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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后那一阵暴雨下来的时候,周阿梅正为了“去不去”的问题又和老婆吵嘴。

    同样是“去不去”三个字,从阿梅两夫妇嘴里说出来的,却各人有各人的意义。周阿梅的“去不去”,指的是他和同厂的伙伴是否终于让步而接受了老板的条件随厂到汉口去;可是他的老婆阿珍姐的“去不去”却是根据昨天那翻砂工人石全生的“一个好消息”:法租界的一家工厂正在扩充,添招熟练工人。

    “人家歪面孔找到了工作没有?”周阿梅脸儿绷得紧紧地向阿珍姐吼。“你就相信他那没头没脑的谣言,天天吵得我烦死!”

    “啊哟哟,你真是不识好人心。人家不要翻砂工人呀!石全生好意通知你,可是你倒……”

    “我倒什么?”周阿梅正端起一杯茶,砰的一声放下了。“不肯找那姓姚的打听打听?我才不相信姚绍光放的狗屁!”

    “管他是真是假,问问也不要紧。”

    “不去!”

    “你不肯去,我去!白问一声,又不伤脾胃。”

    “你也不许去!”

    周阿梅猛然跳起来,脸都涨红了,怒气冲冲睁大眼看住了阿珍姐,这可过分了一点。阿珍姐撅起嘴,连声说着“我偏要去”,就往外走。周阿梅一把拉住她,就往屋里一推。吵嘴要发展成为打架了。可就在这当儿,隔着一块灰色布后面的铺板上,睡着的小弟突然哇的一声哭起来了;这哭声就好比一瓢冷水,把这一对夫妇的火气浇灭了。

    阿珍姐跑进了那作为帐幔的灰色布,立刻就惊叫起来。周阿梅拉开那片布,看见小弟就同水里捞起来似的抱在阿珍姐怀里,那铺板上全是水。最大的一股屋漏从那半坍的棚顶下来,打在铺板上,笃笃地响。

    两夫妇也顾不到替小弟换去湿衣,忙着先抢救他们的东西。铺下,地面,已经积有寸把水。一个月前,冒着乱机的轰炸扫射,在他们的南市旧居内抢救出来的一口半旧的充皮箱,已浸了水。

    “啊哟!这可完了!”

    阿珍姐突然惊叫着奔向那有一对小窗的屋角。周阿梅也跟着跳过了那翻转的铺板。屋角像有一条瀑布,沿土壁而下,地上半口袋的米和一口袋的面粉适当其冲,从面粉袋边渗出来的水已经泛着乳白色。

    落汤鸡一般的小弟坐在那张破板桌上只知道张开嘴哭。

    幸而来了两人。这是萧长林和阿寿。他们帮着周阿梅夫妇把淹在水里的东西都安置好。阿珍姐也替小弟换了干燥的衣服,便抱着他,提一把壶到老虎灶上泡茶去了。

    风声雨声好比高速开动的十架车床。三个男人品字形坐在那破板桌边,谁也不先开口。

    阿珍姐提着茶壶回来,往桌上一放,就说道:

    “长林哥!你来评评这个理。我劝他去问问姚绍光,那家工厂招工可是真的?他就像吃了生米饭一样,一句好口气也没有。原说厂里机器拆卸完了,大伙儿就到汉口去;可是现在老板假痴假呆,把我们阴干在这里。坐吃山空,不拘什么工作,有总比没有好些呀!”

    周阿梅不作声,从衣袋里摸出半包香烟来,一看,不知何时也已经渍了水;他懒懒地把这水渍烟抛在桌上,嘴里咕噜地骂了一句。萧长林拿出自己的烟来,给了阿梅一枝,又自己动手斟了一杯茶,心平气和地说:

    “嫂子,别着急!大家从长计较。”

    “姚绍光那张嘴靠不住。”阿寿也帮着说。

    “当真有工作的话,我也不去!”周阿梅喷了一口烟,大声说。“那天大伙儿讲得明明白白,要是严老板不答应我们的要求,我们就告他到社会局去!我周阿梅是亲口发了誓的,我不能出卖工友,自己偷偷地去找工作!”

    萧长林点着头,却不开口。

    “啧啧啧,社会局?”阿珍姐抢着说。“社会局才不管呢!”

    “大家一条心,不怕老板不答应!”阿寿又帮着阿梅说。

    “阿珍姐,你别着急,还有三天,看颜色!”

    “好,好,看颜色!厂已经拆了,又不等着开工,严老板才不着急呢!”

    阿珍姐负气地说,把手里的孩子往阿梅身上一放,就去料理那些水渍的衣物。

    阿珍姐这句话正触痛了周阿梅他们的心事。昨天唐济成告诉他们:蔡永良在找房子,准备保藏那些装了箱的机器。严老板本来不大愿意把厂迁到内地,现在他正好借口工人的要求太高,取消他的迁厂诺言。

    工人们的要求是:厂方应津贴每人搬家费一百元,从上海动身后到将来正式开工之日,每人暂照原薪八折支领,余下的二成开工以后照补,又此次随厂赴内地的工人以后厂方不得无故开除。这三条要求是在拆卸工作快要完成的当儿提出来的。严老板延宕了三天不给答复。等到拆卸工作完成,蔡永良这才代表厂方只答应了最后一条。工人们大不满意,而且因为严老板又一次玩弄手段,更其忿慨,就坚持原来的要求,不肯让步。这样僵持着,也有四五天了。总工程师周为新,最初还担任调停,后来看见严仲平没有诚意而工人们又走极端,他就消极,向严仲平辞了职。

    只有唐济成还在不辞劳怨,想使得严仲平、周为新、工人们这三方面仍旧合作。然而工人们中间的激烈派对他并不谅解。

    阿珍姐一边在整理那些水渍了的衣服,一边在叽叽咕咕说:“社会局!哼!几曾有过一次社会局不帮老板们的?现在你们倒想求告社会局显显灵了?”

    “只要大家齐心,不怕严老板不答应。”阿寿又重申他的意见。“今天早上,我还跟石全生吵了一架。他一见面就大叫大喊,有了好消息了!哼,什么好消息?还不是老调子?唐济成调停!不过,这一回他找的路子我听听就不对。他找上了严老板的亲兄弟!”

    “哼,谁要他多管闲事!”周阿梅说。

    “可是,唐先生人是好人,他是一番好心。”许久没有说话的萧长林开口了。显然他不是没有意见,而是正在寻找发表他那意见的适当机会。“这一次的事情我们上了姚绍光的当……”

    “唐济成人是好人,可是他找三老板想办法这就不对。三老板还不是站在他哥哥一边么?”

    阿寿抢着说,面红耳赤地又像准备吵一架。可是萧长林不接受他的挑战,只顾说他自己的话:

    “姚绍光撺怂我们提要求,阿梅,那时你说这家伙不过想借此讨好大家,巩固他在工会里的地位,跟蔡永良争权夺利。对的,这家伙有这一手!可是,这一次,他和蔡永良是串通了干的,他受的严老板的指使。我们是上了当了!”“上当不上当,还说它干么?”周阿梅怒气冲冲回答。“难道我们不应该提要求?我们替严老板抢救机器,炸弹落在我们家里,严老板全厂的机器都抢出来了,可是我自己的东西呢?就剩了这一口箱子!天快冷了,冬衣还不知在哪里?我们不找严老板补贴,我们去找谁?总不能说,姚绍光想利用我们,严老板和他串通,我们就应该不声不响,光着身子跟着他到东到西?”

    周阿梅越说越生气,忘记了怀里还抱着个小弟,提起拳头在桌子上打了一记。这孩子扒在桌边,正在玩弄着两个棋子大小的螺丝帽,阿梅那一拳把两个螺丝帽震得直跳起来,小弟吃了一惊,抬头又看见他爸爸那一脸怒容,便哇的一声哭了起来。阿梅更生气,打他一掌。幸而阿珍姐这时把那几件水渍衣服都已安置好,就跑过来招呼那孩子。

    “啊哟,长林哥,你是看见的,我们那一天吃着炸弹,逃得性命却丢了东西,住的地方也没有,阿梅还得上工。我抱着小弟找到这一间破棚,嗳,哪里像是人住的?我收拾了三天,才算像一间屋子了,可又连一条板凳也没有。再三求告着蔡永良,总算他发了善心,让我到厂里拣了他们当作垃圾的几块铺板跟这张破板桌,还说是借给我们的,当场写了借条呢!……”

    “那时候我们太老实了!”阿寿忿忿地叫着,打断了阿珍姐的话头。“一心顾着老板的机器,还当老板是有良心的!”

    “可不是!阿梅自己一声也不哼!倒是唐先生过意不去,对周总工程师说了,这才拿到严老板的二十块津贴。二十块够什么呀,买一床棉被也要……”

    “算了,算了!”周阿梅暴躁地喝住了阿珍姐。“光翻旧话,有个屁用呀!”

    “对,旧话也不用提了,”萧长林趁势接口说,“商量商量眼前的事。严老板的兄弟听说是明白道理的,他对唐先生说过,不能叫工友们太吃亏。不过,我们要是一点也不让步,事情就僵到底。”

    周阿梅和阿寿都不作声。

    “唐先生也和周总工程师商量过,”萧长林继续说,“周总工程师出了个主意。看别家工厂的办法是怎样的?我们不能比别家差些,可也不能高。唐先生说的明明白白,要是我们赞成了周总工程师的主意,那么,周总工程师就和我们站在一道……”

    “到底是什么办法?”阿寿性急地问。

    “从上海动身那一天算起,老板管吃管住。到了汉口,老板单管住,发半薪,有家小的,津贴一点伙食费。”

    “这不成!差得太多了!”阿寿大声叫了起来。

    但是周阿梅却冷冷地问道:“搬家费呢?”

    “没有。可是你别着急,听我说呀。不是说到了汉口以后老板管住么?厂方给我们宿舍,也给我们床铺、桌子、板凳、灶头、锅子,——这些都不用我们自己花钱了。另外,还可以得一些津贴,那算是拆卸工作完了以后给的半薪,也是算到汉口为止的。”

    “啊哟!”阿珍姐一手搀着那扶住板凳在学步的孩子,同时回过头来望住了萧长林说,“老板们的算盘真精!这也半薪,那也半薪,人家可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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