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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米德尔马契最新章节!

斯在谵妄状态中泄漏什么,因为他的呓语断断续续,不致发生危险,使人相信他的话。不论怎样,他只得孤注一掷。他下了楼,走进镶护壁板的客厅,开始考虑,他是不是给马披上鞍子,借着月光连夜回家,不必再关心尘世的后果。他又后悔没请利德盖特晚上再来一次。也许他会提出不同的看法,认为拉弗尔斯已没有多大指望。他要不要派人请利德盖特呢?要是拉弗尔斯的病情果真恶化了,他正在慢慢死去,那么布尔斯特罗德可以高枕无忧,怀着对上苍的感激,安然入睡了。但他有没有恶化呢?利德盖特来后,可能只是说,病情的发展正如他预料的一样,并预言病人会逐渐安静入睡,然后慢慢好转。那么请他有什么意思?布尔斯特罗德害怕这样的后果。他左思右想,总不能排除一个可能性,就是拉弗尔斯复原后,又会一切照旧,变成原来那个人,重新对他纠缠不清,弄得他走投无路,只得带着妻子远走他方,她也只得离开她的亲友和家乡,心中老是对他打着问号,跟他离心离德,同床异梦。

    他坐在壁炉旁边,这么反反复复琢磨了大约一个半小时,蓦地出现了一个思想,使他一惊,从座位上一跃而起,点亮了他带下来的卧室蜡烛。那个思想是:他忘了交代阿贝尔大娘,在什么情况下应该停止使用鸦片。

    他拿起烛台,但站在那儿,好久没有动。她给他服用的,也许已经超过了利德盖特规定的剂量。但是他忘记医生的一部分嘱咐,在他目前这种极端疲劳的情况下,是可以原谅的。他拿着蜡烛上了楼,不知道他是应该直接回自己的卧室睡觉,还是应该上病人屋里纠正他的失误。他站在走廊里,脸对着拉弗尔斯的房间,他能听到他在呻吟,在叨咕。那么他还没有睡熟。既然还没有睡熟,那么谁知道呢,也许利德盖特的指示还是不服从比服从好?

    他走进了自己的卧室。他还没有脱下衣服,阿贝尔大娘打门了。他开了一条缝,以便听到她低声说的话:

    “先生,我能不能给这个可怜的人喝一点白兰地?他说他觉得在陷下去,别的他什么也不想喝……他好像一点力气也没有,只是靠鸦片在支持。他老是说,他在往下陷落,陷到地底下去。”

    她有些诧异,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什么也不回答。他心里正在进行斗争。

    “要是他这么下去,一定支持不住,非死不可。我故世的主人罗比逊先生病后,我侍候他,总是不断给他喝葡萄酒和白兰地,每次都是一大杯。”阿贝尔大娘又道,带一点规劝的口气。

    但是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还是没有马上回答,于是她继续道:“在别人快咽气的时候,是不能再浪费时间的,先生,我相信你也不愿意这样。要不,我把我们自己贮藏的一瓶朗姆酒拿给他喝吧。既然你叫我陪夜,我就得用尽一切办法……”

    这时一只钥匙从门缝中塞给了她。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用沙哑的嗓音说道:“这是酒窖的钥匙,那里有不少白兰地。”

    第二天一早,大约六点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便起了床,做了一段时间祷告。也许有人以为,内心的祷告必然是坦率的————必然会深入行为的根源!其实,内心的祷告是无声的言语,而言语总是自我表现,可是哪怕在自己的反省中,谁能如实表现自我呢?布尔斯特罗德还没有把最近二十四小时中混乱的内心活动,在思想中理出一个头绪。

    他站在走廊里听了一会儿,可以听到呼吸困难的鼾声。然后他走进园子,注视着青草上和早春的嫩叶子上的白霜。他走回屋里时,迎面看到阿贝尔大娘,不免一怔。

    “你的病人怎么样,大概睡着了吧?”他说,口气竭力装得很愉快。

    “他睡得可香呢,先生,”阿贝尔大娘说,“他是在三点到四点之间慢慢睡熟的。您要不要去看看他?我想我走开一会没有关系。我男人下田干活去了,家里只剩一个小女孩在照料水锅呢。”

    布尔斯特罗德上了楼。他一看就明白,拉弗尔斯的睡眠不是那种恢复精力的睡眠,它只能把他一步步带进死亡的深渊。

    他环顾室内,看到一瓶白兰地还剩下一点,装鸦片的药瓶几乎已经空了。他把药瓶放在看不见的地方,拿起酒瓶,带下了楼,重又把它锁在酒窖里。

    用早餐时,他考虑,他该立刻回米德尔马契,还是等利德盖特到来?他决定等他,又对阿贝尔大娘说,她只管去干她的活好了,他会待在卧室内守护病人。

    他坐在那儿,望着他的安全的敌人,只见他正在一去不复返地走进沉寂之国。他感到了好几个月以来从未有过的轻松。他的良心得到了安慰,秘密已把翅膀合拢,它像上帝派来的天使,把他救出了苦海。他掏出笔记本,查阅各项记录,那是他为了离开米德尔马契而作的安排,有一部分已经付诸实施。现在他只要离开一个短时期就行了,根据这情况,他考虑着哪些应该照旧,哪些应该取消。有些他本来觉得必要的节约措施,在他暂时引退期间,可以照旧执行,他仍希望,医院的开支大部分由卡苏朋夫人负责。时间就这样慢慢过去了,鼾声终于出现了明显的变化,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病床上,他不由得想起,那个正在离开的生命,一度是从属于他的生命的,他曾为它的卑鄙无耻,对他唯命是从,感到由衷的喜悦。但正是这种昨天的喜悦,促使他今天为这生命的结束感到喜悦。

    谁能说拉弗尔斯的死是意外的暴卒呢?谁能知道,他怎样就可以不死呢?

    利德盖特在十点半钟到达,正好赶上看到病人咽气。他走进屋里时,布尔斯特罗德察觉他的脸色蓦地变了,但这主要不是惊异,而是承认他的判断错了。他在床边静静站了几分钟,眼睛注视着死人,但是他那强作镇静的表情说明,他的内心正在进行一场辩论。

    “这变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他问,望着布尔斯特罗德。

    “昨天我没在这里守夜,”布尔斯特罗德说,“我太疲倦了,只得把他交给阿贝尔大娘照料。她说,他是在三点到四点之间睡熟的。我八点以前进屋时,他几乎已处在这种状态。”

    利德盖特没有再提别的问题,只是默默坐了一会儿,最后他说:“现在一切都完了。”

    这天早上,利德盖特心情很好,他又恢复了希望和自由。他像过去一样,怀着充沛的精力投入工作,觉得自己浑身是劲,可以忍受结婚生活的一切缺陷。他没有忘记,布尔斯特罗德是他的恩人。但是这桩病例仍使他惶惑不安。他从未料到会出现这样的结局。然而他不知道该怎样向布尔斯特罗德提出问题,才不致像在侮辱他。要是他向女管家查问……算了,人已经死了。如果说由于什么人的无知或粗心造成了他的死亡,现在再提也没有用了。何况归根结底,他自己也可能判断错了。

    他和布尔斯特罗德一起骑马回转米德尔马契,一路上谈了不少事,主要是霍乱,改革法案在贵族院通过的可能性,以及政治协会的坚决态度。谁也没有讲到拉弗尔斯,布尔斯特罗德只提了一下,说他只得把他葬在洛伊克教堂的墓园里,还说,这个可怜的人,据他所知,除了李格,没有其他亲属,可是他说过,李格待他很不好。

    利德盖特回到家中不久,费厄布拉泽先生来了。上一天,牧师没有进城,但利德盖特家即将强制拍卖的消息,晚上传到了洛伊克,那是担任教区执事的鞋铺老板斯派塞先生带去的,他则是从他的兄弟,洛伊克门大街可敬的修钟匠那儿听到的。自从那天晚上,费厄布拉泽先生发现利德盖特和弗莱德·文西从弹子房出来以后,一想起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在绿龙酒家赌一次或几次,这在别人可能是逢场作戏,但在利德盖特,却是他正在发生变化的若干迹象之一。他一向对赌博不屑一顾,现在竟开始效尤了。这变化也许跟他婚后生活不如意有关,费厄布拉泽先生也听到过一些流言蜚语,现在他认为,这主要恐怕是债务引起的,关于这些债务,传说已越来越多,他开始担心,所谓利德盖特有家底,或者有富裕的亲戚做靠山等等,一定纯粹是谣传。但他第一次想赢得利德盖特信任的尝试,碰了钉子,因此不敢再问。如今消息传来,利德盖特家里真的要拍卖了,这使牧师再也不能置之不问。

    利德盖特刚送走一个他非常关心的穷苦病人,一看到费厄布拉泽先生,立即伸出手迎上前去,露出了满脸笑容。牧师不免感到诧异,这会不会又是拒绝同情和帮助的傲慢表示?没有关系,同情和帮助是非给不可的。

    “你好吗,利德盖特?我来看你,是因为我听到了一些消息,使我为你深感不安。”牧师说,用的是友好的口吻,没有一点谴责的意味。这时他们都已坐下,利德盖特马上答道:

    “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听到这儿要强制执行拍卖?”

    “是的,这是真的吗?”

    “这是真的,”利德盖特说,神情无牵无挂,仿佛是在谈论一件他毫不在乎的事,“可是危险已经过去,债还清了。我现在不再有什么困难,也不再欠什么债。我想我可以重整旗鼓,更好地安排一切了。”

    “原来如此,我太高兴了,”牧师说,靠在椅背上,声音轻轻的,十分利落,这是心上的石头搬掉以后常有的表现,“这比我在《泰晤士报》上读到的所有新闻都好。我承认,我是怀着一颗沉重的心走进这儿的。”

    “谢谢你来看我,”利德盖特亲切地说,“正因为我的心事消失了,我才更能领会你的美意。前一个时期,我确实给弄得焦头烂额。我担心,这些创伤今后还会给我带来痛苦,”他又道,露出了一丝苦笑,“但眼前,我只能感到,套在我身上的锁链终于解开了。”

    费厄布拉泽先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热情地说道:“我的好朋友,请允许我提一个问题。如果有什么唐突的地方,请别见怪。”

    “我相信,你要问的事是不会使我生气的。”

    “那么我就问了,这是为了使我完全放心,必须问的。你有没有……有没有为了还债,又另外借了一笔会给你今后带来更多麻烦的债?”

    “没有,”利德盖特说,脸有一点发红,“我想我何必不告诉你,因为事实就是如此,这次帮我忙的是布尔斯特罗德。他借了相当可观的一笔钱给我————一千镑,他答应等我有了钱再还他。”

    “好,这是很慷慨的。”费厄布拉泽先生说,觉得不能不对他不喜欢的人表示赞许。他一向劝利德盖特,不要和布尔斯特罗德发生任何私人瓜葛,现在他不免有些惭愧,简直不敢想到这点。他立即补充道:“不过布尔斯特罗德关心你的福利是应该的,也是自然的,你与他合作以后,收入非但没有增加,也许反而减少了。他能采取这样合情合理的行动,我很高兴。”

    利德盖特听了这些好心的推测,感到不大自在。它们使他心头那种不安的意识更加鲜明了,这种意识几小时前刚从他的思想中隐隐诞生,那就是布尔斯特罗德起先对他冷酷无情,接着忽然大发慈悲,他的动机只能是自私的。他对那些好心的推测未置可否。他不愿接触借款的整个过程,只是牧师刚才不敢想到的那一点,却以更清楚的面目呈现在他眼前了:这种接受布尔斯特罗德私人贷款的关系,正是他以前不遗余力想避免的。

    他不能回答什么,只得开始谈他打算实行的节约措施,声称他对生活已有了不同的观念。

    “我想办一个诊所,”他说,“我真的觉得,我在那方面犯了一个错误。如果罗莎蒙德不在意,我还想收一个学徒。我不喜欢这些事,但只要一个人老老实实地干,它们其实并不会降低他的身份。何况我已经历过严重的创伤,再擦破一点皮也算不得什么。”

    可怜的利德盖特!“如果罗莎蒙德不在意”,这是他无意之间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它是他思想的一部分,也是他脖子上套着枷锁的明显标志。费厄布拉泽先生对他怀着深刻的同情,希望他成功,他丝毫不知道有一些事已在利德盖特心头引起了不祥的预感,因此满腔热忱地祝贺了他,便告辞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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