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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有个叫愣小子的小孩晚上就睡在这里,大家都觉得这个愣小子可能就是乔。这儿的女房东穿着一身破烂衣服,躺在地上,那个狗窝似的地方就是她的闺房,她喝得醉醺醺的,那张扎着块黑布的脸上发着红光。比较了她和斯纳斯比先生说的话,大家都肯定了那个愣小子就是乔。可是,那个愣小子出去了;他替一个生病的女人到医生家里取一瓶药,不过他很快就会回来。

    “今天晚上有些什么人住在这里?”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推开另一个门,并用他的牛眼灯照了照。“嘿,两个醉鬼?还有两个女人?这两个男的倒是睡得挺香,”那两个男人原来都用胳臂挡着脸,布克特先生现在逐一把他们的胳臂拉开,看了看他们的脸。“这两个人是你们丈夫吗,亲爱的?”

    “是的,先生,”其中的一个女人答道。“这两个是我们的男人。”

    “是烧砖工人吧?”

    “是的,先生,”

    “你们在这里干什么?你们不是伦敦人吧?”

    “不是,先生,我们是从哈尔弗德郡来的。”

    “在哈尔弗德郡的什么地方?”

    “圣阿耳本斯。”

    “是流浪到这里来的吗?”

    “我们是昨天走路到这里来的。那边目前找不到活儿干,可是我们到这里来也没什么结果,我想,以后也不会有结果的。”

    “这样做不会有什么结果,”布克特先生一边说,一边转过头,看了看那两个醉得不省人事、躺在地上的人。

    “您说得对,”那个女人叹了口气,答道。“珍妮和我心里都明白。”

    那屋子虽然比门高出两三英尺,还是非常矮,身材高的人伸直身子,就会碰着那污黑的顶篷。这个地方使人感到浑身难受;在这空气污浊的屋子里,连那支大蜡烛发出来的光,也是暗淡的、微弱的。屋子里有两张板凳,另外还有一张高一点的板凳就当桌子使用。那两个男人就睡在他们原来倒下的那个地方,那两个女人却靠近烛光坐着。刚才说话的那个女人,怀里有一个婴儿。

    “哎呀,这小东西有多大啦?”布克特问道。“看样子像是昨天才出生的。”他对那个婴儿的态度并不坏,当他慢慢地拿灯来照那婴儿的时候,斯纳斯比先生忽然想起从前看过的一些图画,那上面的小婴儿周围有一圈光晕。(1)

    “这孩子生下来还不到三个星期呢,先生,”那个女人说。

    “是你的孩子吗?”

    “是我的孩子。”

    另外那个女人弯身吻了吻那熟睡的小婴孩;刚才他们进来的时候,就看见她在哈着腰看。

    “看样子你很喜欢这小孩,好像你是他妈妈似的,”布克特先生说。

    “我从前也有这么一个小孩,先生,可是死了。”

    “哎,珍妮,珍妮!”另一个女人对她说;“还是死了好。死了比活着好多了,珍妮!好多了!”

    “什么,你说的话太不合人情了,”布克特严厉地说,“你总不至于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吧?”

    “老天爷知道我是怎么一个人,先生,”她答道。“我怎么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死掉呢!我不会让他死的,只要办得到,我宁可拿自己的命去换他,绝不比哪个上等人家的女人差一些。”

    “那就别说这种颠三倒四的话啦,”布克特先生说,他的口气又缓和下来了。“你为什么要这样说话呢?”

    “我一低头看着怀里这个孩子,先生,”那个女人眼睛里含着泪水答道,“就有这个想法。如果我这孩子没了,你看吧,我准会难过得发疯的。我知道我一定会那样。珍妮的孩子咽气的时候,我就在旁边——你记得吧,珍妮?——我知道她心里有多难过。可是,你瞧瞧这个地方,瞧瞧那两个人,”她看了一眼躺在地上的男人。“过一会儿你还可以瞧瞧你们找的那个小孩——他现在帮我取东西去了。还有,你们不是老在赶街上的流浪儿吗?你再想想,他们长大了以后会怎么样吧!”

    “好啦,好啦,”布克特先生说道,“你好好教育他,让他成为一个好人,那你心里也会高兴,而你将来年纪大了,他也会照顾你,你知道不?”

    “我是要好好带大他的,”她一边说,一边拭着眼泪。“我今天晚上累得睡不着觉,身上还发冷,所以一直在捉摸,他将来长大了会吃些什么苦头。我男人就不会让我好好教导他,他将来大了就会挨他老子揍,而且也会看到我挨揍,这样一来,他就不敢呆在家里,也许以后就会走上歪道。就算我不怕辛苦,要把他教育成人,可是有谁来帮助我呢?再说,万一将来我费了半天劲,他还是学坏了,而且真有那么一天,我也像现在这样坐在他身旁,看着他心肠全都变了,那么,您就不见得会怪我,他躺在我怀里的时候,我一想到他的将来,就希望他像珍妮的孩子那样死掉!”

    “行啦,行啦!”珍妮说。“莉子,你又是累又是病。让我来抱他吧。”

    珍妮把孩子抱过去的时候,撩开了孩子妈妈的衣服,她赶紧把衣服拉好,盖住了那被打出瘀伤的胸膛。

    “就因为我那孩子死了,”珍妮说,一边抱着孩子来回地走,“我才这样喜欢这个孩子,而且,也正因为我那可怜的孩子,她才这样爱他,甚至还想到孩子不如现在就死掉。她这么想的时候,我心里也在想,如果我那宝贝孩子能活着,我就是有多少钱,也愿意拿出来啊。我们的嘴很笨,说不清楚心里的话,可是我们这两个可怜的母亲,心里想的事情都是一样的!”

    斯纳斯比先生擤了擤鼻子,又咳嗽了一声,表示同情,就在这个时候,外面响起了一阵脚步声。布克特先生举着灯,向门口那边照去,并对斯纳斯比先生说道:“喂,你觉得这个愣小子怎么样?是他不是?”

    “他就是乔,”斯纳斯比先生说。

    乔在牛眼灯发出的光圈中站着,现出惊惶失措的样子,好像是幻灯映照出来的一个衣衫褴褛的人;他浑身哆嗦,以为自己没有听巡警的话往更远的地方走,因而犯了法。不过,斯纳斯比先生安慰他说:“乔,他们要你帮个忙,事情一办完,就会赏你点钱。”乔听了这话才放了心。他跟着布克特先生走到外面,私下里谈了一会儿。他把那事情从头到尾说了一遍;他虽然喘着气,倒也说得很清楚。

    “我跟这小家伙谈妥了,”布克特先生回到屋里来的时候说,“已经不成问题。那么,斯纳斯比先生,咱们这就回去好不好?”

    在他们离开之前,有几件事情必须办好。第一,乔必须把取回来的药交给那个女人,并且简单扼要地告诉她,“必须立刻服用”,这才算把好事办完。第二,斯纳斯比先生必须拿出一个两先令半的银币放在桌上,因为这样做好比一服万灵药,能够治好他内心的种种苦恼。第三,布克特先生必须握着乔的手臂,领着他走,因为不按规矩办事的话,无论是这个愣小子或哪个什么小子,绝不肯跟着警察到林肯法学院广场去的。这些事情办妥了以后,他们就向那两个女人告辞,又走到“托姆独院”那黑暗而肮脏的街上去。

    他们刚才到窑洞里去的时候,经过一些臭气熏天的小巷,现在又经过这些小巷,渐渐走到外面;那群人神出鬼没似的,一边吹口哨,一边躲躲闪闪地跟着他们;快走出“托姆独院”的时候,布克特先生便把牛眼灯还给达比。那群人好像是些被幽禁的魔鬼,跟到这里就转身往回走;他们一边走,一边喊,转眼间就不见人影了。到了“托姆独院”外面那些比较干净、比较通风的街道(斯纳斯比先生这时候心里想,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这里再干净、再通风的地方了),他们走了一段路便坐上马车,一直坐到图金霍恩先生家的大门口。

    他们走上那座黑暗的楼梯时(图金霍恩先生的事务所设在二楼),布克特先生说他口袋里有一把外屋的钥匙,所以用不着拉铃。他对这些事情本来是非常内行的,但是这次开门却费了好多时间,而且还弄出一些声响来,这也许是故意的,好让屋里的人有所准备。

    不管怎么样,他们终于进了大厅——大厅里有一盏亮着的灯,接着又进了图金霍恩先生平时用的那个屋子,今天晚上他就是在这屋子里喝的酒。他这会儿不在屋里,不过他那两个古色古香的烛台却放在那儿,屋子里的烛光还算明亮。

    布克特先生凭他那一行的经验,仍然抓着乔的胳膊;在斯纳斯比先生看来,他是一个眼看四面、耳听八方的人。他刚走进这个屋子,乔就慌慌张张地站住了。

    “怎么回事?”布克特低声问道。

    “她也在这里!”乔喊道。

    “谁?”

    “咱们刚才说的那位太太!”

    有一个女人,戴着密密的面纱,站在屋子中间光线最集中的地方。她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虽然是面对着他们,却好像没有看见他们进来,那样子就像是一个雕像似的。

    “来,跟我说说,”布克特提高声音说,“你怎么知道这就是那位太太呢?”

    “我认得那块面纱,”乔瞪大眼睛答道,“认得那顶帽子和那件衣裳。”

    “你这话有把握吗?愣小子?”布克特问道,一边紧紧地打量着他。“再瞧瞧。”

    “我正使劲地瞧呢,”乔说,两个眼睛鼓得大大的,“就是那块面纱、那顶帽子和那件衣裳。”

    “你刚才告诉我的那几个戒指怎么样?”布克特问道。

    “这地方闪着亮光,”乔一边说,一边用左手的手指揉着右手的指节,他的眼睛仍然盯着那个女人。

    那个女人摘掉了右手的手套,把手举给他看。

    “你看怎么样?”布克特问道。

    乔摇了摇头。“那些戒指一点都不像。那只手也不像。”

    “你这是什么话呀?”布克特虽是这么说,但显得很高兴,而且心里也确实很高兴。

    “那只手要白得多,细得多,而且也小得多,”乔答道。

    “嘿,你这简直是跟我开玩笑,那好吧,”布克特先生说,“你还记得这位太太说话的声音吗?”

    “记得,”乔说。

    那个女人说话了。“那声音是这样吗?你要是拿不准,我不妨多讲几句,你要我说多久都行。是这个声音吗,或者是像这个声音吗?”

    乔望着布克特先生,吓呆了。“一点也不像!”

    “那么,”大名鼎鼎的布克特先生一边指着那个女人,一边责问乔说,“你为什么要说她就是那位太太呢?”

    “因为,”乔说,他的眼睛虽然现出迷惑的神色,但是他的态度丝毫没有动摇,“因为我认得这块面纱、这顶帽子、这件衣裳。这是她,也不是她。那不是她的手,也不是她的戒指和她的声音。可是我那天看见的就是这块面纱、这顶帽子、这件衣裳;我还记得她那天就是这样子打扮,也跟这位太太那么高,她后来给了我一个金币就偷偷溜跑了。”

    “好吧!”布克特先生轻轻地说,“我们没从你这儿打听出多少东西。不过,我还是要奖你五个先令。你花这钱的时候得小心一点,别又惹出麻烦来了。”布克特不声不响地数着钱,好像把那些硬币当作筹码似的,从一只手拨到另一只手去——这是他的一个习惯,因为他多半是在耍这类手段的时候才需要用钱——然后,他把那一小堆钱放在乔的手里,并把他领了出去;这时候,斯纳斯比先生一个人留下来,和那个戴着面纱的女人呆在屋里,在这样一种神秘的气氛中,他感到很不自在。但是,图金霍恩先生一进来,那个女人就把面纱揭开了。原来这是一个相当好看的法国女人,尽管她当时的样子显得很激动。

    “谢谢你,奥尔当斯小姐,”图金霍恩先生说,他的态度依然很冷静。“像这样的小事,以后再也不敢打扰你了。”

    “请您别忘了,先生,我已经离职了!”奥尔当斯小姐说。

    “是的,是的!”

    “您还答应过帮我忙,用您的大名写一封介绍信,是不是?”

    “一定办到,奥尔当斯小姐。”

    “图金霍恩先生说的话,向来是一言千金的。”

    “我一定给你写,小姐。”

    “请接受我衷心的感谢,亲爱的先生。”

    “再见。”

    奥尔当斯小姐带着法国人那种温文尔雅的态度走出房间,布克特先生很殷勤地送她下楼,因为像他这样的人,遇到不得已的时候,扮演一下侍从官的角色,也还是扮演得挺自然的。

    “怎么样,布克特?”图金霍恩先生等布克特回来,问道。

    “事情全都弄明白了,你瞧,我亲自出马把它弄明白了,先生。毫无疑问,那一位上次是穿了这一位的衣服。那个小家伙讲到衣服的颜色和别的东西,都说得很准确。斯纳斯比先生,我刚才不是给您保证过,绝不会难为他吗?您看我没有食言吧?”

    “您很守信用,先生,”法律文具店老板答道,“假如没有别的事情,图金霍恩先生,我想,我的好太太这会儿一定很着急——”

    “谢谢你,斯纳斯比,没有别的事情了,”图金霍恩先生说。“你刚才帮了我们一个忙,我很感激你。”

    “您太客气了,先生,再见。”

    “斯纳斯比先生,”布克特先生说,陪着他走到门口,一再和他握手,“您这个人能够保守秘密,谁也别想从您身上打听出什么东西,这是一个很大的优点,我很佩服;您就是这样一个人。您做了一件事情以后,如果您知道自己做对了,您就会把它忘掉,换句话说,这件事做了也就算过去,再也不提它了。这就是您的作风。”

    “的确,我是一直在努力养成这种作风的,”斯纳斯比先生答道。

    “不对,您对自己的看法很不公平。您这不是什么努力养成这种作风的问题,”布克特先生说,一边和他握手,一边极其亲切地称赞他,“这就是您的作风。我觉得,干您这行买卖的人,可贵的地方就在这里。”

    斯纳斯比先生恰如其分地客气了几句,便往家里走去;他被刚才的事情弄得心乱如麻,甚至于怀疑自己是不是醒着,在外面走着,怀疑这些街道是不是真的,怀疑头顶上的月亮是不是真的。但是过了一会儿,他就相信这些东西是真的了,因为他看见斯纳斯比太太头上夹着卷发纸,戴着睡帽,坐在那里等他——这样一幅情景无疑是真的。原来斯纳斯比太太刚才真打发嘉斯德尔到警察局去报告她丈夫被绑架的情况,而且她在最后两个钟头里还晕了好几次——每次晕的程度不同,不过还不至于失礼。但是,正如这位好太太不无伤感地说,谁也没有因为这个而感谢她!

    * * *

    (1) 指圣婴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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