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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米德尔马契最新章节!

?他有过内心斗争,把自己说得分文不值,把希望寄托在补赎上,同时继续充当上帝的工具。过了五年,死神又拓宽了他的道路,带走了他的妻子。他慢慢抽出资金,但是没有让这种必要的紧缩危及买卖的生存,因此它还拖了十三年,才终于倒闭。就在这段时间里,尼古拉斯·布尔斯特罗德掌握着巨额资金,用心经营,成了外省实力雄厚的商界巨头,既是银行家,国教教徒,公益事业的创办人,又在一些工商企业中做了匿名合伙人,充分表现了他节约原料的能耐,以致他经营的染料损坏了文西先生的丝绸。现在这光辉的历程,已太平无事地过了将近三十年,以往的一切也早已抛入九霄云外,可就在这时,过去又抬头了,渗入了他的思想,像可怕的魅影笼罩着他虚弱的身体。

    同时,在他跟拉弗尔斯的谈话中,他得知了一个重要消息,它立即在他的期待和恐怖的斗争中,占有了一席位置。他觉得,这是他精神上,或许也是物质上得救的一条出路。

    精神的得救,是他的真正需要。世上可能有粗俗的伪君子,他们为了欺骗世人,故意伪装虔诚,伪装热情,但是布尔斯特罗德不属于这一类。他只是欲望比理论上的信念更强烈,因而逐渐构成了他的想法,把满足他的欲望跟那些信念天衣无缝地统一起来。如果这是虚伪,那么这个演化过程在我们大家身上有时都有所表现,不论我们属于哪个宗教团体,是否相信人类未来的美好命运,或者认为世界末日即将到来,也不论我们是否把人间看作罪恶的深渊,得救的只有包括我们自己在内的少数人,或者对世界的大同怀有热烈的信念。

    对宗教事业可能作出的贡献,始终是他一生中采取某种行动时,对自己申述的理由,也是他在祈祷中向上帝诉说的动机。在运用金钱和地位方面,谁会比他有更好的意图?在自我嫌恶和颂扬上帝的事业方面,谁会比他更彻底?照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看来,上帝的事业与他个人的行为端正是两回事,它着重的是鉴别上帝的敌人,这些敌人只能当作机器使用,因此只要可能,就应该尽量使他们得不到钱,也得不到由此而来的势力。还有,商业本来是撒旦耍弄各种诡计的地盘,然而如果由上帝的仆人来掌握利润,把它用在正义的事业上,那么有利的投资自然也是上帝所赞许的。

    这种奥妙的推理对福音派信仰说来,并不新奇,它跟英国人用冠冕堂皇的词句说明狭隘自私的意图,本质上并无二致。如果心灵深处没有对具体的人的直接同情,不能由它发挥制约作用,那么没有一条一般的原则,不可能危害我们的道德观念。

    但是一个人如果除了自己的贪欲,还相信着别的什么,那么他必然还有着一颗良心或者一个标准,他多少得用它们来衡量一下自己的行动。布尔斯特罗德的标准,就是他对上帝的事业可能发生的作用。“我有罪,渺小,我只是实现上帝的使命的工具,那么,使用我吧!”这就是他野心勃勃、努力扩大势力的时候,为自己找到的理由。然而现在,这理由似乎已面临破灭的危险,不得不终于抛弃了。

    他为了更有力地显示上帝的荣耀,做了他所做的一切,如果这也会成为人们嘲笑的口实,连那荣耀也会因而失去光彩,那么这是为什么呢?如果这也符合上帝的意旨,那么他无异像呈献了不洁的供品似的,要给驱逐出圣殿了。

    他经常作悔改的陈诉。但今天出现的悔恨使他特别痛苦,因为天意已对他不利,正在威胁着他,他要寻求的和解不能仅仅限于教义方面了。神的审判对他说来改变了面貌,自我贬抑已经不够,他必须付出赎罪的代价。如果可能,布尔斯特罗德确实准备在他的上帝面前付出代价,因为一种巨大的恐怖控制了他的全部感觉系统,即将到来的耻辱使他惶惶不安,产生了新的精神需要。不论白天黑夜,每当过去死灰复燃,威胁着他,激起他的悔恨时,他总是反复思忖,用什么办法才可以恢复平静和信心,靠什么牺牲才可以避免上帝的惩罚。在这些恐怖的时刻,他相信如果他主动地遵循正道,做几件好事,上帝就会从恶行的后果中拯救他。因为宗教信念在注入其中的感情发生变化时,也势必有所改变,而建立在恐惧心理之上的信念,仍离原始人的水平不远。

    他看到,拉弗尔斯确实搭上了驶往布拉辛的驿车,这是暂时的解脱,它可以减轻眼前的可怕压力,但不能消灭内心的斗争,排除寻找安全措施的必要性。最后,他作出了一个困难的决定,写了封信给威尔·拉迪斯拉夫,约他晚上九时莅临灌木别墅,有要事商谈。威尔接到邀请,并不感到特别奇怪,认为这与《先驱报》的某些新设想有关,但是当他给带进布尔斯特罗德先生的内室时,银行家脸上那种憔悴痛苦的神色使他吃了一惊,几乎想问:“你病了不成?”只是感到不太合适,才改了口,仅仅问候了布尔斯特罗德太太,不知替她买的那幅画,她可满意?

    “谢谢你,她相当满意,今天晚上她带着两个女儿出去了。拉迪斯拉夫先生,我请你来,是因为想通知你一件十分秘密……确实,我得说,一件带有绝对机密性质的事。我敢说,你决不会想到,有一种重要的关系已把你和我过去的生活联系在一起。”

    威尔觉得像触电一样,震动了一下。一提到过去的亲属关系,他便十分敏感,几乎无法克制内心的惶恐。这种预感对他说来绝不是愉快的,仿佛噩梦又要出现了,仿佛由那个说话哗啦哗啦、喝得醉醺醺的陌生人开始的行动,现在又要由这个眼神暗淡、满面病容的绅士继续下去了,他那低低的嗓音,那客气圆滑的谈吐,跟他记忆中的那个人截然相反,但同样讨厌。威尔回答时,脸色显然变了。

    “是的,确实不会想到。”

    “拉迪斯拉夫先生,现在坐在你面前的,是一个深深苦恼着的人。不过,要不是受良心的敦促,并且知道我必须接受无所不知的上帝的审问,我可以不必向你公开这事。今晚我请你来,便是为了向你说明这一切。当然,从人间的法律而论,你对我是不可能提出任何要求的。”

    威尔不仅感到诧异,甚至很不舒服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停了一会儿,把头靠在手上,望着地板。接着,他又把审察的目光转向威尔,说道:

    “据说,你母亲的名字是莎拉·邓凯克,她从她的家庭出走以后,登上了舞台。还有,据说,你的父亲曾经生了一场大病,身体变得异常虚弱。我想请问,你是否能证实这些传说?”

    “是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威尔说。他感到惊奇,这种询问照理应该在银行家刚才的提示之前进行,他却在这时才提出。但布尔斯特罗德先生今晚遵循的是他感情的逻辑,他相信补偿的机会到了,他感到兴奋,因此迫不及待地发出了悔罪的表示,借以回避可能的责备。

    “你知道你母亲娘家的任何情况吗?”

    “不知道,她从来不愿谈这些事。她是一个非常宽大、非常正直的人。”威尔说,几乎有些生气。

    “我不是想对她提出任何指责。她从没向你提到过她的母亲吗?”

    “我听她说过,她认为她的母亲并不了解她出走的原因。她称她‘可怜的母亲’,用的是同情的口气。”

    “那位母亲后来成了我的妻子,”布尔斯特罗德说,又停了一会儿,才继续道,“你有权向我提出要求,拉迪斯拉夫先生,我刚才已经说过,这不是法律上的权利,但是我的良心承认它。我的富裕是从那次结婚开始的,然而如果你的外祖母能找到她的女儿,我们也许不会结婚,至少情况会有所不同。据我所知,那位女儿已不在人世!”

    “是的。”威尔说,心中感到的怀疑和厌恶越来越强烈,以致他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做什么,从地上拿起帽子,站了起来。他不愿听任别人揭开这种关系。

    “请坐下,拉迪斯拉夫先生,”布尔斯特罗德焦急地说,“毫无疑问,这种突然的发现使你吃惊。但我要求你耐心一些,要知道,跟你谈话的人已在内心的折磨下,感到精疲力尽了。”

    威尔又坐下了,看到一个老人这么自觉地贬低自己,觉得既同情又有些轻视。

    “拉迪斯拉夫先生,我的希望是为你母亲遭到的损失提供一些补偿。我知道你没有财产,我预备按时给你一笔津贴,它大致相当于本来应该属于你的那份产业的收入,当时只因你的外祖母不知道你的母亲还活着,没有找到她,这才没有成为事实。”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没有再往下讲。他对他实施的步骤顾虑重重,等待着对方的裁决,尽管在上帝眼里,这是他悔罪的表现。威尔·拉迪斯拉夫的心情,他还一点也摸不到门,但是拉弗尔斯明确暗示过,这个人是不好对付的,他天性敏感,现在又由于不出所料,发现了一些他宁可一无所知的新情况,更是思前想后,疑窦丛生。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讲完以后,眼睛一直盯着地面,威尔也没有马上回答,这样过了几分钟,前者才又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威尔,威尔同样注视着他,说道:

    “我猜想,你当时知道我母亲还活着,也知道可以在哪里找到她。”

    布尔斯特罗德吃了一惊,脸和手显然都在哆嗦。他完全没有料到,他的友好态度会遇到这样的反应,也没想到对方会越出他事先定下的范围,迫使他承认更多的事实。但是那时他不敢撒谎,他突然感到,他本来怀着信心踩踏的地面,现在有些不稳定了。

    “我不想否认你的猜测是合理的,”他答道,口气有些踌躇,“你是由于我而遭受损失的唯一活着的人,因此我想对你提供补偿。我相信,你理解我的目的,拉迪斯拉夫先生,它涉及的不仅是人间的权利关系,还有更高的意义。正如我刚才说过的,它完全不带有法律上的强制性质。我预备对我自己的财力和我家庭的未来作出适当的限制,分出一部分钱给你。我想,在我生前,我可以每年给你五百镑,在我死后,留给你一笔相应的资产。不仅如此,如果你有任何值得赞许的计划,确实需要的话,我还可以给你更多的资助。”布尔斯特罗德先生已经接触到了具体的细节,指望这会对拉迪斯拉夫产生强大的影响,使他的其他情绪融化在感恩戴德中,接受他的建议。

    但是威尔依然如故,毫不动心。他噘起嘴唇,把手指插在两边的口袋里,一点也没有感动,只是生硬地说:

    “在我对你的提议作出任何答复以前,布尔斯特罗德先生,我必须要求你回答一两个问题。你所说的那份财产自然来自一种买卖,你跟这买卖有没有关系?”

    布尔斯特罗德先生这时想的是:“拉弗尔斯告诉他了。”既然他自告奋勇说了那些话,引起了这些问题,他怎么能拒绝回答呢?他答道:“有。”

    “那买卖是完全正当的行业,还是不正当的————不,不仅不正当,而且,如果它的性质公开了,与它有关的人便不免被看作盗贼或罪犯的那种行业?”

    威尔的口气有一种铁面无情的意味,他必须毫不掩饰地提出他的问题。

    布尔斯特罗德克制不住愤怒,脸都涨红了。他为他的自我贬抑作好了思想准备,但是当这个年轻人,这个他打算施加恩惠的人,回过头来带着法官的神情对待他的时候,他的强烈的自尊心,他高高在上的习惯,终于压倒了他的悔罪的,甚至恐怖的心理。

    “这店铺在我进去办事以前,早已存在了,先生。而且这类问题也不应该由你提出。”他说,没有提高声调,但是讲得很快,带有不屑回答的神气。

    “不,我应该问,”威尔说,又一跃而起,手里拿着帽子,“在我决定是不是要同你打交道,接受你的钱时,我完全有理由提出这类问题。我的名誉必须保持清白。我也不允许我的出身以及与我有关的人,受到任何玷污。但现在我发现,那里有着我所不能容忍的污垢。过去我的母亲感到了这点,她尽力保持她的清白,如今我也得这么做。你还是把你那些不义之财,自己留着吧。如果我有财产的话,我愿意把它白送给任何人,只要他能证明你讲的那些不是事实。我要感谢你的是,你保留了这些钱,使我在今天可以拒绝它。一个人有没有人格,这是可以由他自己决定的。晚安,先生。”

    布尔斯特罗德还想开口,但是威尔坚决而又敏捷,一转眼已走出了屋子,再一转眼,门厅的门便在他后面关上了。别人要把继承这份财产的污点强加给他,这激起了他的猛烈反抗,以致他来不及考虑,这会不会使布尔斯特罗德太难受,对一个想弥补多年以来不能弥补的错误的六十岁的老人说来,这是不是心肠太狠、太不近人情了。

    任何听到这些话的第三者,都无法充分理解,为什么威尔要这么气势汹汹,这么不留情面。这时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在尊严问题上的一切情绪,都是与他和多萝西娅的关系,与卡苏朋先生对待他的态度,有着直接联系的。他一怒之下,拒绝了布尔斯特罗德的提议,原因之一就是他觉得,如果接受了它,他今后将无法向多萝西娅交代这点。

    至于布尔斯特罗德,威尔走后,他的反应十分强烈,他哭得像一个女人似的。这是他第一次遇到一个比拉弗尔斯地位高的人这么公然向他表示蔑视。这蔑视立即像毒液一样,渗入了他的全身,使他感到浑身都不舒服。但是发泄性的哭泣必须停止。他的妻子和女儿们不久就听完东方传教团的讲道,回到家中了。她们非常遗憾,爸爸没有听到这次讲道,主要是它有些内容十分有趣,于是她们尽量讲给他听。

    也许,在一切隐秘的思想中,最使他感到欣慰的是:看来威尔·拉迪斯拉夫至少不致把那天晚上的事宣扬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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