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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米德尔马契最新章节!

    对于背着沉重的十字架的受害者,

    冒犯者的悔恨只是微弱的慰藉。

    ————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4]

    但是很可惜,弗莱德·文西在亨斯利一帆风顺,做成了那笔交易之后,到了第三天,就陷入了他一生中前所未有的烦恼。这倒不是他的打算落了空,他的马找不到买主,只是在他跟梅德利科特勋爵的听差成交以前,寄托着他八十英镑希望的金刚钻,忽然无缘无故地在马厩里大耍性子,乱踢一阵,差点把马夫踢死,最后它绊到一根吊在马厩板上的绳子里,把脚弄瘸了,伤势严重。这结果是无法挽回的,正如结婚以后,发现对方性情暴躁一样————当然,除非青梅竹马之交,这种事在所难免。弗莱德在这次厄运的打击下,慌了手脚,不像平时那么乐观了,这也难怪,他知道自己口袋里总共只剩了五十镑,眼前已拿不到任何钱,可是一百六十镑的借据五天就要到期。他痛心地感到,哪怕为了免得连累高思先生,向父亲乞求,父亲也一定分文不给,还会大骂高思先生,说这是他在纵容浪费和欺诈,是自食恶果。弗莱德真是一筹莫展,眼看出路只有一条,就是直接找高思先生,把不幸的真相和盘托出,还把五十镑随身带去,免得放在自己手里,再引起不测。他的父亲还在商行里,不知道出了意外,要是知道那匹野马给送进了他的马厩,肯定要大发雷霆。弗莱德觉得,这也是一件麻烦事,虽然小一些,但与其待在家里等待挨骂,不如鼓起勇气,解决那个较大的麻烦。他骑上了父亲的一匹小马,因为他决定,向高思先生说明真相后,便上斯通大院向玛丽坦白一切。事实上,要不是玛丽的存在,要不是他对她的爱,他的良心也许不会这么活跃,以致使他起先老是惦记着那笔债,继而又不能宽恕自己,照他平素的办法,把这件不愉快的事丢在脑后,却要尽他所能,立即采取简单老实的行动。哪怕比弗莱德·文西坚强十倍的人,他们之所以正直,一半也得力于他们最心爱的人的存在。有一位古人在他最亲密的伴侣去世以后说道:“我的一切行为已失去了舞台。”那些还保持着这个舞台的人是幸福的,它的观众要求他们提供最好的表演。毫无疑问,在那时,如果玛丽·高思对什么是人的性格中优美的品质,没有鲜明的观念,那么弗莱德的情况就会大不相同。

    高思先生不在事务所,弗莱德只得骑了马,上他家里,那是在城外不远的地方,屋前有一个果园,房子很不整齐,式样也老了,一半是木材建筑,在城市发展以前,它只是一所农舍,但现在周围已遍布城市居民的私人花园了。如果我们的房子有它们独特的面貌,像我们的朋友一样,我们一定更喜欢它们。高思家应该说是个大家庭,因为玛丽有四个兄弟和一个妹妹,他们全都非常喜欢他们的老房子,尽管最好的家具早已变卖完了。弗莱德也喜欢它,连它的顶楼,他也十分熟悉,知道在那里经常可以闻到苹果和榅桲的香味。直到今天,他每次来到屋前,都会勾起美好的希望。但现在,他的心七上八下,很不自在,他意识到,他也许不得不当着高思太太的面供认一切,她比她的丈夫更叫他害怕。那倒不是因为她像玛丽一样说话尖刻,动不动挖苦别人。至少如今高思太太年纪不轻了,讲话不会再那么不留情面,正如她自己所说,从她年轻的时候起,生活的重担就压在她肩上,使她懂得克制自己了。她有一种罕见的理性,善于识别什么是不可改变的,因而毫无怨言地服从了事。她敬重丈夫的品德,对他不计较自身利益的作风也已习惯,不论后果如何,都能愉快地接受。她养成了豁达的胸怀,从不想在贵重的茶具或孩子的花边上争奇斗胜,也从不在邻舍家的大婶大嫂面前发牢骚,埋怨高思先生太不精明,要是他像别人一样早已发财等等。因而那些大婶大嫂认为,她不是自高自大就是不合潮流,有时跟她们的丈夫谈到她,便称她为“你们那个了不起的高思太太”。不过她对她们也不是毫无指责的,在米德尔马契,她比大部分主妇受过更正规的教育,因此————哪里有毫无过错的妇女呢?————对这些姊姊妹妹难免过分严格,在她看来,女人是天生只配服从男人的。另一方面,对于男子的缺点,她却宽大无边,别人提到它们,她就说,那是很自然的。此外,还必须承认,高思太太过分强调反抗她所谓的愚昧的必要性;她当过家庭教师,后来成了主妇,这条生活道路在她的意识中获得了强烈反映。她不能忘记,她的文法知识和语音在全城是第一流的,可是她戴的是简陋的帽子,得自己烧饭洗菜,缝补一家人的袜子。她有时还不得不采取逍遥学派的方式教授学生,让他们拿了书或石板,跟着她在厨房里打转。她觉得,应该让他们看看,她能够一边搓洗衣服,一边纠正他们的错误,“不必看书”。一个妇女尽管把衣袖挽到了胳膊弯上面,却懂得什么叫虚拟法,热带在哪里,总之,她受过教育,拥有一切深奥的学问,她不是无用的花瓶,有权得到别人的尊重。每逢她谈到这些发人深省的话,眉头便不由得皱了起来,不过这并没有减少她脸上的慈祥神色,她的话也总是滔滔不绝,那一口女低音显得热情洋溢,悦耳动听。当然,这位模范主妇高思太太,也有她可笑的一面,但是她的古怪无损于她的美好性格,正如皮囊的气味无损于美酒的清香一样。

    她对弗莱德·文西有一种母性的感情,对他的过失始终采取宽容态度,不过,如果玛丽与他私订终身,她也许不会原谅她,她对妇女的苛刻要求也适用于她的女儿。但是她对弗莱德的破格优待,现在使他更不好受,这一次在她眼里,他的身价一定会一落千丈。而且他来得不是时候,比他预料的更坏,因为凯莱布·高思为了检查附近的一项修缮工程,很早就出门了。高思太太在某些时间是一定在厨房里的,这天早上,她正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同时从事几件工作:在屋子一头一只擦得干干净净的松木桌上做馅饼,从打开的门里监督萨利在炉子和揉面盆上干活,给她最小的男孩和女孩上课————他们站在桌子对面,桌上放着书和石板。厨房另一头有一只木桶和一个晒衣架,这说明这位母亲还在利用间隙时间,断断续续洗些零星衣服。

    高思太太把衣袖挽得高高的,正在熟练地做面食,有时用擀面杖擀一下,有时在做好的饼上捏一些花纹,一边还一丝不苟地教文法,解释动词和代词必须跟“集体名词或表示多数的名词”保持一致,这样的场面是非常有趣的。她同玛丽差不多,属于那种鬈发方脸一类的妇女,只是更漂亮一些,相貌也细一些,皮肤显得苍白,身材是中年妇女结实的体型,目光炯炯发亮,坚定有力。她的帽子周围有一圈雪白的褶边,这使我们想起那些惹人喜爱的法国妇女,我们常常看到她们挽着篮子,在菜场上转悠。看了这位母亲,我们会希望,女儿将来也像她一样,这一幅美好的前景是抵得上一份嫁妆的;但是另一方面,母亲也会像不祥的预兆,时常出现在女儿背后:“瞧,我现在怎样,她不久也会怎样。”

    “现在让我们来复习一遍,”高思太太说,在一只苹果松饼上拧了一个花纹,这引起了贝恩的兴趣,分散了他对课本的注意力,那是一个活泼的小男孩,眉毛浓浓的,“‘必须考虑单词所要表示的意思是单数还是复数’……贝恩,你告诉我,这是什么意思?”

    (高思太太像许多著名的教育家一样,有她自己走惯的老路,哪怕整个社会都沉入海底,她也要把林德利·默里的书高高举起,不让它落进水中。)

    “嗯……这意思是……是你必须想到,你的意思是什么,”贝恩答道,声音气呼呼的,“我讨厌文法。它有什么用?”

    “它可以教你准确地讲话和写作,使别人不致误会你的意思。”高思太太作了严格精密的解释,“你愿意像老乔布那样讲话吗?”

    “愿意,”贝恩说,毫不让步,“那样更有趣。他说‘倪奇’,这跟我们说‘你去’一样可以听懂。”

    “但是他把‘一只羊在园子里’,说成了‘一只船在园子里’ [5] ,”莱蒂说,露出了骄傲的神色,“你听了,还以为他在讲一只船从海里来到了陆地上呢。”

    “除非你是傻瓜,才会这么想,”贝恩说,“一只船怎么会从海里跑到陆地上来呢?”

    “这些还只是语音问题,是文法中最次要的部分,”高思太太说,“贝恩,苹果皮是喂猪的,如果你要吃它,我只得把你的苹果馅饼喂它们了。乔布要讲的只是一些最寻常的事物。如果你像他一样不懂文法,遇到复杂一些的事,你怎么讲得清或写得清呢?你会用错了字,或者把字放错了位置,结果人家非但不理解你的意思,而且觉得你很讨厌,不再理睬你。到那时你怎么办?”

    “我不在乎,我还不爱理睬他们呢。”贝恩说,觉得这结果还不错,比念文法舒服得多。

    “我看你变得又懒又蠢了,贝恩。”高思太太说,对她儿子的这些反面议论早听惯了。做完馅饼以后,她向晒衣架走去,一边说:“到这儿来,把我星期三讲的辛辛纳特 [6] 的故事复述一遍。”

    “这我知道!他是一个农民。”贝恩说。

    “听着,贝恩,让我 来讲,他是罗马人。”莱蒂说,用胳膊弯搡了他一下。

    “你这傻丫头,他是罗马的农民,他在耕地。”

    “对,但那以前,你得先讲,人民需要他。”莱蒂说。

    “得啦,应该先讲他是怎样一个人,”贝恩坚持道,“他是一个聪明人,像爸爸一样,因此人民才需要他,向他请教。他还是一个勇敢的人,能够打仗。我爸爸也这样,妈妈,是吗?”

    “听着,贝恩,让我把故事讲下去,像妈妈讲的那样,”莱蒂说,一边皱眉头,“妈妈,叫贝恩别打岔。”

    “莱蒂,我真替你害臊,”她的母亲说,一边从桶里取出帽子来拧干,“你的弟弟已开始讲了,你应该等着,听他讲得对不对。你现在多么不讲道理,又是推他,又是皱眉头,好像你想靠胳膊弯压倒别人似的!我相信,辛辛纳特要是看到他的女儿这副样子,一定很生气。”(高思太太以极其庄严的神态,宣布了这个可怕的判决,莱蒂觉得她有话不能说,还处处受到歧视,连罗马人对她也这样,生活实在太痛苦了。)“讲下去,贝恩。”

    “那样……噢……那样……对了,发生了一场大战,那些人都是窝囊废,于是……我不记得你是怎么讲的了,总之,他们要找一个人当领袖和国王,管理一切……”

    “听着,独裁官。”莱蒂说,露出生气的神色,但愿她的母亲能够悔悟。

    “得啦,独裁官!”贝恩说,口气有些轻蔑,“但那不是一个很好的名称,他不让他们把它写在书上。”

    “好啦,好啦,贝恩,你并不像那么无知,”高思太太说,尽量保持庄严的脸色,“听,有人在打门!莱蒂,快去开门。”

    打门的是弗莱德。莱蒂告诉他,爸爸还没回家,但妈妈在厨房里,弗莱德已无法退出,只得硬着头皮进了屋子,他不能违背平日的习惯,每逢高思太太在厨房里,他就得先上那儿向她请安。他一言不发,用胳膊搂着莱蒂的脖子,跟她一起走进厨房,只是不像平时那么有说有笑,也没抱她。

    高思太太看到弗莱德这个时候跑来,有些吃惊,但她是不会把吃惊的情绪表现在脸上的,只是一边继续安静地干活,一边说:

    “弗莱德,你这么早就来啦?你的神色多么苍白。出什么事没有?”

    “我有事找高思先生,”弗莱德说,不打算多谈,但想了一想又道,“也来看看你。”因为他相信,关于借据的事,高思太太一定知道,即使他不跟她单独讲,反正也得当着她的面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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