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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冬天的早晨,像个目光迟钝、脸色憔悴的老人,望着累斯特广场的四周,发现那里的居民贪睡不起。即便是在最明媚的季节里,他们许多人也不愿意早起,因为他们都是夜猫子,日上三竿的时候,还躲在窝里睡觉,满天星斗的时候,反而精神抖擞,四出觅食。在那些熏黑了的百叶窗和窗帘后面,在顶楼和阁楼里,躲着许多为非作歹的人,他们化假名,戴假发,用假头衔,戴假珍宝,造假履历,可是现在,这些人才刚刚入睡。他们有的是赌台上的骗子,可以凭着亲身的经历,畅谈如何在外国的帆船里划木桨,如何在本国的监牢里踩踏车(1),有的是某些动荡不安、外强中干的国家的间谍,有的是阴谋败露了的叛徒,有的是懦夫、流氓、赌徒、骗子手或假证人,其中有些人在肮脏的长发下还打着囚犯的烙印;这些人没有一个不比尼禄(2)还要凶残,比新门监狱(3)的囚徒还要邪恶。因为,无论他们穿着粗布衣或工作服,或是既穿粗布衣又穿工作服的时候,是如何作恶多端,但是,当他们在衬衫的胸口上别上别针,自称绅士,带着名片或头衔的标志,打打台球,懂得一点支票和期票的妙用的时候,比起他们以别的姿态出现,就要更加狡猾、冷酷和可怕了。不过,如果他们以这种姿态继续渗入到累斯特广场的大街小巷的话,布克特先生认为有必要的时候,还是会找到他们的。

    可是,冬天的早晨不需要他们,也没有把他们叫醒。倒是把室内打靶场的乔治先生和他那位听差给叫醒了。他们起来以后,就把垫子卷好,收藏起来。乔治先生对着一面小镜子把胡子刮掉,然后光着头、光着上身,雄赳赳地向小院子里的抽水机走去,过了一会儿回来,经过黄色肥皂搓洗以后,还带着湿淋淋的冷水,显得容光焕发。他用缠在滚轴上的回转式长毛巾擦着身子,像刚出水的潜水兵那样喷着鼻子,他越擦那晒黑了的额角上的卷发,卷发就卷得越厉害,仿佛不用铁耙子或马栉梳这类结实的东西,就无法把卷发梳开——他就这样擦着,喘着,搓着,喷着,把头转来转去,好让脖子擦得更痛快一些,同时,还弯着腰,上身尽量往前探着,免得弄湿了双腿——这时候,跪在地上生火的菲尔,一直回头看着,仿佛看到这一切,就等于自己洗了个痛快,仿佛把主人身上洋溢出来的多余的精力吸收进去,就足以使自己在这一天里精神旺盛。

    乔治先生擦干了身子以后,就同时用两把硬刷子使劲刷头,而那个一面用肩膀蹭着打靶场的墙壁走着,一面扫地的菲尔,看见他这个样子,不禁同情地眨了眨眼睛。刷完头以后,乔治先生的梳洗就算结束了。他按照平日的习惯,把烟斗装好,点着,一面抽,一面踱来踱去。这时候,菲尔就准备早点,热腾腾的面包卷和咖啡散发出强烈的气味。乔治先生严肃地抽着烟,慢慢地迈着步子。也许,今天早晨抽的这斗烟,是要追悼那位已故的格里德利先生吧。

    “菲尔,这么说,”打靶场的乔治默默地转了几圈说道,“你昨天夜里梦见农村了?”

    原来,菲尔从床上爬起来的时候,曾经用惊讶的口吻说他梦见了农村。

    “是的,老板。”

    “农村是什么样子的?”

    “我真不知道农村是什么样子的,老板,”菲尔说的时候,想了想。

    “那你怎么知道是农村呢?”

    “我想,大概是因为有草地吧。草地上还有天鹅呢,”菲尔说的时候,又想了想。

    “天鹅在草地上干什么呢?”

    “大概是在吃草吧,”菲尔说。

    主人继续踱来踱去,仆人继续准备早点。准备早点本来是不需要很长时间的,只要把两份非常简单的餐具摆好,把薄片熏肉放在生了锈的炉格上烤一烤就行了,可是,菲尔无论拿什么东西,都得沿着打靶场绕个大圈,而且从来都不同时拿两件东西,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准备早点,就得花很长时间。后来,菲尔终于宣布早点准备停当。乔治先生在壁炉的炉台上把烟灰磕掉,把烟斗放在炉架上的角落里,然后坐下来吃饭。乔治先生开始吃饭的时候,菲尔也跟着吃起来。菲尔坐在小长桌的另一头,把盘子放在膝盖上。他这样做也许是要表示谦逊,也许是怕人看见他那双肮脏的黑手,也许是习惯于这样吃饭。

    “是啊,农村,”乔治先生一边耍着刀叉,一边说,“菲尔,我想,你大概从来没见过农村吧?”

    “我有一回见过沼泽!”菲尔一边说,一边心满意足地吃着早点。

    “什么沼泽?”

    “就是沼泽啊,长官,”菲尔应道。

    “什么地方?”

    “我不记得了,”菲尔说,“可是,我真的见过,老板。沼泽是平平的。还有雾。”

    老板和长官这两个词儿,在菲尔的嘴里是可以互换的,都表示同样的敬意和钦佩,而且只是用来称呼乔治先生一个人。

    “菲尔,我是在农村里出生的。”

    “真的吗,长官?”

    “真的。而且还是在农村里长大的。”

    菲尔把唯一的眉毛挑起来,带着敬意瞅着主人,表示很感兴趣,然后,一边注视着他,一边咽下一大口咖啡。

    “不管是哪一种鸟的叫声,我都知道,”乔治先生说。“英国的各种草木花果,我差不多都能叫出名字来。随便哪一种树,如果非让我爬不可,我差不多都能爬上去。我当初本来是个地地道道的乡下孩子。我的好妈妈就住在农村里。”

    “我相信她准是个善良的老太太,老板,”菲尔说。

    “啊,三十五年以前,可不怎么老,”乔治先生说。“可是,我敢打赌,她就是活到九十岁,腰板也能跟我差不多一样直,肩膀也跟我差不多一样宽。”

    “她是活到九十岁死的吗,老板?”菲尔问道。

    “不是。别瞎说!不要谈她了,愿上帝保佑她!”那位骑兵说。“我为什么要谈起乡下孩子、流浪汉和无业游民呢?大概是因为你吧!嗯,这样说,你除了见过沼泽和做过梦以外,从来没见过农村啰。是不是?”

    菲尔点点头。

    “你想看看农村吗?”

    “不——不,我并不怎么想看农村,”菲尔说。

    “你觉得呆在城市就蛮好了,是不是?”

    “嗯,”菲尔说,“不瞒您说,长官,别的东西我都不大懂,我总觉得岁数大了,对新的东西就不大感兴趣。”

    “你有多大岁数啦,菲尔?”骑兵端着茶碟,正要把那杯热茶往嘴边送,这时候停下来问道。

    “我的岁数离不了一个八啊,”菲尔说。“不可能是八十。也不可能是十八。不过,总是在十八和八十之间。”

    乔治先生也没有尝尝那杯热茶和碟里的点心,就慢慢地把杯碟放下来,笑呵呵地说:“这是怎么回事儿,菲尔?”——说到这里他就停住了,因为他看见菲尔正掐着那污黑的手指头在计算。

    “我和补锅匠一起走的那一年,按照教区教堂的计算,我正好是八岁。”菲尔说,“有一次,人家派我去办件事儿,我看见补锅匠坐在一所破旧的楼房下面,自己一个人守着火炉,非常舒服。他说:‘小伙子,你愿意和我一起走吗?’我说:‘好吧。’就这样,我和他还有火炉,就一起上克洛肯威尔,到他家里去了。那一天是四月一号愚人节。那时我能够数到十了;等到第二年愚人节到来的时候,我对自己说:‘喂,老弟,你现在是一岁加八岁了。’等到第三年愚人节到来的时候,我又对自己说:‘喂,老弟,你现在是两岁加八岁了。’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长到了十岁加八岁;又长到了二十岁加八岁。后来,岁数越来越大,我也就搞不清了,不过,这么一来,我倒是知道,我的岁数离不了一个八了。”

    “啊!”乔治先生说着,又吃起早点来。“那么,补锅匠现在到哪儿去了?”

    “因为喝酒,他进了医院,老板,我听说——医院又把他装进了玻璃柜子,”菲尔带着神秘的样子回答说。

    “这样一来,你就高升了;把他的买卖接过来,菲尔,是吗?”

    “是的,长官,好也罢,坏也罢,我总算把买卖接过来了。这买卖不大能赚钱——我在沙弗隆山、哈顿花园、克洛肯威尔、斯密菲尔德(4)一带转来转去——那里的人很穷,他们把锅用得都没法修补了。从前,许多流浪的补锅匠,都到我们家来住宿,我那老板的收入主要是靠这个。可是,他们后来都不来了。因为我不像我那老板,他会给他们唱好听的歌。我可不会那个!你随便拿个什么锅,铁锅也好,锡锅也好,他都能敲出个调调儿来。我除了补锅和焊锅以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根本就不懂音乐。再说,我长得太丑了,他们的老婆看见我就头痛。”

    “那她们可太挑眼了。菲尔,你要是和大家一起去应征,准能选得上。”那骑兵带着愉快的微笑说。

    “不,老板,我是选不上的,”菲尔摇摇头,回答说。“我跟着补锅匠一起走的那个时候,用不着吹牛,说自己长得漂亮,不过,倒还是过得去的。可是,我年轻的时候,常常用嘴吹火,所以我的脸被烧坏了,头发被烧掉了,还让烟呛得要死。再加上我生来不走运,常常碰着滚热的金属,身上烫出许多疤痕来。后来我长大了点,又常常和补锅匠打架,因为他几乎每天都喝得醉醺醺的。所以,就是在那个时候,我已经非常非常难看了。那以后,我在铁匠铺里干了十二年活儿,那里的人又喜欢捉弄我。我在煤气厂干活儿的时候,有一次发生事故,把我给烧伤了。我在爆竹厂装火药的时候,又被崩到窗外。我实在太丑了,简直可以拿来展览!”

    菲尔抱着听天由命的态度,对自己的丑陋处之泰然。他说,他还要喝杯咖啡。他一面喝着,一面说:

    “我第一次遇见您的时候,就是在装火药被崩以后。长官,您还记得吗?”

    “我还记得,菲尔。那时候,你正在太阳地里走着。”

    “慢慢地走,老板,还蹭着墙……”

    “对了,菲尔——肩膀蹭着墙——”

    “还戴着睡帽!”菲尔兴奋地喊道。

    “还戴着睡帽——”

    “还一瘸一拐地拄着两根拐棍!”菲尔更加兴奋地喊道。

    “还拄着两根拐棍。这时候——”

    “这时候,您就站住了,”菲尔一边喊,一边把茶杯和茶碟放下,匆匆忙忙地把盘子从膝盖上拿开,“您记得吗,您对我说:‘怎么,伙伴!你上过战场吧?’那时候,长官,我不知道跟您说什么才好,因为我一下子愣住了,像您这样强壮、结实和勇敢的人,居然停下来跟我这皮包骨的瘸子说话!可是,您跟我说话的时候,态度非常诚恳,我听了就像喝了一杯酒似的,您说:‘出了什么事啦?你受的伤很重啊。老朋友,什么地方不舒服啦?别灰心,跟我说说吧!’别灰心!是的,我当时就已经不灰心了!我也这样跟您说来着,您又跟我说了些话,我又跟您说了些话,您又跟我说了些话,后来,我就到这里来了,长官!我就到这里来了,长官!”菲尔这样喊着的时候,早已离开了他的椅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蹭着墙走起来了。“为了做好买卖,如果需要靶子的话,就让顾客们拿我来瞄准好了。我就这个样子,他们破不了我的相。我受得了。让他们来吧!如果他们需要找个人来练拳,那就让他们打我,让他们对准我的脑袋狠狠地打吧。我才不在乎呢!如果他们需要找个轻量级的人来练习摔跤,无论是康瓦尔式的,德文郡式的,还是兰开夏式的,让他们来摔我好了。他们伤不了我的。我这一辈子,不知摔了多少回跤,什么样的筋斗都栽过了!”

    菲尔·斯夸德用肩膀蹭着打靶场的三面墙兜圈子的时候,一面热情洋溢地说出这番出人意料的话,一面比划着,做出打靶、拳击、摔跤的姿势;突然间,向他的长官转过去,一头撞在他的怀里,以表示对他的事业无限忠诚。然后,就开始收拾桌上的早点。

    乔治先生愉快地笑了笑,拍了拍菲尔的肩膀,然后就帮着他收拾,并把打靶场布置好,准备营业。这以后,他拿起哑铃来练了练,接着又过过磅,觉得自己逐渐发胖了,于是又拿起砍刀,自个儿认真地耍着。这时候,菲尔就在他平时那张桌子上干起活儿来,一会儿拧紧,一会儿松开,擦擦这个,锉锉那个,又吹吹枪眼,浑身上下弄得越来越脏,凡是一支枪上能拆下来又装上去的东西,他似乎都拆装过了。

    主仆两人终于都停下来,因为过道里传来了不寻常的脚步声,说明有些不寻常的人来了。脚步声由远而近,接着就有一伙人走进打靶场来,乍一看:你不禁觉得除了十一月五日那一天(5),这伙人在平常的日子里出现,总有点不伦不类。

    那伙人里面有一个又瘸又丑的老头儿,坐在椅子里由两个人抬着,还有一个瘦削的女人陪着,那女人的脸很像一个压扁了的面具;要不是在椅子放下来的时候,她高傲地紧闭着嘴唇,人们也许会以为,她马上就要朗诵那些家喻户晓的诗歌,追念当年那些阴谋者企图把古老的英国活活炸掉的情景。就在椅子放下来的时候,那上面的老头喘着气说:“噢,上帝啊!噢,我的天啊!我给晃得骨头架子都散啦!”接着又说:“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你好吗?”这时候,乔治先生才看出,那伙人里面有一位是年高德劭的斯墨尔维德先生。原来他要出来换换空气,由孙女朱狄陪着,充当他的保镖。

    “乔治先生,亲爱的朋友,”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说,一边把右胳膊抬起来,松开了其中一个抬着他的人的脖子,那人一路上几乎被他勒死了,“你好吗?亲爱的朋友,你看见我,很奇怪吧?”

    打靶场的访客

    “当然啰!我就是看见了你城里那位朋友,也不会比看见你更奇怪呢,”乔治先生回答说。

    “我很少出来,”斯墨尔维德先生喘着气说。“我已经有好几个月没出来了。因为很不方便……而且还要花钱。可是,亲爱的乔治先生,我太想来看你了。你好吗,先生?”

    “我还好,”乔治先生说。“我希望你也还好。”

    “亲爱的朋友,‘还好’可不行啊,你应当‘很好’才对,”斯墨尔维德先生握着他的两只手。“我把我的孙女朱狄带来了。我没办法让她走开。她也很想来看看你。”

    “哼!她一声都不吭,才不像呢!”乔治先生喃喃地说。

    “我们雇了一辆出租马车,把一张椅子放在车上,到了拐角的地方,他们把我从车上抱下来,放在椅子里,又把我抬到这里来,这样,亲爱的朋友,我就可以到你家里来看看你了!这个人,”斯墨尔维德爷爷一边说,一边指着刚才抬他的人,那人差点被勒死了,现在正清了清嗓子,准备走开,“是马车夫。他抬我,没有多要钱。这已经说好包括在车费里面。这个人,”指着另外一个抬他的人,“是我们在大街上花一品脱啤酒代价雇的。一品脱啤酒是两个便士。朱狄,拿两个便士给这个人。我不大清楚你这里有没有伙计,要不然我们就用不着雇这个人了。”

    斯墨尔维德爷爷提到菲尔的时候,瞅了他一眼,不禁吃了一惊,用低低的声音说:“噢,上帝啊!噢,我的天啊!”从表面上看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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