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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我很高兴听您这样说,累斯特爵士;我以前曾经说过,我母亲同府上的关系不是一朝一夕的,而我们彼此对这种关系又都看得很重,所以,如果我最后能再表示一下我这番意思,那我倒是愿意把我现在搀着的这个小姑娘当作一个例子,因为她在离开这里的时候表现出那么深厚、那么真诚的感情。这也许多少是由于我母亲的关系,她才产生了这样的感情——不过,德洛克夫人待人亲切,为人厚道,这当然对她影响更大了。”

    如果他的话是故意讽刺,那么,他没想到这句话是符合实际情况的。但是,当他指出这一点的时候,他丝毫没有改变他那种直爽的口吻,尽管他说话时转向夫人那个阴暗的角落。累斯特爵士听了他临走说的客套话,便站起来寒暄,图金霍恩先生又拉了一下铃,使神又飞快地来到,于是,朗斯威尔先生和露莎就走了。

    接着,油灯送进书房里来了,照出图金霍恩先生背着双手,仍然站在窗前,而夫人也还坐着,他的身影遮住她前面的视线,她不但看不见夕阳,也看不见夜色。夫人脸色苍白。当她站起来,走出书房的时候,图金霍恩先生看见了她的脸色,心里想道:“她真了不起!这女人具有惊人的力量。她始终在那里演戏。”但他自己又何尝不能演一下戏呢——这是他无法改变的本性——而当他替这位夫人开门的时候,即便有五十双眼睛,而且比累斯特爵士的眼睛锐利五十倍的话,也看不出他有什么毛病。

    德洛克夫人今天独自在自己屋里吃晚饭。累斯特爵士被请去援救杜都尔党,从而击败库都尔派。德洛克夫人的脸色还很苍白(这恰好证明那个身体虚弱的本家兄弟的说法),当她坐下来吃饭时问道,累斯特爵士出去了吗?出去了。图金霍恩先生走了没有?没有走。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道,图金霍恩先生还没走吗?没有走。他在做什么?使神以为他在书房里写信。夫人想见他吗?不,不想见他。

    可是,他却想见夫人。过了几分钟以后,他派人向夫人致意,并问夫人能不能在饭后让他来说几句话?夫人回答现在就可以接见。他马上来了,夫人还在吃饭,他表示尽管得到夫人的允许,但这时来打搅夫人,还是觉得抱歉。当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时,夫人挥手要他别这么挖苦。

    “你有什么事,先生?”

    “哦,德洛克夫人,”这个律师说,一边在她身边不远的椅子上坐下来,慢慢搓着他那双仿佛生了锈的腿,一上一下不停地搓着,“您今天采取的行动叫我十分吃惊。”

    “真的吗?”

    “不错,确实是那样。完全出乎我的意料。我认为这违背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和您的保证。这就使我们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新的变化。我觉得有必要向您说明我不同意这样做。”

    他不再搓腿了,双手搁在膝盖上看着她。虽然他的表情是那么冷静和毫无变化,但他却隐隐约约地露出一种不大客气的态度;这是一种新的情况,夫人已经觉察到了。

    “我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啊!我想您不会不了解,我认为您是了解的。好啦,好啦,德洛克夫人,我们现在不必再躲躲闪闪,绕圈子了。您分明是欢喜那个女孩的。”

    “是吗,先生?”

    “并且您自己知道——我也知道——您不是为了您所说的那些理由而把她打发走的,相反地,却是为了使她尽可能躲开——请原谅我坦率地说——您将遭到的谴责和揭发。”

    “是吗,先生?”

    “唔,德洛克夫人,”律师答道,架起了腿,抚摸着膝盖,“我不赞成您那样做。我认为这是一种危险的做法。我认为没有这种必要,它只会在府上引起猜想、怀疑、谣言以及种种不测。再说,它违背了我们之间的协议。您本来应该保持以前那样的态度。可是您一定明白,我也明白,您今天晚上的举动同以前大不相同。哼,德洛克夫人,确实是显然的不同!”

    “如果就我所知道的我的秘密来说,先生——”她刚说到这里,他就把她的话打断了。

    “等一等,德洛克夫人,这是一个法律问题,有关法律问题,立场是一点也不能含糊的。这件事已经不是您的秘密了。请原谅我这样说。您对这点恰恰有所误解。这是我的秘密,因为我受了累斯特爵士和他家族的委托。如果是您的秘密的话,德洛克夫人,那么,我们就不必在这里谈这些话了。”

    “你这话很对。如果我根据我所了解的那个秘密,能够尽力使一个无辜的女孩(特别是因为我想起你上次对切斯尼山庄那些客人谈到我的事情时提到了她),不受我将遭到的那种耻辱的影响的话,我是下定决心要这样做的。不论什么事,不论什么人,都不能改变我的决定或者使我动摇。”她不慌不忙、清清楚楚地把这些话说出来,态度同他一样冷静。至于他,则有条不紊地谈着他的法律问题,仿佛把她当作处理法律问题时所使用的一个没有知觉的工具。

    “真的吗?那么您想想,德洛克夫人,”他回答说,“您现在成了一个叫人不能信任的人了。您把问题说得非常明确,毫不含糊;既然如此,您不能叫人再信任您了。”

    “也许你还记得,我们那天晚上在切斯尼山庄谈话的时候,我曾表示对这个问题有点担心。”

    “是的,”图金霍恩先生说,很冷淡地站起来,走到炉边站着,“是的,我记得,德洛克夫人,您确实提过那个女孩;但那是在我们达成协议之前。由于我发现了秘密,我们之间就达成了协议,无论根据协议的精神或实质来说,您根本不能采取任何行动。关于这一点,那是无容置疑的。您谈到放过那个女孩,但她究竟有什么了不起,有什么值得重视的?放过她!德洛克夫人,要知道现在有一个家族的名声要受到破坏哩。我倒认为,为了保全一个家族的名声所采取的手段是直截了当的——它压倒一切,既不偏左,也不偏右,对一切障碍都不考虑,谁也不放过,就是摧毁一切也在所不惜。”

    她的眼光一直盯着桌子。这时她抬起头来,看了看他。她脸上带着一种严峻的神色,牙齿咬着一部分下唇。“这个女人明白我的意思,”当她的眼光再次垂下时,图金霍恩先生想道:“不能放过她,可是她为什么要放过别人呢?”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德洛克夫人一点饭也没有吃,却喝了两三杯水;倒水的时候,手一点也不抖。她站起来,从桌子走到一张躺椅前面,靠在椅上,用手挡住脸。她的态度一点也不示弱,同时也不要别人怜悯。这是一种沉思、忧郁和聚精会神的态度。“这个女人,”图金霍恩先生想道,他这时站在壁炉旁,那黑暗的身影又遮住了她的视线,“很值得研究。”

    他一时沉默起来,趁此对她研究一番,而她也趁此研究一些事情。她不会先开口说话,看来他就是站在那里,等到半夜,她也不会开口,因此,他不得不打破这个沉默。

    “德洛克夫人,我这次是因为正事来见您的,但是还没有谈到那个最令人讨厌的问题;不过正事总归是正事。我们的协议已经被破坏了。我现在宣布它失效,今后我就要自由行动,我想,像夫人那么有见识、那么坚强的人,对于这点是会有所准备的。”

    “我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

    图金霍恩先生点了点头。“德洛克夫人,我要打搅您的事情,就到此为止。”

    他正要走出去,她拦住了他,问道:“这就算是你给我打的招呼,是不是?我希望不要误会了你的意思。”

    “这同我要给您打的招呼并不完全一样,德洛克夫人,因为我考虑给您打的那个招呼是假定协议会得到遵守的。不过事实上也完全一样,完全一样。差别也只是一个律师的想法而已。”

    “你不准备再给我打招呼了吧?”

    “是的,不再打招呼了。”

    “你是不是打算今天晚上就把秘密告诉累斯特爵士?”

    “问得好!”图金霍恩先生说,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警惕地对那个用手遮住的脸摇了摇头,“不,不是今天晚上。”

    “明天吗?”

    “总而言之,我最好还是不回答这个问题,德洛克夫人。如果我说我不能肯定确切的时间,您是不会相信的,那样也解决不了问题。可能是在明天。我的话只说到这里为止。您已经有了准备,因此,我也不让您抱有任何期望,以免临时可能不实现。最后,祝您晚安!”

    当他悄悄向房门口走去的时候,她放下了手,把她那张苍白的脸转过来对着他,他正要开门,她又拦住了他。

    “你还准备在这里呆一些时候吗?听说你刚才在书房里写信。你还到那里去吗?”

    “只去拿帽子。我这就回家。”

    她点了点头,更确切地说,只是眨了眨眼睛,这个动作非常轻微,也很古怪;他就告辞了。他走了出去以后,看了看表,怀疑它差一两分钟。在楼梯上有架漂亮的钟,漂亮的钟往往走得不准,可是它却非常准确。“你说是什么时候了?”图金霍恩先生对着钟问道,“你说是什么时候了?”

    如果它现在说“不要回家”,如果它不挑别的夜晚(那些在它的滴嗒声中消逝的夜晚)而单单挑今天晚上,不对曾经站在它面前的其他老人和青年而单单对这个老人说“不要回家”,那么,它从此会成为一架多出名的钟啊!它那清脆的铃声敲了七点三刻,接着又滴滴嗒嗒地走着。“哼!你比我所想象的更糟,”图金霍恩先生低声骂他的表说,“差了两分钟吗?你走得这样慢,永远也赶不上我的时间了。”如果这只表的滴嗒声回答说“不要回家”,那么,它将是多么好的一只以德报怨的表啊!

    他走到街上,在那些巍峨的大公馆的阴影笼罩下,背着手向前走去,这些大公馆里的许多秘密、纠葛、抵押以及各种各样微妙的事情都深深地藏在他那件旧的黑缎背心里。就连墙砖和灰泥都对他信任。高耸的烟囱把各家的秘密传给他,但是那些延续一英里长的烟囱都没有悄悄告诉他说“不要回家”!

    他穿过那些乱哄哄的普通街道,在许多车辆、脚步和人语声所汇成的喧嚣中走过去;店铺的那些耀眼的灯光照着他往前走,西风吹着他往前走,人群挤着他往前走;他一路上被无情地赶着,但是不论什么东西都没有低声告诉他“不要回家”。最后,他回到那间阴暗的房间,点上蜡烛,向四周望了望,又抬起头来,看见天花板上那个罗马神用手往下指着。今天晚上,不论从罗马神的手或他周围的那些天使的飞翔的姿态,都看不出什么新的含义,尽管时机已经迟了,但仍然可以警告他“不要到这里来”。

    这是一个月夜;但由于月圆之期已过,月亮这时刚升起来,照耀着广阔而荒凉的伦敦城。星星在天上闪烁着,这时它们也在切斯尼山庄的那些塔楼的铅皮露台上空闪烁。图金霍恩先生最近习惯把她称为“这个女人”,现在她正望着窗外的星星。她内心异常激动,烦躁不安,连这些宽敞的房间都嫌太窄小、太闷气了。她受不了这种压抑,要独自到附近的花园里去散散步。

    由于她平时的一切行动都是那么任性和专横,不论做什么事,也不会引起周围的人的惊讶,因此,她披上头巾,走到月光中去。使神带了钥匙跟着。他打开花园的门,听从夫人的吩咐,把钥匙交给她,便回去了。她因为头痛,要在花园里散一会儿步。也许要呆上一个钟点;也许更久一些,不要人陪了。花园门上的弹簧响了一声,门关上了;使神一走,她便走到黑暗的树荫中去。

    这是一个美妙的夜晚,月光皎洁,繁星满天。图金霍恩先生到酒窖去,在打开和关上那几扇门的时候都传出了回声;他必须穿过一个监牢似的庭院。他偶然抬头向天上望了望,心中想道:今天晚上月光皎洁,繁星满天,多么美啊!更何况又那么幽静。

    今天晚上真是非常幽静。当明月洒下它的银辉,它仿佛带来了一片静寂,甚至使那些生气勃勃的热闹场合都受到了潜移默化。不仅是尘土飞扬的公路和山顶上一片静寂——从那里可以望见辽阔的田野静静地躺着,在一片银辉的沐浴下一直伸展到天边的一抹树丛,越向前伸展,就越显得宁静;不仅是花园里、森林中和泰晤士河上一片静寂——泰晤士河边一片片的草地青翠欲滴,奔流在美丽的岛屿、水声潺潺的河堰和沙沙作响的苇草之间的河水,银光闪闪;不仅是这条奔流不息的泰晤士河上一片静寂——沿河上下,房屋鳞次栉比,水里映出一个个的桥影,码头和船舶把河水弄得又黑又脏,河水从这些肮脏的地方曲曲弯弯地流出,经过那些像被抛到岸上的骸骨一样可怕的航标的沼地,经过那些遍布麦田、风车和尖塔的高地,越流越广,最后注入波涛起伏的大海;不仅是海洋上和岸上一片静寂——一个站在岸上眺望的人看见船只顺着那条似乎只有他才看得见的银白的航路飞驶;而且某种宁静的气氛甚至还笼罩着伦敦城这个陌生人的荒野。伦敦的尖塔、塔楼和圣保罗教堂那个宏伟的大圆顶,都变得更加虚幻了;它那些被煤烟熏黑了的屋顶,在一片银辉中也不显得那么阴暗了;街上的嘈杂声渐渐少了,低下去了,人行道上的脚步声也越来越小,越走越远了。在图金霍恩先生居住的广场上(那些牧羊人就是在这里不停地吹着大法官庭的笛子,想尽办法把羊群圈在羊栏里,直到他们把毛剪得很短为止(2)),在这个月明之夜,各种嘈杂声都被远处传来的一个响声所淹没,仿佛伦敦城是一个巨大的玻璃瓶,震动起来了。

    这是什么响声?谁开了枪?枪声是从哪里来的?

    几个行人吃了一惊,停住脚步,向周围张望。几扇门窗打开了,有人走出来看看。枪声很响,引起了很大的回声。它震动了一幢房子——至少有个过路人这样说。附近一带的狗惊动了,大声吠叫。猫吓得在街上乱窜。狗的吠叫声还没有停——其中有一条好像发疯似的吠着,教堂的钟仿佛也受了惊,敲打了起来。街上各种声音似乎汇成了一个喊声。但是这个喊声很快就消失了。还在那个敲得最迟的钟敲出十点之前,一切都已归于沉寂。等到钟声响过以后,这个美妙的夜晚仍然是月光皎洁、繁星满天,仍然是那样宁静。

    图金霍恩先生被惊动了没有?他的窗户黑漆漆的,没有一点声音,门也关着。真的,要是想使他从他的壳里钻出来的话,非得有特别巨大的响声不可。谁也没有听到他一点动静或者看到他的影子。如果要把这个镇静沉着、仿佛生了锈似的老人惊动起来,那需要多么大的炮声啊!

    许多年来,那个永远不变的罗马神总是从天花板往下指着,也没有什么特殊的意义。今天晚上,从他的姿态中大概也看不到任何新的启示。不论什么时候它总是那样指着——跟任何一个一心一意的罗马人或英国人一样。毫无疑问,整个晚上他还是那么怪模怪样地、徒劳地从天花板往下指着。月亮下去,夜色晦冥,东方发白,太阳升起,白昼来临。罗马神还在天花板上那么热切地指着,可是谁也不去管它。

    但是,天亮后不久,有人来打扫房间了。如果不是那个罗马神今天显示出前所未有的新的含义,那就是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发了疯;因为他抬头看到那只伸着的手,低头看到下面的东西,不禁大叫一声,往外逃跑。其余的人也像他一样,走进来向上看看,又向下看看,也都大叫一声,往外逃跑,整条街的人都慌乱起来了。

    这究竟是什么原因?事务所里黑漆漆的,一点亮光也透不进来,平时从未来过的人走进来,踏着轻轻的然而又是沉重的脚步,把一件沉重的东西抬到卧房里放下来。人们整天都低声地议论或猜测着,严密地搜查每个角落,仔细地侦查每个脚印,注意地观察每件家具的位置,人人都抬头望望那个罗马神,而且都悄悄地说:“要是他能把看到的事情说出来,那该多好啊!”

    他指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个酒瓶(里面的酒几乎是满瓶)、一个玻璃杯,还有两支点了不久就突然吹灭了的蜡烛。他指着一张空椅子和椅子前面地上的一小片几乎可以用手掩住的血迹。所有这些东西都直接在他的视线之内。兴奋的人们可以想象这些东西确实令人感到有点可怕,所以寓言画上的其他内容,不仅是那些大腿肥胖的小天使,就连云彩、花朵和梁柱——总之,整幅寓言画和上面的人和物——都吓得发狂了。毫无疑问,每个走进这间黑暗的房间来的人,看见了这些东西,都会抬头看看那个罗马神,而这个罗马神在任何人的眼里,都会显得神秘而可怕,仿佛他是一个吓得说不出话来的见证人。

    这样,在今后的许多年中,人们提到地板上这一小片很易掩盖,却又很难消除的血迹,就必然会谈出一些骇人听闻的传说;同时,那个从天花板向下指着的罗马神,只要尘土、潮气和蜘蛛不跟他为难的话,无疑也会继续指着,而且比他在图金霍恩先生在世的日子里更有意义,并带有一种致人死命的含意,因为图金霍恩先生的日子已经永远结束了;罗马神曾经指过那只举枪暗杀图金霍恩先生的手,同时从那天晚上到第二天早晨也无可奈何地指着他那洞穿心脏、俯卧在地的尸体。

    * * *

    (1) 见莎士比亚剧本《麦克佩斯》。麦克佩斯夫人是个阴险恶毒的女人,怂恿丈夫杀害了邓根王,她自己手上也沾满了血。该剧第五幕第一场中,她得了梦游症,常常在睡眠中起来行走,一边说梦话,一边做着洗手的样子。

    (2)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这广场上的律师(作者以牧羊人来影射)替大法官庭出力,引诱诉讼人(牧羊人用笛声召集羊群),以达到骗取金钱的目的(即所谓剪羊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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