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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当布克特侦探长还没有像上一章所描写的那样去逮捕凶手,而只是为了迎接紧张的工作正在睡觉的时候,有辆双人马车从林肯郡驶出,在冬天的晚上,沿着冰冻的道路向伦敦驰去。

    铁路不久就要穿过这个平原,而火车也会像流星一般带着耀眼的光芒,轰隆隆地驰过这片夜色笼罩的旷野,使月光为之减色;尽管不难预见,但现在这些地方还看不到这样的景物。准备工作已经开始,譬如测定地基,打下标桩。桥梁也开始架设,但桥桩尚未连接,隔着道路和河流,现出一副相对凄然的样子,就像砖和灰泥因为中间有层障碍而不能凝结在一起似的;堤岸的碎片到处都是,堆得像一个个悬崖峭壁,无数破旧的马车和手推车在上面穿梭往来;山顶上出现了高高的三角架,据说正准备开凿隧道;总之,这里的一切都似乎混乱得不可收拾。但那辆驿站马车在黑夜里仍然沿着冰冻的道路向前驰去,根本不管这里修什么铁路。

    马车里坐着切斯尼山庄的老管家朗斯威尔太太;而坐在她身边的,则是披着灰斗篷、拿着雨伞的贝格纳特太太。老伴儿本来想坐在前面的横木上,因为那个地方通风,虽然简陋一些,但还像她平时旅行爱坐的赶车的座位,可是朗斯威尔太太为了她的舒适着想,决不让她坐在那里。这个老太太对老伴儿表示不胜感谢。她端端正正地坐着,握着老伴儿的手,不管它多么粗糙,常常把它搁到自己唇边吻一吻。“你是一个做妈妈的人,亲爱的,”她说了好多次,“所以你就找到我那乔治的妈妈。”

    “啊,乔治跟我一向是很坦白的,太太,”贝格纳特太太答道,“他在我家里曾经跟我的伍尔维奇说,等他长大就会想到,在他所能回忆的事情当中,最值得安慰的,就是他从来没有给他妈妈脸上增加一条伤心的皱纹或是头上增加一根白发;当他这样说的时候,我看他那种神色就可以断定,又有什么事使他想起他妈妈来了。过去,我常听他说,他很对不起她。”

    “没有的事,亲爱的!”朗斯威尔太太答道,一边哭了起来。“愿上帝保佑他吧,他从来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那乔治总是那么喜欢我,爱我!他只是胆子大,有点不走正道,后来就当兵去了。我知道他最初是想等到升了级,当上军官,才让我们了解他的情况;可是后来他没有升级,觉得自己不配同我们来往;也不愿丢我们的脸。我那乔治心肠很硬,从小就是那样!”

    老管家浑身颤抖,双手又像以前那样舞动起来,因为她这时想起乔治当初是个多么欢乐、善良、聪明而又有前途的好孩子;在切斯尼山庄时,他多么逗人喜欢;后来他长大了,成了一个小伙子,又受到累斯特爵士的器重;就连狗也爱跟他亲近;甚至那些同他吵架的人,等他一走,也都原谅他。啊,可怜的孩子!跟他分别这么多年,现在还要到监狱里才见着他!老管家身上宽大的胸衣不停地起伏着,而她那穿着古色古香服装的挺直的身子,也由于沉重的哀伤而弯了下去。

    贝格纳特太太是个善良而热心的人,这种性格使她本能地感到现在最好让老管家哭一会儿——她自己也是个做妈妈的人,不禁也用手背擦擦眼睛——稍停以后,她又高高兴兴地笑着说:

    “所以,当我出去叫乔治进来喝茶的时候,他装着正在外边抽烟,我对他说:‘哎呀!乔治!今天下午你怎么不高兴啦?我见过各式各样的人,而且不论国内国外,不论在你得意或失意的时候,我也常常见到你,可是从来没有见过你这种又伤心又懊悔的样子。’‘是呀,贝格纳特太太,’乔治说,‘正因为我今天下午又伤心又懊悔,所以你才能看到我这副样子。’‘你究竟做了什么事啦,老弟?’‘唉,贝格纳特太太,’乔治摇了摇头说,‘我做的事情,已经有好多年了,现在最好不要打算挽回了。如果我能上天堂,那绝不是因为我孝顺我那守寡的母亲;我现在也不多说了。’我告诉你,太太,当乔治对我说‘现在最好不要打算挽回’那句话时,我就想起了我平时的那些想法,于是我就追问乔治那天下午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感触。接着,乔治告诉我,他在律师事务所偶然看见一位高尚的老太太,使他仿佛见到自己的妈妈一样;他跟我滔滔不绝地谈那位老太太,谈得简直入了迷,把她许多年前的模样画给我看。等他画完,我就问,他看见的老太太究竟是谁?乔治告诉我,她是朗斯威尔太太,在林肯郡切斯尼山庄德洛克家当管家已经五十多年了。乔治以前常同我说他是林肯郡人,于是那天晚上,我跟我那个大木头说:‘大木头,我敢用四十五英镑打赌,那位老太太就是他妈妈!’”

    所有这些话,贝格纳特太太至少在过去四小时内已经说了二十遍。她用一种仿佛鸟儿歌唱的颤音说着,声音很高,惟恐老管家在车声辚辚之中听不见她的话。

    “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你,”朗斯威尔太太说,“谢谢你,愿上帝保佑你,好心的太太!”

    “哎呀!”贝格纳特太太很自然地叫了起来,“你不用谢我。你还是谢你自己吧,太太,因为你总是那么客气,老向人道谢!我再跟你说一遍,太太,等你证实了乔治是你儿子以后,最好设法让他看在你的分上接受各方面的帮助,进行辩护,洗清罪名,因为关于这件案子,他跟你我一样,是完全无辜的。他只靠真理和公道是不够的;他一定要有法律和律师的帮助。”老伴儿感叹地说,显然认为法律和律师已经同真理和公道一刀两断,永无关系了。

    “亲爱的,”朗斯威尔太太说,“他要什么帮助,我就给他什么帮助。我心甘情愿用我所有的积蓄去帮助他。累斯特爵士和我全家都会尽最大的努力去做。我——我还了解一些情况,亲爱的;我们母子分别这么多年,终于在监狱里重新见面。我会根据这种理由,亲自向人求情的。”

    老管家说话时一边露出一种忧虑不安、欲言又止的样子,一边又紧握着双手,这使贝格纳特太太非常注意,但她总以为这是老管家为儿子的处境担忧,因而就不奇怪了。可是,她还是不懂朗斯威尔太太为什么会像发疯似的不断自言自语:“夫人,夫人,夫人!”

    寒夜慢慢消逝,天刚破晓。那辆驿站马车在朝雾中颠簸奔驰,仿佛是一辆鬼车。一路上还有许多鬼影憧憧的景物:树木、篱笆等等都像鬼怪一样;可是这些幻景慢慢消失,在阳光下又恢复了本来面目。到了伦敦,乘客都下了车;老管家露出又是悲伤又是慌乱的样子,而贝格纳特太太则显得精神饱满,泰然自若——仿佛要她再到好望角、阿森松岛、香港或其他防地去,也无需另整行装,就可以这样子出发似的。

    但是,当她们动身到骑兵被监禁的那个监狱去的时候,老管家却竭力想装出一种镇静沉着的样子——她平时穿着那件淡紫色衣服也总是显出这种样子的。从外表上看,她好像是一件极其素净、精致而又美妙的古瓷;但她的心却跳得很快,而她的胸衣,也比这些年来想起她那误入歧途的儿子时,起伏得更厉害。

    她们走近牢房,发现门正开着,看守从里面出来。老伴儿赶快做个手势,叫他不要作声;他点了点头表示答应,让她们进去以后,便把门关上。

    乔治正在桌上写字,还以为牢房里就他一个人,所以没有抬头,而在那里聚精会神地写着。老管家望着他,双手又像刚才那样摸索着;即使贝格纳特太太了解到所有情况,看见母子相会,而仍然怀疑他们的关系的话,那么,这双手的动作就足以把她的怀疑打消。

    贝格纳特太太从征程返回

    老管家站在那里一声不响,一动不动,而且也没有让衣裙发出一点沙沙的声音,所以未被发觉。她望着乔治聚精会神地写着,但她那双颤抖的手却表达了她的感情,仿佛说出了千言万语。贝格纳特太太了解,这双手表达的情感是感激、欢乐、忧伤和希望;它们表明,从他还是个小伙子,一直长到现在这么高大,她对他的爱始终没有减少,而且也不要他报答;她还有一个更有出息的儿子,但她对那个儿子却不像对这个儿子爱得这么深,感到这么自豪。贝格纳特太太看着这双不停地颤抖的手,深受感动,不禁热泪盈眶,晶莹的泪水顺着那张晒成棕色的脸颊流下来。

    “乔治·朗斯威尔!亲爱的孩子,转过身来看看我!”

    骑兵吃了一惊,霍地站起来,搂住他妈妈的脖子,接着又跪了下来。不知道是因为觉得自己忏悔得太晚了呢,还是因为突然想起了什么,他像小孩祈祷时那样双手握在一起,举到她胸前,低头哭了起来。

    “乔治,我最亲爱的孩子啊!你一向是我最心疼的儿子,今天我还是那么疼你,可是,这么多年的苦日子,你在什么地方过的呢?你已经长大成人,长得这么漂亮,这么结实。我知道,只要上帝保佑你还活着,你一定会长成这种样子的!”

    最初,她的问话和他的回答都很凌乱。在这一整段时间里,老伴儿转过身,把一只胳臂靠在白粉墙上,支住她的额头,用那件灰斗篷擦着眼泪,露出了平时最高兴的样子。

    “妈,”骑兵等彼此安静下来以后说,“请您原谅我,我需要您的宽恕。”

    原谅他!她当然原谅,而且也从来没有怪过他。她告诉他这么多年来,她在遗嘱里一直写明乔治是她最心爱的儿子。她从来不相信他有什么缺点。如果她等不到今天这个幸福的团聚而死去的话——她现在年纪已经很大,活不久了——那么,在她临终,心里还明白的时候,她一定会替她心爱的乔治祝福。

    “妈,我一直对您很不孝顺,可是我已经得到了惩罚;最近几年,我心里也隐隐约约有了一个想法。妈,我当年离家的时候不大在乎,也不怎么害怕;离家以后,就冒冒失失参了军,装着我对别人毫不关心,而别人对我也不闻不问。”

    骑兵擦干了眼泪,收好手绢;但是,他说话的态度和表情却和平时显然不同;他的声调很低,有时还因为忍住哭泣而把话打断一下。

    “所以后来,妈,您知道得很清楚,我写了封信回家,说我改了姓参军,接着就出国了。在国外,我也曾想过,等我明年情况改善一些就写信回家;第二年过去了,我又想也许再等一年,情况会好转一些,再写信也不晚;可是等第三年又白白过去,我就不大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了。这样,一年年地过去,转眼服役了十年,最后年纪也渐渐大了,于是我就怀疑还有什么必要写信?”

    “我决不怪你,孩子——可是,乔治,难道你没想让我宽宽心吗?你妈那么疼你,而且年纪也那么大了,难道你就一点不让她知道你的消息吗?”

    这句话几乎又使骑兵伤心起来;但他使劲大声咳了一下,终于忍住了。

    “愿上帝宽恕我吧,妈,因为我当时觉得,您就是听到我的消息,也不见得感到多大安慰。您在切斯尼山庄过得挺好,受到人家的敬重。至于哥哥,根据我偶尔从北部的报纸看到的消息,他也发了财,并且出了名。可是我呢,还是一个到处漂泊的流浪汉,不像他那样闯出了一番事业,而是断送了自己的前程——抛弃了原有的一切有利条件,荒废了早先学到的那点本领,而这些年来所学到的东西却又使我无法做好我想做的许多事情。我有什么必要让人知道我的情况呢?这么多年都过去了,现在即便知道,又有什么好处呢?妈,您已经熬过了最痛苦的时期。在我长大以后,我知道您曾为我伤心、流泪、祈祷;可是您的痛苦已经过去,或者说已经冲淡了,您想起我,也不那么痛苦了。”

    老管家伤心地摇了摇头;抓住他的一只大手,亲切地将它搁在自己肩上。

    “不,妈,我不是说您真的就是这样;这不过是我猜测罢了。我刚才说,让您知道我的情况又有什么好处呢?哦,亲爱的妈,这样也许对我有些好处——这种想法是很自私的。您一定会找到我,花钱让我退伍,把我带到切斯尼山庄去住,让我同哥哥一家人团聚,而你们大家一定非常希望帮我一点忙,让我做个正派人。可是,连我对自己都感到没有把握的时候,那么你们又怎么能感到对我有把握呢?我是个游手好闲的骑兵,除非有人管教,不然自己也会丢脸出丑,那么,你们怎能不把我看作是你们的累赘,觉得丢了你们的脸呢?我从小就从家里逃出来,到处流浪,使妈妈一直为我担忧,为我伤心——像我这样的人,怎么有脸去见我哥哥的孩子,妄想去做他们的榜样呢?‘不行,乔治,’当我想起这些事情的时候,妈,我就对自己这样说,‘你既然造了孽,那就自作自受吧。’”

    朗斯威尔太太挺直了她那姿态端庄的身子,带着十分得意的神气向贝格纳特太太摇了摇头,仿佛说:“你看我猜对了吧!”贝格纳特太太使劲用伞在乔治后背上捅了一下,表示她心里很宽慰,而对他们的谈话也很感兴趣;后来,她每隔一会儿就捅一下,表示她高兴极了,而且每次捅完以后,总是回到白粉墙边,用灰斗篷擦擦眼泪。

    “由于这种原因,妈,我就觉得最好还是自作自受,让自己毁掉算了。尽管我到切斯尼山庄偷偷看过您几次而没让您知道,可是如果没有我这位老同事的太太那么劝我(我真说不过她),我早就完了。但是,我很感谢她。贝格纳特太太,我向您表示衷心的感谢。”

    贝格纳特太太又捅了他两下。

    这时老管家用她所能想到的各种爱称来称呼她这个久别重逢的好儿子,把他说成是她的欢乐和骄傲、她最心爱的人、她晚年的安慰等等,同时告诉他说,他一定要听从那种只有用金钱和权势才能得到的最宝贵的意见;一定要把他的案子委托给最有名的律师去办;他在眼前这种极其困难的处境中,一切行动必须听人劝告;而且不管他有多么充足的理由,也决不能任性,一定要在释放之前处处想到他那可怜的老母亲如何为他担忧和伤心,否则,他就会使她心碎。

    “妈,您要我答应的事情不算什么,”骑兵答道,一边吻她一下,把她的话给打断了;“只要您说我该怎么办,我一定去做;尽管现在已经晚了,我也愿意从头做起。贝格纳特太太,我想你一定会照顾我妈妈吧?”

    贝格纳特太太用伞狠狠捅了他一下。

    “如果您介绍我妈同贾迪斯先生和萨默森小姐认识,她会发现他们的想法同她是一样的,而且他们也会向她提供最宝贵的意见和帮助。”

    “还有,乔治,”老管家说,“我们必须赶快把你哥哥找来。据说他在切斯尼山庄外边谋生,说实在的,我可不大了解这事,他是个很懂世故、很有见识的人,那么,如果把他找来,他一定能给我们帮个很大的忙。”

    “妈,”骑兵答道,“我要您答应一件事,您不会觉得太过分吧?”

    “当然不会,亲爱的。”

    “那就请您答应我这个重大的要求吧——别让哥哥知道。”

    “知道什么,亲爱的?”

    “知道我的情况。妈,我真不愿让他知道;我下不了这个决心。事实证明,他的景况和我完全不同,在我当兵期间,他大大提高了自己的地位,因此,当我现在关在这种地方,又被控告犯了这样的罪,实在觉得没脸见他。而且,像他那样地位的人,一旦发现了这种情况,又怎么能高兴呢?这是不可能的。不,妈,不要让他知道我的情况;请您特别照顾我一下,无论如何,也要把我的事情瞒住哥哥。”

    “可是,总不能永远瞒住他呀,亲爱的乔治?”

    “是呀,妈,大概不会永远瞒着——尽管我将来也可能提出这种要求——可是现在,我却求您瞒着。如果真要让他知道,他的弟弟浪子回头了,那么,”骑兵带着疑惑的神气摇摇头说,“我希望亲自告诉他;并且根据他对我表示的态度再决定究竟同他接近或是疏远。”

    他对这个问题的态度显然是很坚决,而贝格纳特太太的神色也表明他会坚持到底,因此,他母亲对他的要求也就默许了。于是他高兴地表示感谢。

    “关于其他问题,亲爱的妈妈,我一定像您希望的那样,好好听您的话;我只是坚持这一点。因此,我现在也愿意请律师了。我在起草一份辩护书,”他向桌上的稿子看了一眼,“准备确切地说明我对死者所了解的情况以及我被卷入这件不幸的事情的经过。我把事实写得清清楚楚,有条有理,就像值勤士兵的记录那样;其中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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