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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一年一度的大日子又来到约瑟夫·贝格纳特先生的家里,他外号“大木头”,以前当过炮兵,现在是吹巴松管的乐师。这是一个欢乐喜庆的日子,庆祝家里一个人的生日。

    但今天却不是贝格纳特先生的生日。贝格纳特先生在经营乐器生意之余,纪念这一重大节日的办法只不过是:在早餐前另外给几个孩子一下响吻,在午饭后多抽一袋烟,而在快到黄昏的时候,想一想他那可怜的老母亲对他的生日究竟会产生什么感想——这个问题引起他无限的沉思,因为他母亲已经去世二十年了。有些人很少追念他们的父亲,似乎把思念双亲的感情,全部转移到母亲身上。贝格纳特先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也许是由于他对他的老伴儿的美德有很高的评价,所以他一向把美德这个名词当作是个阴性名词。

    今天也不是他那三个孩子当中任何一个的生日。他们的生日倒也是用某种形式来纪念的,但最多也不过是祝他们长命百岁,另外在饭后加个布丁而已。去年小伍尔维奇过生日的时候,贝格纳特先生看他长大了,而且在各方面都有长进,于是他好好想了想时间所带来的变化,用教义问答去考他一下。贝格纳特先生十分正确地提出了第一、二两个问题:“你叫什么名字?”“谁给你起的名字?”但是第三个问题却记不清了,便把它改为:“你喜欢那个名字吗?”贝格纳特先生郑重其事地提出这个问题,而它本身又有这么大的熏陶作用和教育意义,因而显得很像个正式的问题。但这只是那个生日的特点,一般的家庭喜庆是没有这种仪式的。

    今天是老伴儿的生日;这是贝格纳特先生一年中最大的节日和最值得庆祝的一天。这件喜事总是按照贝格纳特先生几年前所确定的某种仪式来庆祝。贝格纳特先生深信午饭有两只鸡就是极其奢侈的筵席,因此,当天一清早总是亲自去买两只;而且没有一次不上小贩的当,买回来的总是欧洲养鸡场里年岁最大的老母鸡。他用一块蓝白两色的干净棉纱围巾(这是必要的一种工具)把这两只老母鸡包好,得意洋洋地带回家去,在早饭时装着很随便的样子,请贝格纳特太太说说她午饭想点什么菜。而凑巧得很,贝格纳特太太从来不会点错,总是回答说要吃鸡,于是贝格纳特先生立刻把他那包东西从隐藏的地方拿出来,引得一家人又惊讶又高兴。他还要求老伴儿整天什么事也不做,穿着最漂亮的衣服坐着,让他和孩子们来侍候她。由于他的烹饪技艺并不高明,老伴儿便把这当作是一种仪式,而不是享受;但她却尽量装着高高兴兴的样子。

    在今年生日的这一天,贝格纳特先生已经照例筹备就绪。他买来两只够得上做标本用的老母鸡,准备烘烤;这两只老母鸡,如果俗语说得不错,是绝不会让人家用一点糠就骗走的。刚才他把那包全家都意料不到的东西拿出来,使他们又惊讶又高兴;他现在亲自主持烤鸡;贝格纳特太太则穿着节日的服装,作为一位贵宾坐在那里,她那双健康的棕色的手觉得怪痒痒的,恨不得去纠正她所看到的那些错误的动作。

    魁北克和马耳他在铺桌布,伍尔维奇则跟着他父亲干适合他的事情,也就是不断地翻着烤鸡。当这几个小厨师做错了事的时候,贝格纳特太太常常对他们眨眨眼,摇摇头或做个苦脸。

    “一点半钟,”贝格纳特先生说,“到时准会烤好。”

    贝格纳特太太痛苦地看着一只鸡在火上停住不动,开始烤糊了。

    “给你做的这顿饭,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就是请王后吃也过得去的。”

    贝格纳特太太笑嘻嘻地露出一口白牙,但是她的儿子却看出她心神不宁;由于天性的关系,他不得不用眼色问她究竟出了什么差错?——就在这个时候,他瞪着眼睛站在那里,比刚才更不注意那两只鸡了,而且看样子也不大可能清醒过来。幸亏他的大妹妹看出贝格纳特太太心里激动的原因,用手捅了他一下,叫他小心点,他这才猛省过来。刚才在炉火上停着不动的鸡又翻动起来,贝格纳特太太闭上了眼睛,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了地。

    “乔治会来看我们的,”贝格纳特先生说。“四点半钟一定会来。有多少年了,老伴儿?我说,乔治来看我们——今天下午准来——前后有多少年了?”

    “啊,大木头,大木头,我想有好多年了,多到一个年轻女人变成了老太婆。大概是这么多年吧,决不会少的。”贝格纳特太太一边笑着回答,一边摇了摇头。

    “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别这么想。如果你不是更年轻的话,那至少也像过去那么年轻。其实,你很年轻。这谁都知道。”

    这时魁北克和马耳他拍手叫道,大块头叔叔一定会带点东西送给妈妈,于是她们俩开始猜究竟是什么东西。

    “你知道吗,大木头,”贝格纳特太太说,眼光向桌布上看了看,用右眼对马耳他丢个眼色,叫她拿盐,同时又对魁北克摇摇头,告诉她不要胡椒;“我想乔治又要到别的地方流浪了。”

    “乔治决不会逃跑,”贝格纳特先生答道,“也不会丢开他的老战友,不管他的死活。你别担心。”

    “不,大木头,不是那个意思。我没说他会那样,我想他决不会干出那种事情。不过,如果他能解决了经济困难的话,我相信他会离开这里的。”

    贝格纳特先生问这是什么原因。

    “嗯,”他太太想了一下答道,“我觉得乔治变得很不耐烦,而且坐立不安。我并不是说他不像从前那么爽直。他当然必须保持爽直的态度,否则就不像他的为人了;但是他很难过,似乎很生气。”

    “有个律师,”贝格纳特先生说,“把他折磨得惨极了。这个人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

    “你的话很有道理,”他太太表示同意;“不过,事情到了这个地步,那也没有办法,大木头。”

    他们的谈话到了这里不得不停住了,因为贝格纳特先生觉得必须聚精会神去准备午饭。那两只烤鸡真是开玩笑,硬是一点肉汁也没有,而浇上去的肉汁又毫无味道,再说,鸡皮竟是淡黄色的,因此,这顿午饭显得有点不妙。同样古怪的是,剥土豆皮时,叉子一碰,土豆就碎了,好像是遇到地震,中心隆起,向四面八方塌下去。此外,鸡腿也嫌太长,烤得皮开肉绽。贝格纳特先生尽力克服了这些缺点,最后把菜盛在盘里,大家在桌旁坐下;贝格纳特太太坐在他右手的贵宾席上。

    幸亏老伴儿每年只过一次生日,否则,如果每年大嚼两顿这样的老母鸡,恐怕要损害健康呢。凡是母鸡应有的一切细筋和韧带,在这两只鸡的身上都很奇怪地变成类似六弦琴的弦一样的东西。鸡膀仿佛在胸脯里生了根,如同古树的根深深插入泥土中一样。鸡腿结实极了,使人联想到它们一定是把自己漫长而艰苦的一生的大半光阴,消磨在徒步运动或竞走比赛这方面。但是,贝格纳特先生却看不到这些小小的缺点,希望贝格纳特太太把她面前的美味尽量多吃一些;由于他那个好老伴儿不论什么时候,不管什么原因,都决不会让他失望——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日子,结果使自己的肠胃大受损害。小伍尔维奇不是鸵鸟的后代(1),居然能把鸡爪啃干净,他那担心的母亲对这一点怎么也弄不明白。

    贝格纳特太太在饭后还得受一次考验,那就是,她得一本正经地坐着,看孩子们打扫房间和炉边,在后院把餐具洗净和擦亮。两个小姑娘干这些活儿非常高兴而且也很卖力气,学她们妈妈那样撩起裙子,穿着厚底的小木套鞋,像溜冰似的跑进跑出,这一切使人对她们的将来寄以莫大的希望,可是现在却令人有些担心。同样地,正因为她们高兴而又卖力气,于是七嘴八舌地乱嚷,碰得陶器乒乒乓乓,铁皮杯玎玎珰珰,扫帚飞快地舞动,而且泼得满地都是水,总之,一切都做得非常过火。这两个女孩是那样热情洋溢,贝格纳特太太看到这个过分动人的场面,几乎失去了应有的冷静态度。最后,各种清洁工作都胜利完成;魁北克和马耳他换了干净衣服,脸上带着笑容;桌上摆好了烟斗、烟丝和一点酒;而贝格纳特太太在这个愉快的日子,总算第一次安下心来。

    当贝格纳特先生在平时的座位上坐下来,时钟的指针已快到四点半了;等它恰恰指到四点半时,贝格纳特先生对大家说:“乔治来了!军人真守时间啊!”

    果真是乔治来了;他向贝格纳特太太热烈地祝贺(在这个隆重的日子,还吻了吻她),并向孩子们以及贝格纳特先生热烈地祝贺。“祝大家长命百岁!”乔治先生说。

    “可是,乔治,亲爱的!”贝格纳特太太叫了起来,很好奇地看着他,“你出了什么事吗?”

    “我出了什么事?”

    “哎呀!因为——你的脸色这样苍白,乔治,你的样子也很激动。你看他是不是这样,大木头?”

    “乔治,”贝格纳特先生说,“告诉老伴儿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我的脸色苍白,”骑兵说,用手在前额上摸了摸,“也没想到自己的样子很激动。我变成这个样子,实在是糟糕。其实这是因为那个在我那儿寄住的小孩昨天下午死了,我心里非常难过。”

    “可怜的孩子!”贝格纳特太太带着慈母的怜悯口吻说,“他死了?天啊!”

    “我根本不想提这件事,因为在你的生日就不该谈这些话,可是,你看,我还没坐下,你就逼我谈这件事情了。我本来很快就会高兴起来的,”骑兵说,故意使自己的口气变得愉快一些,“但没想到你那么快就问,贝格纳特太太。”

    “你说得对。”贝格纳特先生说,“老伴儿的话快得就跟火药爆炸一样。”

    “而且,她今天是主人,我们谈话都应该以她为主,”乔治先生大声地说。“你们看,我今天带来一个小小的别针。你们知道这不值钱,但是可以把它当个纪念品。它只有这个价值,贝格纳特太太。”

    乔治先生掏出他的礼物,孩子们看见了,都手舞足蹈地叫好,而贝格纳特先生则露出一副尊敬而又赞赏的样子。“老伴儿,”贝格纳特先生说,“你把我的意思告诉他。”

    “哎呀,这东西真是一件宝贝,乔治!”贝格纳特太太惊叫起来,“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么美的东西呢!”

    “说得对!”贝格纳特先生说。“我的意思就是这样。”

    “太好看了,乔治,”贝格纳特太太大声说道,把别针翻来覆去地看,又把胳臂伸直,从稍远的角度去欣赏,“我觉得自己不配戴这么好的东西。”

    “不对!”贝格纳特先生说,“这不是我的意思。”

    “不管怎么说,我真要好好谢谢你才行,亲爱的,”贝格纳特太太说,她那含着笑意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向他伸出手去,“尽管对你来说,乔治,我这个炮兵太太的脾气常常很不好,但我相信,我们的交情实际上是很深的。现在,乔治,为了讨点吉利,请你亲自把这个别针给我别上好吗?”

    孩子们围上来看他别别针,贝格纳特先生的眼光掠过小伍尔维奇的脑袋,也在望着,他那聚精会神的样子,像个木头人那么呆头呆脑,可是又像小孩子那么有趣,所以贝格纳特太太不禁愉快地笑道:“啊!大木头,大木头!你真是个大好人!”但是骑兵却没有把别针别住。他的手颤抖,神经紧张,别针掉了。“谁会相信这种事呢?”他说,一边用手接住掉下来的别针,朝周围的人望了望。“我心里很乱,连这么简单的事都做不好!”

    贝格纳特太太认为:这种情况最好是抽一袋烟;她自己很快就把别针别好,领着骑兵到他平常坐的那个舒适的地方,让他抽袋烟。“如果这还不能使你的心情平静下来,乔治,”她说,“那你就随时往这边看看你的礼物——一边抽烟,一边看看你送的礼物,你的心情一定能平静下来。”

    “其实,光是你一个人就能让我平静下来,”乔治答道:“我很了解这一点,贝格纳特太太。我一定好好告诉你,我怎么会碰到这么多不如意的事情。譬如说那个可怜的孩子。我眼看着他死去,又不能给他帮助,心里真是难过。”

    “你这说的是什么呀,乔治?你帮助过他,而且还让他到你家去住呢。”

    “我只帮过他那么一点点忙。我的意思是说,贝格纳特太太,他生前除了懂得哪是右边和哪是左边以外,就没有受过什么教育。再说,他已经病得很重,到了无可挽救的地步了。”

    “啊,真可怜!”贝格纳特太太说。

    “所以,”骑兵说,这时烟斗还没有点着,用他的大手理了理头发,“这就使人想起了格里德利。他的结局也很凄凉,但情况有所不同。人们想到他俩,总不免要想起同他俩有关的那个阴险的老混蛋。而想到那支竖立在角落里的生了锈的卡宾枪,那样子冷酷无情,对一切都无动于衷——我相信你也会觉得气愤的。”

    “我劝你,”贝格纳特太太答道,“把烟斗点着,还是抽袋烟来出出气吧。你这就会觉得痛快些、舒服些,而且对身体也有好处。”

    “你说得对,”骑兵说,“我这就把烟斗点着。”

    于是,他把烟斗点着:不过仍然带着很气愤的严肃样子,这使贝格纳特家的小孩都很受感动,甚至耽搁了贝格纳特先生举杯祝贺老伴儿健康的仪式;每逢这个喜庆日子,这个仪式总是由他亲自主持,发表一通堪称简洁典范的贺词。现在,两个小姑娘已经把贝格纳特先生一向叫作“混合料”的酒调好,而乔治的烟斗也发出了闪闪的红光,贝格纳特先生觉得应该举行晚上敬酒的仪式了。他对聚在他面前的人这样致词:

    “乔治、伍尔维奇、魁北克、马耳他。今天是她的生日。你们就是用行军的步伐走上一天,也找不到这样隆重庆祝的生日的。我们为她干杯!”

    大家热烈地干杯以后,贝格纳特太太致同样简短的答辞,表示谢意。答辞的标准内容只有这几个字:“我也祝贺你们!”接着,就向大家一个个地点头致意,并且很有节制地喝了一大口酒。但今天,她喝过了酒以后,突然出人意外地喊道:“有人来了!”

    果然来了一个人,站在客厅门口向里面探望,使大家吃了一惊。他眼光锐利——机敏而又精明——他把大家一个个地都扫了一眼,立即看出大家在望着他;他这种神态表明他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

    “乔治,”他点了点头说,“你好吗?”

    “咦,布克特来了!”乔治喊道。

    “是呀,”他说,走了进来,把门关上。“我刚才路过这条街,偶然停下来看看橱窗里的乐器——我有个朋友要买一把音色好的旧低音提琴——正好看见你们在这里欢聚,我想坐在角落里的是你,大概不会猜错。你最近怎么样,乔治?过得很不错吧?你好吗,太太?你好,老板?哎呀!”布克特先生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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