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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我和查理两人并不是单独到林肯郡去的。监护人决定把我送到波依桑先生家;他陪我们在路上走了两天。我觉得,路上的每一缕微风,每一阵馨香,每一朵鲜花,每一片叶子,每一根青草,每一抹浮云,以及大自然的每一样东西,都比我以前感到的更美和更奇妙。这可以说是我病后的第一个收获。既然大自然为我感到了这么欢乐,那我失去一些东西,又算得了什么呢!

    监护人打算马上赶回去,所以我们在路上就约定婀达哪一天来看我。我给她写了一封信,托监护人交给她。到达目的地还不到半小时,他就和我们告别,在初夏的夕阳斜照中赶回家去。

    如果说有个善良的女神,一挥魔棒,给我盖了所房子,让我变成一个公主,变成她心爱的教女,那么,我所得到的照顾,恐怕也不过如此吧。这房子的人为我准备得非常周到,处处都表明他们还亲切地记得,我有哪些小嗜好和小爱好,我还没来得及看完一半的房间,就有好几次感动得几乎要坐下来。不过,我没有那样做,而是领着查理把所有的房间看了一遍。我看见查理这么高兴,我那激动的心情也就平静下来了。后来,我们到花园里走了一趟,查理又是赞不绝口,回来的时候,我就感到心里轻松愉快了——我本来是应当如此的。吃完茶点,我满心喜悦地想道:“埃丝特啊,小乖乖,你现在总该安下心来坐一会儿,写封信向房主人道谢吧。”波依桑先生曾经留下一封信,向我表示欢迎,那封信写得热情洋溢,一如其人。他要我照顾他那只小鸟,我知道这是他高度信任我的表示。于是,我给他写了一封短信,寄到伦敦去,说他那些心爱的花木,都照料得很好,他那只令人叹为观止的小鸟,也恪尽东道主之谊,啾啾鸣叫,代表全家向我问好;我还说它蹲在我肩上唱歌(我的小侍女看了非常高兴),唱了好一会儿才飞回笼子里,蹲在原来的地方睡觉,至于它做梦了没有,那我就无法奉告了。我把信写好,送到邮局去。后来,我就忙着把行李打开,把东西拿出来放好;早早就打发查理去睡觉,跟她说那天晚上我用不着她侍候了。

    因为我一直还没照过镜子,也从来没有让人把我的镜子拿来还我。我知道这是一个必须克服的弱点;可是在此之前,我总是暗自说,等我来到这个地方,再从头做起。因此,我一直希望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一会儿,而现在既然这屋里就只有我一个人,我就说:“埃丝特啊,如果你想要过得快活,想要祷告上帝,做一个诚实的人,那你就得遵守诺言,小乖乖。”我是决定要遵守诺言的;不过,我先坐下来歇一会儿,回忆着上帝赐给我的种种幸福。接着,我就做了祷告,又想了一会儿。

    我的头发并没有剪掉,虽然有好几次差点就剪掉了。我的头发又密又长。我把它放下来抖开,走到梳妆台的镜子前。镜子上蒙着一小块布帘。我把布帘拉开,透过耷拉下来的头发,照了一会儿,所以什么也没有看见。后来,我把头发撩开,望着镜子里的影子,发现那个影子在沉着地望着我,我也就鼓起了勇气。我的样子改变得多么厉害——噢,改变得多么厉害啊。起初,我觉得我的脸孔太陌生了,要不是刚才鼓起了勇气,我真想用手捂着脸退回来。过了一会儿,我对自己的脸孔就比较熟悉,那时候我才看清到底变了多少。我的脸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不过,我也想象不出所以然来,而且我相信,我就是想象出所以然来,也会大吃一惊的。

    我从来就不是美人儿,也从来没认为自己是美人儿;可是,我从前决不是这个样子。我原来的样子完全消失了。感谢上帝啊,我现在也不用感到痛苦,只消洒下几滴眼泪,就不再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了,我也能够怀着感激的心情,梳理头发,准备就寝。

    有一件事情使我很为难,我在睡觉以前想了好长时间。原来我还留着伍德科特先生送的花哩。那些花凋谢以后,我就拿去晒干,夹在我喜欢的一本书里。这件事情没有人知道,甚至婀达都不知道。他当初送花给我的时候,我还不是现在这个样子,我真不知道现在有没有权保留他的礼物,也不知道这样做,是不是对他太自私了。甚至在我的心灵深处(那是他永远不会知道的),我也不想对他太自私,因为我本来是可以爱他的,甚至可以为他牺牲自己。最后,我得出的结论是:如果我只把花当作一件纪念那无法挽回的往事的东西,而不把它当作别的什么东西,那么,我是可以保留它的。我希望没有人觉得这太无聊了,因为我当时是很认真的。

    第二天早晨,我特意一早就起来,等查理踮着脚尖走进来的时候,我已经在照着镜子了。

    “哎呀,小姐!”查理吃惊地喊道,“你怎么起得这么早?”

    “是啊,查理,”我一边说,一边安详地梳着头发,“我觉得身体很好,心情也很愉快。”

    我感到,查理心里落下了一块石头,不过,我心里落下的那块石头,要比她的大得多哩。我现在已经知道我的样子变得多么糟糕,而且也能泰然处之了。我继续写下去的时候,还要谈到我有时候不能克服这个弱点,不过,这种情况总是很快就过去,而我也能照旧保持比较愉快的心情。

    我希望将来和婀达见面的时候,身体健康,精神饱满,所以我和查理安排了一些小小的计划,准备整天都到外面去呼吸新鲜空气。我们决定吃早饭以前出去蹓跶蹓跶,午饭吃得早一点,午饭前后也出去走走,吃完茶点,到花园去散步,累了就休息休息,还准备爬遍附近的每一座小山,踏遍周围的大道、小径和田野。至于一些滋补的食品,那我是不短缺的,因为波依桑先生的好心的女管家,总是带着吃的喝的到处找我。只要一听说我在猎园里休息,她就提着篮子跑来找我,她那张笑脸闪闪发光,好像要跟我说说道理,常吃点东西有什么好处。他们还特地给我准备了一匹马。那是一匹小胖马,脖子短短的,马鬃搭下来盖着眼睛。它要是高兴的话,跑起来既不费力,又很平稳,真是一匹招人喜爱的小马。过了几天,我们到牧场去的时候,只要一吆喝,它就跑过来,吃我手里的东西,跟我走来走去。我们之间有了很好的了解:在它驮着我在阴凉的小径里慢慢走的时候,如果它偷起懒来,不听话,那么,只要我拍拍它的脖子,跟它说:“小胖马,我真奇怪,你干吗不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喜欢跑一跑,我还以为你会讨我喜欢呢,你这样子就要越来越懒,就要睡着了。”于是,它就怪模怪样地晃晃脑袋,马上跑起来;这时候,查理就站在旁边哈哈大笑,那笑声就像音乐似的。我不知道谁给它起名叫小胖马,不过,这名字对它说来就好像它那身粗粗的鬃毛一样,倒是非常合适的。有一回,我们把它套上一辆小马车,得意洋洋地赶着它穿过绿色的小道,走了大约五英里路;可是,正当我们夸它,把它捧上天的时候,它好像是因为一群小蚊子一路上在它耳旁打转转而感到懊恼,忽然停下来,想办法对付。我觉得,它好像决定不再容忍下去,因为它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只好把缰绳交给查理,下来步行,这时候,它才倔强而愉快地跟着我走,用脑袋顶着我的胳膊,耳朵擦着我的袖子。我说:“喏,小胖马,我很晓得你,我知道,我要是上车去坐一会儿,你一定会继续走的。”可是,我这话毫无结果,因为我刚一走开,它就站着不动。因此,我们不得不像刚才那样在前面带路,我们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回家去,村里人看了大笑不已。

    我们说这个村子充满友好的气氛,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还不到一个星期,村子里的人看见我们走过,都很高兴,不论我们一天出去多少趟,每户人家都笑脸相迎。我上次来的时候,就已经认识许多成年人和几乎所有的孩子了,可是这一次,就连教堂的尖顶,看起来都是亲切可爱的。在我新结识的朋友当中,有一个岁数很大的老太太,她住在一间刷了白浆的茅屋里,那茅屋非常小,只要一推开外面的百叶窗,就把整个房子的正面挡住了。老太太有个当水手的孙子,我替老太太写了一封信给他,还把壁炉边的那块地方画在信纸上角,老太太就是在那里把他抚养大的,他的小板凳也摆在那里。村里的人都觉得那张画巧夺天工;后来,他从千里迢迢的普利茅斯来信说;他准备带着那张画到远隔重洋的美国去,到了美国以后,再写信回来,那时候,大家都夸奖我、赞扬我,而忘了邮局的功劳和整个邮政系统的好处。

    我要常去呼吸新鲜空气,要和许多小孩子做游戏,要和许多大人聊天,要应约到许多人家去作客,要继续给查理温习功课,还要每天给婀达写一封长信,所以我总是高高兴兴,几乎没有时间去想自己那点损失。如果我偶尔想起那点损失,那么,我只要找点事情做一做,也就会把它忘掉。只有一回,我感到比较痛苦,因为有个小孩说:“妈妈,这位小姐怎么不像从前那么漂亮啦?”可是,那小孩还是很喜欢我,他伸出柔嫩的小手,抚摸着我的脸,好像要可怜我,保护我,我看了马上就振作起来。常常有些小事情,说明心地善良的人,出于本能,对那些有缺欠的人,是多么关怀和体贴,这一点给我带来了很大的安慰。其中有一件事情特别使我感动。有一回,我恰巧走进一座小教堂,那里刚举行完婚礼,新婚夫妇准备在登记簿上签字。

    人们首先把鹅毛笔递给新郎,他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十字,代表名字;轮到新娘的时候,她也画了一个十字。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就认识这个姑娘,她不但是村子里最漂亮的姑娘,而且在学校念书也很出色,所以我这会儿不禁惊讶地望着她。她走到一旁,明媚的眼睛挂着泪花,露出真挚的爱慕感情,低声对我说:“小姐,他这个人很可爱,可是他不会写字,不过我将来要教他的——我决不会拿这个来羞辱他!”你瞧,一个乡下姑娘尚且有这样高尚的品格,那我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呢!

    微风还像原先那样吹拂着我,使我心旷神怡,我的脸又泛起了从前那种健康的颜色。查理的脸蛋白里透红,样子好看极了。我们两人白天畅游终日,夜里一觉睡到天明。

    在切斯尼山庄的猎园里,我有一个心爱的地方,那里安了一张椅子,可以眺望宜人的景色。那树林开出了一片空地,使视野大为开阔,远处的景物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绚烂多彩,所以我每天都来这里休息一下。切斯尼山庄那所房子有个很美的地方,叫做“鬼道”,从这里的山岗望去,就显得更美了。“鬼道”这两个字听起来很吓人,从前波依桑先生为了解释这个名字,曾经给我讲过德洛克家那段古老的故事,现在望着那个地方,想起它的名字和故事,除了觉得它幽美动人以外,还添了一种神秘感。这里也有一个山坡,盛开着紫罗兰,查理每天都跑到这里来采摘野花,这已经成为她的一种乐趣,所以她和我一样,也很喜欢这个地方。

    现在已经无须再问,我为什么从来也不靠近切斯尼山庄那个邸宅,从来也不进去。我到这里来的时候,就已经听说主人不在家,最近也不会回来。我对那个邸宅并不是没有好奇心或者不感兴趣,恰恰相反,我常常坐在这里纳闷,那里的房间是怎么布置的,是不是真像传说的那样,在那幽静的“鬼道”上,常常回荡着类似脚步的声音。德洛克夫人给我留下的那种难以言传的印象,也许对我具有某种影响,使我甚至在她不在家的时候,也不愿走进那个邸宅。不过,我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这个原因。我看到那个邸宅,自然会联想起她的容貌和体态;但是,我也说不上来,是不是因为我想起她的容貌和体态才不上那里去——尽管这里面必有原因吧。不管有理由也好,没有理由也好,到此为止,我一趟也没去过那地方。

    有一天,我走累了,就在我常去的那个地方休息,查理则在不远的地方采摘紫罗兰。我遥望着邸宅背阴处的那条幽幽的“鬼道”,想着那经常出没在“鬼道”上的鬼魂。这时候,我忽然觉得有个人影穿过树林,朝我这边走来。人影闪现的地方离我相当远,而且因为树叶浓密,显得非常幽暗,再加地上疏影横斜,更使我眼花缭乱,所以我一下子看不清来的人是谁。过了一会儿,我才渐渐看清,原来是一个女人——一位夫人——是德洛克夫人。她是一个人来的,而且很奇怪,她不像平时走路那样稳重,而是快步向我走来的。

    等我认出是她的时候,她已经差不多来到我面前了,她这样突然出现,使我非常惊慌。我本想站起来避开,却又办不到。我吓得连动也动不了;这倒不是因为她赶紧打手势让我坐着别动,不是因为她伸出双手向我快步走来,也不是因为她一改往日那种高傲自矜的态度,而是因为她脸上有一种表情,是我小时候就梦见的,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未见过的,也是我在她脸上从未见过的。

    我感到很惊慌,感到一阵昏晕,便喊了一声查理。德洛克夫人马上站住,转瞬间,差不多完全恢复了我过去所见的那个样子。

    “萨默森小姐,我大概吓了你一跳吧,”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往前走。“你身体还不怎么好吧。我知道你病得很厉害。我听了很担心。”

    我不由一直盯着她那苍白的脸,也不由一直坐在那里站不起身。她向我伸出一只手,她的手是冰凉的,和她那故作镇静的样子很不调和,这使我更加大惑不解。我心里慌乱得很,说不出在想些什么。

    “你的身体好了吧?”她温和地问道。

    “好了,德洛克夫人,只是刚才有点不大舒服。”

    “那是你的小侍女吗?”

    “是的。”

    “你能不能打发她先回去,让我陪着你回家?”

    “查理,”我说,“你先把花拿回家去,我过一会儿就来。”

    查理行了一个屈膝礼,红着脸系上软帽就走了。等她走了以后,德洛克夫人就在我身边坐下。

    我看见她手里拿的手绢,原来就是我用来给那死去的婴孩盖脸的,我当时的心情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我虽然望着她,可是看不见她的脸,听不见她的话,而且也喘不过气来。我的心跳得非常厉害,我觉得,我马上就要完了。可是,她把我搂在怀里,吻着我,一边哭,一边安慰我,喊我醒过来;她跪在地上,向我喊道:“噢,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我就是你那恶毒而不幸的妈妈,我对不起你!噢,原谅我吧!”她跪在泥地上,样子非常难过,我看了心里非常激动,不由得感谢上帝,幸好我的容貌改变了,不致因为有相似的地方,而使她蒙受耻辱;现在,人家看看我,看看她,也不大可能联想我和她之间有什么血缘关系。

    我把母亲扶起来,求她不要在我面前这样悲伤和自贬。我这番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因为我除了激动以外,看见她跪在我跟前,也感到惶惶不安。我告诉她,或者说我是在设法告诉她,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如果要由我——她的孩子——来原谅她,那我一定原谅她,而且在很早很早以前,就已经原谅她了。我告诉她,我衷心地热爱她,过去的事情并没有改变,也不可能改变女儿对母亲的爱。这时候,我第一次靠在母亲的怀里,说我绝不能责怪她当初不该生我;我有责任在人家摒弃她的时候祝福她,欢迎她,我求她让我这样做。我紧紧搂着母亲,母亲也紧紧搂着我,在这宁静的夏日的寂静的树林里,似乎只有我们两人的心是不平静的。

    德洛克夫人在林中

    “祝福我,欢迎我,已经太晚了,”我母亲痛苦地低声说,“我必须一个人摸着黑往前走,走到哪儿算哪儿。我是个罪恶深重的人,常常感到前途茫茫,悲观失望。这就是我在尘世中所得的惩罚,完全是自作自受,我忍受了,而且把它掩盖起来。”

    甚至在她想到必须忍受这种痛苦的时候,她还保持着那种满不在乎的高傲态度,不过她很快就抛掉了这副假面具了。

    “只要办得到,我一定保守秘密,这不光是为我自己。我虽然不幸,不光彩,但我还有一个丈夫!”

    她说的这些话,是绝望中的呻吟,听起来比号叫还可怕。她用手捂着脸,从我怀里挣脱出来,伏在地上,好像不要我碰她似的,我无论说什么,也没法让她站起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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