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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阿伦·伍德科特和乔沿着大街小巷走去。教堂巍峨的尖顶和远处的景色在晨光中轮廓鲜明,如在眼前,仿佛伦敦城经过一夜酣睡又恢复了青春。他们一边走着,阿伦一边盘算怎样找个住处,安置这位同伴。“真是怪事!”他想道,“在这个文明世界的大城市里,安插他这样一个人竟比安插一条丧家狗还要困难。”然而,事情虽怪,事实还是事实,困难也没有解决。

    最初,阿伦还常常回头,看看乔是不是真的跟在后面。但是不管哪一次,他都看到乔紧挨着街对过的房子,小心翼翼地往前伸出一只手,走过一堵堵的砖墙和一个个的大门,当他悄悄往前走的时候,他也常常警惕地偷眼望望街对面的阿伦。不久,阿伦感到乔决不会偷偷跑掉,也就放心往前走去,而同时也比较能集中精神去考虑自己要做的事情了。

    在大街拐角的地方,有个早点摊,这使阿伦想到首先应当做的事。他停下来,向周围看了看,对乔招招手。乔穿过大街,摇摇晃晃,慢吞吞地走来,一边用右手的指节在左手掌心的周围挖着——就像揉面似的用指节去搓手心里的泥垢。后来,在乔面前摆好了一份早点(对他来说,是非常好吃的早点),他就大口地喝咖啡,吃黄油面包;他一边吃,一边又像惊弓之鸟那样,紧张地向四处张望。

    但由于他的病很重,身体也虚弱,他甚至都不感到饿了。“我本来以为自己快要饿死了,先生,”乔说,不一会儿就把吃的东西放下了,“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连肚子饿也不知道了。我什么都吃不下,喝不下。”乔哆哆嗦嗦地站着,望着早点发呆。

    阿伦·伍德科特用手摸摸乔的脉搏和胸口。“吸一口气,乔!”“这口气,”乔说,“就像一辆车子那么重。”也许他还可以加上一句:“而且也像车子那样轰轰地响。”但他只是喃喃地说:“我正往前走哩,先生。”

    阿伦向周围看了看,想找一家药房。可是附近没有药房,要是能找到酒铺也一样,也许更好一些。他买了一点葡萄酒,小心地给乔喝了一点。乔几乎是刚把酒喝下去,体力就开始恢复了。阿伦注意地看了乔一会儿,然后说:“你再喝一口,乔。很好!现在我们休息五分钟再走吧。”

    阿伦让乔靠着铁栏杆,坐在早点摊的凳子上,自己却在早晨的阳光中来回踱着,偶尔对乔望一眼,避免现出要监视他的样子。阿伦用不着仔细观察就可以看出乔已经兴奋起来,振作起来了。如果说这样一张憔悴的脸也能红润起来的话,那么,他这张脸就算有点红润了;他慢慢地把刚才那片咽不下去的面包吃了。阿伦看到这些好转的迹象,就跟他谈起话来;惊讶地听他谈起了那位戴面纱的夫人的离奇行径和由此而发生的种种事情。乔慢慢地嚼着面包,慢慢地把整个经过说出来。当他讲完了这些事情,吃完了面包,他们又继续往前走去。

    阿伦因为找不到一个地方让乔暂时住下,便想把困难告诉他的老病人,那位热心的、瘦小的弗莱德小姐;于是他领着乔走向他们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库克大院。但是那个碎布旧瓶收购店的景象全变了;弗莱德小姐已经搬走;店铺也关了门;一个难看的女人,满脸灰尘,叫人难以断定她的年纪有多大——其实她就是那个叫人忘不了的朱狄——她用一种严厉的口吻,三言两语地回答了阿伦。不过这也足以使他了解弗莱德小姐和她的鸟儿现在是同一位布兰德太太住在钟楼大院;于是,他就往附近的这个地方走去。当他到了钟楼大院,弗莱德小姐(她起得很早,以便准时出席她那位高贵的朋友——大法官主持的法庭)跑下楼来,眼里含着泪水,伸开双手欢迎他。

    “我亲爱的医生!”弗莱德小姐叫了起来。“我的劳苦功高,天下闻名、令人钦佩的长官!”她使用了一些古怪的辞句,不过倒像一个头脑清醒的人那么真诚恳切——她平时就是这样,现在更是如此。阿伦对她很有耐心,等她这阵狂喜过去以后,指着站在门口哆嗦的乔,把他到这里来的原因告诉了她。

    “附近有什么地方能让我暂时把他安顿下来?你阅历深,见识广,能给我出个主意吗?”

    弗莱德小姐听到这番恭维话,非常得意,便开始考虑;没想多久,就想出了一个好主意。布兰德太太的房子全租出去了,而她自己却住着可怜的格里德利的屋子。“格里德利!”弗莱德小姐把这个名字说了二十遍,拍手叫了起来。“格里德利!对了!一点儿也不错!我亲爱的医生!乔治将军会帮助我们解决这个困难。”

    当时没法打听乔治将军是个什么样的人,而且即便弗莱德小姐没有跑上楼去戴她那顶压扁了的帽子、披上那破旧的短披肩、拿起文件袋的话,那也同样没法打听。但是,当她打扮好下楼来,语无伦次地告诉她的医生说,她常拜访乔治将军,而乔治则认识她那位亲爱的菲兹-贾迪斯,对后者的一切事情都很关心,因此,阿伦便觉得他们找对了门路。为了安慰乔起见,他说再过一会儿就不会这样东奔西走了;于是他们便往乔治将军家走去,好在路并不远。

    阿伦·伍德科特从乔治的打靶场的外观,从那长长的过道以及过道那边那个又空又大的屋子看来,觉得事情会有希望。同时,他从乔治先生本人的身材也看到了希望。乔治这时已经做完早操,大步向他们走来,嘴里叼着烟斗,没穿外衣;那两条用腰刀和哑铃练得肌肉发达的胳臂,在薄薄的衬衣里显得强壮有力。

    “你好,先生,”乔治先生说,行了一个军礼。他的前额宽广,头发鬈曲,脸上挂着愉快的笑容。接着,他又恭敬地转向弗莱德小姐;她这时行了一个屈膝礼,替他们介绍的时候,态度异常庄重,而且还给他们加上许多头衔。乔治最后又说了一句:“你好,先生!”同时又行了个军礼。

    “对不起,先生。你是个水手吧?”乔治先生说。

    “我要是能像个水手,那我觉得很骄傲,”阿伦答道,“其实,我只是船上的医生。”

    “真的吗,先生?我还以为你是个正规的海军呢。”

    阿伦希望乔治先生了解他是一个医生以后会更加原谅他这次来打搅,同时特别希望乔治先生不要放下他的烟斗,因为他很客气地表示想把烟斗放下。“你真客气,先生!”这位骑兵答道。“根据我的经验,我知道弗莱德小姐并不讨厌我抽烟,现在既然你也不在意——”他把烟斗又搁在嘴里,就算是说完这句话了。阿伦把他所了解的一切关于乔的情况告诉了乔治先生,而这位骑兵则带着严肃的表情听着。

    “就是那个孩子吗,先生?”他问道,眼光顺着过道向乔站的地方望去,这时乔正抬头,呆呆地望着门口白墙上的大字;对他来说,这些字是没有什么意义的。

    “就是他,”阿伦说。“乔治先生,我对于怎样安置他感到困难。即便我马上能让他进医院,我也不愿意他去,因为我预料尽管他还能走到医院,在那里也呆不了几个钟点。由于同样的原因,即便我有这份耐心不怕碰钉子,找麻烦,四处活动去替他找个贫民习艺所,我也不愿让他进去——我对这种机构的印象并不好。”

    “谁对它也没有好印象,先生。”乔治先生答道。

    “我相信不论在医院或习艺所,他都呆不下去的,因为他对一个把他赶走的人非常害怕,他不懂事,总以为那个人不论什么地方都会去,不论什么事情都知道。”

    “对不起,先生,”乔治先生说,“你还没有说出那个人的名字。这需要保守秘密吗,先生?”

    “这孩子把它当作秘密。其实,这个人叫布克特。”

    “是不是布克特侦探长呢,先生?”

    “就是他。”

    “我认识这个人,先生,”骑兵喷了一口烟,答道;接着又挺起胸膛,“这孩子对这一点倒是看对了,因为那家伙确实是一个——怪物。”乔治先生说完以后,意味深长地吸着烟,默不作声地打量着弗莱德小姐。

    “乔讲了许多离奇的经历,现在,我希望贾迪斯先生和萨默森小姐至少要知道我们又找到他了;而且,如果他们希望和他谈谈,也有这种机会了。因此,我现在想替他找个正经人办的普通公寓,让他住下来。乔治先生,你知道正经人和乔,”阿伦说,随着骑兵的眼光向过道那边望去,“是没有多少联系的。这就造成了困难。如果我预付费用的话,你知道附近有谁愿意暂时把他收容下来吗?”

    阿伦说话的时候,发觉有个满脸肮脏、身材瘦小的人站在骑兵身边,正抬头望着骑兵的脸,他的身子和脸都长得奇形怪状。骑兵又抽了几口烟,低头向这个瘦小的人瞟了一眼,而他则抬起头来丢了个眼色。

    “好吧,先生,”乔治先生说道,“请你相信,只要是能使萨默森小姐满意的事情,我随时都可以为它去赴汤蹈火;因此,不论我的力量多么微小,只要能替那位年轻小姐效劳,我也感到荣幸。先生,我和菲尔在这儿当然也不是长久的。你看一看这地方就明白了。只要你同意的话,我欢迎你让那孩子住在这儿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除了每天的伙食以外,什么费用都不需要。先生,我们现在的景况也不大好。只要接到通知,马上就得卷铺盖搬走。但是,先生,这个地方,只要我们还没有搬走,请你随意使用好了。”

    乔治先生用他的烟斗向四周挥了一挥,表示整个打靶场都可以让他的客人使用。

    “你是一位医务人员,先生,”他又说了一句,“想必这可怜的孩子现在身上没有传染病了吧?”

    阿伦担保他没有传染病。

    “先生,这是因为,”乔治先生说,非常惋惜地摇了摇头,“我们吃够这种苦头了。”

    乔治先生的这位新朋友在回答时的口气也同样惋惜。“不过我应该告诉你,”阿伦在重复上述的保证以后说,“这孩子非常虚弱,他的病恐怕好不了——不过我不是说他一定会怎么样。”

    “那么,先生,你觉得他现在有危险吗?”骑兵问道。

    “我想,恐怕是有危险。”

    “既然如此,先生,”骑兵果断地答道,“我觉得他的流浪生活结束得越早越好——尽管我本人过的也是流浪生活。菲尔!你把他领进来!”

    斯夸德先生侧着身子去执行命令;骑兵抽完了烟,把烟斗搁下。乔被带了进来。他不是帕迪戈尔太太说的那种托卡胡珀印第安人;也不是杰利比太太的信徒,因为他同伯里奥布拉-加纳没有丝毫关系;他不是那种由于远隔重洋和别人绝对不了解而被大加渲染的人物;他不是在外国长大的真正野蛮人;而是国产的普通货色。肮脏、难看、引起人种种的不快,从身体来说,他是一般街道上常见的人物,只是在灵魂方面,才是一个异教徒。他脸上沾满了本国的污垢,他肚子里受到本国的寄生虫的侵蚀,他身上长着本国的脓疮,穿着本国的破衣烂衫;由于英国的乡土、气候造成的愚昧无知,他那不朽的天性堕落到比那些已经灭绝的野兽更加低下的程度。乔啊,你站出来,不要掩盖自己的本来面目!在你身上,从头到脚都没有一点吸引人的东西!

    乔拖着脚慢吞吞地走进乔治先生的打靶场,浑身缩成一团站在那里,眼睛望着地。他好像知道他们一半由于他现在的情况,一半因为他过去所做的事情而要躲避他。而他呢,也想躲避他们。他在上帝创造的人类当中,跟他们既不属于同一的类型,也不属于同一的地位。他没有什么类型或地位,既不属于兽类,也不属于人类。

    “往这里看,乔!”阿伦说,“这是乔治先生。”

    乔仍然盯着地板看了一会儿,才抬起头,但接着又低了下去。

    “他现在是你的好朋友,他要让你住在这儿。”

    乔用手作了一个挖东西的姿势,算是行了个礼。他又想了一会儿,把那只撑住他的全身重量的脚往后移了移,接着又换了换脚,喃喃地说:“非常感谢。”

    “你在这里不用害怕。你现在只要听话,把身体养得结结实实就行。乔,你要记着,不管你做什么,在这里都得讲真话。”

    “我要是不这样,那就让我死掉,先生,”乔又用他那句口头禅表示说,“除了你知道的那些,我什么事也没做过,没惹过什么祸。先生,我没闯过别的祸——我就是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而且一直在挨饿。”

    “我相信你。现在你听乔治先生说话,我想他有话要跟你说。”

    “先生,我只想,”乔治先生用一种非常坦率的口吻说,“告诉他睡在哪里,要他痛痛快快地睡一觉。那么现在,到这边来看看吧。”骑兵一面说着,一面领他们到打靶场的那一端,打开一个小房间的门,“你看,你就睡在这里!这里有个垫子,你可以休息,但是你必须守规矩,而且还得看——啊,对不对,先生,”他抱歉地看了看阿伦给他的名片,“还得看伍德科特先生的意思。你听见枪声,不要害怕;他们是在打靶,而不是打你。现在还有一件事,我想向你说一下,先生,”骑兵转身对着他的客人说。“菲尔,到这里来!”

    菲尔按照他那套战术,向他们冲过来。

    “先生,这个人小时候是从街上捡来的孤儿。所以我想他一定会关怀这个可怜的孩子。你说是吗,菲尔?”

    “是的,老板,我一定照顾他,”菲尔答道。

    “先生,现在我觉得,”乔治先生用一种军人的自信口吻说,仿佛他正在战地临时军事会议上发表意见似的,“如果让这个人带他出去洗个澡,花几个先令替他买一两件粗衣服的话——”

    “乔治先生,你考虑得真周到,”阿伦答道,同时掏出了钱包,“我本来就想请你帮这个忙的。”

    菲尔·斯夸德和乔马上就出去办这些事情。弗莱德小姐看到自己办好了这桩事情也非常高兴,便赶紧上法院去,因为她很担心如果她没有出庭的话,她的朋友——大法官可能会感到不安,也许会在她不在场时,作出她期待已久的判决;所以她临走的时候说:“我亲爱的医生和将军,你们知道,经过这么多年,如果发生这样的情形,那真是太荒唐,太不幸了!”阿伦趁着送她出去,顺便去买一些补药;他在附近买到以后,很快就回来了。他看到骑兵正在打靶场上来回走着,便跟上前去,和他一起踱着。

    “先生,我想,”乔治先生说,“你跟萨默森小姐很熟吧?”

    “是的,很熟。”

    “你不是她的亲戚吧,先生?”

    “不,不是亲戚。”

    “我显然是太好奇了,请原谅,”乔治先生说。“我想你所以对那个可怜的孩子特别关心,可能是因为萨默森小姐关心他的原故(但是这种关心却带来了不幸)。请你相信,先生,我就是这样。”

    “我也是这样,乔治先生。”

    骑兵斜眼看着阿伦那张晒得黑红的脸和明亮的黑眼睛,很快地估量出他的身高和整个体格,似乎对他表示赞许。

    “你刚才出去以后,先生,我一直在考虑,按照这孩子说的情况,布克特曾带他去的那个地方,我肯定知道是林肯法学院大厅的几个房间。虽然他不晓得那个人的名字,我倒是可以把这名字告诉你。他叫图金霍恩。这就是他的名字。”

    阿伦带着诧异的样子望着他,嘴里一再说着这个名字。

    “图金霍恩。先生。就是这个名字。我知道这个人;知道他以前为了一个现在已经故去的人而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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