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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夫人定睛看着他,不再往别处瞧了。

    “不,我没这个感觉。”

    “不像夫人家里的人吗?”

    “不像。”

    “我想,”格皮先生说,“夫人大概忘记萨默森小姐的相貌了吧?”

    “那个年轻女士的样子我记得很清楚。可是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我不妨把心里话都告诉你吧,萨默森小姐的形象,早已铭刻在我心里了。有一次,我和朋友到林肯郡游览,有机会到夫人的切斯尼山庄去观光,我发现,埃丝特·萨默森小姐和夫人的画像十分相像,这使我非常吃惊,实在太像了,我当时甚至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使我这么吃惊。自从那一回以后,夫人乘车经过猎园的时候,我总是偷偷地看着夫人,我敢说夫人没有看见我。可是,我从来没有在这么近的地方看过夫人。现在,我有机会在这么近的地方见到夫人,我就觉得更像了,简直出乎我的意料。”

    你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啊!从前,那些夫人住在城堡里的时候,总有些彪形大汉追随左右;如果她们那美丽的眼睛,像夫人现在这样盯着你的话,你这条小命就保不住了。

    夫人像扇扇子似的慢慢摇着遮扇,再一次问他,他对两人长得很像这一点那么感兴趣,那又跟她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我马上就要谈到这个问题,”格皮先生回答的时候,又看了看纸条。“这纸条真该死!噢!‘恰德班德太太’。对啦。”格皮先生把椅子稍稍挪到前面来,重新坐下。夫人安详地靠在椅背上,不过,和平时比起来,也许有点不那么泰然了;她注视着格皮先生,始终没有眨过眼睛。“啊——等一等!”格皮先生又看了看纸条。“怎么又是埃·萨?噢,对啦,对啦!现在,我明白了。”

    格皮先生把纸条卷起来,拿在手里比划着,加强语气。他接着说:

    “夫人,埃丝特·萨默森小姐的出身和成长,始终是个谜。这个情况我是知道的,因为——我不妨坦白向您说——我在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做事,所以知道这件事情。我刚才跟夫人说过,萨默森小姐的倩影早已铭刻在我的心里。如果我能弄清楚她的出身,或是证明她有高贵的亲戚,或是发现她很荣幸,是夫人的远房亲属,因而有权成为‘贾迪斯控贾迪斯案’的当事人,那么,我就可以指望,萨默森小姐对我向她求婚的事情,可能会另眼看待,而不像早先那样。不瞒您说,我向她求婚的事情,她到现在还没有同意哩。”

    夫人脸上现出一种似怒非怒的微笑。

    “夫人,”格皮先生说,“我们当律师的人——我是可以算作律师的,因为我虽然还没有得到承认,但是肯吉-卡伯伊事务所已经把学艺期满的证书交给了我,为了这件事情,我母亲还掏了腰包,付了相当高的印花税哩——我们当律师的人,常常碰到一些稀奇古怪的事情,这一次是,我遇到了那个在萨默森小姐小时候侍候过她的女仆。当初,萨默森小姐还没有接受贾迪斯先生的监护,而是由一位女士抚养。夫人,那位女士就是巴巴莉小姐。”

    夫人忽然脸如死灰,这是由于那把绿绸做的遮扇(正高高地举着,好像她忘了放下来似的)的反映呢,还是由于脸色苍白呢?

    “夫人,”格皮先生说,“您曾经听说过巴巴莉小姐这个人吗?”

    “我不记得了。好像听说过。对,是听说过。”

    “巴巴莉小姐和夫人的家庭有关系吗?”

    夫人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可是没有出声。她摇了摇头。

    “没有关系吗?”格皮先生说。“噢,也许夫人不知道吧?啊!不过是不是可能有关系?是吧!”格皮先生每次提出问题,夫人都把头低下来。“这很好。不过,这个巴巴莉小姐倒是个守口如瓶的人——就一个女人来说,她真说得上守口如瓶了,因为女人,至少是普通的女人,几乎都喜欢闲聊天的——所以我的证人恰德班德太太,根本不知道她有没有亲人。但有一次,仅仅是一次,巴巴莉小姐因为某个问题向我的证人泄露了秘密,说那个小姑娘的真名,不是埃丝特·萨默森,而是埃丝特·霍顿。”

    “我的天啊!”

    格皮先生瞪大了眼睛。德洛克夫人坐在他面前,好像透过他,望着什么地方,她的脸还是那样阴沉,她的姿势也是那样,连拿遮扇的姿势都没有改,她微微张着嘴,稍稍皱着眉头,可是,有一会儿,她好像断了气似的。格皮先生看见她恢复了知觉,看见她浑身哆嗦了一下,好像波浪掠过水面,看见她的嘴唇翕动着,看见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让嘴唇不再颤动,同时,还看见她在设法回忆,他这个年轻人为什么到这里来,他说过些什么话。凡此种种,都是转眼间就过去了,她刚才那声惊呼和断了气的样子,现在已经消失了,如同长期埋在墓里的木乃伊,乍一开墓,见到天日,脸上的特征就都化为乌有了。

    “霍顿这个名字,夫人熟悉吗?”

    “我从前听说过。”

    “是夫人的旁系亲戚还是远房亲戚?”

    “都不是。”

    “夫人,”格皮先生说,“根据我的调查,我现在要谈一谈这件事情的最后一点。这件事情还在发展,随着事情的发展,我要渐渐谈到正题。夫人,如果您由于某种原因,还没有听说过的话,那我就必须告诉您。不久以前,在法院小街一个叫克鲁克的人家里,发现一个生活无着的法律文件誊写人死了。当时曾经对法律文件誊写人进行了调查,发现他用的是假名,真名不详。可是,夫人,我最近发现,那个法律文件誊写人的名字,原来就是霍顿。”

    “这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啊,夫人,问题就在这里!夫人,您听我说,那人死了以后,发生了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有一位女士突然出现了,夫人,那女士穿着别人的衣服,到出事地点去看了看,还到死者埋葬的地方去看了看。她雇了一个扫街的孩子给自己领路。如果夫人想把那个孩子找来,证实我说的话,我随时都可以把他找来。”

    夫人跟那肮脏的孩子毫无关系,并不想把他找来。

    “噢,夫人,这确是一件怪事,”格皮先生说。“如果您也听到那孩子说,那女士摘下手套的时候,手指上的钻石戒指有多么亮,那您一定会觉得这事情很离奇哩。”

    夫人拿着遮扇的那只手上,钻石戒指在闪着光芒。夫人摆弄着遮扇,让钻石戒指闪得更亮一些;她脸上的表情又一次说明,如果是在从前那种时候,这个名叫格皮的年轻人就性命难保了。

    “夫人,大家认为,他死后没有留下片纸只字,不可能弄清楚他的来历。不过,事实并非如此。他留下了一捆信件。”

    遮扇还像刚才那样摆动着。夫人的眼睛始终盯着格皮先生。

    “这些信被人拿走,藏起来了。夫人,明天晚上,这些信就要落到我的手里。”

    “不过,我还是要问问你,这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夫人,我马上就要谈到这个问题,来结束这次谈话。”格皮先生站起来了。“这一连串的事实是这样的:那位年轻女士和夫人长得非常像,这是没有问题的,任何陪审团都会认为这是一个很有力的证据——她是由巴巴莉小姐抚养成人的——巴巴莉小姐说她的真实姓名是霍顿——夫人对这两个名字都很熟悉——而霍顿又是由于生活无着而死的。如果这一连串的事实,足以引起夫人的兴趣,想看看这里面和夫人有没有亲戚关系,那么,我就把这些信件带来。我不知道这些信写的是什么,只知道是些旧信,因为我现在还没有拿到手哩。这些信件我一拿到手,就带来和夫人一起看。我已经把我的目的告诉夫人了,而且我也跟夫人说过,如果夫人有所抱怨的话,我的处境就很不妙,因此,这些事情都要严守秘密。”

    这就是格皮这个年轻人的唯一目的吗?他有没有其他目的?他把来意和动机全盘托出了吗?还有没有保留?这时候,他可称得上是夫人的对手了。她可以看着他,但他却能低头看着桌子,丝毫不动声色,仿佛证人席上的证人似的。

    “如果你愿意的话,”夫人说,“你可以把信带来。”

    “说实在的,夫人好像并不怎么鼓励我,”格皮先生说,似乎受了一点打击。

    “如果你——愿意的话,”夫人又用同样的声调说,“可以把信带来。”

    “好吧。夫人,再见吧!”

    在夫人身边的桌子上,有一个非常漂亮的小箱子;它像老式的保险箱一样,镶着铁条,上着锁。夫人眼睛仍然看着格皮先生,把小箱子挪过来,打开了锁。

    “噢,夫人,我向您保证,我这次来见您,绝不是出自这样的动机,”格皮先生说,“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东西。夫人,再见吧,谢谢您。”

    就这样,那年轻人鞠了一躬,下楼去了,在那里,傲慢的使神呆在客厅的炉火旁边,觉得自己大可不必离开奥林巴斯(1),送那年轻人出去。

    正当累斯特爵士在书房里烤火,拿着报纸打瞌睡的时候,难道这房子里真没有一种什么声音,把他惊醒——那更不必说,把切斯尼山庄的老树气得枝摇叶舞,把画像上的德洛克先人气得皱起眉头,把盔甲气得准备采取行动?

    没有。因为无论说什么话也好,呜咽和号啕也好,那都不过是空气的震荡罢了;可是在伦敦城的这个公馆里,空气是从里到外层层隔绝的,夫人在卧室里的哭声,得用传声筒来放大,才可能有微弱的余音传到累斯特爵士的耳朵里;不过,这房子里是有哭声的,哭声来自一个跪在地上的如疯似狂的女人。

    “噢,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你不是像我那忍心的姐姐说的那样,在出生的时候死去,而是在她不认我作妹妹以后,把你养大的!噢,我的孩子啊,我的孩子!”

    * * *

    (1) 奥林巴斯(Olympus):是希腊北部的高山,相传古代希腊诸神住在该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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