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决定:房子太小,他不能住在三层楼上,他得找一幢豪华的公馆。于是他走了,只是在这可怜的小屋子里住了一个月,分文不付。可是你的朋友中间,最妙的还是斯塔克波尔小姐。她简直像妖怪一样可怕,你一看见她,身上每一根神经都会发抖。说真的,我从不承认她是一个女人。你可知道,她使我想起什么?想起一个纯钢的新笔尖——世界上最讨厌的东西。她讲起话来就像这个笔尖在写字。我顺便问一下,她那些通讯是不是都写在横格纸上的?她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像她讲话那么呆板。你也许要说,她没有碍着我什么,反正我跟她不会见面。是的,我没看见她,可是我听到她的声音,整天都听得到。她的声音老是在我耳朵旁边打转,躲也躲不开。我完全知道她说些什么,她说话时的音调变化。她花言巧语地谈论我,你却听得津津有味。可我根本不乐意她来谈论我——我觉得这就像我发现我的仆人在戴我的帽子一样!”

    亨利艾塔很少谈到吉尔伯特·奥斯蒙德,这正如他的妻子告诉他的,跟他的想象完全不同。她有许多别的事可谈,其中有两件也许是读者特别感兴趣的。她告诉伊莎贝尔,卡斯帕·戈德伍德自己发现了她的不幸,可是她怎么也猜不透,他到罗马来预备怎么安慰她,而且来了以后,又不来看她。她们在街上遇到了他两次,他都装得没瞧见她们。她们坐在车上,他呢,还是那个习惯,眼睛直勾勾望着前面,仿佛一心一意在思考什么问题。伊莎贝尔觉得跟他见面似乎还是昨天的事,在他们那次最后的会见结束后,他一定也是带着那副脸色,迈着那样的步子,走出杜歇夫人家的大门的。他穿的衣服也跟那天的一样,伊莎贝尔连他的领带的颜色也记得。但尽管外形这么熟稔,他身上却有着一种陌生的神气,正是这股神气使她重又感到,他到罗马来是一件可怕的事。他显得比以前更魁梧,更高大了,在那些日子里,他的态度无疑是相当傲慢的。她发觉,他走路的时候,人们都会回过头来瞧他,可他只顾向前走,高高昂起了头,脸上的神色像二月的天空。

    斯塔克波尔小姐的另一个话题,跟这毫无关系。她向伊莎贝尔谈了班特林先生的近况,一年前他到美国去过一次,她很高兴她能够向他表示深切的关心。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满意,但她可以保证,这次旅行对他是有好处的,他离开的时候跟他去的时候有了不同。它打开了他的眼界,使他看到,英国不是一切。他在大部分地方都很受欢迎,大家觉得他非常坦率——比他们通常想象的英国人坦率。也有些人认为他有点做作,她不知道,他们的意思是不是说,他的坦率是装出来的。他的问题有些太叫人泄气,他认为旅馆里所有的女服务员都是农村姑娘,或者所有的农村姑娘都是女服务员——她不太记得清了。他对那里的教育制度好像不能理解,这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总的说来,他的行为说明,他觉得那里美不胜收,似乎他只能注意其中的一小部分。他选择的这部分是旅馆制度,还有内河航行设施。他看来真的觉得那些旅馆非常美,凡是他住过的,他都照了相。但内河轮船是他最感兴趣的,他没有别的希望,只想乘大汽艇玩儿。他们一起旅行,从纽约直到密尔沃基,一路上遇到有趣的城市都要逗留一下。每逢重新出发的时候,他总要问,是不是可以坐轮船。他好像对地理一无所知,总认为巴尔的摩是在西部,还老是相信快要到达密西西比河。他似乎只知道美国有一条密西西比河,简直不愿承认哈得孙河的存在,最后又不得不相信,它跟莱茵河一样长。他们在豪华的高级车厢里愉快地消磨过几个钟头,他老是要黑人给他送冰淇淋。他总觉得不理解,怎么在火车上能吃到冰淇淋。当然,在英国的火车上,你吃不到冰淇淋,也没有风扇,也没有糖果,什么也没有!他发现那热度简直使他受不了,她对他说,她猜想这是他经历过的最高气温。现在他在英国,正在打猎,亨利艾塔把这叫作“游猎”。这本来是美国印第安人的娱乐,我们早已不搞这种狩猎活动作消遣。在英国,似乎大家相信,我们都是手拿石斧、身披羽毛的怪物,可这种装束跟英国人的习惯倒更加相称。班特林先生没有时间到意大利来看她,但等她回巴黎的时候,他会去跟她见面。他非常怀念凡尔赛,他对法国革命以前的政治制度饶有兴趣。在这一点上,他们意见不同,她之所以喜欢凡尔赛,正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旧制度的灭亡。那里现在已经没有公爵和侯爵,相反,她记得有一天,她看到五家美国人在那儿游览。班特林先生总是撺掇她再拿英国作题材,写几篇通讯,他认为,她现在对它的态度会好一些了,英国这两三年已发生不少变化。他决定,如果她到英国去,他要去找他的姐姐彭西尔夫人,这一次她肯定会向她发出邀请信。但上次的那个秘密,他始终没有解释。

    卡斯帕·戈德伍德终于到罗卡内拉宫来了,事先他写了一封信给伊莎贝尔,要求她同意。这立即得到了许可,她说那天下午六点钟,她在家接待他。白天她一直在猜,他为什么要来——来了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一向的表现都说明,他是一个毫不调和的人,他对他要求的东西宁可没有,决不降低标准。然而伊莎贝尔的接待是无懈可击的,她装得很愉快,毫不费力便骗过了他。至少她相信,她骗过了他,使他不得不对自己说,他了解的情况并不确实。但她也看到——她这么相信——他没有失望,尽管她认为,别人遇到这样的事,一定会感到失望。他不是到罗马来寻找机会的。然而他来的目的是什么,她始终不明白,他没有向她说明。唯一的理由恐怕就是那个很简单的道理:他想来看看她。换句话说,他是来玩的。伊莎贝尔顺着这条思路努力想下去,终于愉快地找到了一个公式,根据这个公式,那位先生过去的烦恼想必已经烟消云散。如果他是到罗马来玩的,那么这正好符合她的要求,因为如果他关心玩乐,这说明他的苦闷已经消失。如果他不再感到苦闷,那么一切都已正常,她的责任也就完了。确实,他对娱乐不怎么起劲,但他一向不会喜形于色,伊莎贝尔完全有理由相信,他对他看到的一切都很满意。亨利艾塔虽然信任他,但不能得到他的信任,因此伊莎贝尔无法从侧面了解他的心情。他很少作一般的谈天,她记得几年以前,有一次她谈到他,曾这么说:“戈德伍德先生长篇大论很多,但他不会谈天。”他在罗马议论也很多,但是谈天也许仍像以前一样少,尽管可以谈的事那么多。她认为,他的到来势必使她和丈夫的关系更加恶化,因为如果奥斯蒙德先生不喜欢她的朋友,那么戈德伍德先生自然无权获得他的好感,他的唯一不同只是他是其中最早的一位而已。关于他,除了他是她最老的老朋友,她什么也不想说,这句简单的话已足以概括一切事实。她不能不把他介绍给奥斯蒙德,她也不能不请他去吃饭,去参加星期四晚上的社交活动,尽管她对这种活动已经非常厌倦,她的丈夫还要把它维持下去,目的好像不是为了邀请什么人,而是为了不邀请什么人。

    每到星期四,戈德伍德先生从不缺席,他神色庄严,很早到来,他似乎把这一天当作了神圣的日子。伊莎贝尔常常感到生气,他的举动总显得那么呆板,她想他应该明白,她真不知道把他怎么办。但是她又不能说他愚蠢,他根本并不愚蠢,他只是规矩得过了分寸。一个人这么规矩,就显得跟大多数人不协调,别人对他势必同样规矩。伊莎贝尔想到这一切的时候,觉得值得宽慰的是,她已使他相信,她是女人中最无忧无虑的一个。他从没对此表示怀疑,也从没问过她任何个人问题。他跟奥斯蒙德的关系比原先估计的好得多。奥斯蒙德最不乐意给人猜到他的心思,遇到这种事,他总要出其不意,使你失望。正是由于这个原则,他偏偏对这位端庄方正的波士顿人发生了兴趣,因为人们认为,他一定会对他很冷淡。他问伊莎贝尔,戈德伍德先生是不是也向她求过婚,他对她没有接受他的求婚表示惊讶。她如果嫁给他,那是十分美妙的,就像生活在高大的钟楼下,它会向你报告每一个钟点,给你送来悦耳的钟声。他宣称他喜欢跟大个子戈德伍德聊天。开始这是不容易的,你得攀登没完没了的陡直的楼梯,才能到达钟楼顶上,但你到了那里,就能获得开阔的视野,感到阵阵清风迎面拂来。我们知道,奥斯蒙德有一些动人的气质,他把它们一股脑儿用到了卡斯帕·戈德伍德身上。伊莎贝尔可以看到,戈德伍德先生对她丈夫的看法,比她预期的好,尽管那天早上他在佛罗伦萨给她的印象,使她觉得这个人是不可能对人有好印象的。奥斯蒙德一再请他去吃饭,饭后,戈德伍德跟他一起抽雪茄,甚至要求参观他的收藏品。奥斯蒙德对伊莎贝尔说,这个人很有独到的见解,他又身强力壮,像英国的旅行皮箱那么结实——它有许多带子和扣子,永远不会磨破,还有一把牢固保险的锁。卡斯帕·戈德伍德喜欢上康派奈平原去骑马,把许多时间花在这项运动上,因此伊莎贝尔大多在晚上才能见到他。一天,她考虑了一下,对他说,如果他愿意,她要请他办一件事。然后她又笑着说道:“不过我知道,我没有权利要求你为我办事。”

    “你是世界上最有权利的一个人,”他回答,“我没有向任何人作过这种保证,但是向你作过。”

    这件事就是要他去探望她的表兄拉尔夫,他病得很重,孤零零地住在巴黎大饭店,她还要求戈德伍德对他尽量亲切一些。戈德伍德先生从没见过他,但他很想认识认识这个可怜的人。如果她没有记错,拉尔夫曾经请他到花园山庄去作客。卡斯帕完全记得这次邀请。虽然他被认为缺乏想象力,他还是能够设身处地替这位可怜的先生着想,理解他住在罗马旅馆里奄奄待毙的心情。他来到巴黎大饭店,给带到了花园山庄主人的面前,发现斯塔克波尔小姐正坐在他的沙发旁边。确实,这位女士跟拉尔夫·杜歇的关系发生了奇妙的变化。伊莎贝尔没有要她来看他,但她听到他病得很重,不能出门以后,立即主动来探望他了。这以后,她天天必到,尽管她相信,他们是冤家对头。拉尔夫听了总是说:“对,我们是欢喜冤家。”于是他在诙谐所许可的范围内,谈笑自若地责备她,说她跑来把他弄得叫苦连天。实际上,他们成了非常亲密的朋友,亨利艾塔还感到奇怪,她以前怎么会对他那么反感。拉尔夫仍像以往一样喜欢她,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是一个可靠的朋友。他们无话不谈,看法总是不一致。当然,所谓无话不谈,是指除了伊莎贝尔以外,谈到这位女士,拉尔夫就把瘦瘦的食指按在嘴唇上了。另一方面,班特林先生是最好的话题,拉尔夫可以跟亨利艾塔讨论这位先生,一直讨论几个小时。由于他们的观点必然不同,这种讨论自然无休无止。拉尔夫为了取乐,总是把那位前禁卫军军官说成地道的马基雅维利。卡斯帕·戈德伍德对这种讨论从不插嘴,但等他跟杜歇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却会找出其他各种话题来跟他聊天。应该承认,刚才离开的那位小姐没有成为话题之一,卡斯帕预先声明,他对斯塔克波尔小姐的一切优点从不怀疑,但此外,他关于她没什么可说的。至于奥斯蒙德夫人,两位先生除了开头提到一下以外,没有再接触到,因为这个话题,戈德伍德和他的主人一样讳莫如深。他为这个无与伦比的人感到难过,这个人尽管那么古怪,但天性愉快,讨人喜欢,可是却变得这么一筹莫展,这使戈德伍德受不了。但他还是能帮助这个人的,于是他继续不断前往巴黎大饭店探望他。伊莎贝尔觉得她做得很聪明,她把多余的卡斯帕打发开了,给了他一个任务,使他变成了拉尔夫的保护人。她设想了一个计划,等天气暖和一些,拉尔夫适宜旅行的时候,马上请卡斯帕陪她的表兄回英国去。沃伯顿勋爵把拉尔夫带到了罗马,现在要由戈德伍德先生把他带走。这两件事相映成趣,使伊莎贝尔感到格外高兴,她现在急于让拉尔夫离开罗马。她老是担心,他会死在那里,尤其怕这件事发生在一家旅馆里,她的家门口,而这个家是他难得踏进去的。拉尔夫必须安息在他自己的亲爱的家中,安息在花园山庄那阴暗而进深的房间里,那些周围攀缘着深绿的常春藤的闪闪发光的窗户里边。在这些日子里,对伊莎贝尔来说,花园山庄是圣地,她过去的生活没有一章像那一段那样再也不能恢复。每逢她想到她在那里度过的几个月,眼泪就涌上了她的眼睛。正如我所说的,她对她的巧妙安排自以为得计,但她还得竭尽一切力量才能使这计划得以实现,因为这时发生了几件使她感到为难和不称心的事。格米尼伯爵夫人从佛罗伦萨来了,也带来了她的衣箱,她的行装,她的废话,她那些无聊的谎言,那些轻薄的谈吐,以及对她那些情人的离奇而猥亵的回忆。爱德华·罗齐尔离开了一段时间——谁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连帕茜也不知道——又来到了罗马,还给她写来了一封封长信,只是她从没给过他答复。梅尔夫人也从那不勒斯回来了,一见面便露出奇怪的微笑问她:“你究竟把沃伯顿勋爵怎么啦?”仿佛这件事跟她有什么相干似的!

    * * *

    [1] 指纽约市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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