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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米德尔马契最新章节!

和关切,这通常被认为是热情的表现,多萝西娅要求自己随着他的思想的这种自然趋向行走,丝毫没有意思要把他从这条路上拉开。但是她不再像从前那么乐观,那么充满信心了,她逐渐失去了希望,不再相信跟着他走,会找到任何宽广的道路。可怜的卡苏朋先生,他自己也在狭小的斗室和曲折的楼梯之间徘徊,找不到出路呢。关于卡比里神 [50] 的模糊认识,使他不安,他还发现,另一些神话学家有些类比考虑不够周密,在这中间他自然很容易迷失方向,忘记了当初促使他从事这种研究的任何目的。他点着蜡烛,却没有想到要打开窗户,他在稿纸上指责别人对太阳神的错误观念,但自己却对太阳本身失去了兴趣。

    这些特点在卡苏朋先生身上,已经像骨骼一样定型,不可改变,但要是多萝西娅可以自由吐露她那女孩子的和妇人的感情,要是他能够握着她的手,津津有味、温柔体贴地听她谈她生活中那些琐屑小事,表示他的同感,而且也照此办理,跟她娓娓谈心,使彼此了解过去的生活,互相同情,或者要是她能够靠那些孩子气的爱抚,那种任何温柔女子都有的癖好————它们最初表现在对着秃顶洋娃娃的硬脑瓜如醉如痴地亲吻上,因为她们用自己无穷的爱给那块木头注入了快活的灵魂————满足自己的感情,那么,他那些特点,她一时也许还觉察不到。要知道,多萝西娅是有亲吻的癖好的。尽管她渴望了解与她相隔遥远的事,渴望爱天下所有的人,可是她对身边的一切也不能漠不关心,她有足够的热情来亲吻卡苏朋先生的衣袖,抚摩他的鞋带,只要他露出一点接受她的爱抚的意愿,而不是摆出一副道貌岸然的神态,声称她是最温柔多情、真正具有女性气质的人,同时彬彬有礼地请她坐下,表示在他眼里,她那些表现是粗俗的,不足取的。早上,他恰如其分地完成了教士的梳洗打扮后,也预备接受生活中的爱抚,但只限于当时那种端端正正的硬领饰,以及那颗时刻挂在尚未出版的著作上的心所允许的范围。

    在这种不如人意的情况下,多萝西娅的想法和决心像冰遇到了暖流,融化了,消失了,变成了另一种形态。她感到委屈,发现自己只是做了感情的牺牲品,她也只能这样理解一切,她的全部力量变成了一阵阵的烦恼、挣扎和失望,她觉得没有出路,只能更进一步放弃一切,把难以忍受的生活条件当作一种义务接受下来。可怜的多萝西娅!她无疑烦恼重重,但主要只是自怨自艾,直到今天早上,她才第一次使卡苏朋先生也感到了烦恼。

    在他们喝咖啡的时候,她本来是决心要排除她所说的自私观念的,因此她露出愉快的脸色,注意听她丈夫的话:“亲爱的多萝西娅,我们现在必须考虑还有什么没有做,做离开前的准备了。我本想早一些回国,在洛伊克过圣诞节的,但我在这里收集材料的工作超过了预计的时间。不过我相信,这段时间对你说来不是毫无收获的。在欧洲各个游览中心,罗马一向也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地方,在某些方面,它还能给人以启发。我记得很清楚,我对它的第一次访问,在我看来一直是我一生中一件划时期的事件。那是在拿破仑失败之后,那时欧洲大陆才重新向旅游者开放。确实,我认为它是为数不多的城市中的一个,有一句极端夸张的话这么说:‘到过罗马,死而无怨’。但是就你而言,我得把它略加修改,变成‘作为新娘到过罗马,就会作为幸福的妻子度过一生’。”

    卡苏朋先生是怀着最真诚的意愿,发表这一席小小的演说的,他偶然眨一下眼睛,点点头,最后还笑了笑。他并不觉得结婚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但他要求自己做一个无可訾议的丈夫,使年轻可爱的妻子得到应该得到的幸福。

    “我希望,你对我们这次旅行感到完全满意,我这是就你的研究工作所取得的成果说的。”多萝西娅说,竭力使自己的心情适应丈夫最关切的事。

    “是的,我很满意,”卡苏朋先生说,他那种异样的音调使他的话有些像反话,“我的研究比我预料的更为复杂,各种需要注释阐明的问题愈来愈多,虽然它们跟我并无直接关系,但也不能避而不谈。尽管有抄写员的协助,这工作还是相当繁重,幸好有了你,使我可以在业余时间不致陷入孤独生活的罗网,老是为此苦闷惆怅。”

    “我很高兴,我的存在能使你的生活得到一些调剂,”多萝西娅说,但是有几个晚上的情景,她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曾想,卡苏朋先生的心在白天已陷得太深,再也不会浮到面上来了,因此她的回答可能包含着一些情绪,“我希望我们回到洛伊克以后,我能对你更加有用,也可以分享一点你的乐趣。”

    “这是毫无疑义的,亲爱的,”卡苏朋先生说,略微点了点头,“我在这里记下的笔记需要整理,你如果愿意,可以在我的指导下作些摘录。”

    “你的全部笔记,我都愿意帮你整理,”多萝西娅说,一提起这事,她的心就开始光火了,这使她现在讲的话不能不带一些锋芒,“你那一摞摞笔记本,你老说要整理,为什么现在还不动手?难道还不能决定,哪些材料是有用的?你怎么还不开始写那本书,让你的渊博知识得到公认,发挥作用?我可以替你作记录,也可以根据你的要求抄抄写写,作些摘要,因为我也只有这些能耐。”多萝西娅说到最后,不知为什么,以那种无法理喻的女性方式,发出了轻轻的啜泣,眼眸中噙满了泪水。

    感情的过多流露,本来只会使卡苏朋先生手足无措,不知如何应付,但是现在,由于其他原因,多萝西娅那些情不自禁的话却伤了他的自尊心,使他非常生气。原来,她对他心头的烦恼一无所知,他对她也是这样。隐藏在她丈夫胸中的那些值得我们怜悯的矛盾,她是想象不到的。她也从未耐心地静听他心脏的跳跃,只是觉得自己的心跳得非常厉害。在卡苏朋先生耳中,多萝西娅那些话无异把他隐藏在内心的模糊意识,变成了明确无误的语言,要是她不讲,他本来可以说,这只是他的想象,是他自己神经过敏引起的幻觉,事实上,每逢他发现别人确实在暗示这点时,他也总是听不入耳,认为这只是残酷而不公正的指责。哪怕不光彩的自我忏悔,要是别人完全信以为真,我们也难免愤愤不平,那么,如果我们心中那些含混的低语,那些连我们自己也不愿承认,要把它们说成是病态的表现,竭力加以抵制,仿佛全属子虚乌有的东西,忽然由我们身边的一位旁观者,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讲了出来,这结果会如何,就可想而知了!何况现在这位站在一旁的残酷的谴责者是以妻子的面目出现的————不,还是一个年轻的新娘,她非但对他的手不停挥,以及堆积如山的稿子视若无睹,没有像体贴入微的金丝雀那样对他肃然起敬,表示心悦诚服,反而像一个暗探那样,怀着恶意在窥测他的动静。正是在罗盘的这一点上,卡苏朋先生是和多萝西娅同样敏感,也同样会超过事实想入非非的。以前他赞扬过她,说她有判断力,懂得尊敬应该尊敬的一切;现在他却突然怀着惶恐的心情预见到,这种能力可以变成自以为是,这种尊敬也可以变成令人愤慨的指责————这种指责只知向往许多美好的成果,对取得这些成果所花的辛勤劳动却视而不见,一无所知。

    自从他们认识以来,多萝西娅第一次看到,卡苏朋先生的脸上突然掠过了一丝悻悻不平的愠色。

    “亲爱的,”他说,由于礼貌,没有让愤怒发泄出来,“你可以相信,我知道在我的工作的不同阶段,应该做些什么,这不是一位无知的旁观者可以凭肤浅的猜测得知的。在我看来,用虚无缥缈、毫无根据的议论哗众取宠,赢得一时的效果,这很容易;但是谨慎严格的探索者应该经得起急功好利的饶舌者的嘲笑,那些人企求的只是一些渺小可怜的成就,事实上他们也别无所能。我希望所有这样的人都懂得,在评论时怎样区别两类不同的事物:一类是他们完全不理解的,也不可能理解的,另一类则只要靠他们浮光掠影、一知半解的印象,就可以信口雌黄。”

    这一篇话讲得振振有词,激昂慷慨,跟卡苏朋先生平时的谈吐大不一样。确实,这不是一时的急就章,而是经过内心的酝酿才形成的,现在只是像果实遇到炎热的天气突然裂开,一颗颗种子便滚滚而下了。多萝西娅不仅是他的妻子,也成了这位怀才不遇或者牢骚满腹的作者周围那个浅薄的世界的化身。

    现在轮到多萝西娅发怒了。她放弃了一切,仅仅要求参与丈夫的主要活动,分享他的一点乐趣,难道这不应该吗?

    “我的议论是很浅薄的,我能做到的也仅此而已,”她回答,一下子变得怒气冲冲,这是用不到排练的,“你给我看那一摞摞笔记本,你也常常讲到它们,你还常常说,它们需要整理。但我从没听你谈到,你什么时候动手写那本预备发表的著作。这些是非常简单的事实,我的议论没有越出这个范围。我只是要求帮助你,为你多出些力而已。”

    多萝西娅站起来,离开了餐桌,卡苏朋先生没有回答什么,只是拿起手边的一封信,好像预备重读一遍似的。他们对彼此的态度都有些吃惊,想不到竟会剑拔弩张,怒目相向。如果他们是在家中,是在洛伊克的左邻右舍中过千篇一律的日常生活,这样的冲突也许还情有可原,但现在是在蜜月旅行中,这种旅行的目的显然是要使两个人与世隔绝,因为他们彼此就是整个世界,这样,不论怎么说,任何意见不合都是十分荒谬、愚不可及的。大幅度改变了自己的地理位置,从精神上使自己处在与外界隔绝的状态,可是却为一些小事争争吵吵,找不到共同的语言,给对方端一杯水也低头不语,这哪怕对最冷漠的心来说,恐怕也不能认为是满意的效果吧。就涉世未深、天性敏感的多萝西娅而言,这无异是一场天翻地覆的灾难,改变了她周围的一切;就卡苏朋先生而言,这是一种新的痛苦,他以前既没经历过蜜月旅行,也从未与一个女子有过如此密切的关系,而这种关系他必须无条件服从,这也是他从未想到的,因为他发现,这位年轻美貌的新娘不仅使他负有义务,必须处处为她着想(这是他已经在尽量做的),而且在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她却可能与他发生龃龉,弄得他不得安宁。难道他非但没有找到温柔乡,使他可以躲避生活中一切冷酷、阴险、讨厌的骚扰,反而让它们更具体地呈现到了他的面前?

    这时他们谁都没法开口。改变原来的安排,拒绝出门,那无异表示还在继续发怒,这是多萝西娅的良心所不允许的,它发现她已在开始后悔,觉得自己错了。不论她的愤怒多么有理,她的根本目的不是分清是非,是给予温情。因此在马车来到门口的时候,她仍随同卡苏朋先生前往梵蒂冈,跟他一起穿过排列成行的石碑;到了图书馆门口,两人才分手。然后她独自在博物馆茫无目标地闲走,对周围的一切毫无兴趣。她没有心思回过头去告诉他,她要坐车前往别处。瑙曼第一次看到她,就是在卡苏朋先生离开的时候。然后他与她同时走进了狭长的雕塑陈列室。但是他必须在这里等候拉迪斯拉夫,因为他们赌了一瓶香槟,要解决那儿一个带有中世纪色彩的人像的谜。在仔细研究那个人像之后,他们一边走一边争论,争论结束后,两人分手了,拉迪斯拉夫仍在那儿闲逛,瑙曼来到了塑像厅,又在那儿见到了多萝西娅,她站在一边沉思默想,那副出神的姿态引起了他的注意。她实际并不在看地板上那一条阳光,也没有看那些塑像,她在心中看到的只是她未来的岁月————她自己的家,英国的原野和榆树,两边密布树篱的大路。她觉得,那条本来可以充满欢乐和忠诚的道路已经不如以前那么明朗了。但是在多萝西娅心中,有一条永不停息的潜流,她的一切思想和感情迟早都会汇集到那儿,而它在不断向前,把她的全部意识引向最完满的真理,最公正无私的善。很清楚,愤怒和失望不是她所有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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