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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没有回答什么,因为他的话让她看清了自己的处境,它吸引了她的注意力。这些话包含的意义,使她的心一下子怦怦跳动起来,她感到惊慌,失去了说话的勇气。奥斯蒙德走后,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呆呆地坐在静悄悄的客厅里,直到午夜,直到午夜过去之后,她仍沉浸在思索中。一个仆人进来给炉子添了火,她吩咐他拿几支蜡烛来,然后去睡好了。奥斯蒙德要她考虑他说的话,她确实这么做了,还想到了许多别的事。她对沃伯顿勋爵有特殊的影响力,这句话出自别人口里,使她感到心惊胆战,但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难道他们中间真的还存在着什么,可以作为杠杆,推动他向帕茜提出求婚吗?这在他来说,是那种希冀得到她的好感的情绪,那种想做点什么来赢得她的欢心的愿望吗?在这以前,伊莎贝尔没有向自己提出过这个问题,因为她不觉得有这必要,但现在它直接提到她面前来了,她看到了答案,这答案使她吓了一跳。是的,存在着什么——在沃伯顿勋爵身上存在着什么。他当初来到罗马的时候,她相信,他们之间的纽带完全断了,但她逐渐意识到,它还存在着,还可以感觉得到。它已经像头发那么细,但有时候她仍能听到它在颤动。从她来说,她什么也没有变,她过去怎么看沃伯顿勋爵,今天还是怎么看,那种情绪是不需要变的,相反,她认为它甚至比以前更为美好。但是他呢?他是不是仍保留着那个思想,认为她对他可以比其他女人具有更多的意义呢?他们一度经历过一些亲密的时刻,他是不是还想从这种往事中得到什么呢?伊莎贝尔知道,她发现过这种心情的一些迹象。但是他的希望,他的要求是什么呢?他对可怜的帕茜的好感显然是十分真诚的,那么这好感是以什么方式与它们奇怪地结合在一起的呢?难道他还在爱着吉尔伯特·奥斯蒙德的妻子,如果这样,他指望从中得到什么慰藉呢?如果他爱上了帕茜,他就不应该爱她的继母;如果他爱着她的继母,他就不应该爱帕茜。运用她所掌握的有利条件,促使他向帕茜求婚,尽管她知道,他是为她,而不是为那个女孩子这么做——这不就是她的丈夫要求她做的事吗?不管怎样,从她发现她的老朋友对她还藕断丝连、情意绵绵的那一刻起,她觉得她所面临的任务就是这样。这不是一件愉快的工作,事实上是令人厌恶的。她愁眉不展地问自己,沃伯顿勋爵是不是为了寻求另一种满足,寻求其它的所谓机会,才假装爱上帕茜的?不过她立即把这种巧妙的两面作风,从他的行为中排除了,她宁可相信,他是完全真诚的。但如果他对帕茜的爱慕只是自欺欺人的错觉,那么这不见得比弄虚作假好一些。伊莎贝尔在这种种丑恶的可能性中间来回徘徊,终于迷失了方向,其中有一些,她蓦然一见,不禁大惊失色。于是她冲出迷津,擦擦眼睛,对自己说,她的想象力无疑没有给她带来益处,她丈夫的想象力对他更其如此。沃伯顿勋爵是心口如一、毫无私心的,她对他的意义也没有超过她所希望的范围。她应该相信这是事实,除非相反的情况能够得到证明,而且这证明必须是实事求是的,不能由奥斯蒙德那厚颜无耻的嘴说了算。

    然而今天晚上,这样的决定没有使她得到安宁,因为恐怖困扰着她的心灵,它们一有机会,立即从她的思想中跳了出来。为什么它们突然变得这么活跃,她不太清楚,除非这是由于她下午得到的那个奇怪的印象:她的丈夫和梅尔夫人有着她意料不到的更直接的关系。这个印象不时回到她的眼前来,现在她甚至奇怪,她以前怎么没有发现这点。除此以外,半个小时以前,她跟奥斯蒙德的短暂谈话是一个显著的例子,证明他可以使他的手接触到的一切变得萎谢,可以使他的眼睛看到的一切在她眼前失去光彩。向他提供忠诚的证明,这自然很好,但实际情况是:知道他希望的是什么事,却往往引起一种意图要反对这件事。这就仿佛他生着一只毒眼[1],仿佛他的出现就会带来死亡,他的好感只会产生不幸。这过错是在他本身,还是只在于她对他怀有深刻的不信任?这不信任很清楚,是他们短短的婚后生活的结果。深渊已在他们之间形成,他们在它的两边互相观望,双方的眼神都表明他们认为自己受了骗。这是一种奇怪的对峙,是她做梦也没想到过的,在这种对峙中,一方所重视的原则总成为另一方所鄙视的东西。这不是她的过错,她没有玩弄过欺骗手段,她对他只有钦佩和信任。她凭着最纯洁的信赖,总是在一切方面跨出第一步,但后来她突然发现,婚后生活的无限远景,实际只是一条又黑又小的胡同,而且是一条没有出路的死胡同。它不是通向幸福的高处,使人看到世界在自己脚下,他可以怀着兴奋和胜利的心情俯视着它,给予它裁判、选择和怜悯。它倒是通向下面,通向地底,通向受束缚、受压抑的领域,在那里,别人的生活,那更安乐、更自由的生活的声音,却从上面传来,因而更加深了失败的感觉。正是她对她丈夫的深刻的不信任,使世界变成了一片漆黑。这是一种容易指出,但不容易解释的情绪,它的性质那么复杂,以致需要经历很长的时间,忍受更多的痛苦,才能真正得到解脱。对于伊莎贝尔,痛苦是一种积极的因素,它引起的不是沮丧,不是麻木,不是绝望,它是一种促使她思索、反省、对每一种压力作出反应的感受。然而,她认为她可以把失败的意识深深藏在心底,除了奥斯蒙德,谁也不会猜到。是的,他是知道的,不仅知道,有时还感到得意。它是逐渐形成的,尽管他们的婚后生活开头是美好的,但到第一年结束的时候,她就发现了它,这使她吃了一惊。然后阴影开始增多,仿佛奥斯蒙德怀着幸灾乐祸的心情,在有意识地把灯一盏一盏吹灭。黑影起先是淡薄的,稀疏的,她还能看到自己的道路。但是它在不断变浓,如果有时它会偶然显得稀薄一些,那么在她展望中的某些角落却终于变成了漆黑一片。这些阴影不是她自己心灵的产物,这是她完全清楚的,她曾经尽量公正,尽量不偏不倚,唯求了解真实情况。它们是她丈夫本身的一部分,是从他身上分泌和产生出来的,它们不是他的罪行、他的劣迹,她对他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除了一件事,然而那却不是罪恶。她说不出他干过什么坏事,他并不粗暴,他也并不残酷,她只是相信他恨她。这是她唯一可以指责他的,而它之所以可悲,正在于它不是一种罪恶,因为对于罪恶,她是可以找到补救办法的。事实是结婚以后他发现,她跟他的想象不同,她不是他心目中想象的那个人。起先他以为他可以改变她,她也尽量满足他的要求。但是她毕竟是她自己,这是不以她的意志为转移的。现在已经没法掩饰,没法戴上假面具,扮演别的角色了,因为他了解她,他已经死了这条心。她并不怕他,她也并不担心他会伤害她,因为他对她的敌意不属于那种性质。只要可能,他决不给她任何借口,决不让自己有什么失着。相反,伊莎贝尔用冷漠、固执的目光展望未来的时候,却看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利。她会给他许多口实,她会常常陷入错误。有时候,她几乎有些可怜他,因为虽然她没有存心欺骗他,但她完全明白,她事实上必然已经这么做了。他第一次跟她见面,她就掩饰着自己,她使自己显得很渺小,装得比实际的她更不足道。这是因为当时他尽量表现自己,她处在他迷人的光辉之下。他没有变,在他追求她的那一年中,他的伪装丝毫也不比她的大。但那时她只看到了他的个性的一半,正如人们只看到了没有给地球的阴影遮没的那部分月亮。现在她看到了整个月亮——看到了他的全貌。可以说,她始终保持着静止,让他可以有充分的活动余地,尽管这样,她还是错把部分当作了全体。

    啊,她曾经那么陶醉在他的魅力下!它还没有消失,还存在着,她还知道得很清楚,使奥斯蒙德显得可爱的是什么——只要他愿意,他可以做到这点。在他向她求爱的时候,他是愿意这样的,而且由于她乐意陶醉在这种魅力下,因此毫不奇怪,他获得了成功。他成功是因为他是真诚的,她从没想否认这点。他赞美过她,他曾经告诉她这是为什么——因为她是他知道的最富于想象力的女人。这可能完全是真的,因为在那几个月里,她一直沉浸在幻想中,她看到的是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她对他有一个美妙的幻象,那是她在迷恋他的时候形成的,啊,那些充满着幻想的时刻!——但那不是真正的他。某些特点的综合打动了她,她在那里看到了一幅最动人的图画:他贫穷,孤独,然而又显得那么高贵——这一切引起了她的兴趣,似乎给她提供了一种机会。他的处境,他的智慧,他的脸,仿佛都包含着一种不可名状的美。同时她也看到,他一无所能,无所作为,但这种感觉却以温情脉脉的形态出现,因为温情是与尊敬一脉相承的。他像一个狐疑不定的航海家,漫步在沙滩上等待涨潮,他望着海洋,可是没有出海去。正是在这一切中,她看到了她出力的机会。她要帮他把船推进海里,她将改善他的命运,她觉得爱他是一件美好的事。于是她爱上了他,她急不可待地、热情洋溢地献出了自己——主要是为了她在他身上看到的一切,但同样也是为了她所赋予他的一切,为了她能给予他的一切。当她回顾这丰富的几个星期的热恋时,她在这中间看到了一种母性的因素——一个女人在觉得自己有所贡献,呈上自己的一切时的幸福感。现在她发现,要是她没有钱,她就不可能那么做。于是她的思想岔到了已故的杜歇先生那儿,他如今已躺在坟墓里,他是她的大恩人,可是却成了无限忧伤的制造者!这是难以相信的,然而这也是事实。她的钱实际上成了负担,压在她的心头,她希望找到另一颗心,另一个更愿意接受它的容器来承担它的重量。那么,为了减轻良心的压力,把它交给具有世界上最高尚的情操的人,不是最有效的吗?除非把它捐给一家医院,她不能找到比这更好的处理办法。然而没有一个慈善机构像吉尔伯特·奥斯蒙德那样,使她感到兴趣。他会把她的钱用在她认为比较合理的方面,使这笔意外之财的侥幸性质不致显得那么刺目。继承七万英镑遗产这件事本身,并不包含什么美好的性质,美好的只是杜歇先生把它赠送给她的这个行动。那么,嫁给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把这部分财产带给他,这也将成为她的一个美好的行动。就他而言,这不太美好,这是事实,但那是他的事,如果他爱她,他就不应反对她是一个有钱的人。难道他没有勇敢地承认,她的富有使他感到高兴吗?

    但是,当她问自己,她的结婚是否真的出于一种虚假的理论,是为了使她的钱得到合理的使用时,她的脸有些发烧了。不过,她赶快回答道,这只是事情的一半。她结婚是因为当时有一种感情支配了她,她对他的爱情的真诚深信不疑,对他的个人品质感到满意。在她眼里,他比任何人都好。这个至高无上的信念,几个月中充斥在她的心头,至今还没有完全消失,还可以向她证明,她当时不可能不这么做。她所知道的这个最美好的——也就是最精巧的——男性有机体,成了她的财富,她只要一伸手,就能接触到它,这个认识便构成了一种献身的行动。关于他的头脑的美好,她的认识并没有错,她现在对这器官已有充分的了解。她曾经跟它生活在一起,几乎可以说,生活在它中间,仿佛它成了她的寓所。如果说她是被俘虏了,那么这是它用它那坚强的手把她逮住的。这样的回顾也许不是毫无意义的。她没有遇到过更机灵、更敏锐、更有修养、更善于思考的头脑,她现在所要对付的,也正是这个高度发达的器官。她想起他的蒙骗的深广,便陷入了无限的忧郁。从这一点来看,他没有比现在更加恨她,也许倒是奇怪的。她记得很清楚,他在这方面发出的第一个信号——它打响了铃,给他们真实生活的戏剧拉开了幕。一天他对她说,她的想法太多了,她必须抛弃它们。在他们结婚以前,他已经对她说过这话,只是那时她没有重视,直到以后她才又回想起来。但这一次她不能不理会了,因为他是认真讲的。从表面上看,这些话算不得什么。但是随着她在这方面经验的加深,她看到了这是一种不祥的预兆。他这话是认真讲的,他的意思是要她丢掉她所有的一切,只剩下美丽的外表。她知道她的想法很多,多得超过了他的想象,比他向她求婚以前,她向他流露过的更多得多。是的,她曾经是虚伪的,因为她太爱他了。她把许多想法藏在心里,可是一个人结婚正是为了跟另一个人分享这些想法。一个人可以把它们压在心里,小心不讲出来,但不能把它们连根铲除。不过问题还不在于他反对她那些意见,那是算不得什么的。她没有自己的意见——她的任何意见,她都心甘情愿可以牺牲,只要她感到这是他爱她所必要的。但他要求的是全部——她的整个性格,她的感觉方式,她的判断方式。这正是她不愿放弃的,也是他直到跟它们面对面的时候才发现的,可是这时门已经关上,没有退路了。她对生活有她自己的看法,而他认为这是对他个人的冒犯。天知道,至少从现在看来,那是多么微不足道,多么平易近人的看法!奇怪的是,她从来没有想到,他的看法会这么不同。她一直认为,那一定是非常开通,非常明朗,完全符合一个正直的人、高尚的人的身份的。他不是一再对她说,他没有迷信,没有愚蠢的偏见,没有落后过时的旧观念吗?他不是摆出一副样子,仿佛生活在广阔的天地中,无意于琐屑的俗务,只关心真理和知识,相信两个有文化的人应该一起从事这方面的探索,而且不论有无收获,至少这探索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吗?当然,他也对她说过,他爱好公认的准则,但他的意思似乎表示这只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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