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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黑夜降临到林肯法学协会——那是法律的阴影笼罩下的混乱而纷扰的山谷(1),起诉人在那里是难得见到天日的——法律事务所里那些粗大的蜡烛已经熄灭,办事员们咯噔咯噔地跑下破烂的木楼梯,各自回家。在九点钟敲响的那口钟,再也不无缘无故地哀鸣了;大门关上了;那守夜人是个很神气的卫兵,非常喜欢睡觉,这会儿也在门房里值勤了。那些熏黑了的楼梯灯,从一层层的楼梯窗里,向星星闪着暗淡的亮光;这些灯就像大法官庭的眼睛似的,而大法官庭又像是睡眼蒙眬的阿尔古斯(2),他的每只眼睛都装在一个无底的口袋里。在楼上一些肮脏的玻璃窗上,微弱的烛光依稀可辨,这表明,有些草拟各种证书和让与契据的精明的工作人员,还在羊皮纸的乱纸堆里操劳,为不动产制造混乱——平均每亩地的不动产,就得用十二张羊皮纸。这些为同胞造福的人,像蜜蜂一样辛劳,下了班还迟迟不走,为的是每天都能把分内工作做完。

    在附近的那个大院里,在收购碎布旧瓶的店老板——“大法官”居住的地方,居民们这时都想喝啤酒、吃晚饭了。派珀尔太太和佩金斯太太的两个孩子,刚才跟一群小孩玩捉迷藏,接连几个钟头在法院小街的小胡同里躲躲藏藏,在法院小街的街面上东奔西跑,使行人大为不安。派珀尔太太和佩金斯太太只是在这会儿,在孩子们都上床睡觉的时候,才彼此庆幸有点空闲,她们还没有回家,还在门口聊天。谈话的内容和往常一样,主要是谈克鲁克先生和他的房客,谈克鲁克先生“经常喝醉酒”以及那个年轻人有希望继承克鲁克先生的遗产等等。不过,她们也谈到太阳徽酒店的和声学会;那里的钢琴声透过半开半掩的窗户,传到大院里来,小斯维尔斯在那儿简直是约力克(3)再世,他让和声学的爱好者大笑一阵以后,又粗声粗气地跟别人合唱,并感情激动地请他的朋友和顾客们听他唱“听啊,听啊,听啊,听那瀑布的轰鸣!”佩金斯太太和派珀尔太太还就那个年轻女歌唱家的事情交换了意见。那位女歌唱家参加和声学会的演唱,在橱窗里的手写广告中占有一个地位。广告上说她是金嗓子姆·梅耳维耳逊小姐,但是佩金斯太太知道,她结婚已经有一年半了,而且每天晚上都有人偷偷把她的孩子送到太阳徽酒店来,在演出的间歇中喂奶。“我觉得,干这样的事情,”佩金斯太太说,“还不如靠卖火柴过活哩。”派珀尔太太当然表示了自己也有这种看法;她认为在家里操劳要比在台上接受观众的掌声好一些,她感谢上帝给她(言外之意,也包括佩金斯太太在内)安排的体面生活。这时候,太阳徽酒店的伙计来了,他给派珀尔太太送来一品脱晚饭喝的冒着泡沫的啤酒,派珀尔太太先向佩金斯太太道了晚安,然后接过那带盖的大啤酒杯,拿回家去了。佩金斯太太呢,她手里早就拿着一品脱啤酒了,那还是她小孩上床以前,到同一个酒店去拿来的。这时候,大院里传来了铺子关门的声音,弥漫着一股好像是抽烟斗的气味,楼上的窗户也出现一道道流星似的烛光,这一切更足以说明,居民们正准备休息。这时候,巡警开始挨家推门,看看关紧了没有,看见有人拿着包袱,就疑神疑鬼;巡逻的时候,总以为路上的行人不是抢东西,就是被抢。

    那天晚上,虽然到处弥漫着寒冷的潮气,但很气闷;一团迷雾低低地压在天边。那天晚上乌烟瘴气,屠宰场、污秽腥膻的行业、阴沟、脏水以及坟地,都发挥了作用,连阴间的勾命小鬼,也做了几笔生意。不知是空气里有什么东西(那里肯定是有很多东西的),还是威维尔先生,也就是贾布林先生,身上有什么东西,使他觉得不对劲儿,不过,不管怎么说,他总是坐立不安。他在自己的屋子和楼下那敞着的街门之间,来回地跑,一个钟头跑了二十趟。自从天黑以后,他就一直是这样跑着。等到“大法官”关上铺门——今天晚上关得特别早,威维尔先生跑上跑下的次数就更多了。他戴着一顶价钱便宜的丝绒便帽,络腮胡子显得特别大。

    斯纳斯比先生也是坐立不安,这倒也不奇怪,因为他心里藏着一个秘密,总是或多或少地使他觉得难受。斯纳斯比先生参与了这个秘密,却又不知道秘密的底细,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不免常到他认为是秘密所由来的地方——库克大院的碎布旧瓶收购店去。这个收购店对他具有莫大的吸引力。甚至是现在,他已经绕过太阳徽酒店,打算穿过库克大院回家的时候(斯纳斯比先生吃过晚饭,总要出来蹓跶十分钟,他先到太阳徽酒店那里兜个圈子,然后穿过库克大院,折回法院小街),他还是向那个收购店走去。

    “哦,威维尔先生吗?”文具店老板停下来说,“你在这儿呐?”

    “嘿!”威维尔先生说,“我在这儿,斯纳斯比先生。”

    “睡觉前像我这样出来透透空气,是吧?”文具店老板问道。

    “嗯,这里空气不多,就是有的话,也不新鲜,”威维尔一边回答,一边往大院两头看了看。

    “说得对,先生。你是不是觉得,”斯纳斯比先生说到这里,停下来用鼻子闻了闻,用嘴咂了咂,试试空气是什么滋味,“你是不是觉得,威维尔先生,你们这里——请原谅我太直言——你们这里有点油腻的味道?”

    “是啊,今天晚上我也觉得这里有一股怪味,”威维尔先生答道。“我想,大概是太阳徽酒店在烤排骨吧。”

    “你是说烤排骨吗?哦!——烤排骨,嘿?”斯纳斯比先生又闻了闻,还咂了咂嘴。“这么说,先生,大概是吧。不过我得说,太阳徽酒店那个厨娘,真该管教管教。她大概把排骨烤糊了吧,先生?我觉得,”斯纳斯比先生又闻了闻和咂了咂嘴,然后啐了一口唾沫,抹了抹嘴角,“我觉得——请原谅我太直言——排骨放在铁架上的时候,就不怎么新鲜了。”

    “这很可能。这种天气,什么东西都容易腐烂。”

    “这种天气,东西确实是容易腐烂,”斯纳斯比先生说,“我觉得,它让人心里不痛快。”

    “可不是吗!我觉得,它叫我心里发慌,”威维尔先生答道。

    “是啊,你瞧,你一个人住在一个屋子里,那里还出过不吉利的事情,”斯纳斯比先生说着,从威维尔先生肩上,看了看那黑洞洞的过道,接着,又往后退了一步,抬头看那房子。“我可不能像你那样,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先生。说不定到了晚上,我会坐不稳,心不安,宁可跑到门口来站站,而不愿意在屋里坐着。不过,话说回来,你并没有看见我在你屋子里看到的事情。这可就不同了!”

    “那事情我也很清楚,”托尼回答说。

    “那事情真叫人不好受,是不是?”斯纳斯比先生一边说下去,一边用手背捂着嘴,轻轻咳嗽一声,表示希望对方相信他的话。“克鲁克先生应该考虑到这一点,少要点房租。我真希望他这样做。”

    “我也希望他这样做,”托尼说。“可是,我怀疑他没有。”

    “你觉得房租太贵吗,先生?”文具店老板答道。“这一带的房租确实很贵。我不知道这是怎么搞的,可能是法律界把价钱抬高了吧。不过,”斯纳斯比先生咳嗽了一声,表示歉意,“我并不是说这个照顾我买卖的法律界有什么不好。”

    威维尔先生又往大院两头看了看,然后,瞧着文具店老板。斯纳斯比先生茫然若失地看了他一眼,抬头望着天上仅有的一两颗星星,并咳嗽一声,表示不知怎样结束这次谈话。

    “多奇怪啊,先生,”他一边说,一边慢慢地搓着手,“他怎么会——”

    “你说谁?”威维尔先生插口问道。

    “那个死了的人啊,”斯纳斯比先生说着,向楼梯那边摆了摆脑袋,挑了挑右眉毛,还用手敲了敲对方的纽扣。

    “啊,是的!”对方答道,好像不怎么喜欢谈这个问题似的。“我还以为我们已经不谈他了。”

    “我只是说,这事情多么奇怪啊,先生,他怎么会到这里来住,给我抄写法律文件,后来,你怎么也到这里来住,给我抄写法律文件。这种职业没什么不光彩,而是恰恰相反,”斯纳斯比先生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生怕自己说话不客气,使威维尔先生觉得他以老板自居,“因为我知道,有些誊写法律文件的人后来转行办啤酒厂,成了很体面的人。体面极了,先生,”斯纳斯比先生又加了一句,唯恐自己说得不够委婉。

    “你的意思说,这事情非常巧,是不是?”威维尔先生回答的时候,又一次往大院两头看了看。

    “这简直是天意!”文具店老板说。

    “可不是吗。”

    “一点都不假,”文具店老板说着,咳嗽了一声,表示他肯定这个说法。“完全是天意,完全是天意,噢,威维尔先生,我得跟你告别了,”斯纳斯比先生说这话的口气,好像很不愿意离开,尽管他自从停下来说话的时候起,就一直在想办法脱身,“要不然,我的好太太就要找我了。再见吧,先生!”

    如果斯纳斯比先生赶回家去,是怕他的好太太到处找他,那么,他在这个问题上大可不必操心。因为他绕到太阳徽酒店的时候,她就已经盯上他了。这会儿,她用手巾包着头,正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她从威维尔先生旁边经过的时候,赏了个脸,用锐利的眼光向他和他门口那边扫了一眼。

    “你这样盯着我看,太太,我将来就是化了灰,你也能把我认出来的,”威维尔先生暗自说,“再说,不管你是什么人,你把脑袋包成这个样子,我可不恭维你……那家伙怎么还不来!”

    他的话刚一出口,那家伙就来了。威维尔先生把手指举到唇边,表示要对方不要说话,接着就把他拉到过道里,关上街门。然后,他们就上楼了;威维尔先生脚步很重,而格皮先生(那家伙原来就是他)却蹑手蹑脚。他们来到后边的屋子,关上房门,低声谈起来。

    “你老不来,我还以为你见阎王爷去了,”托尼说。

    “我不是说十点钟左右吗?”

    “你说十点钟左右,”托尼学着他说。“是啊,你是说十点钟左右。可是,按照我的算法,这已经过了十个十点钟——现在是一百点钟了。我这一辈子真没见过这样的夜晚!”

    “出什么事啦?”

    “问题就在这里,”托尼说。“什么事情都没出。可是,我呆在这个叫人哭笑不得的小屋子里,急得直冒汗,恐怖像冰雹似的向我打来。你瞧瞧这该死的蜡烛成了什么样子啦!”托尼一边说,一边指着他桌子上的小蜡烛,那小蜡烛正在冒着浓烟,蜡烛头凝结的烛泪很像卷心菜,而长长的烛芯烧过以后又像是包尸布。

    “这事儿好办,”格皮先生把烛剪拿在手里说。

    “是吗?”他的朋友反问了一句。“不见得是你想的那么容易吧。这根蜡烛从一点着起,就一直冒烟。”

    “托尼,你怎么啦?”格皮先生问道,他手里拿着烛剪,眼睛看着托尼,这时候,托尼正在桌子旁边坐下来,把胳膊肘架在桌上。

    “威廉·格皮,”托尼回答说,“我的情绪坏透了。这都是这间死过人的沉闷的屋子和楼下那个老妖怪给搞的。”威维尔先生闷闷不乐地用胳膊肘推开放烛剪的碟子,一手托着脑袋,两脚搁上壁炉的挡板,定睛望着炉火。格皮先生看见他这个样子,就摇摇头,在他桌子对面坐下,一点也不着急。

    “托尼,刚才和你说话的是斯纳斯比吗?”

    “是呀,他还——是呀,是斯纳斯比,”威维尔先生忽然改了口。

    “是谈买卖吗?”

    “不,不是谈买卖。他只是出来蹓跶蹓跶,碰见时随便聊聊天。”

    “我就知道他是斯纳斯比,”格皮先生说,“我当时想,他最好别看见我,所以我等他走了才过来。”

    “你又来啦,威廉·格皮!”托尼一边喊,一边抬头看了对方一眼。“总是这么鬼鬼祟祟、偷偷摸摸的!真见鬼,我们就是去杀人,也用不着这样鬼鬼祟祟啊!”

    格皮先生假笑了一下;为了改变话题,便转过身去欣赏(谁也不知他是真心还是假意)那幅《英国百美图》,最后,他看着挂在壁炉架上德洛克夫人的肖像,那幅肖像画的是,德洛克夫人呆在阳台上,阳台上有一个架子,架子上有一个花瓶,花瓶上放着夫人的披巾,披巾上放着一大张毛皮,夫人的胳膊肘就搁在皮上,手腕上还戴着一个镯子。

    “画得真像德洛克夫人,”格皮先生说。“好像会说话似的。”

    “会说话就好了,”托尼哼哼着说,根本没有改变态度。“那样,我在这儿就可以和上流社会的人物聊天了。”

    格皮先生终于发现,用甜言蜜语这一套,已经不能让他的朋友平心静气,便换了另外一套,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和托尼讲道理。

    “托尼,”他说,“情绪不好,我是能谅解的,因为谁也不如我清楚,闹情绪是怎么回事儿;再说,我脑海里有个求之不得的倩影,这就使我比别人更有权利了解这一点。可是,当问题牵涉到无辜的第三者的时候,就应当有分寸了,托尼,我老实告诉你,你这会儿的态度,可不够客气,也够不上绅士的风度。”

    “威廉·格皮,你这话说得太过火了,”威维尔先生答道。

    “可能是有点过火,先生,”威廉·格皮先生反驳说,“可是,我心里也实在冒火,才这样说的。”

    威维尔先生承认自己错了,请求威廉·格皮先生原谅,不要再提这件事情。可是,威廉·格皮先生既然占了上风,便不肯轻易放过这个机会,还是装出受了委屈的样子,继续和威维尔先生说理。

    “不行!真见鬼,托尼,”格皮先生说,“你应当小心一点,不要伤了别人的感情,要知道,我脑海里有个求之不得的倩影,再说,心弦偏巧很脆弱,经不起别人扣动。你呢,托尼,风度翩翩,举止潇洒。按照你的性格,你当然不愿意光围着一朵鲜花打转转——你也许是幸运的,但愿我也能像你那样。那古老的花园对你敞开了大门,你那薄薄的翅膀可以带你到处飞翔。不过,托尼,我敢说,要不是事出有因,我是绝不会伤你的感情的。”

    托尼再次请求格皮先生不要再谈这件事情,他断然说:“威廉·格皮,别再提了!”格皮先生勉强同意了,答道:“托尼,从我这方面来说,我是不会自动提这件事的。”

    “现在,”托尼拨着炉火说,“谈谈那包信件的事情吧。克鲁克约好今天夜里十二点钟把信交给我,你说奇怪不奇怪?”

    “确实奇怪。他干吗要这样做呢?”

    “他干吗要这样做,或者那样做,这连他都不知道。他说今天是他的生日,今天夜里十二点钟把信交给我。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喝得烂醉了。他今天一直在喝酒。”

    “约好的事情,他总不至于忘记吧?”

    “忘记?这你可以相信他。什么事情他都不会忘记。今天晚上八点钟左右,我还看见他来着,我帮他把铺子关上,那时候,他的信就放在那毛茸茸的皮帽里。他还摘下帽子,拿信给我看了看。铺子关上以后,他从帽里拿出信来,把帽子挂在椅背上,站在炉火前,拿那叠信翻来翻去。过了一会儿,我在这里隔着地板听见他在唱歌,就像刮风似的,哼哼着他唯一会唱的曲子——什么比伯(4)啦,什么老查隆(5)啦,什么比伯死的时候喝醉啦,等等。不过,从那以后,他就不出声了,好像耗子在洞里睡着了。”

    “那么,到了十二点钟你要下去找他吗?”

    “对,十二点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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