用意,不由得微笑。画家觉得除了帽子上的花边以外,她的姐姐完全和她的母亲一模一样,确实是能保持猫打球商店的传统光荣的继承人。在午餐的时候,奥吉斯婷发觉有些老规矩变了:学徒们不必在吃餐末甜食的时候就离开餐桌,他们可以留下,而且参加饭后的闲谈。菜肴非常丰富,证明这家人家享用很富足,可是并不奢华。这些改变都应该归功于若瑟夫·勒巴的通达人情事理。奥吉斯婷又看见一些法兰西戏院的包厢戏票,她想起来的确每隔些日子就在这所戏院里遇见她的姐姐。勒巴太太的肩上披着一条华贵的开司米披肩,这条披肩质地的精美说明她的丈夫是怎样慷慨地照顾她。总之,这一对夫妇是跟着社会前进了。奥吉斯婷在店里消磨了大半天光阴,她觉得这对配合得非常适当的夫妇正在享受平等的幸福,这种幸福虽然没有高度的欢愉,可是也不受暴风雨的袭击,她深深地感动了。维意妮夫妇把生活当作经营企业,首要的任务是把买卖做好。她的丈夫对她并没有很热烈的爱情,她就用尽方法使他产生热爱。因此在不知不觉间若瑟夫·勒巴就对维意妮产生了尊敬和挚爱的感情,这种爱情由于孕育时间很长,所以也最能持久。在奥吉斯婷向他们诉说自己的苦情的时候,她的姐姐根据圣丹尼街的道德观念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堆,奥吉斯婷不得不耐心听着。

    “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若瑟夫·勒巴说,“最要紧的是给妹妹提一些有用的意见。”

    于是精明的若瑟夫就冗长地对奥吉斯婷分析法律上和道德上有些什么根据可以帮助她脱离苦境,他简直把一项项的理由编了号,依照效用的大小把它们分类,就像为不同的商品品质分类一样,然后他把各种方法放在天平上称一称,权衡它们的利害轻重,最后强调只有采取最激烈的办法,才对奥吉斯婷有好处。然而奥吉斯婷的心中,还潜藏着她对丈夫的爱情,她一听到若瑟夫·勒巴说起用法律途径来解决的时候,潜伏着的爱情就以全部力量抬起头来,使她无法接受若瑟夫的意见。她向他们道过谢,就告辞回家,她的忐忑不安的心比未去请教他们时更加犹疑不决。于是她又决定到哥伦比街她父母所住的古旧的大厦里去,想将自己的痛苦告诉他们,她好像是一个身患绝症的病人,乱投医求药,连老太婆的草方也想尝试一下。两个老人用非常真挚的热爱接待奥吉斯婷,使她深为感动。奥吉斯婷的访问是两个老人单调生活中一种极可宝贵的变化,使他们极端欢迎。四年以来,他们在生活中打发日子,好像一个没有目的地————也没有指南针的航海者。他们总是坐在火炉旁边,相互叙述限价时代的艰难,以及他们从前怎样购进呢绒,他们怎样避免破产,而老郭克又是怎样破产的。尤其是最末一件事更为他们所津津乐道,因为这是琪奥默老爹的马朗戈战役[32]。等到他们讲完了这些古老的诉讼案以后,他们又重温旧梦,谈到最赚钱的那几次总盘存,以及圣丹尼街的掌故等等。下午2点钟,琪奥默老爹跑到猫打球商店去视察一下,在归途中,他在每一家商店前面停下来,这些商店以前都是他的竞争者,现在都换了一些年轻的店主,他们都想拉拢老商人给他们一些带投机性的贴现,琪奥默依照自己的习惯,总是不会绝对加以拒绝。两匹诺曼底的良马在马厩里几乎要胖死,因为琪奥默太太只是在星期日才使它们拉她到教堂里去参加大礼弥撒。这对可敬的夫妇每星期宴请宾客三次。由于他的女婿索马维尔的力量,琪奥默老爹当上了军队服装咨询委员会的委员,琪奥默太太自从看见丈夫做了这么大的官以后,就决心要炫耀一下。他们的每一个房间里都堆满了金的和银的装饰品,到处摆设着的都是些很俗气而很值钱的家具,使一个即使是很简单的房间看起来也像一所圣堂。在整个大厦里,每一件细微的东西都体现出节俭和浪费的斗争,好像琪奥默老头连购买一只烛台也要投资一笔金钱进去似的。屋子里陈列的东西这么多,可以比得上一个百货商场,同时也说明了琪奥默夫妇生活的悠闲。在这些多种多样的东西中,索马维尔的那幅著名的图画占据了最高贵的地位,琪奥默夫妇每天要戴上眼镜把它瞧个十遍二十遍,这幅图画保存着他们过去忙碌而有趣的生活景象,是他们精神上的安慰。在这所大厦和所有的房间里,笼罩着衰老和庸俗的气氛,琪奥默夫妇好像远离了人群和人生所不可少的那些思想活动,搁浅在黄金的礁石上,这些景象使奥吉斯婷极为惊异;她现在所看到的是一个人生的后半生,前半生就是她在若瑟夫·勒巴那里所看到的,这是扰扰攘攘然而毫无作为的人生,机械地和本能地生活着,像海狸[33]一样。于是奥吉斯婷对自己的痛苦感到莫大的骄傲,因为这些痛苦的来源是十八个月无比的幸福,这些幸福抵得上一千个空虚的人生,她最怕这种空虚的人生。然而,她在父母面前并没有把这种刻薄的思想流露出来,她将自己所获得的新的风韵和娇媚尽量在双亲面前施展出来,使他们很愿意倾听她诉说家庭的苦情。老人家总是欢喜人家把心事告诉他们的,琪奥默太太觉得奥吉斯婷所过的是一种神话式的生活,她就盘根问底地把一切生活细节都查问清楚。她曾经一再开始读拉翁唐男爵的《北美游历记》[34],可是一直没有看完,现在她觉得女儿所说出来的比那本书里所说的加拿大野人的生活更加稀奇。

    “怎么,我的孩子,你的丈夫和一些裸体女人关起房门躲在房间里,而你竟然这么天真地相信他在绘画吗?”

    老祖母喊出这句话之后,就把眼镜放在活计上,抖动了一下她的短裙,合拢着双手,把手搁在被她的心爱的脚炉垫得高起来的膝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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