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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一位女士的画像最新章节!

    帕茜不在第一间屋子里,这是一间大客厅,上面有凹面的天花板,墙上蒙着老式的大马士革红锦缎。奥斯蒙德夫人通常便坐在这里——虽然她今晚不在这个待惯的老地方——一群比较亲密的朋友则团团围在壁炉前面。屋子里暖洋洋的,情调显得柔和而明朗。这里的家具都比较大,空中几乎总有一阵阵花香。这时帕茜大概在隔壁一间屋子里,比较年轻的客人都聚集在那里,那也是供应茶水的所在。奥斯蒙德站在壁炉前面,背靠着它,两手伸在身后,抬起了一只脚,正在烤暖鞋底。六七个客人分散在他的旁边,彼此闲谈着,但他没有参加他们的谈话。他的眼睛流露出一种它们常有的表情,仿佛他在考虑一些比表面看来更为重要的事物。罗齐尔进屋的时候,没人通报,因此没有引起他的注意。但是这位年轻人是非常注重礼节的,虽然他完全明白,他要找的是夫人,不是先生,他还是走上前去,跟他握手。奥斯蒙德伸出左手来,没有改变他的姿势。

    “你好!内人不知在哪里呢。”

    “不用操心,我会找到她的。”罗齐尔高兴地说。

    然而奥斯蒙德的眼睛注视着他,这么犀利的目光是他一辈子从没感到过的。“梅尔夫人告诉他了,他不同意。”他在心里盘算着。他本以为梅尔夫人会在这里,但没有看到她,也许她在另一间屋子里,或者要晚一些才来。他一向不怎么喜欢吉尔伯特·奥斯蒙德,总觉得他架子太大。但罗齐尔不是一个容易生气的人,在有关礼貌的问题上,他从来不让自己有任何疏忽。他向周围看看,无缘无故地笑了笑,随即说道:“我今天看到了一件非常出色的卡波迪蒙特瓷器[1]。”

    奥斯蒙德起先什么也没回答,等他把鞋底烤暖以后,才说道:“我根本不稀罕卡波迪蒙特瓷器!”

    “我想你不致已经失去兴趣了吧?”

    “对那些旧罐子旧盘子吗?对,我失去了兴趣。”

    罗齐尔一时间忘记了他的微妙处境。

    “那么你打算脱手一两件东西吗?”

    “不,我没有什么要脱手的,罗齐尔先生。”奥斯蒙德说,仍注视着客人的眼睛。

    “那么你是不想脱手,也不想收进。”罗齐尔说,兴致还是很好。

    “一点不错。我没什么可以跟你打交道的。”

    可怜的罗齐尔一下子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他有些伤心,感到一点指望也没有,只得嘀咕了一句:“可我还是得跟你打交道呢!”说完便走了,知道奥斯蒙德没有听清他的话。他向隔壁一间屋子走去,正好遇到奥斯蒙德夫人从深深的门洞里出来。她穿一身黑天鹅绒衣服,神色端庄,正如他所说的,非常可爱,甚至显得光彩夺目,雍容华贵!我们知道,罗齐尔先生对她是怎么想的,他向梅尔夫人表达过他的赞美。这跟他对她丈夫的小女儿的评价一样,一部分是凭他欣赏装饰美的目力,那种艺术鉴定的本能,一部分也由于他对另一种难以名状的价值,那种超越一切有形的衡量标准的神秘“光辉”的向往。尽管罗齐尔陶醉在那些脆性的工艺品中,他并没有丧失对精神美的兴趣,而奥斯蒙德夫人现在完全可以满足这种趣味。几年的岁月仅仅使她变得丰满了一些,在她身上,青春之花还没有萎谢,只是静静地挂在枝头。她失去了一些急躁的脾气,那是她的丈夫曾在暗中感到不以为然的,她的态度变得较能忍耐了。不管怎样,现在她站在门口,在镀金门框的衬托下,使我们的年轻人觉得,就像一位高贵的夫人的画像。“你瞧,我又来了,”他说,“不过我当然是应该经常来的。”

    “可不是,我认识你比认识这儿所有的人都早。但是我们不应该沉醉在这些美好的回忆中,我现在想给你介绍一位年轻小姐。”

    “请问,哪一位小姐啊?”罗齐尔的态度显得很亲热,但这当然不是他来的目的。

    “她坐在那儿壁炉旁边,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她没人跟她说话呢。”

    罗齐尔迟疑了一下,“奥斯蒙德先生不能陪她聊天吗?他离她不满六英尺。”

    奥斯蒙德夫人也迟疑了一下,“她不太活泼,而他不喜欢呆板的人。”

    “但她对我很合适吗?你这话未免使人太难堪了。”

    “我只是认为你很会谈天。而且你一向是助人为乐的。”

    “你的丈夫也是这样。”

    “不,他对我不是这样。”奥斯蒙德夫人的笑有些勉强。

    “那是表明他对其他女人会加倍殷勤。”

    “我也这么对他说呢。”她说道,仍然笑着。

    “你瞧,我是想来喝茶的。”罗齐尔继续道,不断向她背后打量着。

    “那很好。去吧,也给我的年轻小姐斟一杯茶。”

    “好吧,不过那以后,我可不能管她,只得让她听天由命了。事情很简单,我急于要找奥斯蒙德小姐谈几句话。”

    “啊,”伊莎贝尔说,一边转身走开,“这件事我可无能为力!”

    五分钟以后,他已把那位穿粉红色衣服的小姐带到隔壁屋里,还端了一杯茶给她。不过这时他心里一直在琢磨,他向奥斯蒙德夫人讲了我刚才记下的那句话,是不是违反了他向梅尔夫人所作诺言的精神。这样一个问题在这位年轻人的心头,是可以供他思索很长时间的。然而最后他变得——相对地说——不耐烦了,不再关心有没有违背诺言的事。他曾经威胁说,他只能让那位穿粉红衣服的小姐听天由命,但事实证明,这命运并不可怕,因为帕茜·奥斯蒙德给他沏了茶——她还像过去一样,喜欢给人沏茶——让他端给他的同伴以后,马上自己跑来,陪她聊天了。在这场温和的谈话中,爱德华·罗齐尔很少插嘴,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旁边,望着年轻的意中人。如果我们现在用他的眼睛来看她,那么我们起先会觉得她跟那个唯命是从的小女孩已大不相同,完全不像三年前在佛罗伦萨的样子了,那时在卡希纳田野,她的父亲和阿切尔小姐为了谈一些只有大人才能听的话,还特地把她打发到附近去散步呢。但过了一会儿我们就会发现,十九岁的帕茜虽然已经算是一位少女,实际并没有长高多少;尽管她出落得一表人才,不幸的是她缺乏一种气质,就是在女性的外表中人们所津津乐道的风度;还有,她虽然穿得焕然一新,她对那些时髦衣服却毫不掩饰地流露出一种爱惜的神情,仿佛这些衣服是临时借来的。可以想象,爱德华·罗齐尔正是那种会注意到这些缺点的人。事实上,这位少女身上的一切特点,不论好的坏的,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不过他对这些特点都有他自己的说法,其中有些是相当有趣的。他常常对自己说:“不,她是与众不同的——绝对与众不同。”你可以相信,他压根儿不会向你承认她缺乏风度。风度?得啦,她这是一位年轻公主的风度,如果你看不到这点,那只怪你没生眼睛。那不是摩登的、虚荣的、会轰动百老汇[2]的风度;这个瘦小的、严肃的小闺女穿着她那套笔挺的小衣服,简直就跟魏拉斯开斯[3]的“公主”一模一样。这对爱德华·罗齐尔来说已经够了,他觉得她有一种令人神往的古典美。她那忧心忡忡的眼神,那富有魅力的嘴唇,那苗条的身材,就像一个孩子的祈祷那么动人。他心头迸发了一种强烈的愿望,想知道她究竟喜欢他到什么程度。这愿望使他坐立不安,觉得身上热得难受,不得不用手帕轻轻地按额角,他还从来没有这么心烦意乱过。但她是一位完美的jeune fille[4],对一位jeune fille是不宜提出这样的问题请她回答的。jeune fille一向是罗齐尔梦寐以求的,而且这位jeune fille还不应该是法国人,因为他觉得,这个国籍会使问题变得复杂起来。他相信,帕茜从来不看报,在小说方面,她至多读过瓦尔特·司各特爵士的作品。一位美国的jeune fille,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的吗?她一定又坦率又活泼,但还没有单独出过门,还没有收到过男人的信,也还没有给人带到剧场去看过时髦的喜剧。罗齐尔不能否认,在目前的情况下,直接向这位天真无邪的少女提出请求,未免辜负了主人的殷勤接待。但是他心猿意马,不能自持,他要问自己,难道主人的殷勤接待就是世上最神圣的事物吗?他对奥斯蒙德小姐的感情,不是比这重要得多?是的,对他重要得多,但对这家的主人却未必见得。不过有一点是可以放心的,哪怕梅尔夫人已经使这位先生引起警惕,他还不致向帕茜提出警告,这不符合他的行为法则,他不会让她知道,一位温柔体贴的年轻人爱上了她。但他,这个温柔体贴的年轻人,确实爱上了她。这一切环境上的限制,终于使他愤愤不平。吉尔伯特·奥斯蒙德只伸出左手两个手指来跟他握手,这是什么意思?既然奥斯蒙德如此粗鲁,他当然也可以大胆行事。那个没人理睬的穿粉红衣服的迟钝少女给她的母亲叫走了,那位母亲跑来,对罗齐尔露出得意洋洋的傻笑,说她得带她去见见其他年轻人了。母女俩一起离开以后,他觉得真可以大胆行事了,现在,一切就看他自己了,只要他胆大一些,实际上他就可以单独跟帕茜在一起。他以前还从没单独跟她在一起,也从没单独跟任何jeune fille单独在一起过。这是一个重要的时刻,可怜的罗齐尔又开始用手绢按他的额角了。他们待的这间屋子的另一边,还有一间会客室,那间屋子比较小,门开着,灯也亮着,但由于客人不多,整个晚上一直空着。它现在还空着,屋里的陈设都是浅黄色的,点着几盏灯,从门口望去,它跟爱神的庙宇似的。罗齐尔站了一会儿,从这门里张望着。他真怕帕茜跑掉,几乎想伸出手臂去拦住她。但她没有走,尽管那个穿粉红衣服的少女已经离开他们;她也没有到屋子的另一头去,参加那里的一些客人的谈天。一霎间他觉得,她也许是感到害怕,害怕得不敢动了。但他看了她一眼,便知道她不是害怕,于是他想起,她确实还太天真,还不知道害怕。在再三踌躇之后,他终于问她,他能不能去看看那间黄客厅,它显得那么迷人,那么纯洁。其实奥斯蒙德带他到那里去参观过,那里陈设的是法国第一帝国时期的家具,他还特别称赞了那架钟(实际他并不喜欢),那是一架古色古香的大钟,也是那个时期的产品。因此他觉得,他现在已经在开始耍花招了。

    “当然可以,”帕茜说,“如果你喜欢,我可以陪你去。”她一点也没有害怕的样子。

    “你说得正合我的心意,你对我真太好了。”罗齐尔轻声说。

    他们一起走了进去。罗齐尔实际觉得这间屋子非常难看,而且有些阴冷。帕茜似乎也有同样的感觉。“这不是冬天晚上用的,主要用在夏天,”她说,“它符合爸爸的趣味,他的爱好非常多。”

    罗齐尔心想,他的爱好确实不少,但有些非常庸俗。他向周围看看,简直不知道,处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些什么。“奥斯蒙德夫人对她的屋子怎么布置,从不过问吗?她难道没有自己的爱好?”他问。

    “哪里,她有许多爱好,但那大多是在文学方面,”帕茜说,“她也爱好交际。不过爸爸对这些也都有兴趣,我觉得他什么都知道。”

    罗齐尔静默了一会儿。“有一件事,我相信他是确实知道的!”他突然说道,“他知道我到这儿来,虽然也是出于对他的敬意,也是出于对奥斯蒙德夫人的敬意,因为她真的很可爱,但实际上还是来看你的!”年轻人说。

    “看我?”帕茜说,抬起那对有些困惑的眼睛来望着他。

    “看你,那是我来的原因。”罗齐尔重复道,陶醉在跟权威的决裂中。

    帕茜站在那儿望着他,显得单纯,热诚,坦率。她没有脸红,但神色羞羞答答,“我想那是这样。”

    “这没有使你感到不愉快吧?”

    “我说不清楚,我不知道。你从没对我讲过这件事。”帕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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