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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二点钟。不过,我刚才也说了,你来的时候,我觉得,好像已经是一百点钟了。”

    “托尼,”格皮先生把腿架起来,想了一会儿说:“他还不认识字吧?”

    “认识字!他这一辈子别想认识字啦。他能写单个字母,他看见单个字母,差不多都认识;在我的指导下,只学会了这一点;可是,他不会把字母拼在一起。他太老了,不中用了——再说,他还老喝醉酒。”

    “托尼,”格皮先生说着,把架起来的那一条腿放下来,让另一条腿架上去,“你看他是怎么把霍顿这个名字拼出来的?”

    “根本不是拼出来的。你知道,他的眼睛非常尖,不管是什么字,他看了以后就能照样写出来。那个人名字显然是从信封上抄下来的,他还问过我那是什么意思呢。”

    “托尼,”格皮先生说着,再一次把架起的那条腿放下来,让另一条腿架上去。“你说说看,信封上那个名字是男人的笔迹还是女人的笔迹?”

    “女人的笔迹。绝对是女人的笔迹,这我敢和你打赌:五十对一!——字体斜得很厉害,‘顿’字的最后一点,又长又草。”

    谈话的时候,格皮先生一直在咬着大拇指的指甲,他每次换另一条腿架着的时候,总是跟着换另一个大拇指。这一次他正要这样做的时候,碰巧看到自己的衣袖。那袖口引起了他的注意,他瞅着它,吃惊地说:

    “喂,托尼,这房子今天晚上怎么啦?是烟囱着火了吗?”

    “烟囱着火!”

    “哎呀!”格皮先生答道。“你瞧,煤屑直往下掉。你瞧我这胳臂上!你再瞧瞧这桌子上!这东西真讨厌,怎么也掸不掉——粘上了,就跟粘了黑油泥似的!”

    他们面面相觑,托尼到门口去听了听,往楼梯上边走了几步,又往楼梯下边走了几步。回来说,没出什么事,一切都很安静;还把刚才跟斯纳斯比先生说的话重讲一遍,说什么太阳徽酒店的猪排烤糊了。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格皮先生接着说,还是很厌恶地看着袖口;他们这会儿都在炉火旁边,各占桌子的一边,身子往前倾着,脑袋几乎凑在一起。“他告诉你,是他把房客皮包里的那捆信拿走的?”

    “对,就是在那个时候,先生,”托尼一边回答,一边下意识地捋着络腮胡子。“因此,我给我的好朋友,威廉·格皮阁下,送去一个便条,通知他今晚我有个约会,请他不要来得太早,因为那老家伙非常狡猾。”

    威维尔先生经常用的那种上流社会的轻松口吻,今天晚上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对味儿,所以,他以后就不用那种口吻,也不捋胡子了。他回头看了一会儿,似乎束手无策,禁不住又害怕得要命。

    “你跟他说好把信拿到屋里来看,比较比较,了解一下内容,然后再告诉他,对不对,托尼?”格皮先生一边问,一边着急地咬着大拇指的指甲。

    “你说话轻点儿。是这样。我和他是这样约好的。”

    “你听我说,托尼——”

    “你说话轻点儿,”托尼又说了一遍。聪明伶俐的格皮先生点点头,又把脑袋往前凑了凑,改用低低的声音说:

    “你听我说。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准备另外一捆信,和那捆真的一样,这样,我把那捆真的拿走以后,万一他要看,你就把那捆假的给他。”

    “要是他一看就知道是假的,那怎么办?要知道,他的眼睛很尖,就跟螺丝似的,看出来比看不出来的可能性,要大好几百倍,”托尼说。

    “那我们就老着脸皮硬干下去。那些信本来就不是他的,根本就不是他的。你发现了这些信;为了安全,你把信交给了我——你的一个在法律界做事的朋友。如果他非要我们把信拿出来不可,信还是可以拿出来的,对不对?”

    “对—对,”威维尔先生勉强表示同意。

    “怎么,托尼,”他的朋友带着责备的口气说,“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难道你不相信威廉·格皮?你担心会惹什么麻烦吗?”

    “我担心的只不过是我所知道的事情,威廉,”对方一本正经地答道。

    “你知道什么呢?”格皮先生稍微提高嗓音追问着;可是,他的朋友又提出了警告:“我跟你说过,你说话轻点儿,”于是,格皮先生只是翕动着嘴唇,几乎不出声地把话又说了一遍,“你知道什么呢?”

    “我知道三件事情。第一件是,我们现在是背着人低声说话,成了两个阴谋家。”

    “怎么!”格皮先生说,“我们宁可成为阴谋家,也别当傻瓜,如果我们不这样做,那我们就得当傻瓜了,因为只有这样,我们才能达到目的。第二件呢?”

    “第二件是,我不明白,这样做对我们究竟有什么好处。”

    格皮先生抬起头来,望着挂在壁炉架上德洛克夫人的肖像,回答说,“关于这一点,请你给老朋友一个面子。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好处,使我的心弦得到调整——这会儿当然不必扣动我的心弦,让我感到痛苦——再说,我又不是傻子。这是什么声音?”

    “圣保罗教堂的钟敲十一点了。你听吧,全城的钟都要跟着叮叮地响呢。”

    他们两人默默地坐着,倾听着远近的钟声,那是从不同高度的钟楼传来的;钟楼的位置固然是有远有近,而钟声的音调更是有高有低。后来,钟声终止了,四周显得越发神秘和静寂。低声说话产生一个很不好的效果,因为这似乎造成一种沉默的气氛,而这种气氛实际上又给人一种感觉,仿佛这里充满许多可怕的声音:不知从哪里来的噼噼啪啪、嘀嘀嗒嗒的声音,衣服自相磨擦的窸窣声,那种就是在沙滩或雪地上行走也不留下痕迹的脚步声。现在,这两个朋友是这样神经过敏,便觉得这屋子里鬼影憧憧,因此,不约而同地回过头,看那房门是不是关紧了。

    “还有呢,托尼?”格皮先生说着,一边往炉火那边挪了挪,又咬着那只发抖的大拇指的指甲。“你要说的第三件事情呢?”

    “在死者过世的屋子里,搞些不利于他的阴谋,那是非常别扭的,尤其是我又恰巧住在这间屋子里。”

    “可是,我们并不是搞什么不利于他的阴谋呀,托尼。”

    “可能不是,不过,我还是不愿意这样做。你自己要是来这里住,看你愿意不愿意!”

    “说到死人,托尼,”格皮先生接着说,避而不谈他提出的问题,“实际上大多数的屋子里都死过人。”

    “这我知道;可是,在大多数的屋子里,你不去跟他捣蛋,他——他也就不跟你捣蛋,”托尼回答说。

    他们又面面相觑。格皮先生急急地说,他们做这些事很可能是为死者效劳,而且至少是他希望如此。接着便出现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可是,威维尔先生忽然拨了拨炉火,把格皮先生吓了一跳,仿佛威维尔先生拨的不是炉火,而是他的心弦。

    “嘿!这讨厌的煤屑越来越多了,”他说。“我们把窗户打开点,吸口新鲜空气。这里太闷了。”

    他把玻璃窗往上推起来,两人靠在窗台上,上半身伸在窗外。隔邻的房子离得太近了,他们得使劲伸着脖子,才望得见上面的天空;不过,从许多肮脏的窗户里透射出来的灯光、远处马车的隆隆声以及邻近人们的活动,都对他们起了镇静的作用。格皮先生轻轻敲着窗台,又用轻松喜剧演员的那种口吻低声说:

    “顺便说一声,托尼,别忘了老斯墨尔维德,”实际上他指的是小斯墨尔维德。“你知道,我可没告诉他这件事情。他那祖父实在太机灵了。他们一家子都是那样。”

    “我没忘记,”托尼说。“我知道该怎么办。”

    “至于克鲁克,”格皮先生继续说,“他和你很要好,你看他是不是真的像他跟你吹的那样,手里还有别的重要文件?”

    托尼摇摇头。“我不知道。我猜不透。如果我们能顺利完成这件事情,而没有引起他的怀疑,我一定能把这事搞清楚。那些文件他自己看不懂,而我又没有看到,你说我怎么能知道呢?他总是从那些文件挑出一些字来拼,在桌上和铺子里的墙上到处乱写,还问我这是什么意思,那是什么意思,可是,据我所知,他那些文件从头到尾,很可能就是他当做废纸买进来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有一种偏执狂,总觉得自己手里有一批重要文件。我从他对我说的话断定,他这半辈子一直在学,想看懂这些文件。”

    “不过,他怎么会有这种想法?这倒是个问题,”格皮先生眯缝着一只眼睛,像法官那样想了一会儿说,“他可能在他收买的东西里面发现了什么文件,而那里面本来是不应当有文件的,也可能是文件收藏的方法和收藏的地方,使这个狡猾的老头子觉得,那是很重要的东西。”

    “也可能是他收买东西时上了当,受了骗。也可能是他心里糊涂了,因为他无论搞到什么东西,都要看好半天,他还常常喝酒,常常到大法官的法庭上去,而且总是听人家宣读文件,”威维尔先生回答说。

    格皮先生这会儿已经坐在窗台上,他点着头,在心里捉摸哪一种可能性比较大。他一边想,一边继续敲着窗台,还用手去抓着窗框和测量窗框的长度,可是,他忽然把手抽开了。

    “真见鬼,这是什么!”他说,“你看看我的手指头!”

    他的手指头粘上了一些黄色浓液,那东西摸着看着都叫人恶心,闻起来就更是如此了。那是很难闻的黏糊糊的煤烟油,一看就让人作呕,所以他们两人都不寒而栗。

    “这是怎么回事儿?你把什么东西倒在窗户外面了?”

    “我把东西倒在窗户外面?没有,绝对没有。自从我到这里来住,就没往外面倒过东西!”那位房客喊道。

    可是,你看看这儿——再看看这儿!他把蜡烛拿来的时候,只见那煤烟油从窗边慢慢滴下来,顺着砖墙往下淌,在另一个地方,煤烟油已经积了一小摊,又黏糊又恶心。

    “这所房子真可怕,”格皮先生一边说,一边关上窗户。“给我倒点水,要不然,我就得把手砍下来啦。”

    他又是洗,又是搓,又是擦,而且闻完了又洗,所以等他洗完手,喝了杯白兰地酒提提神,默默地站在炉火前的时候,圣保罗教堂的钟就敲十二点了,所有其他的钟也在不同高度的钟楼里响起来,钟声在黑夜里此起彼伏。等到一切都静下来的时候,那位房客就说:

    “总算挨到了约定的时刻。我下去,好不好?”

    格皮先生点点头,还拍了拍托尼的后背,祝他一切顺利,但格皮先生用的不是那只洗过的手,尽管那是他的右手。

    托尼下楼了,格皮先生坐在炉火前,尽量安下心来,准备等待很长的时间。可是,刚过了一两分钟,就听见楼梯响,紧接着托尼就回来了。

    “你拿到信了吗?”

    “拿到信!没有。老头不在那儿。”

    托尼刚下去一会儿,就吓得魂不附体,格皮先生看见他吓成这个样子,不免也害怕起来,他冲到托尼跟前,大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我喊了几声,他都听不见,我轻轻把门推开,往里瞧了瞧。那里有一股烤糊了什么东西的气味——有煤屑——有煤烟油——可就是没有老头子!”托尼说完,叹了一口气。

    格皮先生拿起了蜡烛。他们两人,三分像人,七分像鬼,你拉我扯地下了楼梯,推开铺子的后门。那只猫早已退到门边,站在那里呜呜乱叫——不过,不是冲着他们,而是冲着壁炉前面地板上的什么东西。炉格里的火很弱,可是,屋子里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浓烟,四面的墙壁和天花板蒙上了一层黑色的煤烟油。桌子和椅子,以及桌子上经常摆着的酒瓶,都在原来的地方。在一张椅子的椅背上,挂着老头的毛茸茸的皮帽和外衣。

    “你瞧!”那房客一边低声说,一边用哆嗦的手指指着这些东西给他的朋友看。“我跟你说过吧。我最后一次看见他的时候,他摘下了帽子,从里面拿出一小捆信,然后把帽子挂在椅背上——他的外衣早就挂在椅背上了,因为他去关上百叶窗以前,就已经把外衣脱掉——我离开他的时候,他手里正拿着那些信翻来翻去,他那会儿站的地方,就是现在地板上那堆黑糊糊的破烂东西那个地方。”

    他是不是在什么地方上吊了?他们抬头看了看。没有。

    “你瞧!”托尼低声说。“在那张挂着帽子的椅子下边,有一条又脏又细的红带子,那是用来捆鹅毛笔的。现在用来捆信了。那会儿,他一边慢慢地解着带子,一边向我嘻皮笑脸,挤眉弄眼,后来,他拿着信翻来翻去,把带子扔在地上。我亲眼看着那带子掉下来的。”

    “这只猫怎么回事?”格皮先生说。“你看它。”

    “大概是发疯了吧。在这倒霉的地方呆着,不发疯才怪哩。”

    他们一边注视着这些东西,一边慢慢地往前走。那只猫呆在原来的地方,还是对着炉火前面和两张椅子中间地板上的那堆东西呜呜乱叫。那是什么东西呢?举起蜡烛照一照看。

    那里有一小块烧焦了的地板;那里有一小捆烧过的字纸,它留下了一些焦糊的纸片,看上去却又不像平常烧糊的纸片那样轻,而像是被什么东西泡湿了;还有——那里到底是一小块上面带着白灰的烧焦了的碎木头呢,还是一块煤?噢,真可怕啊,老头在这儿哩!这就是他的残骸!他们两人拔脚就跑,把蜡烛也弄灭了,你推我撞地跑到大街上。

    救命啊,救命啊,救命啊!看在上帝的面上,快快来人啊!

    来的人不会少,可是命救不了。这位“大法官”就是到了临终,也还对得起自己的称号,他像一切法庭的大法官那样死去,像一切弄虚作假而又暗无天日的地方的长官那样死去。阁下不妨给死因起个名字,不妨说这种死因是由什么人所引起,或者说这件事情本来是可以避免的,然而,死亡永远是死亡——那是命中注定,大限难逃,臭皮囊终归要腐化——不管死因有多少,他只能是由于“自动燃烧”而死。

    约定的时刻

    * * *

    (1)

    法律的阴影笼罩……山谷,原文为……Valley of the shadow of the

    law,这里套用了《旧约全书·诗篇》第23章第4节的Valley of the shadow of the

    death即所谓“死荫的幽谷”,作者以死亡影射法律。

    (2) 阿尔古斯(Argus):希腊神话的百眼巨人,睡觉时总有一些眼睛睁着,保持警惕。

    (3) 约力克(Yorick):英国作家斯泰恩(Lawrence Sterne,1713—1768)作品《感伤的旅行》(Sentimental Journey)中的一个歌手。

    (4) 比伯(Bibo),拉丁语,意思是“我喝酒”,克鲁克以为是人名。

    (5) 查隆(Charon),在希腊神话里是摆渡的船夫,他把死人的灵魂渡过彼岸,送到阴间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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