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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浪中文网 www.zwzl.net,最快更新荒凉山庄最新章节!

常好奇地望着我们,于是理查德说:

    “哦,你似乎很关心你那位高贵而博学的兄弟大法官所受理的案子呢!”

    “不错,”老头心不在焉地说。“那当然啰!你的姓一定是——”

    “理查德·卡斯顿。”

    “卡斯顿,”他跟着说了一遍,一边慢慢掐着食指算起来;以后,每提到一个姓,就屈起一只手指。“不错。我想,有姓巴巴莉的,有姓克莱尔的,也有姓德洛克的。”

    “他对这案子知道的真不少,一点也不比那个拿薪俸的真正的大法官差!”理查德感到非常惊讶地对我和婀达说。

    “可不是!”老头说,慢慢从那种心不在焉的状态中挣脱出来。“不错!托姆·贾迪斯——请原谅,我提到这个名字了;可是法院却只知道他这个名字,而他在那边又是挺有名的,就像——她现在那样,”他一边说,一边轻轻向他的房客点了点头;“托姆·贾迪斯从前常上这儿来。遇到那案子开庭或者快要开庭的时候,他就坐立不安,老在这附近走来走去;他常常跟那些小店铺的老板聊天,告诉他们,不管怎么样,也不要跟大法官庭打交道。‘因为,’他说,‘那就像在一个慢慢转动的磨子里被碾成齑粉;就像在用文火烤东西;就像被一只只的蜜蜂螫死;就像被一滴滴的水淹死;就像长年累月一点一滴地发疯。’他一心想着快快结束自己的生命;他当时就站在这位年轻小姐现在站的地方。”

    我们听了,都很害怕。

    “他是打那门口进来的,”老头说,一边根据自己的想象,慢慢比划着托姆·贾迪斯当时走进铺子来的情景,“我说的是他动手那一天——这附近的人早在几个月之前就议论,都说他迟早要动手——他那天打那门口进来,走到这里,就在这儿的一条板凳上坐下来,叫我(没问题,我当时的样子年轻多了)给他买一品脱酒来。‘因为,’他说,‘克鲁克,我心里很难受;我那案子又开庭了,我想,我马上就要受到判决。’我当时不想让他一个人呆着,我劝他上我这条街(我指的是法院小街)对过的那家酒馆去;我当时还跟在他后面,从窗口往里瞅了瞅,看见他坐在壁炉旁边的扶手椅上,好像很愉快,而且还有别的人跟他在一起。可是,我刚刚回到铺子里,就听见一声枪响,传到法学院那里。我往外跑——邻居们也往外跑——我们十几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托姆·贾迪斯!’”

    老头把话打住,紧紧地盯着我看,然后又低头对着手灯,把火吹灭,把手灯关好。

    “我们当时都猜对了,这我就用不着再跟你们讲了。嘿!说真的,那天下午开庭的时候,附近有多少人挤到法院里去呀!我那高贵而博学的兄弟和他们那一伙人,还是跟往常一样,在那里瞎费劲,胡弄一气,装得好像他们对这案子刚刚发生的事一点也没听说似的,或者,就算是偶尔听说了——我的天哪!——也装得好像和这事情没什么关系似的!”

    婀达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了,理查德的脸也同样发青。至于我,尽管不是这场诉讼的当事人,当时也感到不寒而栗,所以,当我看见这两个涉世不深和毫无人生经历的人,非常害怕继承这种迁延时日的不幸(这种不幸使许多人都想起了可怕的往事),我也就不觉得奇怪了。还有一点,我也感到不安,那就是让这个把我引到这儿来的疯疯癫癫的可怜人听了这个痛苦的故事以后,不知她会怎么样。然而,使我惊讶的是,她似乎对这一点并不理会,只顾领着我们往楼上走,同时还像一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对普通人的弱点加以原谅似的,告诉我们说:她的房东“有一点儿疯疯——,你们知道吧”。

    她住在这房子的顶层,屋子挺大,从那儿可以看见林肯法学协会大厅。这似乎是她当初卜居在这地方的主要原因。她说,她在晚上,尤其是在有月亮的晚上,可以看见这个大厅。她的屋子收拾得很干净,只是四壁萧然,空空如也。我注意到,家具少得不能再少;墙上贴了几张版画,那都是从书上剪下来的大法官和辩护士的肖像;还有五六个手提网袋和针线袋,据她说,那里面都“装着文件”。炉栅里既没有煤也没有灰,而根本没看见什么衣服或食物。在一个敞开的碗柜的搁板上,放着一两个盘子、杯子之类的东西,但是那里面也是空无一物。我往四下看了看,我觉得她的容貌这样瘦削,原来是有着比我当初所了解的更加令人可怜的原因。

    “这次能得到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光临寒舍,”我们这位可怜的主人彬彬有礼地说,“我实在感到不胜荣幸。同时,你们给我带来这样一个好兆头,我也非常感激。这是一个很偏僻的地点,比较起来是偏僻一些。在挑选地点方面,我是受到限制的。因为我必须听从大法官的吩咐。我在这儿住了好些年了。我把白天的时间消磨在法院里,把黄昏和晚上的时间消磨在这里。我老是觉得晚上的时间长,因为我睡得少,想得多。既然是和大法官庭打交道嘛,那当然是不可避免的喽。真对不起,我没有巧克力糖给你们吃。我盼望我这案子很快能得到判决,以后我就把这个家弄得像样点。目前,我不妨对贾迪斯案的受监护人坦白说(这是极其秘密的事),有时候我感到很难把这个家弄得体面一些,我早就觉得这儿冷。我早就觉得有什么东西比冷还令人难受。这倒没什么关系。请原谅我拿这些无聊的事来谈。”

    她把那个又长又低的顶楼窗的帘子拉开一些,让我们看看挂在那儿的一些鸟笼;有些鸟笼装着好几种鸟。有云雀、有红雀、也有金翅雀——依我看,至少有二十只。

    “我当初养这些小东西的目的,”她说,“你们几位受监护人是能够理解的。我的目的就是要恢复它们的自由。现在就等我的判决下来了。不——错!不管怎么说,它们还是死在监狱里。它们的生命——这些可怜的蠢东西——要是和大法官庭的诉讼程序比起来,未免太短了,你瞧它们一个接一个地死掉,死完一批又一批。这些鸟儿虽然都很小,可是我真不知道能不能有一只活到我释放它的时候!实——在令人伤心,是不是?”

    虽然她有时候也问个问题,可是,她似乎根本不想听对方的回答;她只是喋喋不休,仿佛她已经养成了习惯,没有人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也是这样。

    “当然喽,”她接着说下去,“不妨坦白说,有时候我实在担心,在许多事情还没有解决,而第六印或是大法官的印也还在逞威风的时候,会不会有一天人们发现我无知无觉地直挺挺躺在这里,就像我发现那许多鸟儿一样!”

    理查德注意到婀达那富有同情心的眼光,便趁这机会,偷偷在壁炉架上搁下一些钱。我们都向鸟笼那边走过去,假装要仔细看看那些鸟。

    “我不能让它们唱的时间太长,”小老太太说,“因为(你们一定觉得很奇怪)我在法院里听律师们辩论的时候,一想到它们在歌唱,我的心顿时就乱了。你们知道,我是多么需要保持头脑清醒呀!下一次我再把它们的名字告诉你们,这一次就不讲了。在这样一个好兆头的日子里,就让它们尽情欢唱吧。祝贺青春,”——她笑着行了个礼;“希望,”——又笑着行了个礼;“和美貌,”又笑着行了个礼。“来!我们让阳光都射进来吧。”

    那些鸟儿开始活跃,开始啾啾地唱起来了。

    “我不能随便把空气放进来,”小老太太说;屋子里非常闷气,通通风倒是有好处的;“因为你们刚才看见楼下那一只猫——这猫叫珍妮小姐——想谋害它们的性命。这猫蹲在外面的矮墙上,一蹲就是好几个钟头。我早就看出,”她很神秘地低声说,“它非常妒忌这些鸟儿重获自由,所以它那天生的残酷性格就变得越来越残酷了。只要我盼望的判决一宣布,我立刻就放了它们。这猫存心不良,狡猾极了。我常常怀疑,它根本不是猫,而是俗话里所说的狼。要想不让它进门,可真不容易。”

    邻近传来一阵钟声,提醒这位可怜的人儿:现在已经是九点半了;这钟声也帮了我们一个忙,使我们能够结束这次访问,那比我们自己提出来要告辞,可容易多了。她急忙拿起她进屋时放在桌上的那个装着文件的小袋子,问我们是不是也要上法院去。我们答说不去,并且表示我们不愿意耽误她;于是,她打开门,陪着我们走下楼去。

    “有了这样一个好兆头,我更需要在大法官出庭之前就到场,”她说,“因为他很可能第一件就把我那桩案子提出来。我有一个预感,今天上午他一定是第一件就把我那案子提出来。”

    我们往下走的时候,她又站住了,低声告诉我们说,这所房子堆满了奇奇怪怪的破烂东西,那都是她的房东一件一件买进来的;他不想把东西卖出去,因为他有点儿疯——。这时已经到了二楼。但是刚才在三楼的时候,她曾停了步,一声不响地指了指那儿的一个黑洞洞的门。

    “这儿还有一个房客,”她低声解释说;“是一个誊抄法律文件的人。这儿小街一带的小孩都说他卖身给魔鬼了。我不晓得他拿那点儿钱怎么办。嘘!”

    看样子,即便是在这儿,她也疑心那个房客听见她的话;她又“嘘”了一声,而且领我们下楼的时候,还踮起脚尖,仿佛就连她的脚步声,也可能把她刚才说的话透露给那个房客似的。

    就像刚才穿过这铺子往里走那样,我们这会儿又打那儿往外走;我们发现那个老头正把一捆捆废纸放进地板的一个像水井那样的窟窿里去。他似乎工作得很辛苦,额上布满了汗珠,手里还拿着一支粉笔;每放一捆或一束废纸下去,就用粉笔在墙上的镶板上画一个歪歪扭扭的记号。

    理查德和婀达并排着走,然后是杰利比小姐,然后是那个小老太太,他们都已经打他身旁走过去了,轮到我要过去的时候,他却碰了碰我的胳臂,让我站住,然后用粉笔在墙上写了“J”这个字母。他的写法很古怪,是从这字母收笔的地方开始往回写的。这是一个大写字母,不是印刷体——在肯吉-卡伯伊先生的法律事务所里,随便哪个办事员都会写的那种字体。

    “这个你会念吗?”他目光锐利地注视着我问道。

    “会的,”我说。“这挺明白嘛。”

    “这是什么?”

    “J。”

    “大法官”凭记性写字

    他又瞟了我一眼,然后朝门口看了看。他把“J”擦掉,在那上面换了一个“a”(这次不是大写了),问道:“这是什么?”

    我告诉了他。于是他把“a”擦掉,换了另一个字母“r”,又问起我来。他迅速写下去,但是并没有在墙上连着写两个字母;他的写法还是那样古怪,从字母收笔的地方开始往回写;最后写出“Jarndyce”(贾迪斯)这个字来。

    “这个字怎么拼?”他问我说。

    我告诉了他,他便大笑起来。然后,他还是用那种古怪的写法,还是那样快地写一个擦一个,写出“Bleak House”(荒凉山庄)几个字来。我当时觉得很奇怪,不过我还是把这两个字念出来了,于是他又放声大笑。

    “嘿!”老头一边说,一边放下粉笔,“小姐,你瞧,虽然我不会读书写字,可是我有一种本事,能够凭记性写字。”

    他那样子很讨厌,同时,他的猫也恶狠狠地盯着我,好像我和楼上那些鸟儿是一家人似的,所以,当理查德在门口出现时,我心里就好像放下了一块石头;理查德喊道:

    “萨默森小姐,你不是要卖头发,在跟他讲价钱吧?别上当啊。地下室那三大包够克鲁克先生摆弄的了!”

    我赶紧向克鲁克先生道别,到外面去和我那几位朋友会合。当我们在铺子门口和那位小老太太分手时,她非常客气地对我们祝福一番,而且又像昨天那样表示,一定要把财产分给我和婀达。最后,当我们快要从那些小街拐出去的时候,我们转过头,看见克鲁克先生戴了一副眼镜,站在铺门口望着我们;那只猫正蹲在他肩膀上,尾巴就在他那顶毛茸茸的帽子旁边竖起,活像一根长长的羽毛。

    “这一早晨在伦敦也真算是个奇遇了!”理查德叹了一口气说。“唉,表妹,表妹,大法官庭这几个字真叫人讨厌啊!”

    “我也有这种感觉,而且,打我能记事的时候起,我就有这个感觉,”婀达答道。“一想到自己竟然成了许多亲戚和别的人的冤家(我觉得我现在就是这样),而他们也成了我的冤家(我觉得他们现在就是这样),还有,我们虽然不知道用什么手段和为了什么原因,却总是要把对方搞得家破人亡,而自己一辈子也总是疑神疑鬼,勾心斗角——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难受极了。公理总归是有的,但是一位认真负责、执法不苟的法官花了这许多年工夫,竟然看不出公理属于哪一方,这简直是莫名其妙。”

    “唉,表妹,”理查德说。“你说莫名其妙,这话很有道理!这种事情就跟下棋似的,费时误事、乱七八糟,实在是莫名其妙。看看昨天法庭上那种从容不迫和磨磨蹭蹭的情形,再想想棋盘上那些任人摆布的棋子,我就感到又头痛又心痛了。头痛的是,那些人既然不是傻瓜,不是坏蛋,那怎么会出现这种事情呢;心痛的是,我觉得,他们很可能又是傻瓜又是坏蛋。不过,不管怎么说吧,婀达——我可以叫你婀达吗?”

    “当然可以,理查德表哥。”

    “不管怎么说,婀达,大法官庭对咱们可起不了什么坏影响。多亏我们那位好心肠的亲戚,我们现在已经很幸福地聚会在一起,法院可不能把我们分开了!”

    “但愿永远也分不开吧,理查德表哥!”婀达很温柔地说。

    杰利比小姐捏了捏我的胳臂,又意味深长地瞅了我一眼。我也报之以会心的微笑;我们一路回去都觉得非常高兴。

    回去不到半个钟头,杰利比太太出来了;吃早饭所必需用的许多东西,一件一件搬进餐厅,断断续续竟花了将近一个钟头。我相信杰利比太太已经睡过,而且是照常起床,可是她那样子好像没换衣服就睡觉似的。她吃早饭的时候忙得不可开交,因为早班的邮差给她带来了一大批有关伯里奥布拉-加纳的信件,这些信件够她(据她说)忙一天的。孩子们里里外外地乱跑乱跳,在大腿上留下的许多伤痕简直成了闯祸的一览表了。啤啤丢失了有一个多钟头,这时才由警察从新门市场送回来。对于啤啤失踪以及他后来回家团聚,杰利比太太当时竟能声色不变,这使我们大大感到意外。

    她那会儿正孜孜不倦地向凯蒂口授信件,而凯蒂呢,已经像我们昨天看见她的时候那样,弄得浑身都是墨水了。下午一点钟,有一辆敞篷马车和一辆载行李的大车来接我们。杰利比太太一再叮嘱我们,替她向她的好朋友贾迪斯先生致意;凯蒂从写字桌走过来和我们道别,在过道上吻了我,后来又站在台阶上咬着笔杆并嘤嘤地哭起来;啤啤呢,我现在很高兴地说,当时正在睡觉,所以免掉了离别的痛苦(我那时候就怀疑他是为了找我才跑到新门市场去的);其余的小孩都爬上那辆大马车后面,过了一会就掉下去了;我们看见他们东一个西一个倒在泰维斯法学院街上,心里非常担忧,可是我们的马车很快就驶出那个地方了。

    * * *

    (1) 玛士撒拉是挪亚洪水时代的族长,活到九百六十九岁,见《旧约全书·创世记》第5章第27节。

    (2) 克鲁克(Krook):谐音骗子(croo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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